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耶夫
一
有時,薩什卡真想不再去做那些被稱之為生活的事情了:不愿早晨用飄著一層薄冰的涼水洗臉,不愿上學,不愿在學校去挨眾人的責罵,也不愿讓母親罰他下跪,一跪一個晚上,跪得腰酸渾身痛。但是,因為他才十三歲,不知道人們在不想活下去時都采用什么辦法,便只好繼續(xù)上學,在家下跪。而且他覺得,生活永遠也結束不了。再過上一年、兩年、三年,他還是得上學,在家下跪。又因為薩什卡生性倔強,膽子也大,他從不逆來順受,而是對生活進行報復。為此,他揍同學,撕課本,對管理人員出言不遜,成天不是欺騙老師,就是跟母親撒謊,只是對父親一個人說真話。打架時誰要是把他的鼻子打破了,他就故意把傷口弄得更大些,一滴眼淚也不流地扯著嗓子干嚎,讓誰聽了都感到不舒服,皺起眉頭,捂住耳朵。干嚎夠了,他立馬住口,伸著舌頭在草稿本上畫起漫畫來,畫他自己怎樣嚎號,畫捂住耳朵的學監(jiān),還畫那個嚇得發(fā)抖的得勝者。整個草稿本畫滿了漫畫,其中重復得最多的是這樣一幅:一個又矮又胖的女人正用搟面杖揍一個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下面是歪歪扭扭的大黑字:
“快求饒吧,小崽子。”答話是:“打死我也不求饒?!?/p>
在圣誕節(jié)前,薩什卡被學校開除了,母親剛要打他,他就把母親的手指咬了一口。這一來他可就自由了,早晨連臉都顧不上洗,成天跟孩子們跑來跑去,還揍他們。薩什卡怕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挨餓,因為母親根本不給他飯吃了,只有父親悄悄給他留點面包和土豆。在這種情況下,薩什卡覺得還可以生活下去。
圣誕節(jié)前一天是個星期五,薩什卡跟孩子們玩了一天,直到他們都各自回家,直到冰涼、生銹的小門在最后一個伙伴身后也吱呀一聲關上了。天已經黑了,僻靜的胡同一端通向田野,飄來灰蒙蒙的雪霧;在胡同出口處的街道邊一幢低矮的黑屋子里,亮起了一動不動的暗紅色燈光。寒氣更加重了,走過街燈下的光圈時,薩什卡看見了空中徐徐飛舞的冷冰冰的小雪花。他不得不回家了。
“小崽子,都半夜了,在哪兒過的?”母親沖他喊著揮起了拳頭,卻沒有打下去。她卷著袖子,露出白白胖胖的手臂,眉毛淡淡的,扁平的臉上沁出了汗珠。薩什卡從她身邊走過,聞到一股熟悉的伏特加酒味。母親用她那根粗粗的、指甲又短又臟的食指在頭上撓了撓,因為沒有工夫罵人,她只是啐了一口,喊道:
“一句話,當統(tǒng)計員的貨!”
薩什卡用鼻子輕蔑地哼了一聲,就到間壁后面去了,那里傳來父親伊萬·薩維奇沉重的呼吸聲。他總是覺得冷,想盡量使身上暖和些,因此坐在熱得發(fā)燙的火炕上,一雙手的手掌朝下,墊在身體下面。
“薩什卡!斯維奇尼科夫家叫你參加圣誕樅樹晚會。女傭人來過了。”他悄聲說道。
“你在瞎說吧?”薩什卡不相信地問。
“向上帝起誓。這妖婆故意什么也不說,可她連上衣都給你預備好了呢?!?/p>
“你在瞎說吧?”薩什卡越加覺得奇怪。
是財主斯維奇尼科夫一家設法把他安排到中學上學的,在薩什卡被開除后,他們就不許他去他們家了。父親再一次發(fā)誓,薩什卡才尋思起來。
“喂,你挪一挪,你占得太寬了!”他對父親說著,跳到短短的火炕上,接著又補了一句:
“這些魔鬼,我才不去他們家。我要再去,那他們更覺得自己了不得啦?!粋€學壞了的孩子,”薩什卡用拖長了的鼻音說,“他們倒好,都是些肥頭大耳的討厭家伙?!?/p>
“唉,薩什卡,薩什卡!”父親冷得縮成一團,“你會吃虧的?!?/p>
“你沒有吃過虧嗎?”薩什卡粗魯?shù)胤瘩g道,“住嘴吧,連老婆都怕。嘿,窩囊廢!”
父親默默地坐著,蜷縮成一團。微弱的光線由間壁上面寬大的縫隙透過來,——間壁還有四分之一的距離才到天花板——光線灑在他那高高的額頭上,額頭下是深深的黑眼窩。曾幾何時,伊萬·薩維奇也是個嗜酒之人,那時妻子怕他,也恨他??墒堑剿_始吐血,不能再喝酒時,她反倒喝起來了,還越喝越上癮。于是她為了她不得不忍受的所有痛苦進行報復,而這些痛苦都是這個沒有寬闊胸膛的高個子男人施加于她的。這個男人說的話莫名其妙,因為任性、固執(zhí)和酗酒被開除,到家來找他的都是同他一樣蓄著長發(fā)、胡作非為、傲慢無理的人。跟丈夫相反,她倒是越喝身體越好,拳頭也越來越重。如今她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如今她隨心所欲地把男男女女領到家里來,跟他們一起高興地大聲唱歌。而他卻躺在間壁那邊,默不作聲,總是冷得縮成一團,他在想人的一生是多么不公平,多么可怕啊??伤拮臃耆司捅г梗f她在世上最大的仇人就是丈夫和兒子,他們倆人都傲慢無禮,都只配當統(tǒng)計員。
過了一個鐘頭母親對薩什卡說:
“我給你說,你一定要去!”費奧克吉斯塔·彼特洛芙娜每說一個字,就用拳頭敲一下桌子,弄得洗凈的玻璃杯都蹦了起來,碰得丁丁當當直響。
“我也給你說,我就是不去!”薩什卡冷冰冰地回答,因為想要呲牙咧嘴,他的嘴角直抽搐。因為這個習慣,在學校里大家管他叫狼崽子。
“我要把你揍扁,揍扁!”母親喊道。
“好呀,你揍呀!”
費奧克吉斯塔·彼特洛芙娜知道,兒子已開始咬人,她就不能再揍了,可要是硬把他趕出去,他會去閑逛,絕不會去斯維奇尼科夫家,會凍個半死,因此她就求助于丈夫的威信了。
“還求助父親呢,眼看著母親受欺負都不來保護。”
“真的,薩什卡,去吧,使什么性子?。俊备赣H在火炕上回應道?!皼]準兒他們還會安排你進學校呢。他們都是好人啊?!?/p>
薩什卡譏諷地冷笑了一下。在薩什卡尚未出生之前很久,父親就在斯維奇尼科夫家當家庭教師,從那時起父親就認為他們是最好的人了。當時父親還在地方統(tǒng)計局中供職,而且滴酒不沾。他使房東太太的女兒有了身孕并娶了她,在這之后他才同斯維奇尼科夫家斷絕了往來并開始酗酒,而且竟墮落到了有時爛醉如泥、倒在大街上、讓人給抬著送到警察所去的地步。不過斯維奇尼科夫家照舊給錢幫助他,費奧克吉斯塔·彼特洛芙娜雖然恨他們這家人,就像憎恨書籍和其他同丈夫的過去有關的一切,卻很看重他們,并以此來夸耀于人。
“沒準兒你還能從圣誕樅樹晚會上給我?guī)c什么東西回來呢?!备赣H接著說。
父親在?;^,這一點薩什卡明白,他瞧不起父親的軟弱和假話,不過他確實想給這個疾病纏身的可憐之人帶點什么東西回來。父親已經很久沒有抽過好煙了。
“好吧!”他嘟噥了一句,“把上衣給我,行不行?你是不是把扣子都釘上了?我可是知道你的!”
二
孩子們還不準進入布置好了圣誕樹的大廳,他們就坐在兒童房里聊天斗嘴。薩什卡一面輕蔑而高傲地聽著他們幼稚的話語,一面摸著褲子口袋里大多已折斷了的香煙,這是他從主人的書房中偷來的。這時,斯維奇尼科夫家最年幼的一個人——科利亞向他走過來,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面前,一副驚訝不已的樣子。他的雙腳腳尖并攏,一個手指頭放在胖嘟嘟的嘴角上。六個月前,在父母的督促下,他才改掉了把手指放在嘴里的不良習慣,可是還不能完全不做這個動作。他一頭白色的頭發(fā),額頭上的頭發(fā)剪得很短,一綹綹卷發(fā)披到肩上,一雙淺藍色的令人驚奇的眼睛,憑他的這副相貌,就屬于特別受薩什卡欺負的那一類孩子。
“你是忘哼(恩)負義的孩子吧?”他問薩什卡,“小姐給我說過,我是哈(好)孩子?!?/p>
“好得沒比了。”萬薩什卡回答,他打量著科利亞身上穿的短短的天鵝絨褲子和大翻領衣服。
“想玩?zhèn)}(槍)嗎?給!”科利亞把槍遞給他,槍口上的塞子用繩系著。
薩什卡上好彈簧,瞄準毫無戒心的科利亞的鼻子,扣動了板機。塞子啪地打到鼻子上又彈開了,在細繩上左右晃動??评麃啘\藍色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眼淚也流了出來。他把放在嘴角上的手指頭挪到通紅的鼻子上,不住地眨巴著長長的睫毛,小聲說:
“真可惡……可惡的男孩?!?/p>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走進兒童房,梳得光溜溜的頭發(fā)遮住了一部分耳朵。這是女主人的妹妹,薩什卡的父親當初就是給她上課。
“就是他,”她指著薩什卡,對隨同她進來的一位禿頂?shù)南壬f,“快行禮呀,薩沙,這樣沒禮貌可不好?!?/p>
但是薩什卡既沒有向她行禮,也沒有向禿頂?shù)南壬瞎?。漂亮太太毫不懷疑薩什卡知道很多事情。他知道他可憐的父親愛過她,而她卻嫁給了別人,盡管那是發(fā)生在他父親自己已經結婚之后的事情了,薩什卡是不會原諒背叛行為的。
“犟種!”索菲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嘆氣道,“普拉東·米哈依洛維奇,您能不能安排安排他?我丈夫說,他上技工學校比上中學更合適。薩沙,想上技工學校嗎?”
“不想!”薩沙聽到“丈夫”二字,便簡短地回答。
“那,小老弟,你想去放牧?”那位先生問道。
“不,不想!”薩沙感到受辱了。
“那你想上哪兒?”
薩什卡不知道他想上哪兒。
“我怎么都行,”他想了想回答,“哪怕是放牧?!?/p>
禿頂?shù)南壬Щ蟛唤獾厣舷麓蛄恐@個奇怪的男孩。當他把目光由滿是補丁的靴子移到薩什卡的臉上時,薩什卡伸出了舌頭,又很快縮了回去,以致索菲婭·季米特里耶芙娜毫無察覺,所以她不理解為什么這位老先生突然就生氣了。
“我也愿意上技工學校?!彼_什卡謙遜地說。
漂亮太太感到高興,她嘆了一口氣,想到舊日的愛情是多么地管用。
“但不見得能找到空座位?!崩舷壬贿吚浔卣f,一邊盡量回避去看薩什卡,還用手把后腦勺上翹起來的頭發(fā)撫平。
“不過,我們還可以再看看?!?/p>
孩子們激動起來,吵吵嚷嚷,不耐煩地等著圣誕樅樹晚會。薩什卡以個子高和壞小孩的名聲贏得了大家的尊敬,在他用槍打過科利亞的鼻子后,孩子們紛紛仿效他,已經有好幾個圓圓的鼻子被打紅了。女孩們把雙手按在胸前,笑得直不起腰來,笑她們的“武士”一邊擺出對害怕和疼痛不屑一顧的樣子,一邊又不由得緊皺眉頭等待著槍擊,受到槍擊后又是一副慫樣。這時門打開了,有人說道:
“孩子們,走吧!安靜,安靜!”
孩子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屏住呼吸,循規(guī)蹈矩地兩人一排,進入燈火通明的客廳,靜悄悄地圍著閃閃發(fā)光的樅樹走。樅樹投射出明亮的光線,毫無陰影,照在他們一個個睜得圓圓的小眼睛和小嘴唇上,照在他們的臉龐上。大家鴉雀無聲,全都被深深地迷住了。寂靜持續(xù)了一會兒,隨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熱烈的贊嘆聲。一個小姑娘抑制不住狂喜的心情,默默地在原地不停地跳呀蹦呀,扎著天藍色蝴蝶結的小辮兒在肩膀上拍來拍去。薩什卡悶悶不樂,心情憂郁。他那布滿傷痕累累的幼小心靈滋生出一種不好的東西。樅樹的美麗、樹上無數(shù)支蠟燭發(fā)出的那種張揚放肆、毫無顧忌的光芒使他眼睛發(fā)花,然而樅樹對他來說,如同聚集在樅樹周圍的那些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孩子們一樣,是格格不入的、充滿敵意的,他真想去推樅樹,讓它倒下來壓在這些淺色頭發(fā)的小腦袋瓜上。仿佛有一雙不知是誰的鐵腕攫住了他的心,要把他最后的一滴血也擠壓出來。薩什卡躲到鋼琴后面,坐在那個角落里,無意識地把褲子口袋里最后幾根香煙弄斷。他想他有父親、母親,有自己的家,可是結果似乎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他無處可去。
他盡量去想他不久前才換來的、而且喜愛至極的削筆刀,可削筆刀已經很舊了,刀刃已變得很薄,只有半個發(fā)黃的刀把。明天他要是把削筆刀弄壞,那他就什么也沒有了。
可是薩什卡那雙細長的眼睛里突然閃出驚訝之光,他的臉上一瞬間又回復了平素的果敢、自信的神情。樅樹朝向他這邊的光線較弱,是樅樹的背面,在這里他看到了一件他的生活圖景中所缺少的東西,沒有這種東西周圍是空蕩蕩的,好像周圍的人毫無生機。這是個蠟制的小天使,被人漫不經心地掛在烏黑的樅樹樹枝叢中,仿佛正在空中翱翔。它那蜻蜓般透明的翅膀由于燈光的照耀微微顫動,整個造型顯得栩栩如生,宛如正要展翅高飛。一雙有著精致手指的粉紅色小手向上伸出,頭也隨之揚起,頭發(fā)則同科利亞的一樣。但是在天使臉上有著另外一種東西,這是在科利亞的臉上、其他所有人的臉上和其他物件上都失去了的東西。小天使的臉既不顯得喜氣洋洋,也不愁云籠罩,卻顯示出另外一種感覺,這是非言語所能形容,也無法用思維來定義,只有具有同樣感情的人才能理解。薩什卡并沒有意識到是一種什么樣的神秘力量使得他被小天使所吸引,但是薩什卡感覺他始終了解小天使,一直愛著小天使,對它的愛超過了愛鉛筆刀,超過了愛父親,超過了愛其余的一切。薩什卡充滿了疑惑、不安和莫名其妙的狂喜心情,他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低聲說:
“可愛的……可愛的小天使!”
薩什卡看得越是仔細,小天使的表情就越是意味深長,越是高深莫測。它離得無限遙遠,與它周圍的一切迥然不同。其他的玩具仿佛為自己能漂漂亮亮、花枝招展地懸掛在閃閃發(fā)光的樅樹上感到自豪,小天使卻抑郁寡歡,它害怕惹人厭惡的強烈光線,故意躲在黑魆魆的綠色枝葉叢中,不讓任何人看見它。誰要是輕輕觸碰了它嬌嫩的翅膀,那就太殘忍了。
“可愛的……可愛的!”薩什卡小聲地說。
薩什卡十分激動。他把手背在身后,滿懷著誓為小天使而進行殊死戰(zhàn)斗的決心,小心翼翼地悄悄地踱來踱去。他不去看小天使,以免引起別人對小天使的注意,但是他感覺到小天使還在這里,沒有飛走。女主人出現(xiàn)在門口,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傲慢太太,花白的頭發(fā)高高地盤在頭上,仿佛梳成一個淺色的光環(huán)。孩子們歡呼雀躍地把她圍起來,而那個剛才樂得直跳的小個子姑娘則疲倦地吊住女主人的手,吃力地眨巴著朦朧欲睡的眼睛。薩什卡也走了過來。他感到喉嚨發(fā)緊,喘不過氣來。
“阿姨,阿姨,”他本想說得柔和一些,結果反而比平時更刺耳,“阿……阿姨。”
她沒有聽見,于是薩什卡便急不可待地拉了一下她的裙子。
“你要干什么?干嗎拉我的裙子?”頭發(fā)花白的太太感到奇怪,“這可不禮貌啊?!?/p>
“阿……阿姨。你把樅樹上的一樣東西給我吧,——就是那個小天使?!?/p>
“不行,”女主人冷漠地回答,“樅樹上的東西我們要到新年才分給大家。你也不小了,可以稱呼我的名字,瑪麗亞·季米特里耶芙娜。”
薩什卡感到自己正在掉進深淵,便利用最后一件法寶。
“我認錯,我一定好好讀書?!彼Y結巴巴地說。
然而這番在老師面前頗為靈驗的套話,卻沒能給頭發(fā)花白的太太留下印象。
“你會做得很好的,我的朋友?!彼€是那樣冷漠地說。
薩什卡粗魯?shù)卣f:
“給我小天使吧。”
“我說了,不行!”女主人說,“你怎么連這個都不明白呢?”
但薩什卡就是不明白,當太太轉身向門口走去時,薩什卡就跟在她的后面,茫然地盯著她那沙沙作響的黑色衣裙。他那快速轉動的腦子猛然回憶起:一個同班同學懇求老師給他三分,在遭到拒絕之后,那個學生便跪在老師面前,像做祈禱一樣,雙手合十,還哭了起來。當時老師很生氣,但畢竟還是給了三分。當時薩什卡用漫畫將這個場面記錄了下來。眼下再沒有別的法子可想了。薩什卡又將阿姨的裙子拉了一下,待她轉過身來時,薩什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也做了他同學得那種姿勢。只是沒法哭出來。
“你發(fā)瘋了!”花白頭發(fā)的太太激動地叫道,連忙朝四周看了看,幸而這時書房里一個人也沒有。“你這是怎么啦?”
薩什卡雙手合十,跪在地上,痛恨地看了她一眼,粗著嗓門要求道:
“把小天使給我吧!”
薩什卡的一雙眼睛盯住頭發(fā)花白的太太,捕捉著她嘴里將說出的第一句話,這雙眼睛很不友善,于是女主人趕緊回答:
“好啦,我給,我給。嗨,你真傻!你要的東西我當然會給你,可是你為什么不愿等到新年呢?快起來吧!”頭發(fā)花白的太太以教訓人的口吻補充道:“任何時候都不要下跪:這有損于一個人的尊嚴。只有在上帝面前才能下跪?!?/p>
“去講你的大道理吧?!彼_什卡想道,他想盡量趕到她的前面去,踩上了她的裙子。
當她把小天使取下來時,薩什卡兩只眼睛緊緊地盯住她,幾乎病態(tài)地皺起鼻子,把五指大大地張開。他覺得這個高個子太太會把小天使弄壞的。
“多漂亮的東西啊!”太太說,她開始可惜這個精致的、看來很貴重的玩具了。
“是誰把它掛到這兒的?喂,你干嗎要這個玩具?你都這么大了,拿它有什么用?……你看,那邊不是有書嗎,還是帶圖畫的?這個我可是答應了給科利亞的,他求過我的?!彼隽藗€謊。
薩什卡已經痛苦得難以忍受。他猛然咬緊牙關,仿佛還聽見牙齒發(fā)出咯吱的響聲。頭發(fā)花白的太太最怕吵鬧開來,所以便慢吞吞地把小天使遞給了薩什卡。
“給你,拿去吧,”她不高興地說,“真固執(zhí)?。 ?/p>
薩什卡雙手捧著小天使,像兩只鋼制彈簧那樣緊張有彈力,又是那樣柔軟和小心翼翼,以致可以想象小天使自己是在凌空翱翔。
“啊——!”薩什卡的胸中迸出一聲憋了很久的嘆息聲,眼睛里閃爍著兩滴小小的淚花,淚花停留在眼眶中,對光線還不習慣。薩什卡緩緩地將小天使捧到自己的胸前,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始終看著女主人。他安靜溫和地微笑著,沉浸在非凡的喜悅之中,仿佛只要小天使那柔和的翅膀一觸碰到薩什卡凹陷的胸膛,就會發(fā)生一種令人高興和幸福的事情,這種高興和幸福在這塊悲慘的、罪惡的、充滿痛苦的土地上還從未有過。
“啊——!”在小天使的翅膀觸碰到薩什卡時,他又是一聲那種屏住呼吸的呻吟。薩什卡的臉煥發(fā)了光彩,仿佛裝飾得五彩繽紛無所顧忌地放射光芒的樅樹本身。于是,頭發(fā)花白的太太高傲地微笑了,禿頂先生冷漠的面部顫抖了,孩子們也因別人的幸福所感染而鴉雀無聲。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大家都發(fā)現(xiàn)了,在這個長得不勻稱、身上衣服顯得太小的中學生同誰也不知道的藝術家之手賦予了靈性的小天使的那張臉龐之間,竟有著神秘兮兮的相似之處。
但是在下一刻情況便發(fā)生了急劇的變化。薩什卡像準備跳躍的豹子一樣,弓起身子,用陰沉的目光掃視著周圍的人,看看有誰敢把小天使從他的手中奪走。
“我要回家了,”薩什卡聲音低沉地說,一邊在人群中分開一條路,“去找父親?!?/p>
三
母親睡了,她勞累了一整天,又喝了酒,已經筋疲力盡。間壁后的小房間里的桌子上,亮著一盞廚房用的小油燈,略帶黃色的微弱燈光艱難地透過熏黑的玻璃,在薩什卡和他父親的臉上投下光怪陸離的影子。
“它好看嗎?”薩什卡小聲問。
他把小天使拿得遠遠的,不讓父親觸碰。
“好看,它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東西?!备赣H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小天使,小聲說。
他的臉和薩什卡的臉一樣,表現(xiàn)出聚精會神和十分高興的神情。
“你看,”父親接著說,“它馬上就要飛起來了?!?/p>
“早看見了,”薩什卡洋洋自得地回答,“你以為我是瞎子?你再看看翅膀吧。嗨,別摸!”
父親急忙把手縮回,用他那雙黑眼睛仔細地觀察著小天使,薩沙則用教訓的口吻小聲說:
“老兄,瞧你這壞毛??!什么都動手抓。你會把它弄壞的!”
墻上清晰地出現(xiàn)兩個低垂著頭的影子,那影子輪廓很難看,一動不動:一個頭較大,頭發(fā)蓬松;另一個頭又小又圓。在那個大腦袋里正產生著奇怪的、令人痛苦的、同時又是快樂的思維活動。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小天使,在這全神貫注的目光下,小天使變大了,變亮了,它的翅膀開始悄無聲息地顫動起來,而周圍的一切——那被熏黑的圓木墻壁、骯臟的桌子、薩什卡——所有這一切都融成了一大塊均勻的灰色的東西,沒有影子,也沒有光亮。這個沉淪的人覺得好像他又聽見來自那個美妙世界的神奇的聲音,他曾經在那個世界里生活過,卻被永遠地驅逐出來了。那個世界的人們不知道卑鄙的行為和鄰人沮喪的咒罵,不知道利己主義者之間令人苦悶的盲目的殘酷斗爭,那個世界的人們不知道,一個人倒在大街上,在一片嘲笑聲中被人抬到警察所去,讓看門人粗壯的手打得遍體鱗傷時所遭受到的種種痛苦。那個世界純潔、快樂、明亮,而這一切純潔的東西都存在于他愛過她的心中,他愛她甚過超過愛自己的生命,但卻失去了她,留下了無用的生命。在小天使散發(fā)出來的蠟味中,摻雜了難以覺察的香氣,這個沉淪的人覺得好像她那親愛的手指在觸摸小天使,他多么想逐個兒久久地親吻這些手指啊,直到死神使他的嘴唇永遠閉上為止。正因為如此,這個玩具小天使才這么漂亮,正因為如此,它身上才有一種特殊的、具有吸引力的、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東西。小天使從天而降,它的身上附有她的靈魂,把光亮帶進了潮濕陰冷、油煙彌漫的房間,帶進這個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愛情、失去了幸福生活的人那憂郁的心中。
在這雙已經風燭殘年的人的眼睛旁邊,一雙剛剛開始生活的人所具有的眼睛在炯炯發(fā)光,愛撫著小天使。在這雙眼睛里,現(xiàn)在和將來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了:無論是永遠的憂愁和可憐的父親也好,粗魯?shù)摹⒔腥穗y以忍受的母親也好,還是充滿欺凌、殘忍、侮辱和讓人不堪忍受的寂寞也好,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薩什卡的幻想是模糊不清的,虛無縹緲的。但也正因為如此,才更加深深地激動著他那顆惶惶不安的心。小天使已照耀世界上所有的善,還有懷念上帝的靈魂所感受到的一切深深的痛苦和希望,統(tǒng)統(tǒng)都集于小天使一身,所以它才發(fā)出這般柔和的圣潔的光芒,所以它那蜻蜒般透明的翅膀才悄無聲息地微微顫動呢。
父子二人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兩顆受傷的心以不同的方式在難過,在哭泣和高興,但是他們感覺中有一種東西將兩顆心融為一體,消除了使人與人分離、使人變得十分孤獨、因不幸而軟弱的無底深淵。父親下意識地把手搭在兒子的脖子上,兒子的頭也就情不自禁地緊緊貼到父親那患有肺結核病的胸前。
“這是她給你的吧?”父親低聲說,目光仍舊停留在小天使上。
如果在其他時候,薩什卡一定會非常生硬地否定,然而眼下,他的內心響起了自然而然的回答,他平靜地說出了明顯的謊話。
“還會有誰呢?當然是她了。”
父親沉默不語,薩什卡也默不作聲。隔壁房間里不知什么東西發(fā)出嘶啞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噼啪聲,沉寂了一會兒,時鐘利落急促地敲響:一下,二下,三下。
“薩什卡,你做過夢嗎?”父親若有所思地問。
“沒有,”薩什卡承認,“哦,不,做過一回:夢見我從房上摔下來。我爬上房去逮鴿子,摔了下來?!?/p>
“我可是常常做夢。夢都挺怪。過去的一切都夢見了,你的愛,你的痛苦,跟真的一樣……”
他又沉默了,薩什卡感到父親擱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抖動起來,并且抖動和抽搐得越來越厲害。于是極易被破壞的夜間寂靜突然被打破了,響起了父親竭力克制住的悲痛的啜泣聲。薩什卡嚴肅地雙眉緊鎖,為了不驚動放在脖子上的那只沉重的顫抖著的手,他小心翼翼地抹去了淚花。然而,看到一個大人、一個老人哭泣,是會讓人感覺奇怪的。
“啊,薩沙,薩沙!”父親哽咽著說,“這一切都是為的什么?”
“唉,怎么還哭???”薩什卡嚴厲地小聲說道,“真是,唉,真是跟小孩似的……”
“我不哭了……不哭了。”父親可憐地微笑著道。
“可也是的……何必呢?”
費奧克吉斯塔·彼特洛芙娜在她的床上翻了個身。她嘆了一口氣,奇怪而執(zhí)拗地大聲嘟囔起來:“把墊子墊上……墊上,墊上,墊上?!?/p>
應該上床睡覺了,可是睡覺前必須把小天使安頓好。把它放在地上是不行的;小天使被掛到拴在爐子通氣孔上的一根細線上,在白色瓷磚的襯托下,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這樣,薩什卡和父親兩人都能看到它。父親急急忙忙把墊著睡覺的破衣爛衫全都扔到角落里去,也同樣迅速地脫掉衣服,仰面躺下,好快點開始看到小天使。
“你怎么不脫衣服呢?”父親問,他冷得把身子裹在破爛不堪的被子里,并把蓋在腿上的大衣整理好。
“脫它干嗎,一會兒就得起來。”
薩什卡想補上一句:他一點兒也不想睡,可是來不及說了,因為他一下子就睡著了,仿佛一下子沉入了水深流急的河底。很快,父親也睡著了。短暫的平靜、安詳?shù)纳袂槌霈F(xiàn)在這個活到頭的人的臉上,也出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生活的人那張勇敢的臉上。
可是,掛在滾燙的爐子旁邊的小天使卻開始融化了。薩什卡堅持不讓吹滅的油燈使房間里彌漫著煤油味,透過熏黑的玻璃,把凄涼的燈光投在這個緩慢的破壞圖景上。小天使仿佛在顫動。大滴大滴的蠟油順著它那粉紅色的小腳往下滴,墜落在火炕上。煤油味與熔化了的蠟的濃烈氣味融在一起。只見小天使猛地一動,仿佛要展翅高飛,但卻落到滾燙的爐板上,發(fā)出柔和的聲響。一只德國小蟑螂好奇地繞著形狀不規(guī)則的熔蠟塊爬了一圈,給燙痛了,又爬上了蜻蜒般的翅膀,抽搐了一下觸須就跑開了。
新的一天已經來臨,淡藍色的光線照進掛著窗簾的窗戶,外面響起了渾身凍僵的運水工人那長柄鐵勺的敲擊聲。
責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