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瑞峰
在你生命的深處,有沒有一段記憶讓你銘心刻骨,百轉柔腸?在你情感的盡頭,有沒有一種思念令你回味悠久,唇齒生香?
小時候,家境貧寒,父親早逝,大哥工作在外地,大姐下鄉(xiāng)到偏遠山區(qū)。家里就只有母親、二姐和我,三人相依為命,守在一間半昏暗潮濕的小平房里苦熬歲月。那時候最怕過冬天了,總是覺得這個季節(jié)是一年中最漫長的時光。幸虧家里還有一個用來取暖的小火爐,才不至于讓記憶里的人生太過清冷。小火爐的烤爐功能,就仿佛是冬天里的一抹暖陽,讓迷惘、陰冷的心靈升起一團小小的暖意。那會兒,正是“文革”的狂風把中華大地折騰得一片狼藉的時候。由于生活物資的極度匱乏,大多數(shù)人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人在饑腸轆轆時,食物的誘惑力就被無限放大了。無所事事時,在小火爐里烤個土豆、白薯就成了很溫馨、很愜意的享受。如果家里還有僥幸存留下來的花生或者黃豆,放在爐子蓋兒上,烤上一把,寡淡、青澀的日子,便隨著香氣的飄出變得活潑、生動起來。那種圍坐火爐咀嚼歲月的時光,恬淡而又清香,讓大家暫時忘卻外面世界的喧鬧與紛爭。有與詩人流沙河感同身受的穩(wěn)妥與安然:“小小屋中有自由\門一關\就是家天下”。
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泵鎸σ粋€月半斤油、一斤肉捉襟見肘的生存窘境,恐怕再靈的手、再巧的心,也難做出什么可口的飯菜了。母親算不上是那種心靈手巧的人,很多時候廚藝還需要現(xiàn)學現(xiàn)賣才行。但母親做過的一道很普通的家常菜,卻讓我沒齒難忘,至今想起,還覺得滿口生香。
這道菜具體是什么時候第一次做,什么時候第一次吃,我都說不清楚了。但至今還記憶猶新的,是小學二年級生病的那個冬天。因為在外面“瘋”涼著了,高燒,咳嗽,渾身綿軟無力,連著好幾天都食欲不振??吹轿也〔♀筲蟮臉幼樱赣H比她自己生病還要著急、難受。她坐在我的身邊,一邊一針一線縫補著破舊的日子,一邊不時扭頭看看昏昏沉沉的我,摸一下我發(fā)燙的額頭,眉宇間盈滿憂色。忽然間仿佛是想起什么,母親說:“媽給你做個能開胃的吧!”
我躺在炕頭,看到母親殷切的目光,雖然沒有一點食欲,還是有氣無力地點了一下頭。
隨著廚房里鍋碗瓢盆碰撞成一首無調的交響之后,就有一縷香氣緩緩飄進了房間里,又悄悄鉆入了我的鼻孔,我不由自主地抽抽鼻子。先是花椒的酥香,然后是油的濃香,再然后是蒜的辣香。酸酸的,似乎是加了醋?香香的,好像還滴了香油么?幾種香味融合在一起后,融合成一種說不出的特別味道。這些味道,就像一縷柔軟溫和的暖風,頃刻間,便把郁結在我心頭的寒冰融化成一汪春水……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飯也沒覺得饑餓的我,忽然之間就有了吞食的欲望。
銀色的蒜瓣,黑糊的花椒,金黃色薄薄的土豆片。竟然是一盤醋溜土豆片??!我不禁有些失望。但終究抵不住那縷獨特香氣的誘惑,還是一骨碌爬起身??次矣辛诵┚瘢赣H顯得很歡喜,又說:“我再去給你做個糖拌蘿卜絲?!蔽乙差櫜簧显俚仁裁刺前杼}卜絲了,抄起筷子,就是一陣風卷殘云。那薄薄的土豆片是半透明的,色澤淡黃,外面的湯汁有些滑潤、粘稠,想來是土豆里的淀粉分解出來的緣故。里面卻是脆生生的,吃到嘴里,香郁不膩,酸甜可口。既有土豆的甜潤,又有淡淡的蒜香,還有花椒的特殊氣息。怎一個“爽”字了得?簡直好吃得一塌糊涂。等到母親再進來時,看到剛剛還滿滿一盤子的醋溜土豆片,已被我一掃而空,吃驚不已。清瘦的臉上,旋即便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打那以后,醋溜土豆片就成了我的最愛。吃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卻從來沒有過絲毫的厭倦。結婚后,因為偏愛這道菜,又不能天天去母親那里“蹭飯”,就讓妻子也依葫蘆畫瓢為我做過幾回,卻總感覺哪兒不太對勁兒。食材沒有問題,佐料很正宗,刀工也看得過眼,但上了桌兒,不管是氣味,還是形色,都相去甚遠,就更別提口感了。其實,這道菜做法和用材都是簡單至極的。首先,要把鍋燒熱,放上幾?;ń罚词旌?,再倒入少許油。待油燒熟,再將切好的蒜放入鍋內,煸出蒜香。再將切好的土豆片放入鍋中,反復翻炒。然后再放入少許的鹽,適量的水。等到土豆基本熟透,放入的水也大部分被吸收了,只剩下少許湯汁兒時,再烹入適量的陳醋翻炒幾下。最后再滴入幾滴香油,一盤香噴噴開胃爽口的醋溜土豆片,就可以上桌了。
母親去世后,每每想起母親,就會不經(jīng)意地想起許多星星點點的往事。這些星星點點的往事里,就包括那道醋溜土豆片。懷念得緊了,又不敢恭維妻子的手藝,就嘗試著自己做??勺隽撕眯┗兀皇切嗡屏?,味道卻不對,就是味道相差無幾了,品相又反差極大。沒有一回,能真正做出母親親手烹制出的味道來。本來是很簡單的一道家常菜,怎么會這般努力上心,卻還是效果不佳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母親離開我們好幾個年頭后的一個清明,我們姐弟幾人去祭奠母親。雖已過了春分,但天氣依然寒冷,風更是堅硬。站在母親的遺像前,二姐恭恭敬敬地擺上一塊蒸燜子。一邊燒紙錢一片嘮叨說,這是咱媽最愛吃的,特意做了給媽帶來。我聽了心里不免有些慚愧,想想自己曾經(jīng)是母親最疼愛也是最操心的孩子,可是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能準確地說出母親喜歡吃的食品都有哪些。這算不算是不孝?而母親呢,卻清楚地知道她的每個兒女的喜好。即便是到了晚年,腦子不那么好使了,我每次去看她,陪她吃飯時,她還依然會親自下廚,為我做那道我最喜歡吃的、味道獨特的醋溜土豆片。這樣想著,眼角有些濕潤。眼前的景物都變得模糊朦朧起來,看著紙錢灰燼化成一只只蝴蝶飛舞起來,向遠處的天際飛去。望著遠方灰蒙蒙的天空,我心潮涌動,仿佛看到母親蹣跚的身影出現(xiàn)在那片空曠的原野上?;秀敝g,就如醍醐灌頂一般,那個困擾我許久的謎團,突然一下子就解開了!其實,那道醋溜土豆片,在做法上真的并沒有什么不傳的秘訣,只不過我們在仿效時,忽略了一道不可或缺的重要“佐料”——那應該是母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