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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響

2016-05-14 05:15:14包倬
湖南文學 2016年9期
關鍵詞:猴山伐木工人卷毛

包倬

身后響起大貨車的聲音,引擎聲和車廂晃蕩聲交織在一起。公路上的行人都轉過頭去看。那是一輛老舊的綠色東風牌汽車,轟隆隆,越來越近。有人站在路中間揮手,那車搖晃幾下停了。走在公路上的人們一起跑向那輛車。我和十三叔也在奔跑的隊伍里。

這是農歷正月十八日。春天來得早,萬物迫不及待要復蘇。連續(xù)的晴天,讓氣溫驟升,我離家時只帶了少許衣服,便成了一個很明智的做法。事實上,我不想讓人一眼就看出自己是個打工仔。我從故鄉(xiāng)背著一個書包,來到了木城。

我很快發(fā)現,自己并不喜歡木城。這里的人們,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無知的優(yōu)越感。講話底氣十足。瞇著眼睛看人。而外地人,在他們看來,全是無家可歸的吉普賽人。就連那個開貨車的司機,他將頭從駕駛室里伸出來時,嘴上叼著一根煙,講話高聲大氣,樣子不可一世。

“都是上猴山的?”

站在車廂里的人一起點頭。

“全都給我站好了,抓穩(wěn)了,等一下爬不上坡的時候,大家都得下來推車。這車可不能白坐?!?/p>

我們這些伐木工人,要上猴山。那是一片原始森林。路是為了伐木臨時修的,鼠目寸光暴露無遺。車朝山上開,路越來越陡。汽車的轟鳴聲讓人恐慌,仿佛那是一頭將死的怪獸在做最后的掙扎。

我總覺得,這車要么會熄火倒退下崖去;要么會站立起來??傊豢赡茼樌诌_,沒這么幸運。我抬頭看了看猴山,它離天的距離,仿佛不過數尺。

我緊緊抓住車廂護欄,怕自己被甩出去。一旦甩出車廂,就有可能跌下懸崖,尸骨無存。引擎的轟鳴聲越大,我抓得越緊。我渾身僵硬,兩扇屁股緊貼在一起。十三叔站在我身邊,他滿臉通紅,流著汗。

一個卷發(fā)的小伙子,穿一件白襯衫,藍色牛仔褲。他靠在車廂上,一手夾香煙,一手掐腰。他昂頭看天,卷發(fā)在風中顫動。他似乎在嘲笑別人的緊張。

我們這些灰頭土臉的伐木工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小卷毛,但他視若無睹地保持著某一個造型。鶴立雞群。他長得還不錯。我對外表俊朗的男人,有一種天生的好感,覺得我們是同類人。我一直盯著他看,他某一瞬間回頭看了我一眼。但臉上依然掛著嘲笑。

那年我十八歲,輟學了。對一個成績一團糟的人來說,輟學是種解脫。但我輟學的真正原因,是某天夜里在校籃球隊長的屁股上捅了一刀。他好幾次當眾調戲我的女朋友,而她,也對這種行為態(tài)度曖昧。我在他的尖叫聲中轉身就跑,登上了開往木城的夜班車。

十三叔的家,其實是在木城的鄉(xiāng)下。但不管是我父親,還是我,都把他當成“于勒”式的人物。改革開放之初,他便離家出走了。多年音訊全無,村里傳言四起。某天,他給我父親寫了一封信,講述他的際遇。信中,還夾了一張照片:他和一個女人,中間站了一個孩子。照片上的十三叔,滿臉喜悅,但他的女人面無表情。

“他結婚了,”我父親說,“十三在木城安家了,有孩子了。他說那里水源好,田地多,家后面便是原始森林?!?/p>

此后,我父親以十三叔為榮。以至于有段時間,我總覺得十三叔某天會開著車,帶著一堆錢回來,見人就發(fā)。

當我在心里計劃著要收拾一下那個調戲我女朋友的家伙時,我自然想到了十三叔。我坐客車到了木城站,轉面包車、摩托車、走路,四處詢問。黃昏時分,終于在猴山下找到了他那幾間破舊的屋子。

我朝那道銹跡斑斑的鐵門走去,剛想推門,便聽到了里面的罵聲。

“敗家子,金山銀山也會被你敗光,三塊錢啊,你一天就花光了!”

我立在門口,繼而聽到一個孩子哭著認錯。他說他錯了,今后每天只花一塊錢。然后,一個氣咻咻的聲音說,趕快滾去做作業(yè)。

我推開了門。聞聲轉過身來的,是一個不修邊幅的男子,眼窩深陷,顴骨突出的中年男人。我叫了聲“十三叔”,他一頭霧水。

“我是石子,”我邊走邊掏香煙,“酒村的石子。”

他記起了我,笑著拍我的肩膀。

而我的嬸嬸,彼時正將一桶豬食倒進槽里,跟她的豬們交談著。她只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繼續(xù)跟豬們說話,“快吃快長啊,過年就指望你了?!蔽蚁?,我在她的心里遠不如那幾只豬。

事實證明,我當時的猜測完全正確。幾天后,我嬸嬸趁十三叔不在的時候,低聲對我說:“這么長時間了,你也不出去找事做,是打算讓我們養(yǎng)著你?”我頓覺天雷滾滾,眼前一片恍惚。

“我們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你別聽他瞎說,他就只會吹牛。”天雷尚未過去,又是一道閃電。我幻想中的未來,瞬間被撕成碎片。第一次被如此直白地驅趕,我真想掐死這個丑婆娘,再一頭撞死。

“我要走了,”第二天,我對十三叔說,“我要去城里找工作,哪怕是殺人放火,我也需要一份工作?!?/p>

他愣了半晌,又看了看門外,說,“她對你說什么了?”

我拼命搖頭,說,“我真的需要一份工作,不管做什么?!蔽业难劾镄顫M淚水,鼻子發(fā)酸。世界瞬間變成了一片沼澤。

“你真的什么工作都愿意干?”

我從他的語氣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希望。但我也能猜到這絕不是一份好工作。

“去猴山上伐木吧,”他說,“我和你一起去,我們掙點錢回來,我再帶你去城里的工地上承包工程。”

我猶豫了一秒鐘,答應了。秦瓊也有賣馬時,楊志也有賣刀時,就當我是英雄末路吧。這樣的自我安慰讓我豪情萬丈,恨不得立刻提著斧頭砍下一片森林。如果我真能砍下一片森林,那樹上掉下的都是錢啊。我可以拿著錢,在我嬸嬸面前數,一遍一遍數,邊數還要邊辨認真假。太陽下,紅彤彤的鈔票,甩得噼里啪啦響,就像在甩她的耳光。

可是,當我站在那輛爬行在猴山下的大貨車上時,豪情頓時消了一半。車到猴山下,突然停住了。司機從駕駛室里下來,手里拿著一包“紅梅”香煙。他給每一個站在車廂里的人發(fā)煙。待大家都抽上了煙,司機說,“哥幾個,上猴山的路,真不是開玩笑的,一會兒如果上不去,就要拜托大家了?!?/p>

嘴上叼著香煙的伐木工人齊刷刷點頭。我心里發(fā)毛,想,難道這是鬼門關么?我朝車廂外看了一眼,眩暈。貨車正處懸崖上,如果翻下去,估計只能找到幾根碎骨頭。我閉上了眼睛。貨車叫著朝山上爬,車上的人全都沉默了。在引擎的轟鳴聲中,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有一陣子,我睜開眼,見公路上空的樹枝連在一起,遮天蔽日,光線暗淡。坡陡,彎急,轉彎的時候,需要停下來,調整方向,再加油前進。我有一種懸空感。

密不透風的山林里,古木參天,大的需要幾個人才能合抱過來。這片森林的年代,無人知曉。一只猴子揪住樹枝,蕩到了另外的樹枝上,車上的人們,爆發(fā)出一陣驚呼。猴山果然名不虛傳。

貨車渾身顫抖,轟鳴中,我感覺這車快要散架了。一群麻雀撲撲飛過,一只兔子暈頭轉向地橫穿公路,看見車,又掉頭跑進了叢林里。貨車頑強奮力向上爬,在一連串劇烈的抖動和轟鳴之后,開始倒退。站在車廂里的人全都慌了。驚恐令我頭皮發(fā)麻,像觸電一般。有人翻過車廂圍欄,縱身跳到了公路中間。

十三叔一把將我抱住,“別怕,”他說,“車不會翻的,后面有一排大樹?!?/p>

又一個家伙翻過圍欄跳了出去。腳被崴到了,哎喲哎喲地叫著。

車朝后面倒退的速度越來越快。突然,一聲巨響,車撞到了路邊的大樹上。那車像只中槍的兔子,猛地向前跳了一下,停了。頭頂上,樹葉撲簌簌落下。

司機從駕駛室里出來,面如白紙。我能明顯感覺到他走路時雙腿發(fā)軟。其實,腿軟的又豈止是他,車廂里的每一個人,都嚇得魂飛魄散。待我們兩股戰(zhàn)戰(zhàn)地從車廂里下來,卻發(fā)現小卷毛已經在一旁悠閑地抽著煙了。他是最先跳下來的人。那個崴了腳的家伙,坐在路邊抱腳呻吟,但沒人上去幫他。

“這是最陡的地方,”司機雙手遞煙點火,“接下來,要請大家多出力了?!?/p>

伐木工人們驚魂未定,香煙在嘴上顫抖。但他們再次一一點頭。那司機進了駕駛室,點了三次火,終于將車發(fā)動起來。尾氣嗆得大家咳嗽,每一個人都漲紅著臉,使出了渾身的勁推車。巨大的轟鳴聲讓人頭暈,但我們的力并沒有白費,貨車緩緩爬上了坡。

真如司機所言,上了這個坡,接下來的路便平緩了一些。他停了車,下車來,又給每個人發(fā)了香煙,熱情招呼大家上車。那個跳車崴了腳的家伙,司機讓他坐進了駕駛室。

沿途都是大樹,但沒有人再表現出驚訝之色。我所擔心的是,這么大的樹,怎么砍?怎么移動?我雖然生活在農村,我父母為了讓我全心念書,幾乎沒有讓我干過農活。我已經養(yǎng)成了游手好閑的習慣。

車到半山腰,我隱約聽到了發(fā)動機之外的另一種“嗡嗡”聲。后來才知道,那聲音來自滿山的斯蒂爾油鋸。蜂巢一樣的伐木場。油鋸像沖鋒槍般勢不可擋,樹木倒下的聲音響徹山間。

我們在一個山溝里找到了李老板。他正坐在一堆圓木上發(fā)愁。在他的不遠處,幾個伐木工人,面紅耳赤地喊著號子,抬著一根水桶般粗的木頭朝坡上爬。

嘿喲—嘿喲,嘿喲—嘿喲。

他們在“嘿”字上變調,把這個獨音字,念出了陰平和上聲。我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脊背發(fā)涼。十三叔走到了李老板面前,遞煙搭腔。李老板接了煙,但沒點火,眼睛一直朝我身上看。

“都是來找活干的?” 他緊盯著我。

十三叔頻頻點頭,“我侄兒,高中畢業(yè)了,能算會寫。”

“我這里只要伐木工人,”李老板將目光從我身上收回,繼續(xù)望著他的木材。

“別看他瘦,體力很好的,從小幫家里干活?!笔暹呎f邊朝著我擠眼睛。他的意思,希望我虛張聲勢地露一手。可我無動于衷。

我覺得他倆像是在打太極,推來擋去。但最終,十三叔以全場最低工錢為我贏得了這份工作。

我每天十七塊錢。他媽的。別人每天三十五塊。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我絕對掉頭就走。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我不但不能生氣,還得和十三叔一樣,朝李老板點頭哈腰。

點完頭,哈完腰,李老板讓人給我們拿來了油鋸、斧頭、繩索和杠子。猴山是木城最高峰,我不經意間眺望遠方,看到二十公里外的城市,像火柴盒子。砍伐讓山間的鳥無處躲藏,天空時常有無家可歸的鳥群飛過。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將樹鋸倒、鋸斷,將圓木抬到指定的地方裝車;將那些雜亂的伐木現場清理好,用樹枝將光禿禿的山,圍成一片一片。

午飯的時間,李老板手下的十八個工人聚在一塊平地上,圍著一盆回鍋肉,吃得大汗淋漓。做飯的是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他的父親也在這里干活。他煮的米飯,硬得像子彈,他切的回鍋肉,厚得讓人惡心。我不經意間看到那個做飯小孩的手。春天了,他的手仍在皸裂,黑黑的手上,血紅的口子,像一張張小嘴。工人們叫他小豆芽。吃完飯后,小豆芽坐到一旁抽煙,動作嫻熟,旁若無人。

會抽煙的人,都領到了一包“春城”牌香煙。我一連抽了三支,仍過不了癮。那發(fā)黑的煙絲,抽起來吱吱燃燒,像是抹了火藥一般。抽完了煙,我向小豆芽找水喝,他用下巴朝那條山溝里指了指。那里有一潭清水。我將頭伸進塘里,喝了一肚子的水。但當我抬起頭時,看到水底游弋著一群繡花針大小的蟲子。我轉過身來,狂吐不止。幾只蒼蠅飛赴而至。正在此時,我聽到十三叔在叫我:開工了。

油鋸是斯蒂爾牌的,排量100CC,伐木專用。我提它在手時,完全不知道該怎么用它來工作。有一個矮胖子在李老板的授意下,極不耐煩地走過來,一把從我手上將油鋸搶了過去。他講油鋸的使用以及保養(yǎng),并且特別強調安全,“弄不好,它會鋸斷你的腿,”他說。

再次提上油鋸的時候,我開始發(fā)怵。我們一字排開在林中。油鋸聲響起,樹木戰(zhàn)栗,落葉繽紛。我慌亂起來,試了好幾次才將油鋸發(fā)動,手抖得比油鋸還厲害。那個剛才教我們使用油鋸的家伙,他站在離我大約一丈遠的地方,緊盯著我。我將油鋸挨近大樹,它開始在我的手里跳舞,它要從我手里掙脫出去。我的身體搖擺起來,像個醉漢。我不光要抓緊它,還要讓它干活,這真他媽不容易。

我身邊的十三叔,他也在面紅耳赤地調教著手中的油鋸。它像一只并不聽話的野獸,總是讓他難堪。那個狗日的矮胖子,在盯我的同時,也盯十三叔。

身邊陸續(xù)有樹倒下,野兔亂躥,鳥撲騰而起。為了安全起見,伐木工人們先砍倒樹,再統(tǒng)一將樹切斷,修枝丫。他們都鋸好了,等著去修剪,只有我的油鋸還在發(fā)出孤獨的叫聲。汗水像蟲子一樣從我臉上流下,所有的目光都在看著我。就連十三叔,他也以倒數第二的成績鋸斷了樹,轉眼成為了一名圍觀者。

“用力啊,你是怕它疼么?”那個矮胖子,他已經忍無可忍。

“這孩子真的不行,還不如小豆芽,”有人這么說。

“你去幫幫他吧,別耽誤大家干活?!边@話是對十三叔說的。

可他的回答是,“就當是個鍛煉的機會吧,他十八歲的人了。”

屈辱洶涌而至,排山倒海。我咬牙切齒,將全身的力量集中在雙手,緊握油鋸,死死按住,讓它不再有彈跳的可能。油鋸在一寸寸啃噬著樹木,鋸片進入樹的心臟以后,樹開始朝下方傾斜。撕裂的傷口越來越大,最后,那棵樹轟然倒下。但我并不高興,我覺得它的倒下完全來自于旁人的詛咒。

隨著樹的倒下,我也躺在了一旁的草地上。我的手要斷了,掌心里像有把火在燃燒。我看了一眼,泛著紅,起了泡。工人們在抱怨聲中去修剪枝丫,我卻睜眼看見了藍天,一朵云緩緩飄過去,一群鳥飛過去。起初,天藍如海,后來,天空變得模糊。我流淚了。

“起來,去修枝丫。不然,你永遠會落后于別人,但別人不會永遠等你?!?/p>

又是那個矮胖子,他相當于監(jiān)工。

我爬起來,轉過身去擦淚。我無論轉向哪個方向,都有可能被人看到。

“哭個屁,像個娘們?!笔宓闪宋乙谎?。

我以為鋸第二棵樹的情況會好一些。哪知我的手疼得已經握不住油鋸了,更別說讓它去干活。情況比前一次更糟糕。那監(jiān)工終于忍不住了。他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油鋸,惡狠狠地鋸斷了樹?!昂喼笔浅允洪L大的,”他罵我,我卻在心里感謝他替我解圍。

油鋸被他扔在了一旁,我去撿油鋸時,他說,“不用撿了,你干不了這活。小心把自己的雙腿鋸掉?!?/p>

可是我已經撿起了油鋸。我不想失去這份工作。

“不用干了,你真干不了?!彼f完就站起身走了。這些伐木工人經常偷懶,他需要隨時盯著。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聽到身邊的油鋸聲勢吞山河,可是,我的油鋸像是已經睡著了。我坐在草地上,將油鋸扔在一旁。我點燃香煙,這一次,我連抽了七支煙。我的嘴里先是泛苦,后是干澀,最后麻木了。我像一臺吸煙機,機械地抽著,眼神迷離。我想,我要不要再試一次?可我又想,萬一再丟一次丑呢?我放棄了。

十三叔的心情看上去不錯。他已經連續(xù)鋸斷了三棵樹,并且越來越順暢。油鋸聲停下的間隙,口哨的聲音飄了過來,《信天游》。這口哨像一種挑釁,我瞪了他一眼,他卻給我一張笑臉。

“這玩意兒其實很簡單的,”他說完,提著油鋸在一棵樹前反復觀察,然后選擇合適的位置鋸了下去。

休息時,十三叔向別人敬煙,相互點火,說笑。我坐在一旁。最后他才問我,“你抽煙不?”我憤怒得像只斗雞,瞪了他一眼,從自己兜里掏出了香煙。十三叔看著他旁邊的一個工人,擠眉弄眼,相視一笑。

我坐在山間的橫路上,太陽已經將對面的山脈分出一明一暗兩個部分。暗影在擴大,黑夜將至。我的周邊,油鋸的聲音此消彼長,似在進行著一場比賽。我像一只被遺棄的野狗,默默注視著遠方。

李老板坐著拉木材的車回城去了,所以我暫時得以留下來?!凹热荒闶共涣擞弯彛敲魈烊ヌ绢^吧,”監(jiān)工說,“這屬于最簡單的活,只要有力氣,豬都會干?!?/p>

工人們大笑起來,包括十三叔在內。

李老板手下有兩幫工人,一幫人負責鋸斷、修剪樹木;一幫人負責抬木頭去停車場裝車。晚飯時,他們圍在篝火旁邊,喝酒劃拳、高聲說話。我坐在離他們大約一丈遠的地方,聽別人嘲笑我半天鋸不倒一棵樹。我抬頭看夜空,星星是模糊的,像是被人攪碎了的水中燈影。風刮了過來,灰塵四起,工人們護著酒碗,大聲罵娘。

“喂!”

有人高聲吼。我懶得回頭。

“喂!叫你,鋸不斷樹的小伙子?!?/p>

一個只有一只眼睛的伐木工人在朝我招手。他廢掉的那只眼睛深陷進去,緊閉著,像一只干癟的核桃。

“過來,”他繼續(xù)招手,“你一個人坐在那里小心被狼叼走。”

猴山上確實有狼,我先前已經看到了狼屎。不光是狼,狐貍、野豬、麂子,這里都有。大樹倒下,狼奔豕突,稍微慢一點,就有可能葬身于伐木工人的槍口之下。下午的時候,我看到有人背著一只打死的猴子從山林走過。陽光從樹林斜射下來,照在死猴子身上,我心里顫抖了一下。

“過來喝酒,”獨眼的語氣不是邀請,而是命令。

“我不會喝。”我轉身面朝著遠方。

然后,我聽到有腳步聲向我走來??葜∪~脆生生地在腳下碎了。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幾個,他們已經來到了我身后。

“真的不喝?”獨眼將疑問的口氣拖得老長,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他的手里端著一碗酒,正用一只眼睛瞪著我。

“我不會喝,”我說,“我一喝就醉了?!?/p>

有人扯了扯獨眼的衣服,說,算了,他還是個孩子呢。這一拉扯,反而激怒了獨眼。他一步跨到我面前,將酒碗塞到我手里。

“喝!干不了活,喝不了酒,你還是個男人么?”他說。

我看了一眼篝火旁。十三叔正在那里和人喝酒聊天,輕聲笑著。

我接過獨眼手上的酒,直接倒進了喉嚨里。媽的,不就是一碗酒嘛,大不了把我醉死。那碗酒倒進胃里,我的身體像中彈一樣地搖晃了幾下。有無數的小鬼在踢我的胃,我強撐著沒吐。

“有種,”獨眼說,“明天跟我抬一根杠子,我會關照你的?!?/p>

獨眼帶著酒鬼們興高采烈地回到火堆旁,開始扯著破嗓子唱山歌。我斜靠著土埂,感覺世界在旋轉。嘔吐物從胃里噴射而出,我用雙手支撐著自己,吐空里胃里的所有東西。

篝火不遠處是用木頭和樹葉搭成的工棚。月亮落下去,猴山一片黑暗。工人們踉踉蹌蹌回了棚里,只剩下我獨坐篝火邊?;鹨恢比嫉教炝粒靡苑乐挂矮F入侵。天上殘星點點,風吹來,松濤陣陣。風停下,對面山上傳來狼叫聲。我想,它一定張開大嘴,像要撕下自己的半個腦袋。不止有一只狼在叫。它的叫聲,喚醒了更多同伴,最近的一只,離我不會超過一公里。我的身子抖了一下,想站起來,卻發(fā)現雙腳無力。

我爬進工棚,睡到了鼾聲如雷的十三叔身邊。狼的叫聲還是沒有停止。有一個工人在嘔吐,罵娘。有人爬起來撒尿,順便丟了幾根木柴在火堆里,“山貓貍又叫了,”他說。沒有人回應他。風依然刮著,這春風熱烘烘地竄進棚里,像舌頭舔過我的身體。下半夜下了一場雨。我夢見了我的女朋友。

電鋸聲將我從夢里拽出來,打斷了一場還沒有結束的親熱。獨眼走在我前面,他大步爬坡,我跟在他后面氣喘吁吁。酒精還在我體內,我渾身乏力,冒虛汗。獨眼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木頭堆在一個公路沒法抵達的山坳里,四周長滿了野花,像是為這些已經倒下的樹木獻上的花圈。當我面對那堆桶口粗的木材,如同一只螞蟻面對泰山。工人們用繩子套好了木頭,八個人抬一根木。我和獨眼共一根杠子。他給我留了足夠長的一端,這是一個簡單的杠桿原理。我彎下腰去,將杠子放在肩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腰部,屏住呼吸。有人喊:一……二……三!我突然感覺肩上的千斤重擔,是不可承受的重量,是毀滅性的。我趴在了地上。另外七個人幾乎同時直起了身子,目光像七束利箭射向我。

我爬起來,繼續(xù)將杠子放在肩上?!拔以僭囋?,”我低聲說,“這次一定行的?!?/p>

“試你媽個鬼,”獨眼咆哮起來,“你身上沒長骨頭么,怎么連一點力氣也沒有?”

我又羞又恨。我從來沒有想到,逃離我上學的縣城,等同于開始了屈辱的生活。我絕望得想挖個坑給自己埋了。我躺在斜坡上,聽著伐木工人們抬著木料喊著口號漸漸走遠。

過了一會兒,又有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懶得睜開眼睛。那腳步聲,走到我身邊就消失了。我能感覺到那人正看著我,但我仍然閉著眼睛。

“哎,”他說,“你怎么躺在這里?”

小卷毛。我自從上山后就沒有再見他了。他穿著一件花襯衫,白色牛仔褲。他的卷毛,自然,干凈,閃閃發(fā)亮。他掏了香煙出來,自己先點燃一根,又遞了一支過來。我坐了起來,吸著煙,不說話。

“我來找你玩,”他說,“我看你像個剛畢業(yè)的學生?!?/p>

“沒有畢業(yè)?!?/p>

“怎么不讀了?”

“打架,”我吐出一個煙圈,補充道,“我拿刀捅了別人?!?/p>

“真的?”他驚叫起來,“我也是,我把我們街上的混混揍了個半死,聽說他正帶著兄弟四處找我,所以,我來我爸這里躲一陣子?!?/p>

小卷毛告訴我,他的父親,在猴山上承包了一片木材的砍伐。這讓我肅然起敬。對他來說,這里只是一個新奇的景點,一個臨時避難所。

“改天我們去打猴子,”他說,“我想打一只小猴子養(yǎng)著,讓它坐在肩上,扛著它走在大街上?!?/p>

我點了點頭。但心里知道,猴山已不是久留之地。這個世界,對我關上了門。

我問他找我何事?他便在我身邊坐了下來,然后學著我剛才的樣子,躺在坡上,把自己擺成了一個“大”字。

“這個山上,猴子多、狼多、土匪多?!彼圃谧匝宰哉Z。

“土匪?”

“就是山后那些人,少數民族,兇得很?!毙【砻碜?,扔了一支香煙過來。

“那些人經常會來搞破壞,”他捋了捋自己的卷毛,“有幾堆木料被澆上汽油點燃了,工人們不干活,撲了整整一天的火。”

“還有一個工人,伐木的時候去撒尿,你猜怎么著了?”

“被狼叼走了?”

“被人用獵槍崩了頭?!毙【砻娢夷康煽诖?,更來勁了。

“這事發(fā)生以后,我爸的工人走了一大半,”他說,“很多人連工錢都不要了,命比錢重要?!?/p>

小卷毛從地上爬起來,走到一旁去撒尿。他站在我的上方撒尿,我擔心他的尿液會流到我的身下來,我換了一個位置。

“你真的把人捅傷了?”他又回到我身邊來躺下,“你跟我說說具體細節(jié)嘛。”

我開始描述捅人事件,繪聲繪色,像講評書。我臨時虛構了一些細節(jié),比如將偷偷下手說成是以一敵五并且打敗了他。一個喜歡武俠小說的人,編造一個打斗場景毫不費力。

“我飛起一腳,踹到了他的胸口。他的朋友們朝我圍過來,我一拳打中一個家伙的眼睛,一腳踢向另一個家伙的下身,三個人倒在地上,另外兩個人轉身跑了。

“我要他認輸,他不干。他悄悄抽了刀出來,朝我刺來,我扼住他的手腕,奪過刀,給了他一刀。我的女朋友在一旁看著,渾身發(fā)抖。她從后面追來,認錯,說她愛我,是那個家伙逼她的,我沒有理睬。”

我其實挺適合去講評書的。小卷毛已經完全進入了我的講述,一支香煙在他手里燃完了。他又遞了一支香煙過來,將空了的煙盒扔到了一旁。

“你看這玩意兒怎么樣?”他的手里多了一把刀。彈簧刀,刀鋒的另一面是鋸齒。刀確實很鋒利,我覺得它能夠殺死一只羊。

“我用它殺過三個人,”他說,“打架的時候,只要我打開它,就一定要讓它見血。刀也是有生命的,它吃的是血?!?/p>

他的語氣冰冷,我知道這是武俠劇熏陶的結果。他把刀在手里轉動著,像一把飛輪。他的手突然停下,“嗖”,一道光飛出去,刀已經釘在了不遠處的樹上。

“《小李飛刀》,看過么?”

我點了點頭。這確實挺有表演性的。相比之下,我并沒有拿得出手的項目。我是一個比較懶惰的人,哪怕是在草坪上來一個“鯉魚打挺”,也是需要長久練的。我只適合去幻想,除此之外,都是弱項。這一點我自己知道,并為此苦惱。我在手腕上用針尖蘸墨刺下“奮斗”二字,但還沒等疼痛消失,我又開始虛度光陰了。這簡直是浪費墨水。

小卷毛的手腕上紋的是蝎子,但我看著像只蝦。我沒有爭辯,悄悄把自己手上刺的字藏了起來。他說他們有一個幫派,小刀會,他將刀從樹上拔下來,繼續(xù)在手里轉動。

那個上午,我們像兩個知己,話題一步步擴散,從學校生活聊到了外面的世界,從女人聊到了足球,從瓊瑤聊到了古龍……但是,這些都不是重點。

“我在這個地方很無聊,”他說,“但我必須得幫幫我爸。”

“我干不了這些該死的活,”我說,“不會用油鋸,抬不動木頭?!?/p>

他伸手去兜里找煙,沒找到。我拿了自己的煙出來,發(fā)給他,他猶豫了一下,點燃了香煙。

“猴山上的老板們有一個計劃,想跟山后面的那些人對抗,找一些有膽量的人來,組成猴山護衛(wèi)隊,直到把樹砍光,”小卷毛說,“這事可比伐木賺錢,每天一百塊錢,并且這里的人都會對你刮目相看。”

我等著他繼續(xù)講下去,可他突然閉嘴了。

不遠處的山間,走來三個人。他們身上背著獵槍,個子高大、結實。走在前面的兩個人,抬著一頭野豬。后面的那個人手里,拎著兩只兔子。他們皮膚黝黑,高鼻梁,穿著樸素,但透出一股兇悍勁兒。他們從我們面前走過去,目光交匯時惡狠狠的。

“這些人,他們祖祖輩輩都靠猴山生活,伐木,就是斷了他們的生存之路,”小卷毛放低了聲音,像是在密謀,“我的幾個朋友,他們今晚就會到來,老板們湊了錢給他們?!?/p>

小卷毛說的此類事情,我比伐木要擅長一百倍?!氨Pl(wèi)猴山”,“猴山阻擊戰(zhàn)”,我想到這些充滿戰(zhàn)斗性的詞,熱血沸騰。

“有沒有膽量加入?”小卷毛說,“在猴山,干這事可比伐木的意義重大?!?/p>

“我長這么大,還不知道什么是怕?!?/p>

小卷毛笑了起來,我們已經把身上的煙全部抽光了。太陽當頂,伐木工人們要開始吃飯了。油鋸的聲音停了,四處傳來鳥叫聲。

“你能請我吃飯嗎?”我說,“我干不了活,已經不好意思回去吃飯了?!?/p>

小卷毛說別說一頓飯,就是十天,我也可以跟著他混。我回到李老板那里去拿了我的牛仔包,里面只有幾件舊衣服和一本《笑傲江湖》。我遠遠地看到了十三叔。他和一個伐木工人已經混得很熟了,正勾肩搭背地朝我走來。他看到我,笑吟吟的臉色立馬陰沉了?!澳銢]去干活?”他問我。我說我干不了,根本抬不動木頭。他站在原地,欲哭無淚。我沒有理他,進工棚里去提著包走了出來。

“我不干了,”我昂著頭高聲說。

“你要去哪里?”十三叔追了過來,我沒有說話,沒有回頭。

小卷毛還在原地等我。他爸承包的那片木并不遠,大概需要走二十分鐘。他爸是個大黑漢。我們見到他時,他正在一棵樹下乘涼,手邊放著一杯茶水。他的大肚子,備受折磨地擠壓著。

“爸,這是我朋友,”小卷毛說。

“哦?!?/p>

我朝他點頭,他面露厭惡之色。這人世間,最難面對的不是高山大海,而是人的臉。但我已經管不了這么多,我必須先把肚子填飽再做其他打算。

“放心吃,這是專門給我們開的小灶。等我城里的朋友們到了,我們去買只麂子來吃?!毙【砻f。

回鍋肉、番茄炒蛋、紅燒牛肉,我吃得滿嘴流油,想流淚。人間或許本沒有美味,而只有食客和食物的巧妙相遇。小卷毛卻是沒有胃口,他在看著我吃?!岸喑渣c,”他說,“我們是兄弟,不用客氣?!?/p>

下午的時候,小卷毛的朋友們到了。那三個年齡比我稍大的家伙,一看就是街頭混混。黃頭發(fā)、耳環(huán)、文身,滿嘴臟話。一個高個子的光頭,穿著一件黑背心,瘦得皮包骨頭。他叫大龍,他的身上果真紋了一條龍。小卷毛跟他說話時,總喜歡在最后加一句“日你姐姐的”。

“我一個人提刀去追他們三個人,日你姐姐的?!?/p>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姐,但是,我覺得他不像是能夠跟住在山后面那些人對抗的人。不光是大龍不像,我們那幾個人都不像,從身板就看得出來。

有個家伙一直沉默著,不停地抽煙,黃頭發(fā)中間夾雜著故意漂染出來的白毛。小卷毛說,牙哥很講義氣,某次斗毆后被抓走,打到小便失禁,也沒有把兄弟們供出來。

牙哥抬起頭來,瞪了小卷毛一眼,小卷毛便閉嘴了。小便失禁,這事并沒那么光彩。牙哥長得很丑,奇相,你能感覺到上帝在造他時的那種敷衍。而那個長得帥的家伙,叫蟋蟀,白臉,白衣,梳著一個郭富城式的中分頭。如果蟋蟀跟山后面那些人對抗,我估計別人能一只手就把他提起來,就像我們抓起一只雞一樣。

但不管怎樣說,他們都是做好了戰(zhàn)斗準備的。兇器一件件亮了出來,西瓜刀、匕首、小火藥槍、雙截棍……蟋蟀甚至還帶了止血紗布,他的媽媽是個醫(yī)生。

小卷毛的爸爸讓人來叫他,他出去后回來臉色便不大好看。“我爸不讓我參加,”他說,“我只能暗中協(xié)助你們,但是,答應給你們的錢,一定兌現,每天一百元。”

孬種。

牙哥默默地瞪了小卷毛一眼,吐出這個詞。大家都不再說話了。

“我爸太他媽煩了,”小卷毛幽幽地說,“以前在城里,我哪次怕過?這一次,實在是我爸盯得緊?!?/p>

“把我們當槍使?我們才沒那么傻呢,”蟋蟀憤怒起身,將雙截棍別回了腰間,“若不是為了兄弟情義,我們會為這點錢去拼命?”

小卷毛急得跺腳。他給大家發(fā)煙,沒人領他的情。

“好吧,那就當你們來猴山上玩一趟了,”他無可奈何,“我不是怕,而是我爸管得太緊,但你們,在城里混得人五人六的,來到這里,居然害怕這些一輩子生活在山里的土包子。吃完飯后我找車送你們回去吧,我不勉強你們?!?/p>

“那我一個人去吧!”我激動地站起身,拍響了胸脯,“打架,拼的是命,不是人數?!?/p>

我沒有想太多,只是覺得應該在這個時候站出來。但我說出這話,自己都嚇了一跳。這話讓牙哥他們對我刮目相看。小卷毛趁機又遞了香煙上來,牙哥沉著臉接了煙。

“你說得對,這是拼命,”牙哥說,“人人都只有一條命,誰怕誰?”

大龍和蟋蟀相互看了一眼,又將刀具放回了原處。

“我們什么時候怕過?”大龍說,“憑我們兄弟幾個,還愁保護不了猴山?”

在熱血沸騰的相互鼓動下,我們又達成了一致:一定要將山后面那些人收拾乖,讓伐木能夠順利進行。

為了慶祝這一時刻,小卷毛提議去買麂子肉來吃。麂子肉只有山后那些人家里才有。

“我們可以以買麂子肉為名,探探他們的情況,”我說。

小卷毛在前面帶路,我們人手一根結實的木棒拿著朝山上走,到了山頂,便可以看見山后面的村莊。房屋低矮,仿佛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那些房子散落在山里,戶與戶之間,并不算密集,但總體構成了一個村莊的樣子。我們進村時,幾個七八歲大的小孩子圍了過來。這些孩子,赤著腳,手里提著棍子,他們好像沒有洗臉的習慣,臉上能明顯地看到污垢。他們的頭發(fā)枯黃,或打了結,或被剪成馬桶蓋。

“你們找哪個?”有一個高聲問,言語間充滿了敵意。我給他發(fā)了一支煙,告訴了他我們的目的。他將我們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才告訴我們村里最好的獵戶家住哪里。

我們朝著村里走。那幾個赤腳的孩子一直跟著,像是在等待糖果。村道狹窄,雞飛狗跳,豬在稀泥里滾澡,成了泥豬。一只狗叫了起來,兩只狗叫了起來,全村的狗都在狂吠。那是我見過最兇狠的狗,它們絕不是用叫聲在嚇人,而是要吃人。那幾個小孩站在我們不遠的地方,看到我們被一群狗圍攻,無動于衷。

狗從不同的方向撲來,我們開始背靠背地跟狗們戰(zhàn)斗。有人走出來看了一眼,又關上了門。

“誰也不能跑! ”我高聲指揮。

其實是誰也不敢跑,誰單獨跑開定會被惡狗撕成八塊。我們組成了一架戰(zhàn)車,背靠在一起,防止前后左右的狗撲上來。那是我見過最兇惡的狗,它們不是跟你哼哼,而是真的想撲上來吃肉,像餓狼。我們邊打邊走,處于膠著狀態(tài),一直到了那最好的獵戶家。我舉手敲門時,狗依然不屈不撓地跟著,尋找下口的機會。

“啥子事?”獵戶雙手把在大門兩邊。

“我們想買點麂子肉,”我說。

獵戶開了門,狗們被關在外面,但還沒有離去。黑乎乎的屋里,煙熏火燎。一只麂子掛在火塘邊,已經變成了干巴。干巴的旁邊,是他的獵槍,槍托和槍管都泛著黑光。

“你們找對人了,”那獵戶說,“我打了二十年獵,從來百發(fā)百中,不管是活靶還是死靶?!?/p>

“村里像你這樣的人多嗎?”我給他發(fā)了一支煙,開始套話。

“我們從小打獵,靠山吃山,槍法不好,那得餓死?!彼f,“一斤麂子肉三十塊錢,你們要多少?”

“我們這次只要二十斤肉,但今后還會來買,”我說,“你們村的狗太兇了,能把人撕吃了?!?/p>

獵戶正拿刀砍肉,聽到這話便笑起來,說,“這是攆山狗,聽話得很,能將一頭麂子活活捉住咬死?!?/p>

我和牙哥、小卷毛他們對視了一眼,沉默了。

那獵戶送我們出村,一群狗在他身后跟著。仿佛他是一道屏障,沒了他,我們便會被狗大卸八塊。

“這人挺好的,不像壞人?!蔽覀冏咴诼飞?,雙腿發(fā)軟,我的聲音在抖。

“你要是惹著他,你就知道了。”小卷毛說,“他們放火燒木料,毆打伐木工人,強迫工人替他們伐木。像抓壯丁一樣,誰都有可能被抓到。他們很團結,不要命?!?/p>

小卷毛想激化矛盾,但起了反作用。這一路上,大家都不再說話。

我們將麂子肉帶回工棚,交給廚子,并讓他先炸一盤端來下酒。

這個午后,猴山上四處傳來油鋸聲,每一分鐘,都有樹木在倒下。工棚里,只有廚子和我們。我們劃拳,講笑話,廚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酒越喝越多,話越說越大。大家爭相講以往的“戰(zhàn)斗”經歷,但是最后,話題回歸到了如何對抗山后面的人。

牙哥說,“咱兄弟幾個,每天在山上巡邏。見到他們上山來,就緊緊盯住?!?/p>

但這話馬上引來了大龍的反駁,他的理由是,我們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巡邏。而山后面的人,隨時都有可能出現。

“那你們說怎么辦?”牙哥問。

“直接跟他們干一場,”蟋蟀亮出他的瘦胳膊,“我們半夜提著刀進村,啥也不說,直接開砍。”

我們全都搖頭。

我們都明白,山后面那些人,絕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的祖先是游牧民族,擅騎射,尚武力。即使到了現在,他們也是以兇悍立世,以拳頭維護著自己的利益。從小穿梭于深山密林,攀巖采草藥,與飛禽走獸賽跑。我們只有一支小火藥槍,他們家家有獵槍。他們還有惡狗。更何況,伐光了猴山,就是斷了他們的生路,他們哪有不拼命的道理?

我們爭論不休。并且越來越長他人之志,滅自己威風。傍晚的時候,麂子肉香飄山野,鼻子尖的人嗅著過來,但看到幾個混混在喝酒,便將頭縮了回去。我們像是在吹氣球,鼓氣,泄氣,如此反復。而天已經黑了下來。行動方案屢遭否定,仿佛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否定。

“跟他們談談吧,”我說,“找到他們的頭兒,先禮后兵。如果談不好,再打架也不遲。”

“好??!”小卷毛和牙哥他們一致同意。

“還是石子想得周到,”牙哥豎起了大拇指,“有禮有節(jié),有進有退,像個干大事的人?!?/p>

“你們記得單刀赴會的關云長么?”蟋蟀端著一杯啤酒來和我碰杯,“我覺得石子有勇有謀,伐木真的太可惜了。”

說真的,已經很久沒有人夸我了。他們和酒精合力讓我飄了起來,飄飄欲仙。

“日你姐姐的,你們這些膽小鬼,”我說,“給老子倒酒,點煙!”

喝著酒,抽著煙,他們開始朝我碗里夾肉。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成了猴山之王,樹木、青草、花朵、飛禽走獸,甚至活動在山上的這些人,全在我的統(tǒng)領之下。

“我去當開路先鋒,你們在這里吃肉喝酒,你們打算怎么報答我?日你姐姐的?!蔽腋呗晢査麄儭?/p>

蟋蟀說,“如果你有膽去談,我把我一天的錢給你。但是,被人打成肉醬,我可不付醫(yī)藥費。”

“我也湊一百塊,”大龍說,“我還加一包煙。”

“那我給一百塊錢,還把小火藥槍也借給你。”牙哥說著,拿槍過來朝天空做出瞄準的動作。

三百元。我激動得發(fā)抖。但是,這些家伙很精明,他們只答應先付我一百塊錢。我將錢折起來,藏進了貼身的口袋里,我感覺像是揣了個石頭。

他們向我敬酒。像是送別一位英雄或者即將赴刑場的人。牙哥喝了酒,拍著我的肩說,“石子,把山后那些人收拾乖了,我們就回木城,兄弟們一起打一片天地?!蔽覠o所謂地笑笑,將他的小火藥槍拿過來插在腰間。

“我要出去清醒一下,”我說。

工棚外面的石頭上還散發(fā)著熱氣。溫暖讓我想哭。如果時間不前進,人生真他媽完美。風吹來,頭發(fā)往后顫動。我摸了一下兜里的錢,它散發(fā)著體溫。世界被黑暗吞噬,夜晚是只大怪獸。幸好,這樣的黑沒有持續(xù)太久。

我看到月亮從山頭升起。猴山被鍍上了銀光。伐木工人們,借酒驅散一天的疲憊。高聲說話,勸酒,唱歌。我想到了我的父母。我的父親永遠罵罵咧咧,我的母親一直逆來順受,我的兄妹們不諳世事,而我,正在逃離這一切。

有一陣子,我躺了下來,看月亮漸漸升起。它鉆進了云層,扔給世界一個碩大的黑罩子。狼又開始叫了,聲音中透著一股蒼涼。它張著血盆大口,能吞下一個月亮。月亮在云層里慢慢移動。云在走,月在走。當月亮終于甩下了云層,將自己置于明凈的夜空,世界又有了光亮。

他們在叫我。我該上路了。他們正在等著我。

“你還需要什么?”小卷毛問,“是帶著兇器,還是帶著禮物?”

我笑了笑?!拔倚枰话延弯彙!蔽艺f,“這既可以做為禮物,又可以做為兇器。”

斯蒂爾油鋸。在伐木場,它像一個石頭一樣容易得到。

他們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發(fā)動起來的油鋸,可比一把西瓜刀要厲害得多。

“我們送你?!毙【砻f。

“不用,”我擺了擺手,“既然你們不敢去,不用婆婆媽媽的?!?/p>

他們堅持要送我。那就送吧。跟山背后的人相比,山里的野獸更令人害怕。

朝著山的背面走,那路,連羊腸小道都不算。月光從樹枝的間隙里撒下來,光斑在我們身上跳躍。小卷毛在前面帶路,我走在他后面。蟋蟀他們氣喘吁吁地跟著。沒有人說話。說什么呢?只是我心里翻江倒海。

狗。狗確實是需要解決的問題。白天的時候已經見識了。而夜晚的鄉(xiāng)村,無疑是狗的天下。我只身進村,被狗圍攻是肯定的了。腿有點軟,風中飄蕩著酒味。我打了個飽嗝,胃涌動了一下。我突然站住,其他人也站住了。小卷毛回過頭來,我們四目相對。“你們確定要我去嗎?”我心里想。但沒有說出來。是我自己要去的。

如果我成功了,我一定能立足于猴山??钢L刀,穿著干凈衣服,叼著香煙,耀武揚威地生活。做一個受人尊重的守護者,可比伐木工人要強多了。我找到了這個答案,用來解釋自己的主動請纓。這樣想,心里好受一些了??謶植⑽聪?。我的聲音一定是顫抖的,所以我繼續(xù)保持沉默。

狼在遠方叫著,毛骨悚然。如果遇上一只狼,可能一切都會改變。還有一些野獸或者飛禽在叫,我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什么。

我們經過砍伐過樹木的地方,光禿禿的,像草原;我們進入森林,樹木又擋住了大部分月光。月亮一直跟著我們。這些伐木工人們,干的其實是給猴山剃頭的活。我們和山背后的那些人,到底誰才是守護者?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到了山頂,小卷毛提議休息一下。大家長舒一口氣。我們席地而坐,地上泛著涼意。蟋蟀掏了一瓶酒出來,遞給我。這真是雪中送炭。他們看著我喝下了半瓶酒。我發(fā)動了油鋸,它的聲音在夜晚非常刺耳。我又關了它。我掏出了火藥槍,它有點沉重。槍管里的火藥和鐵砂的力量,足以打死一只兔子。當然,還有我兜里的錢,我摸了一下,它還乖乖地在著呢。

“好了,不用送了。我知道該怎么走了。”我說,“如果我明天中午還不回來,那一定是出事了?!?/p>

“出事”這個詞像一根針,扎在他們的心尖上。他們往后退了一步。我笑了起來,提著油鋸轉身走了。

我一直朝前走,走在未經大面積砍伐的森林里。這一帶,相比猴山的另一面,樹木稀了一些,沒有那么原始。那些土著世代就地取材,樹木是他們的生活之源。月光的面積更大了一些,但心里卻更加恐慌。我一個人走著,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能嚇出一身冷汗。一只鳥在夜晚被驚飛,我比它更受驚;貓頭鷹在樹上叫著,這不是好兆頭。我不時朝身后看,仿佛會有一只野獸隨時從后面把我撲倒。我進入了一種幻覺之中,越是回頭,越是害怕。最后,我跑了起來。可是,我的腳步聲,驚起更多飛鳥。我又停止了奔跑,躡手躡腳朝前走。額頭上滲出汗水,我擦了一把,將它抹到了衣服上。

我該如何進村?那群狗可以將我撕成碎片。我又該如何跟他們說?警告他們?哀求他們?

身后的樹林里,突然響起了聲音。不是鳥翅聲,不是松鼠竄過樹枝的聲音。我感覺那是龐然大物重重踩在樹葉上的聲音。沉重但不笨重。我下意識地回頭,樹林在動,月光像水一般在樹枝上流動。它正在接近我,仿佛在提速,樹林奔向兩邊。真的。我沒有看錯。我已經回了三次頭了。

我撒腿就跑??癖计饋?。我像一個石頭投入了湖面,讓漣漪蕩漾開去。我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啪啪啪。我的腳掌向后翻,踢到了屁股。那個東西一直在追著我,我甚至聽到它發(fā)出了叫聲。

我要拼命跑。我要擺脫掉這個該死的東西,不能葬身叢林。我的父親、母親、弟弟、妹妹、女朋友……他們一個個從我腦海里掠過。風聲灌耳,雙眼干澀,我的心臟已經成了一只發(fā)動機,轟鳴著,或者,我的胸腔里安了一只風箱。我大張著嘴呼吸,就快要將五臟六腑噴出去。

月光明晃晃,我看到了自己奔跑的影子。黑影劃過月光。該死的,它跑得更快了。我從樹枝的聲音就能判斷。我轉了一個彎,跑上了另外一條路,但它依然追著我。目標明確。

我聽到了狗叫聲,在很遠的地方。叢林沒有盡頭。叢林里仿佛都是一個樣。只有一條小路伸向遠方。我意識到自己的手里還提著油鋸,但是,我連將它發(fā)動起來的機會都沒有。槍??杉词顾请p管的,我也不敢將它拔出來。它的威力不足射殺死后面追上來的不明物。

我的身體重于泰山,但我希望自己輕于鴻毛。如果我是一根鴻毛,我可以在風中飛翔,那些笨重的龐然大物,能奈我何?我的小腿已經酸疼,這種疼痛在逐漸放大。我知道,我快支撐不下去了。林海茫茫,風吹過來,群山回響。

我想,我不能跑到癱在地上,讓野獸給吃了。我必須跟它戰(zhàn)斗。我奮力朝前跑了幾步,這是我渾身最后的力量。汗水源源不斷,迷蒙了我的眼睛。

路突然沒有了。或許是我走錯了路。我置身于密林里,月光稀疏,照不亮前路。耳畔只有自己的心跳聲,以及喘息聲。沒有了力氣,沒有了光。我發(fā)動了油鋸。我想,如果它撲過來,油鋸可以開腸剖肚。我緊握油鋸,等待它撲上來。油鋸的聲音,塞滿了耳朵。

但是,它并沒有撲上來。我原地轉了一圈,前后左右。沒有動靜。它像一陣風似的消失了。密林里,連風都沒有,汗如雨下。

“出來!”我的聲音尖厲,顫抖,帶著歇斯底里,“你他媽的是人是鬼?給我滾出來!”

人?鬼?獸?

總之,不見了。這并不是好事。敵明我暗。黑黢黢的密林里,也許有一雙眼睛正在盯著我。在某一個合適的瞬間,突然撲出來,一招將我斃命。我由奔跑改成了原地打轉。像一只探照燈。但是,你別以為提著一把油鋸原地打轉是件省力的事。奔跑是在逃命心理的驅使下,而打轉是硬著頭皮去面對。我想到了自己突然斃命的慘相。

“出來!”

“膽小鬼!”

“出來老子鋸開你的肚子!”

沒有任何東西出現。好吧,那我就去找。我開始砍樹。恐懼讓我制服了油鋸,它在我的手里不再跳舞,而是一個乖乖的工具。它鉆進樹心,劇烈轉動,木屑飛舞,它的嚎叫分明就是唱歌。

一棵大樹倒下。聲音震天響。這聲音驚飛了一群沉睡的鳥。我又砍下了幾棵小樹,它們在油鋸面前,就像韭菜面對鐮刀??晌覜]有更多的力氣去砍伐樹木了。我太累了,連油鋸都提不起來。更何況,油鋸已經沒油了。

應該真的不見了。我心想。剛才的砍伐讓我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心里稍有放松,疲憊便襲了上來。

我躺在了那棵倒下的大樹上,頭枕著一根碗口粗的枝丫,感覺像是兒時在父親的懷里。我的手里抓著那把小火藥槍,聽見風一陣緊似一陣。松濤翻滾如怒海,群山再次回響。

眼睛閉上之前,意識是一團糨糊。睡去對我來說,其實是最后的放棄和無畏。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松鼠。但又有一種意識是自己是人。我對比了一下,其實做松鼠更好。

如果不是我砍下了那幾棵樹,太陽未必照得進密林。早晨的太陽多么柔和,像是穿上了金縷衣。清新的空氣讓人精神百倍。鳥兒們已經叫開了。兩只松鼠在追逐。

昨夜原地打轉,踩死了地上的一片草。我看了一眼天空,樹林將我變成了井底之蛙。我頭上的藍天,小得可憐。我伸手摸到了香煙和火機。我不經意地動了一下腿,疼。我的小腿腫了。

槍還在。錢還在。油鋸還在,斯蒂爾牌的。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笑了起來,哈哈哈。我肯定沒有人會聽到笑。談判?警告?都見鬼去吧。哈哈哈。

昨夜究竟是被什么追?或許什么都沒有,只是心理作用,我跟一個并不存在的東西戰(zhàn)斗。我將槍插在腰間,提上油鋸,一瘸一拐地繼續(xù)走。我能記得大體方向,應該可以找到出路。再見,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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