劉 昶
(華東師范大學,上?!?0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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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克爾·曼論國家自主性權力
劉昶
(華東師范大學,上海200241)
摘要:邁克爾·曼從社會-空間的視角出發(fā),指出國家權力的自主性主要來自于國家權力的領土歸屬和中央控制的空間特性。曼特別區(qū)分了兩種國家權力:專制權力和基礎性權力。兩者都是國家權力的領土中央控制形式的產物,反映了國家權力的不同面相,它們的運作方式不同,歷史軌跡也不同。
關鍵詞:國家自主性權力;領土歸屬;中央控制;專制權力;基礎性權力;后勤支持
邁克爾·曼(Michael Mann,1942-)是當代世界最有影響力的社會學家之一。他出生于英國,1971年從牛津大學獲得社會學博士學位,之后在英國大學任教,1987年開始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校區(qū)任教。曼的研究領域是理論社會學和歷史社會學,在近半個世紀的學術生涯中,他發(fā)表了多本著作和許多論文,其中最重要的是四卷本的《社會權力的來源》,自該書第一卷于1986年問世以來①,就引起廣泛關注和討論,好評如潮,使他躋身于當代最偉大社會學家的行列。這部雄心勃勃的學術巨著基本是以西方文明為主線來探討意識形態(tài)、經濟、軍事和政治這四種人類社會的基本權力是如何歷史地起源,如何在歷史上相互作用推動文明的演進,特別是如何導致工業(yè)資本主義文明在西方的誕生及其現(xiàn)代命運。通過這樣的討論,曼對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提出了一套宏大的理論,當然這個理論與以探討“歷史規(guī)律”為目標的規(guī)范性歷史理論不同,它只是一個解釋性的理論框架。迄今為止,國內學界還沒有對曼的這部學術著作做系統(tǒng)全面的介紹,當然這并不是一件輕松容易的工作。本文要討論的也不是這部著作,而是曼關于國家自主性權力的一篇重要文章。這篇文章發(fā)表于1984年,其時曼應該正在撰寫他《社會權力》的第一卷。曼在該文的討論中多次提及和引用他這部撰寫中著作的觀點和案例,顯然這篇文章和他的專著密切相關,它是曼宏大社會歷史理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國家自主性的理論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國際學術界的一個熱門話題,近年來在國內學術界也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國家自主性指的是國家作為一個社會行為主體有著相對獨立于社會及社會各階級和利益集團的利益和議程,并據(jù)此而獨立行動的能力。當然,不同國家在不同的歷史時代,不同環(huán)境情勢下其自主性的程度會有或強或弱,或隱或顯的不同。針對長期以來關于國家的還原主義觀點,國家自主性理論主張在社會科學研究中應把國家找回來重新置于中心的位置②。這個理論對社會科學研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并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同。在這場關于國家自主性的討論中,曼在1984年發(fā)表的“國家自主權力的起源、機制和結果”③,無疑是一篇十分重要的文獻。這篇文章對國家自主性做了非常深入的學理探討,其中對國家權力所做的兩個方面(專制權力和基礎性權力)的區(qū)分成為人們廣泛征引的觀點。但是這篇文章并沒有在國內受到充分的注意,也沒有認真的介紹。本文擬先對曼的這篇重要文獻做一個概括性介紹,再做些相關的討論。這篇文章比較長,而且概念新穎又比較艱深,為了準確忠實地呈現(xiàn)文章的觀點,避免誤解和曲解,本文將按照文章的順序來加以介紹,并盡可能用作者的原話來表達。所以下面這一節(jié)的內容基本上是該文觀點的編譯縮寫。
曼開宗明義說,文章要討論的是國家定義中的兩個基本要素:領土歸屬(territoriality)和中央控制(centrality)④,以及它們同兩種國家權力,專制(despotic)權力和基礎性(infrastructural)權力的關系⑤。他的中心論點是國家的自主權力,無論是專制權力還是基礎性權力,都來自于國家獨有的(為社會)提供一個領土中央控制的組織形式(territorially-centralized form of organization)的能力。接著曼對西方學界關于國家理論的討論做了扼要的回顧。他說大多數(shù)關于國家的一般理論,無論是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還是功能主義,都持還原主義的觀點,把國家還原到市民社會的現(xiàn)存結構,認為國家本質上是一個場所,一個舞臺,社會上的各個階級、利益集團或個人之間的斗爭可以在此得到制度化的展開,或者如功能主義所認為的那樣,社會的核心價值或規(guī)范性共識可以在此得到表達和貫徹。雖然這些理論在許多方面有分歧,但是它們有一點相同,就是都否認國家具有相當?shù)淖灾鳈嗔?。曼接著指出二十世紀初一些德國學者事實上提出過一個不同的、軍事主義的國家理論,這種理論把國家看作是一種物質力量,是社會的主要推動者。不過這一理論因為崇拜國家力量而與社會達爾文主義、種族主義乃至法西斯主義難脫干系,其學術價值難以彰顯。而隨著法西斯主義在戰(zhàn)場上的失敗,這種軍事主義的國家理論也被人們淡忘。但是隨著戰(zhàn)后一批德國學者如韋伯、欣策(O.Hintze)、羅斯托(A.Rustow)、奧本海默(F.Oppenheimer)等人的著作陸續(xù)被譯成英語,這種軍事主義的國家理論也在英語世界漸為人知。曼認為雖然從本質上說,軍事主義的國家理論也是還原論的,即把國家還原為社會中的物質暴力,但這種理論關注更多的是對軍事暴力的動員掌控,特別是在國際關系中的運用,所以它和上述把國家還原為國內階級和利益集團的工具的各種理論還是有明顯的區(qū)別。曼說把這兩方面的國家理論結合起來我們會看到國家面對的兩個維度:國內的經濟與意識形態(tài)的維度,和軍事的國際的維度。而國家精英在應對內外兩種壓力和利益集團時,就有了在階級集團和主戰(zhàn)派及敵國之間操縱捭闔的某種空間,于是就為自己劃定了一個舞臺并獲取了一定程度的自主性。斯考切波的經典著作《國家與社會革命》⑥對國家自主性的分析運用的正是這樣一個二維的框架。曼認為這樣的分析大大超越了還原主義的觀點,但還只是對國家自主性的一個初級解釋,而他的工作是要進一步推進對國家自主性權力的研究,討論其起源、機制和結果。而要討論國家權力的自主性,首先要對國家權力有明確的定義。什么是國家權力?曼首先區(qū)分了國家權力的兩種不同含義:專制權力和基礎性權力。專制權力指的是“國家精英所享有的、不必與市民社會團體進行日常的制度化磋商的行動范圍”⑦。曼說歷史上很多國家的專制權力是近乎無限的,比如中華帝國和羅馬帝國的皇帝都對自己的帝國擁有無限的權力。歐洲近代早期的一些國王也宣稱他們擁有神授的無限權力,蘇聯(lián)的黨國精英作為人民利益的“托管人”也擁有巨大的專制權力。一般文獻中所說的國家自主性通常指的就是這種專制權力。另一方面,基礎性權力指的是“國家能實際穿透市民社會并依靠后勤支持在其統(tǒng)治的疆域內實施其政治決策的能力”⑧。這種權力在歷史上的國家那里是比較微弱的,但在所有工業(yè)化國家都得到了非常充分的發(fā)展。今天西方社會的人們抱怨國家權力的擴張,指的不是專制權力,而是這種基礎性權力對市民社會的侵犯。比如現(xiàn)代國家可以在源頭上就對人們的收入和財富進行評估和征稅而不必征得他們的同意,它掌控著關于每一個公民的巨量信息,它可以將自己的意志在瞬間推行到疆域內的每一個角落等等。但是在西方資本主義民主國家,國家精英和官僚都不可能像專制國家中的統(tǒng)治者那樣為所欲為。因此曼說,西方民主國家的專制權力很微弱,但基礎性權力很強大。
結合歷史對這兩種國家權力做排列組合,曼給出了四種理想類型的國家形態(tài):
基礎性權力低高專制權力 低 封建制 官僚制高帝制 威權制
其中,封建制國家其專制權力和基礎性權力都是很虛弱的;農業(yè)社會的帝制國家專制權力可以很強,但基礎性權力很弱;官僚制國家相當于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民主國家⑨,其基礎性權力很強大,但專制權力相對很弱;現(xiàn)代威權國家則是專制權力和基礎性權力都很強。曼說從這四個理想類型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明顯的趨向,一是國家的基礎性權力隨著歷史的進程而增長。二是在同一個歷史時期,國家的專制權力可以有巨大的差別;而且這種權力沒有隨歷史進程不斷增長的趨向,只是不斷地來回振蕩(oscillation)。為什么這兩種權力在歷史過程中會有如此巨大的差別?
曼說國家基礎性權力的增長取決于政治控制的后勤支持能力。曼列舉了一些幫助國家有效穿透市民社會的后勤技術。如需要從中央進行協(xié)調的國家職能的分工;文字的發(fā)明使用使確定的信息能在國家的疆域內有效傳輸,能制定成文法來確定法律責任和義務;貨幣和度量衡制度使商品交換的價值得到國家的保證;通過道路、水運和電報技術的進步來加速信息的傳播和人員、物資的運輸,等等。國家能夠運用的這些技術越是發(fā)達,國家的基礎穿透能力就越強。所以從歷史上看,國家基礎性權力的不斷提高是一個世俗的過程。當然這些技術并非國家的專利,而是社會發(fā)展的產物和人類對自然資源進行集體控制的能力增長的結果。因此,這些技術并不會必然改變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國家的自主性也并不源自這里。曼接著以歷史上文字的發(fā)明和使用為例,來說明這一技術是如何首先由國家發(fā)明,用來增強它對社會的控制和管理,然后這一技術如何傳播到市民社會被廣泛使用,并使市民社會獲得了更多制衡國家權力的力量。同樣地,歷史上也有大量相反的例子,即國家獲取了市民社會率先發(fā)展出來的基礎性技術,在工業(yè)化進程中就有許多這樣的例子。由此可以得出兩個結論,一是在基礎性權力發(fā)展的歷史過程中,沒有哪一項技術是必然屬于國家的,或是必然屬于市民社會的。二是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國家和社會的作用兩者之間存在某種來回振蕩,或者說辯證關系(dialectic)。問題是如果基礎性權力是社會的基本特性,那么在何種情況下它會被國家所攫???國家如何在某些而不是另外的情勢下,獲得專制權力?什么是國家自主權力的起源?
曼從三個方面來回答上述問題。第一是國家存在的必要性(necessity)。因為大多數(shù)社會需要壟斷性地確立一些規(guī)則,特別是保護生命和財產的規(guī)則,這是國家的權力范圍。從這種必要性,國家權力的自主性得以發(fā)生。第二是國家功能的多重性(multiplicity of functions)。曼指出國家活動有四種最持久的類型:維持國內秩序,軍事防衛(wèi)和侵略,維護交通通訊的基礎設施,以及經濟再分配。這四種國家活動或是對社會整體,或是對社會中的利益集團是必要的。當國家在行使這多重功能時,就會獲得一定的空間來操縱不同的利益集團互相爭斗。許多學者包括馬克思、韋伯等都分析過國家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可以操控不同社會集團來擴張自己權力的情況。第三是國家的領土中央性(the territorial centrality of the state)。曼認為上述的這些分析雖然是必要的,但并沒有真正抓住國家權力的獨特性質,他認為國家權力最重要的前提是其領土歸屬的中央控制的性質。國家并不擁有獨立的不同于其它社會關系的權力,如經濟的,意識形態(tài)的,軍事的權力,國家使用的權力工具只是各種社會權力的組合。國家權力是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社會-空間和組織的意義上無法還原為社會權力的權力。曼強調:“只有國家是天然地居于疆界明確的領土之中央來行使其統(tǒng)治權力的⑩?!毕啾扔诮洕鷻嗔?、意識形態(tài)權力和軍事權力,這種領土中央性(territorial-centralization)賦予了國家一種潛在獨立的基礎來進行權力動員,這種權力動員是社會發(fā)展所必需的,它只為國家所擁有。曼說把國家的必要性、功能多重性和領土中央性這三者結合起來我們就可以從原則上說明國家權力的自主性了。這三方面的因素使國家擁有了相對于市民社會的獨立性。國家的權力不能簡單地、直接地、或從根本上還原為市民社會的權力。“國家并不是各種還原論觀點所說的那樣,僅僅是階級斗爭的場域,階級統(tǒng)治的工具,社會凝聚的要素,核心價值的體現(xiàn),社會分配過程的中心,或軍事暴力的制度化,等等,國家是一種不同的社會-空間組織(a different socio-spatial organization)?!?/p>
曼說上述三方面的因素提供了一對假設(hypotheses)來解釋國家權力的不同和變化:“1.國家的基礎性權力來自于在任何特定時空對領土中央控制形式提供市民社會本身無法提供的社會效用?;2.國家專制權力的程度取決于市民社會無法駕馭一旦建立起來的領土中央控制形式?。”曼接著通過一些具體的歷史例子來說明國家如何利用領土中央性來獲取專制的自主權力,又如何在后來喪失對領土中央性的控制。比如,經濟再分配,為防衛(wèi)和征服所建立的軍事協(xié)調和指揮,后發(fā)展國家為同其它國家競爭而對經濟實行的中央集中控制,這些情況都要求國家對社會資源實行領土中央控制(territorial centralization of social resources)。曼說在這些例子中,不是經濟或軍事的必要性本身增強了國家的作用,而是在特定條件下對經濟或軍事的領土中央控制的特殊效用賦予了國家這樣的作用。因此是市民社會把權力資源給了國家,然后喪失了對這些資源的控制并反過來受制于國家。對領土的中央集中控制賦予了國家有效的社會動員能力,使它能夠集中更多資源來對抗任何特定的市民社會群體。不過在20世紀之前國家的自主權力通常是有限度的并且不穩(wěn)定的。因為在農業(yè)社會,中央集權的帝制國家會遭遇無法克服的后勤與基礎性權力的瓶頸,跟隨軍事的中央集權之后的總是封建割據(jù)。這是由于雖然成功的中央集權會同時增加國家的基礎性權力和專制權力,但是后勤的瓶頸意味著國家沒有能力保持自己的權力基礎。國家的權力資源會不斷被國家官員們轉變?yōu)樗饺藱嗔?,“失蹤于”市民社會之中,導致中央集權的瓦解和封建割?jù)。典型的例子包括把土地、官職、征稅權等作為獎賞賜封給官員。這樣的循環(huán)在歷史上反復出現(xiàn),所以曼認為中央帝制與封建割據(jù)之間并不僅僅是來回振蕩,它們事實上是先后交錯的辯證過程。
但是曼接著指出,當代社會的情況似乎不太明朗。伴隨著工業(yè)革命,基礎性權力跳躍式增長。如果一個現(xiàn)代國家獲得了所有這些權力,結果會怎樣?是否意味著前面討論過的農業(yè)時代的那種辯證過程的終結?蘇聯(lián)的威權制國家和西方資本主義的民主國家提供了兩個完全相反的例子。在蘇聯(lián)我們看到了史無前例的專制權力,但西方工業(yè)化國家并沒有獲得更大的專制性自主權力,盡管國家的基礎性能力大大擴張了。為什么現(xiàn)代國家的權力形態(tài)會有如此巨大的反差?曼說他沒有現(xiàn)成答案,或許我們需要有更長時段的歷史觀察來回答這個問題。
與國家專制權力起伏消長的歷史軌跡不同,國家的基礎性權力則有明顯的成長軌跡可循。如前所述,國家的基礎性權力來自于唯有國家能夠提供因領土中央性而產生的社會效用。曼說任何國家能獲得和利用這種社會效用就會得到基礎性權力的支持。這使得它能夠通過規(guī)范或暴力來管理給定的社會和領土關系,并確立邊界來區(qū)隔外部世界,在這個意義上國家為社會關系確定領土邊界。通過鞏固領土邊界,國家可以推動重大的社會變遷,這種情況沒有國家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這種作用的重要性與國家的基礎性權力成正比:基礎性權力越大,社會生活的領土歸屬程度就越高。因此,即使國家追求專制權力的每次企圖都被市民社會粉碎,國家所領導的對社會大規(guī)模的基礎性重組(infrastructural re-organization)仍可能實現(xiàn)。國家與市民社會的任何紛爭,以及受國家制度常規(guī)管制的市民社會本身的任何紛爭,都會使市民社會的關系和斗爭日趨聚焦于國家疆域的層面(the territorial plane of the state),使社會交往在這個層面得到強化,并削弱地方的和跨國的社會關系。曼接著以歐洲近代民族國家的誕生成長的歷史為例來說明上述的觀點。
曼指出從13世紀開始在歐洲有兩個重要的社會過程有利于更高程度的領土中央集權化。首先是軍事技術的發(fā)展越來越要求軍事指揮系統(tǒng)對專業(yè)化的步兵、騎兵和炮兵進行常規(guī)性的復雜協(xié)調,這使得原來封建的軍事制度陳舊過時。這一變化也必然要求一套常設的“強制汲取機制(extractioncoercion cycle)”來為軍隊提供人力、金錢和物資。結果,只有領土中央化的國家能夠提供這些資源,那些公爵、主教和城鎮(zhèn)聯(lián)盟因此輸給了成長中的“民族”國家。第二是歐洲的擴張,特別是經濟擴張,日益成為資本主義的擴張,它要求日益增強的海外軍事保護,對財產和市場交易更復雜的法律規(guī)制,和國內財產權利的確定。資產階級財富所有者在這些事務上尋求領土國家(territorial states)的幫助。因此歐洲國家逐漸獲得越來越大的基礎性權力,如稅收管理,對軍事動員的壟斷,永久的官僚行政系統(tǒng),和立法與司法的壟斷。從長期來看,盡管歐洲國家追求絕對王權,領土歸屬性的加強并沒有導致國家專制權力的擴張。因為在這一過程中,市民社會集團、特別是資產階級(制衡國家)的基礎性能力(infrastructural capacities)也增強了。西方國家在12世紀的時候其專制權力很弱,它們在今天仍然如此。但是這一過程以及國家與資產階級的聯(lián)盟導致了基礎性權力的擴張。而國家基礎性權力的擴張又極大強化了社會交往的領土歸屬性。如果國家接著喪失了對這些權力資源的控制,它們就會散落到市民社會中去,導致國家的地方化和非領土化(de-territorializing)。曼說,當今資本主義世界似乎正面臨這樣一種狀況,一方面是跨國公司的崛起,另一方面是美英這樣的霸權國家的衰落,這種狀況預示著什么,已成為學界一個很熱門的話題。與文章中多處地方一樣,曼對當代正在發(fā)生的重大現(xiàn)象只是提出問題,而沒有試圖去回答。
在文章的結論部分,曼對他的基本觀點做了小結。首先國家與市民社會的權力主體不同,是領土歸屬和中央控制的。社會及其各權力集團要求它們的有些活動在中央控制的領土層面上加以管理,因此將一些權力資源讓渡給國家,因為它們自己對這些資源無法完全掌控,而這又是因為它們自己的權力組織其社會-空間的基礎不是中央控制和領土歸屬的。國家的自主權力正是加強社會生活的領土中央控制之效用的產物。國家權力有兩種類型,即專制權力和基礎性權力。專制權力是國家精英凌駕于市民社會之上的權力。對經濟、意識形態(tài)和軍事資源的領土中央控制強化了國家的專制權力,但是歷史上的國家并不能長久保持這種權力,因為它們缺乏有效的后勤基礎來穿透和協(xié)調社會生活。因此歷史上中央集權的帝制和封建制之間常常此消彼長、來回振蕩。從基礎性權力的角度來看,這種振蕩其實是社會發(fā)展的辯證過程。曼強調國家基礎性權力的增長會導致社會生活的領土歸屬性的加強。但是這一點在社會學界常常被忽略,因為人們很少去質疑“社會”這個社會學的核心概念。大多數(shù)社會學家在談論“社會”的時候實際上指的是有明確領土歸屬的國家,比如“美國社會”、“英國社會”等。但是國家的疆域和我們通常說的社會之間的相關性只是部分的,而它們之間的差別則是巨大的。中世紀史學家通常不會把他們那個時代的社會等同于國家,而是用它來指稱更大的、超越國家的實體如“基督教世界”或“歐洲社會”。中世紀和現(xiàn)時代在這個方面的變化是現(xiàn)代化大轉型中最具決定性的變化之一,正像今天的民族國家與世界體系之間的關系對我們理解20世紀末的社會是至關重要的。曼最后說:“相比國家精英與社會階級間關系的陳舊老套的爭論,社會的領土歸屬和中央控制程度有多高??這才是最有意義的理論課題,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可以看到國家對社會生活施加的巨大影響。國家對于我們理解社會如何至關重要。哪里的國家強大,哪里的社會其領土歸屬和中央控制的程度就更高。這是我們關于國家自主性權力所能做的最一般的陳述?!?/p>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國家自主性或自主性權力是一個中性的、不帶價值判斷的概念。它指的是國家具有獨立于、超越于社會(哪怕是支配的)階級、集團的立場和利益,并據(jù)此自主行動的能力,它只是對這樣一個經驗事實所做的學理上的描述和概括。雖然國家精英和官僚很容易利用這種自主性來為自己謀取私利?,但這并不是國家自主性權力本身的規(guī)定和屬性。無論曼、斯考切波或其他學者在討論國家自主性時都沒有也無意對其做價值上的褒貶。所以我們不能在國家自主性權力和由這種權力引出的腐敗兩者之間簡單地劃等號。但是,我們也必須注意到,這種權力的存在與它的被僭取和濫用之間可能只是一步之遙,兩者之間雖有界限但并不清晰,而且這界限也并不固定,因為國家自主性權力本身隨具體歷史情境的不同會有強弱隱顯的變化。況且,由于兩者之間權力關系的不對等,社會對國家這種自主性權力也很難實施有效的監(jiān)督與制衡。另外,根據(jù)經驗觀察,我們可以想象相比基礎性權力,專制權力更容易被濫用,其造成的腐敗也會更甚。
第二,曼在討論國家權力時,特別強調其社會-空間的維度。這是曼的國家理論最具獨創(chuàng)性和洞察力的地方。我們知道,在曼之前或同時的斯考切波等學者關于國家自主性的討論基本上采用的是一種結構主義的視角,即從國內階級結構和國際關系這兩組壓力的交叉和互動來解釋國家權力自主性的來源。曼認為這只是對國家自主性權力的一種初步解釋,并沒有從根本上說明國家自主性權力的來源。只有了解了國家權力的社會-空間特性才能從根本上理解國家自主性權力的來源。從社會-空間的視角出發(fā),曼爭論說國家自主權力的最重要的根源和基礎是國家的領土歸屬和中央控制的特性。與其它主要的(經濟、意識形態(tài)和軍事)社會權力網(wǎng)絡不同,唯有國家(政治)權力是有確定的疆界限制的,越出這個疆界,一個國家的權力就失去了效力,失去了行使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唯有國家權力是從一個中心向外輻射的。所謂的中央控制(centralization),并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中央集權,而是指一個國家只能有一個這樣的合法權力中心,國家權力從這個中心出發(fā)對其疆域內的社會進行管理、控制和統(tǒng)治。領土疆界和中央中心都首先是空間現(xiàn)象、空間概念,而這里的空間不僅僅是物理空間也是社會空間。國家權力的自主性就是來自于這種空間特性。這種空間特性賦予國家獨有的、其它社會權力無法替代、又常常是必不可少的對確定疆域內的社會資源進行全面的組織和動員,以及對這一疆域所劃定的社會實施統(tǒng)一管理和控制的權力。這種權力因此獨立于社會及社會中各利益群體而具有自主性格。
那么,國家的領土中央性又是從何而來?根據(jù)曼的討論它是社會特定需求的產物,這些需求包括維持社會秩序,經濟再分配,或國家的防衛(wèi)和進攻,國際競爭等。這些活動只有在領土中央控制的情況下才能有效地進行。以經濟再分配為例,這是任何復雜社會都必然會有的要求。要進行經濟再分配,不論是劫富濟貧還是劫貧濟富,總有些群體要受損,而另一些群體會獲益。要保證再分配有效實施,社會必須確保受損的群體無法逃逸,避免獲益的群體無限增加。顯然,只有劃定明確的疆界才可以阻止受損群體的出逃和(潛在)獲益群體的涌入。另一方面,經濟再分配必須通過一個權威中心來集中統(tǒng)一進行才能保證(形式上的)公平和有效。同樣的,國家的軍事防衛(wèi)和進攻首先必須確定領土歸屬和疆界,廣泛動員疆域內的各種資源,并由一個中央權威來指揮和協(xié)調所有的軍事行動。所有這種需要根據(jù)領土中央性來展開的活動賦予了實施這種活動的權力主體即國家領土中央控制的空間特性,也只有政治權力即國家才能夠滿足這類社會活動的領土中央性的空間要求。
值得指出的是,空間視角不僅僅是曼用來討論國家權力的重要法門,它也是曼進行社會歷史研究中的一個基本的方法和路徑。曼在《社會權力的來源》一書中對他認為的四種基本社會權力:意識形態(tài)、經濟、軍事和政治(國家)權力,都做了非常深入具體的社會-空間特性的分析。在上述這篇文章中除了討論國家權力外,也對意識形態(tài)、經濟和軍事權力的空間特性做了簡要的概括。限于篇幅我們無法在這里展開?。
第三,把國家權力區(qū)分為專制權力和基礎性權力是曼這篇文章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學術貢獻。自從這篇文章發(fā)表以后,特別是基礎性權力這個曼的專利概念就被廣泛運用和征引,獲得了強大的學術生命力?。其影響力甚至超過了他關于國家的領土中央性的觀點,這一點可能曼自己都始料不及。在學術史上曼是第一個對國家權力本身做出這樣區(qū)分的,這一區(qū)分大大豐富和深化了我們對國家權力的認識和理解,為我們研究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國家的復雜多樣的權力形態(tài)提供了有力的分析工具。根據(jù)曼的解釋,專制權力和基礎性權力都是國家權力,都具有自主性格。它們的區(qū)別因此不在于權力的這種屬性,而在于權力的不同面相和不同的運作方式:專制權力凸顯的是國家行使權力的專斷任性的意志,基礎性權力關注的則是國家貫徹自己意志的實際能力;專制權力可以憑借手中的國家暴力無視市民社會的意愿強制推行,基礎性權力則能利用各種基礎設施和后勤技術的支持穿透市民社會來實現(xiàn)國家的目標。這里有無有效的后勤支持顯然是區(qū)分這兩種權力的一個關鍵指標。曼本人在論文中也強調,基礎性權力的強弱和效率取決于其后勤支持能力。由于有后勤基礎的支持,基礎性權力的動員和控制能力顯然比專制權力要強。不過,對國家來說,專制權力和基礎性權力雖然有區(qū)別卻并不是相互排斥和相互對立的,任何國家在任何時空條件下只要可能都會最大限度地同時使用兩種權力來推行自己的意志和追求自己的目標。
另一方面,曼指出從歷史演進的角度來看,這兩種權力的軌跡也大相徑庭。國家的基礎性權力隨社會的一般進步和發(fā)展而成長;專制權力則因時因地起伏消長,并無線性的歷史軌跡可尋。造成兩種權力不同歷史軌跡的原因可以從曼解釋這兩種權力與國家領土中央控制形式的不同關系的一對假設中找到?!?.國家的基礎性權力來自于在任何特定時空對領土中央控制形式提供市民社會本身無法提供的社會效用;2.國家專制權力的程度取決于市民社會無法駕馭一旦建立起來的領土中央控制形式?!弊屛覀兿葋砜磳V茩嗔Γ凑章牡诙€假設,專制權力是領土中央性的直接產物,它的強弱程度取決于市民社會對領土中央控制形式的需求之強度。顯然,任何一個市民社會對這種需求的強度都會因時因地而起伏變化,它絕不會是一個時間的函數(shù)。比如,社會所面臨的經濟再分配的壓力或外部世界的威脅,都會隨時隨地發(fā)生變化,而不會是隨時間持續(xù)不斷地增強的。國家專制權力的強弱也隨之起伏消長,而不會呈現(xiàn)出線性上升的歷史軌跡。與此不同,曼的第一個假設指出,國家的基礎性權力來自于它能為領土中央控制形式提供社會效用,這是市民社會需要而自身又無法提供的。所謂領土中央控制形式的社會效用,直白地說,就是指唯有國家能為社會提供的產品和服務。比如,統(tǒng)一的貨幣和度量衡,統(tǒng)一的司法體系,覆蓋全國的通訊和交通設施,國內市場的規(guī)范與保護,國民財產權利及海外利益的保護,等等。國家若能有效地為社會提供更多這樣的產品和服務,換句話說,國家若能為領土中央控制形式提供不斷增多的社會效用,就能不斷增強它的基礎性權力。顯然,國家的這種能力是會隨著技術的進步、社會的發(fā)展和人類集體控制自然資源之能力的增長而不斷提高的,因此,國家基礎性權力的歷史軌跡就是一個逐步成長的世俗過程。
曼對兩種含義的國家權力所做的區(qū)別,特別是對基礎性權力的分析,可以幫助我們進入到國家權力具體運作的層面來實證地觀察和理解國家執(zhí)政的能力和所憑借的手段,而不是僅僅停留在對國家政體類型和權力性質的規(guī)范爭論上。用曼后來的話說,他區(qū)分兩種不同的國家權力目的是要“評估國家實際擁有多大的權力。?”需要注意的是,曼的這兩個權力概念只是對它們各自的特點做事實的中性描述,而無意進行價值褒貶。雖然國家可以在兩種不同權力的意義上很強大,但是從兩種權力的發(fā)生機制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不同歷史軌跡來看,基礎性權力的社會控制和動員能力更強,更有效,也更可持續(xù)。而專制權力則相形見絀,它缺乏有效的后勤支持來穿透市民社會,也沒有持續(xù)增長的社會(內部的和外部的)需求支持它線性地成長。從長時段的歷史來看,專制權力起伏振蕩,但是不可能長久持續(xù)。由此兩種權力對社會生活、社會關系的影響也會大不相同。這是下面我們要討論的問題。
第四,曼對國家自主權力的討論提醒我們從一個不同的視角來觀察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即國家如何型塑社會。這一方面,曼與找回國家派或國家中心論的立場基本上是一致的。不過,曼的獨特之處還是在于他的社會-空間視角。曼強調在人類生活的各種權力關系網(wǎng)絡中,只有政治/國家權力具有領土中央控制的空間特性。其它三種主要權力網(wǎng)絡,意識形態(tài)、經濟和軍事權力,都不具備這樣的空間特性,它們各自的空間結構、活動范圍和運作方式也大相徑庭,但又相互交織、纏繞、重疊。由這些多重權力網(wǎng)絡構成的社會本來沒有清晰同一的空間邊界?,是國家為復雜多重的社會生活和社會關系劃定和確立了領土邊界,在確定的空間范圍內把社會和人群組織成為一個政治實體,也才有了我們用國家來定義的社會,如“中國社會”,“美國社會”,“法國社會”等等。國家在確定疆域內為社會提供的領土中央控制形式及其社會效用,會強化該社會的領土歸屬并不斷提高其程度,并會加強疆域內社會的整合以及對國家的認同。從這個意義上說,是國家型塑了社會,而不是相反。由此引申開去,我們甚至可以說,所謂民族(國家)也是國家建構的產物。
當然,不同的國家權力對社會的影響是不同的。專制權力由于缺乏有效的后勤支持,通常無法對國家的疆域實施有效持久的控制,特別是當國家的疆域規(guī)模遠遠超出其后勤支持的能力時。隨著專制權力的衰落,由它建立起來的領土中央控制的帝國也隨之崩塌瓦解,專制權力所掌控的社會資源也分解散落到地方勢力手中,強化了地方社會的封建獨立傾向,但同時社會權力總體上也得到增長。曼認為在農業(yè)時代,這種帝制和封建之間的來回振蕩,實際上是一種社會發(fā)展的辯證過程。與此相反,國家基礎性權力的增長得益于普遍的社會發(fā)展和技術進步,因此它可以持續(xù)成長。而支持基礎性權力成長的任何后勤技術都是全社會共享的,因此市民社會的基礎性能力也會不斷增強,這反過來會對國家權力形成有效制衡。如曼后來所說:“基礎性權力是一條雙行道,它也能讓市民社會來制衡國家。……基礎性權力的增長并不必然增強或削弱專制權力。?”另一方面,隨著國家基礎性權力的成長,社會生活的領土歸屬程度會不斷提高,社會交往會越來越多地聚焦于國家疆域的層面,社會生活則越來越多地受到來自國家權力中心無微不至、無往不在的關照、管理、控制和侵蝕。特別是進入到工業(yè)時代以來,這個過程似乎日甚一日,沒有止境。哈貝馬斯因此不無悲觀地認為自19世紀末以來,國家權力的擴張逐漸終結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造成了“社會的國家化和國家的社會化”?。國家在現(xiàn)代社會中變得越來越重要,使我們很難想象沒有國家的社會生存狀態(tài)。如美國政治學者斯特雷耶所說:“今天我們視國家的存在為理所當然。雖然我們不滿于它的要求,抱怨它越來越多地侵蝕了私人空間,但我們很難想象沒有國家存在的生活狀態(tài)?!粋€人如果沒有國家,他什么也不是。?”
那么,在曼看來,國家基礎性權力的成長和市民社會的日益“國家化”,或者說日益被國家的疆域所框定并被國家的中央控制所馴化,整個社會日益被國家這個全知全能的利維坦所籠罩甚至吞噬,是否就是工業(yè)時代人類社會的宿命?答案是否定的。雖然曼在這篇文章中并未直接回答這些問題,但是他提醒我們注意跨國公司的崛起對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挑戰(zhàn),現(xiàn)代世界體系對民族國家的影響和制衡,以及國家權力資源得而復失的可能。國家的政治權力可以對社會生活施加巨大的影響,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型塑社會的面貌,但是它絕不可能取代其它的社會權力網(wǎng)絡,也不可能用國家的邊界限定所有的社會活動。在曼所定義的其它三種主要的社會權力網(wǎng)絡中,特別是經濟權力網(wǎng)絡和意識形態(tài)權力網(wǎng)絡都可以輕易地跨越國家疆域的邊界,在更大的社會空間展開活動,從而擺脫國家權力的控制并反過來制約國家權力。另一方面,這些權力網(wǎng)絡也可以在地方層面集聚能量,爭奪和攫取國家的權力資源,從而來挑戰(zhàn)國家的權力。所以,國家與社會之間,無論是在國家疆域之內還是超越疆域范圍之外,始終存在巨大而持續(xù)的張力。未來的歷史取決于它們之間的博弈,其結果將會是永遠開放的。
注釋:
①作者最初的打算是寫三卷,但是第一卷出版后,作者就覺得三卷無法完成目標,就有擴展到四卷的打算。該書第二卷于1993年出版,而第三、第四卷直到2012年才出版。對于這樣長時間的間隔,作者在第一卷中文版序言中有簡短的說明?,F(xiàn)在作者有可能還要再加寫一卷。國內目前已翻譯出版了該書的第一卷(劉北成、李少君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二卷(陳海宏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遺憾的是它們并沒有引起很大的反響。倒是他2005年的《民主的陰暗面:解釋種族清洗》的中譯本(嚴春松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今年一出版,就在國內引起了相當熱烈的討論。
②關于這方面的討論,可以參考埃文斯、魯施邁耶、斯考切波編著的:《找回國家》。該書1985年在美國出版,中文版(方力維、莫宜瑞、黃琪軒等譯)2009年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
③Michael Mann: "The Autonomous Power of the State: Its Origins,Mechanisms,and Results," in Archives européenes de sociologie,XXV(1984): 185-213.
④這兩個概念在曼的討論中是一對孿生概念,基本上都是在一起出現(xiàn),但在表述上常有變化,如:territorial centrality,territorial-centralization,或centralized-territoriality,territorialized and centralized,等等。
⑤關于infrastructural power,國內還沒有一個通行的確當?shù)淖g法,有人將其譯為"建制性權力"或“建制權力"。如高衛(wèi)民:“國家自主性:認識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的一個‘范式’”(刊載于《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4年3期,105-111)。相對英文原文建制這個詞的涵義比較狹窄并偏重于制度建構的層面,顯然與曼的這個概念存在偏差。Infrastructural這個形容詞來自于名詞infrastructure。Infrastructure漢譯就是基礎設施、基礎結構。曼的這一概念是建立在這個意義上的。在《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中譯者將其譯成“基礎結構權力”,這個譯法意思沒錯,但顯然有點繁復,不太符合中文的習慣。第二卷中譯本則譯作“基礎權力”、“基礎性權力”。這是筆者贊同并使用的譯法。
⑥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的英文原著初版于1979年,其中文版(何俊志、王學東譯)于2007年由上海世紀出版集團出版。
⑦英文原文:The range of actions which the elite is empowered to undertake without routine,institutionalized negotiation with civil society groups.
⑧英文原文:The capacity of the state to actually penetrate civil society,and to implement logistically political decisions throughout the realm.
⑨二十多年后,曼在一篇回應文章里把這個表中的“官僚制”改為“民主制”,把“威權制”改為“一黨制”。他解釋說做這樣的改動是為了避免誤解,而不是觀點的改變。見Mann: "Infrastructural Power Revisited," in Studies in Comparative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2008)43: 355-365.
⑩英文原文:Only the state is inherently centralized over a delimited territory over which it has authoritative power.
?英文原文:State infrastructural power derives from the social utility in any particular time and place of forms of territorial-centralization which cannot be provided by civil society forces themselves.
?英文原文:The extent of state despotic power derives from the inability of civil society forces to control those forms of territorialcentralization,once set up.
?英文原文: "How territorialized and centralized are societies?"
?我在研究生研討班上和學生討論國家自主性時,同學們在談到國家自主性時常常把官員腐敗當做其具體表現(xiàn)來舉例。這顯然反映了人們在理解國家自主性時比較容易產生這樣的誤區(qū)。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西方的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發(fā)生了所謂“空間轉向(Spatial turn)”。曼對社會權力的空間特性的研究無疑是這個學術思潮中的重要一部分,但是迄今為止卻未在學術界得到足夠的重視。無論西方還是我國的學術界討論“空間轉向”時,注意的都是齊美爾(Georg Simmel)、福柯,列菲弗爾(Henri Lefebve)、哈維(David Harvey)、布迪厄等人的觀點和論說(參見如:Andrzej Zieleniec[2007]: Space and Social Theory.Sage Publications Ltd.何雪松:“社會理論的空間轉向”,載《社會》2006,26(2): 34-48)?;旧蠠o人提及曼在這方面的貢獻。
?2008年,曼寫了一篇“再論基礎性權力(參見本文注9)”來回應20多年來學術界對這個概念的討論,并結合20世紀后期世界各地區(qū)政治的發(fā)展來討論他自己對這個概念的反思。在該文的開首曼就說:“我非常高興我的基礎性權力的概念在一大批如此優(yōu)秀的學者中引起了這么熱烈的興趣?!?/p>
?曼(2008):“再論基礎性權力”,參見本文注9.
?曼在《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開宗明義就說,“社會是由多重交疊和交錯的社會空間權力網(wǎng)絡構成的?!边@是曼的宏觀社會學理論的首要出發(fā)點。
?曼: Sources of Social Power,Volume II,1993: 59.
?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wèi)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171頁。
?斯特雷耶(Joseph R.Strayer):《現(xiàn)代國家的起源》,畢佳、王夏、宗福常譯,王小衛(wèi)校,格致出版社,2011年,第1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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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M].曹衛(wèi)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
[4]何雪松.社會理論的空間轉向[J].社會,2006,26(2):34-48.
[5]邁克爾·曼:"The Autonomous Power of the State: Its Origins,Mechanisms,and Results," in Archives européenes de sociologie,XXV(1984): 185-213.
[6]《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1986),劉北成、李少君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二卷(1993),陳海宏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7]嚴春松譯.民主的陰暗面[M].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
[8]"Infrastructural Power Revisited," in Studies in Comparative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J],(2008)43: 355-365.
[9]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國家與社會革命:對法國、俄國和中國的比較分析[M].何俊志、王學東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
[10]斯特雷耶(Joseph R.Strayer).現(xiàn)代國家的起源[M].畢佳、王夏、宗福常譯,王小衛(wèi)校,格致出版社,2011.
(責任編輯矯海霞)
[11]Andrzej Zieleniec[2007]: Space and Social Theory[M].Sage Publications Ltd.
Michael Mann on State's Autonomous Power
Liu Chang
Abstract:Michael Mann pointed out,from the view point of society-space,that the autonomy of state's power comes from the territory of state power and the spatial characteristics of central control.Mann distinguishes two types of state power: autocratic power and basic power,both are the yield of central control of state territory.They reflect the different aspects of state power,their different mechanism,and different historic path.
Keywords:Autonomy of State Power;Territory Entitlement;Central Control;Autocratic Power;Basic Power;Logistic Support
作者簡介:劉昶男(1954-)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收稿日期:2015-10-26
中圖分類號:D63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176(2016)01-07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