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原
我兩次通讀張國云先生的長篇紀實文學《致青藏3—生命無人區(qū)》(以下簡稱《致青藏3》),閱讀地點都在天上。第一次是在南方飛往新疆南疆的漫長旅途中,《致青藏3》讓我的心緒飛向另一條航線——西藏高原。雖然飛機舷窗外白云底下的山巒河流,是我已熟識的河西走廊、黃土高原,但我常?;糜X這是西藏的藏北高原、那曲地區(qū)的生命無人區(qū),我的心身已完全被《致西藏3》勾畫的壯美的自然景觀和神秘的人文歷史所吸引。第二次閱讀《致青藏3》一書,是在新疆南疆飛往南方的航班上。當我第一次讀完《致青藏3》,書中人物的命運、主旨的張力、敘事的濃情等等藝術表現(xiàn),散發(fā)出強烈的吸引力,使我再次翻開此書細讀。
蒼穹蔚藍欲滴,白云如海揚波。在天上無手機吵累,在天上超然物外,在天上還原人的渺小的本我,在此情境下讀書,思緒能隨白云放飛,神情能夠脫離塵埃,文字的力量和魅力更能張揚它的個性色彩。再次讀完《致青藏3》,我便有一個強烈的感覺,這是一部西藏文學題材成功的話語實踐。作品話語的范式、內(nèi)涵和外延,具有深層次的實在意義。
米歇爾·福柯在《知識考古學》里提出的關于“話語”的含義,認為“話語”是對嚴格規(guī)范化的反抗,而且“話語”是某種處于遵循語言系統(tǒng)的規(guī)范與語言的純粹個人使用之間的東西。就文學來說,我理解的“話語”,是作者語言的個性、表達的態(tài)度、反映的內(nèi)容、呈現(xiàn)的主旨形式與內(nèi)容統(tǒng)一的一種凝聚。文藝理論上說,文學是語言的藝術,這是以藝術表現(xiàn)符號媒介劃分出來的一種界定。我覺得語言藝術概念的外顯性,小于其內(nèi)涵。我喜歡胡鵬林教授的一種說法:“文學是一種審美的話語實踐?!边@一提法直觀明了,凸顯了文學的審美特征和作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語言個性、敘事方式等等。張國云先生在用紀實文學手法表現(xiàn)西藏題材的《致西藏3》,就呈現(xiàn)了鮮明的“話語實踐”特色。
一、多種文體融合的無限魅力
《致西藏3》文本的話語實踐,揉和了小說、散文和紀實文學多種體裁的表現(xiàn)手法。在敘事語態(tài)中,散文化語態(tài)十分濃厚。在文本中,主人翁“我”和敘述者(作者)融為一體,完全以散文化的作者敘述心境展開,給人以閱讀散文獨有的親切、真情、自然的獲得感。這種散文化的“話語”,使我在閱讀文本時,常常游離于紀實文學閱讀的框架,沉浸于散文文體的閱讀情境之中——
我多想再回首,可一切都是依然。唯一不同的是,太陽每天都將無人區(qū)刷新,使老天區(qū)分出白晝,這才使得無人區(qū)——
這里距太陽最近,光芒萬丈;
這里天最藍,碧空如洗;
這里山最高,直抵云端;
這里水最純,靜如花開;
這里還有馬幫鑾鈴的悠悠回響,以及終年不變的雪山。
這些抒情味極濃的景物描寫和排比句式的運用,無不是散文文體中常見的表現(xiàn)手法。如下面一段文字中,心境情緒的坦然表露,也是極散文化的敞開心肺的真情表白:
那巍巍雪山,那莽莽荒原,千百年來一直沉寂無語。
當我隨著那平靜得如死水一般的日日夜夜的流逝,我的心曾漸漸冷了下來,憂傷、困惑和失落的心情,卻總也揮之不去……
面對雪山,面對河水冬凍夏融,它們?nèi)諒鸵蝗盏仂o靜流淌,開始帶走了我的平靜和淡漠的日子。
原來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一個神圣的世界。
……
這時,我對雪域高原,漸漸有了自己獨特的理解:既然人生有落差,有時會有一落千丈的瀑布,那么我們何嘗不可匯入援藏的激流,朝著自己要去的方向?
只要我們飛身一躍,順流而下,也許可以獨步天下,橫行千里,成為美麗的一泓瀑水。
這樣散文化的話語呈現(xiàn),在全書里比比皆是。退一步說,縱然是作者以第一人稱為敘述角度,但在紀實文學的文本中,很少有人會以此散文化的語言和散文化的創(chuàng)作心境進行紀實文學體裁的創(chuàng)作。
然而,作者以這種散文“話語”揉進紀實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踐,是此書文體融合的特色和亮點之一。
此書文體融合的特色和亮點之二,是全書小說化的情節(jié)結構和人物形象塑造。
書中陳萬里、牟姐、陳婷婷、珠康·土登克珠活佛等人物以他們跌宕起伏的命運鋪排故事情節(jié),達到人物形象的良好塑造。在文本的散文語態(tài)里,以極具現(xiàn)實主義小說化的情節(jié)結構推進敘事,不但有強烈的人物命運走向的懸念感,而且恰到好處地成功塑造了令人難以忘懷的人物形象。
陳萬里逃避援藏受到了意想不到的處分,而且竟在茍?zhí)庨L荒唐的陷害下成為強奸犯而出逃。但他出逃的目的地竟是西藏那曲的生命無人區(qū),也就是他原來要援藏的地方。本來他想在哪里跌倒,要在那里爬起來,但最后卻死在了西藏,永遠也爬不起來。命運的悖亂,讓人唏噓。
陳萬里的女兒陳婷婷,隨援藏團隊前來采訪,不料遭遇車禍,通報身亡。爾后又說女尸不是陳婷婷,而受重傷的陳婷婷被藏族小伙子救走了,但一直下落不明。懸念重重,尋找陳婷婷變得一波三折。到后來,“我”(樓廳長)在尋找到陳婷婷后得知,陳婷婷不是陳萬里的女兒,竟是“我”與陳萬里的老婆牟姐在大學同學時種下的“果實”。
又如在無人區(qū)建水電站過程中,困難重重,而珠康·土登克珠活佛幾次出場,化解矛盾和困難,其過程雖然不是那么驚心動魄,但都是全書關鍵節(jié)點的情節(jié)眼,使珠康·土登克珠活佛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呼之欲出。
總之,書中的情節(jié)安排和人物形象塑造,充分展現(xiàn)了小說化鮮明特征。
關于紀實文學的特征,普遍認為是人物和事件的真實性。也有的理論家認為,紀實文學與報告文學不同,紀實文學追求的是“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它有想象和虛構的空間。作為親歷援藏的作者,他與我談起此書的真實性問題,他說如陳萬里這一人物就是一個真實人物。
在此我不探討紀實文學真實性的尺度,也不去探究此書作為紀實文學的真實性的含量。作者定此作品體裁為紀實文學,自有他的標準。我站在紀實文學的閱讀角度,感受到作者成功地把散文和小說創(chuàng)作技巧融化在紀實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感到十分欽佩。
二、柔化解讀西藏故事足顯功力
在《致西藏3》一書中,有大量西藏故事知識點,這些知識點,作者并不是“抄書袋”式的大段摘錄,而是與人物故事有機地柔化在一起,成為人物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有機組成部分,足見作者話語實踐的非凡功力。
如在介紹藏羚羊的習性時,作者是這么寫的:
在那沒有樹的無人區(qū),風沙大得讓人吃驚,因為沒有阻隔,天和地好像永遠都攪攔在一起。坐在車上,每天我見到最大的野生動物,是藏羚羊。
尼扎縣長告訴我:“藏羚羊是無人區(qū)的流浪者,沒有固定的家?!?/p>
尼扎又神秘地兮兮地提問說:“你知道藏羚羊怎么睡覺的么?”
“我又不是羚羊,我怎么知道?”
尼扎不緊不慢,很會賣關子:“因藏羚羊頭上長角,它不能臥著睡覺,所以它永遠站著休息。”
……
尼扎讓我仔細觀察窗外,只見一望無際的無人區(qū),有許多縱橫交錯、細細長長的小路,很似地圖上縱橫交錯的線條。
尼扎不動聲色地說:“這對外地人看來,一定會以為無人區(qū)來的人多,才被踏出一條條羊腸小道。”
尼扎拷問之后,似老師向?qū)W生宣布標準答案:“無人區(qū)之路,不是人走出來的,而是成千上萬的藏羚羊開辟出來的?!?/p>
作者在介紹了藏羚羊這一習性后,把筆鋒一轉,又寫了樓廳長和尼扎縣長到無人區(qū)為建水電站走訪了許多藏民,考察了許多地方。接著作者又把筆鋒轉回來,這樣寫著:
在無人區(qū)走訪,我們始終沿著一條簡易通道行進。一路上,尼扎縣長又給我津津樂道講起藏羚羊的故事,讓我念念不忘。
他說:“雌雄羚羊交配,得有固定場所,千年不變?!?/p>
“如此文明?”我半信半疑。
尼扎繪聲繪色地說:“牧民形容說,‘禽有規(guī),數(shù)大雁;獸有律,數(shù)羚羊?!辈亓缪驘o論在任何種情況下轉移或奔跑,總是成年在前,青壯年殿后,依次而行,從不錯亂。同時不管它們的隊伍中有多少伙伴被野獸捕獲,或遭獵人槍擊,都不會影響整個群體前進的步伐。
作者把藏羚羊的習性故事拆開來寫,融入人物故事之中,讓人讀后感到行文鮮活、靈動,具有極強的結構藝術性。
像這種把西藏的許多故事知識有機地融化入人物故事情節(jié)中的例子有許許多多,如藏傳佛教的歷史、活佛傳世的故事、文成公主進藏漢藏通婚的歷史故事、轉湖的傳說、雪人之謎、無人區(qū)的金礦、狼食狼的血腥故事、高原反應的癥狀與應對、西藏雪災的恐怖性等等,都無不是有機地融在人物故事里,寫得妙趣橫生,而且融入主人翁的情緒和心境里,頗具匠心。
紀實文學,從本質(zhì)來說還是文學性。雖然人們還在不斷探索什么是“文學性”,依據(jù)形式主義者觀點,文學性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鮮明生動、感人心魄即文學性,平淡不是文學性。二是表現(xiàn)在對傳統(tǒng)符號范式、傳統(tǒng)小說模式、傳統(tǒng)人物模式和因果原則的批判。三是體現(xiàn)在文本所用材料在完整結構中的地位和前景。后兩點的基本精神可以概括為:創(chuàng)新即文學性,文學性與墨守成規(guī)是水火不相容。
從《致西藏3》的話語實踐來看,作者能把大量的西藏故事有機地融化在人物故事情節(jié)里進行呈現(xiàn),而且讓讀者讀不生厭,不能不說作者在此紀實文學話語實踐中堅守文學性的高超言說本領。
三、英雄主義精神高揚回味無窮
讀完《致西藏3》,感到一股英雄氣在高揚。作者在第一章《頂替》就解讀了格薩爾的傳說。格薩爾是被藏族百姓敬仰的古代藏族英雄,他懲惡揚善,除暴安良,降妖伏魔,南征北戰(zhàn),統(tǒng)一了紛爭不休的許多部落,讓百姓過上太平安康的日子,被百姓尊稱為格薩爾王。
作者寫道:“如今,藏族男子特別崇拜格薩爾,要求一言一行都像個英雄,豪爽俠義,注重節(jié)操,富有同情心,有自尊心和尊嚴,不低三下四,即便去犧牲也在所不惜。”
“我驚嘆一聲:這傳說多像我們今天援藏干部這支隊伍!”
作者在接下來的二十二章作品里,始終貫穿了英雄主義精神。如援藏干部不畏高原缺氧,不畏嚴寒冰雪,不畏矛盾和困難,勇往直前做好援藏工作,特別是做好無人區(qū)的水電站建設工程的感人事跡,都飄揚著濃郁的英雄氣。
作品中無論是樓廳長、牟姐、陳婷婷、珠康·土登克珠活佛,都有一股英雄氣概。就是從市長的職位上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又淪為“逃犯”的陳萬里,也不失為是一個英雄人物。由于他的家庭存在的實際困難,以及對組織首次號召干部援藏的政治重要性認識不足,向組織提交了不愿援藏的申明書,結果令他意想不到地被“雙開”。就是在這種嚴重的處理結果中,陳萬里還是到西藏去,想以自己不怕死的拼勁,在西藏做出自己的貢獻,洗刷人生的恥辱。當他在茍?zhí)庨L的陷害下成為逃犯,他還是不改初衷,只身奔赴西藏無人區(qū)打工。
陳萬里的悲劇人生頑強地書寫了作為一個人的積極向上的意義,生動地刻畫了陳萬里的“英雄風骨”。這使我想起大漠中的胡楊,它能在最惡劣、最殘酷的氣候環(huán)境生長,能夠抵御嚴寒、經(jīng)受洪澇、忍受酷熱、抗得住干旱、不屈不撓地頑強活著。維吾爾族百姓稱為“三千年的胡楊”: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陳萬里雖然死在了西藏,但是他像胡楊一樣,他的人格是不朽的,他的“英雄風骨”是不朽的。
《致西藏3》把珠康·土登克珠活佛也寫得英雄豪氣,這的確是作者對西藏文學人物長廊的一大貢獻。在我們的習慣認知里,佛教中人系塵外之人,大多不介入俗世之事。然而,作者把珠康·土登克珠活佛這一人物寫得可親可敬可佩。他明事理,講大義,以國家為重,以民生為重,親自去無人區(qū)向信徒們講解建設水電站的意義和作用,并利用佛教規(guī)程和自己的威望,采取折中辦法,把影響建水電站的“神”,搬到另一個山頭。這種明大義、求和諧,而又直達目的的舉措,也實是英雄之舉。
珠康·土登克珠活佛在第一次進無人區(qū)返回時,出了車禍,腰椎受到損傷,一直臥床不起。當無人區(qū)電站要開工時,活佛身體還沒有康復,但活佛為了水電站的順利開工,堅持帶病進無人區(qū)。進無人區(qū)要兩天的車程,這不是開玩笑的,“我”為此上門去勸阻。
沒想到他已準備向無人區(qū)出發(fā),幾個喇嘛將活佛固定在一個擔架上,四只角用繩子吊在汽車上,就像救護車上的擔架,無疑可以最大限度減緩汽車顛簸對人的沖擊。
望著這一幕,我的眼圈一下濕潤起來,握著活佛溫暖的手動情地說:“感謝活佛,為藏北事業(yè)帶病上陣!”
看得出活佛身體不適,但仍強顏歡笑著回答:“感謝的是你們,千里迢迢來援藏。”他又補充一句,“即便無人區(qū)前面是刀山,我也得上!”
珠康·土登克珠活佛冒著生命危險,遵守自己的諾言,在水電站開工時去無人區(qū)誦經(jīng)祈禱,我想每一個讀者讀到這里,都不能不為活佛的其行、其義的英雄作為所動容,都不能不為活佛舍我為民的壯舉和氣概所感動?;罘鹨灿杏⑿蹥?,誓教人間福滿懷!
作者把陳萬里、活佛都寫得這么英雄豪氣,對援藏干部的刻畫更不用說了,他們身上無私援藏的豪邁,不畏高原缺氧嚴寒的不適,投身援藏事業(yè),件件工作、處處行動都顯示了革命英雄主義精神,讓讀者感到無窮的正能量,回味無窮。
總之,長篇紀實文學《致西藏3》是一部傾注了作者心血的扛鼎之作。作者以他獨特、不凡的話語實踐,開拓了援藏紀實文學題材創(chuàng)作的新路徑,使人們在閱讀愉悅中更加感受到西藏文化的神秘魅力,增加了我們對西藏地域的感情維系,也更加使我們認知到援藏的不易和意義的重大,讓我們的精神航程走得更加高遠。
責任編輯/盧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