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程彬 莊昕宇
一、安林獵虎遇難
從來沒有老虎的惡虎嶺,近來周邊相繼人畜失蹤,也有人發(fā)現(xiàn)了虎蹤,一時人心惶惶。鄉(xiāng)黨名流緊急公議滅虎,一致矚目于河北村的金蘭三林。那弟兄仨皆是獵戶子弟,雖則都已經(jīng)改行,但如寡婦生孩子似的有老底?。‘斊そ车睦洗蟀擦衷猩癫媸种?,碼(察)蹤辨穴(洞)從未有誤,尤其是下套挖窖,回頂回套套見物,窖窖不空;殺牛宰羊的老二戰(zhàn)林不僅有削鐵如泥的潑風刀,還有把百獸驚魂的虎撐子,他進山從來就沒空過手;學醫(yī)剛出徒的老三李林,身量雖矮,可健步如飛,死于他勾連槍下的走獸不計其數(shù),尤其是那把彈弓已經(jīng)出神入化,三十步開外打飛鳥彈出雀落。都說這個金三角一出馬呀,那虎就“桿兒屁了”。
在酒桌上,安林說:“這回進山,咱哥兒仨要緊密照應,誰也不許貪功弄險?!卑擦值钠拮雍苫ㄕf:“對!泰和第一,我在家炒好菜等著你們回來喝慶功酒?!睉?zhàn)林說:“嫂子,沒事兒,你就等著鋪虎皮褥子吧!”李林說:“二哥,可不能光往好場想,獵虎可是懸門兒,一旦失手非死即殘。若是真打照面了,咤呼咤呼轟跑了事,可不能跟它死磕。”安林問:“那它不還得禍害人嗎?”“反正咱不進嶺就是了?!睉?zhàn)林一蹾酒杯:“若這么說,你在家瞇著,我和大哥倆人去?!崩盍謱擂蔚剞q解:“憑啥呀?我也就是說一說,哪回沒聽哥哥的?”安林拍了拍李林沒說啥,眼神里充滿了期望和鼓勵。
安林下完套的第二天,也是各捕虎隊約好會獵的日子。披掛整齊的哥兒仨剛要進林子,就聽有人高喊:“戰(zhàn)林!”進前一看,那個腰系白孝帶騎馬追來的人,是二道溝戰(zhàn)林姑姑家的鄰居,報喪說姑姑昨天后半夜去世了。這可把戰(zhàn)林難壞了,他父母早亡,是姑姑一手拉扯大的,老人殯天咋能不去呀?可他一走,這兒力量就單薄了,咋整???那哥兒倆又都非逼著自己去奔喪,戰(zhàn)林攥著倆兄弟的手一勁兒地叮囑:“你們倆千萬小心?!?/p>
方才李林力勸戰(zhàn)林去奔喪,滿以為三缺了一,滅虎就無勝券了,安林會量力而退帶他回家的,沒承想大哥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進山,心里就有點兒發(fā)毛。突然“撲啦”一聲,驚起了一只抱窩的野雞,走在前邊的安林只是一抖擻,后面的李林則嚇得一蹦跶,也是寸勁兒,腳往下一落時,偏偏被苕條茬子扎透了鞋幫,所幸沒傷到肉,只擦破了一點皮,可是一抬腳時,卻被茬子的倒須刮斷了鞋幫子。李林像正打瞌睡的人突然得到了枕頭一個樣,樂了,一副無奈腔兒:“大哥,我的鞋兩半子了,咱回去吧!”安林回身蹲下仔細地看了看,從腰間解下馬尾套和牛耳刀,說:“刀這頭是錐子,把鞋幫摽好系牢,后攆?!敝逼鹕韥砝^續(xù)碼蹤尋虎去了。李林大失所望,只好噘著嘴摽起了鞋。
正往前察看的安林,忽然聽到前邊有響動,緊走幾步,喜出望外地看到了一只雄虎,被自己埋的梅花索套住了左爪,正轉著圈兒往出拽腿。安林大喝一聲:“孽畜,拿命來。”抖了抖銀光閃閃的三尖雙刃鋼叉就猛刺過去。那虎一連躲了幾次,也脫不了身,忽然爆發(fā)出一股子激勁兒,竟把梅花索連同那根三尺來長的木頭橛子薅了出來。那虎本不在乎安林一個人,可多了這根撥棱棒子太礙事了,撲,不得撲,旋,又旋不利索,斗了幾個回合,也沒占到便宜,一尋思戀戰(zhàn)無益,還是蹽吧。安林舉著鋼叉緊追不舍,那虎慌不擇路旋落進了一片密林間,木頭橛子橫在兩樹之間,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安林又吶喊著追到,垂死掙扎的雄虎反倒不跑了,回轉身張開血盆大嘴兇視著安林要決一雌雄。安林心里這個樂呀:你這孽畜,作惡到頭?拼力揚叉一刺。見叉近身,那虎也忘了腿上的那根撥棱棒子了,奮力地往前一縱,只聽“嘎嘣”一聲,梅花索上的馬尾套活生生地被掙斷了,虎就自由了。安林一見情況陡變,急喊李林快來,雙手緊握那叉拄在地上成四十五度角與虎對峙,頭略低在叉后。那虎也不傻,它才不往叉上撲呢,旋過去要從后面下口。安林再一轉身時,被虎尾掃了個仰八叉。那虎用右爪照他前胸就是一下子,怕他不死,還想再來一下子,可剛又一舉爪,就被飛快趕來的李林用鐵彈擊中了肘關節(jié)(小海——麻穴),啊!咋這么麻?爪子不好使了,那就用嘴咬吧。恰在此時,李林的勾連槍惡狠狠地刺來,河南村的獵虎隊也聞聲趕來,“嗵、嗵”的就是兩“洋炮”,把雄虎給嚇跑了。
抬回家的安林因為五臟被損奄奄一息了,臨咽氣前斷斷續(xù)續(xù)地就說了一句話:“誰若能殺了那虎,荷花就嫁給……”荷花跟安林成親還不到兩年,甜得如糖似蜜,親得蓋一床被子還嫌寬。丈夫冷不丁地沒了,心就像被掏走了似的,哭背氣了多次,每回被喚醒,總是在重復:“誰若殺了虎,我立馬就嫁給他。”二十歲的荷花雖然生過孩子,依然俊如帶露的新荷,心眼兒好又會來事兒。這樣的俏寡婦,哪個跑腿子不惦記哪?可光惦記那也是白搭,這可是殺虎復仇招親啊!敢報號獨自獵虎的,嶺周十里八村的也只有戰(zhàn)、李二林。他們倆小安林兩歲,跟荷花同庚,還都沒成家。荷花從不厚此薄彼,在無微不至的關愛中透著濃濃的異姓骨肉親情。戰(zhàn)林膀大腰圓,以屠牛宰羊為業(yè),身上常年膻味不斷。他敢去殺虎有兩個依仗,不僅有祖?zhèn)鳌按蛋l(fā)毛斷"的潑風刀,還有那個虎撐子,每逢險急一打開消息,不同的方位會彈出六把如錐似刀的尖來,寒光閃閃,野牲口是既不敢用掌撲,也沒法下口咬。一門心思只想滅虎的戰(zhàn)林,幾次要和李林聯(lián)手,另有小九九兒的李林則總是千方百計地搪塞拒絕。他怕合伙一旦滅了虎,功勞也沒法擗呀!戰(zhàn)林是哥哥,那荷花還不得歸他呀!我才不幫他做嫁妝呢。憑著鋒利無比的勾連槍、指哪打哪的彈弓和八步斷腸散,咱李林必勝。一定讓我的心尖兒荷花喊他二大伯子。在緊張尋虎復仇的同時,倆人也沒忘了照顧大哥遺下的那祖孫三人:你送苕條我送干枝兒,你送粳米我送白面,你送活跳貓(野兔)我就送鮮魚,慌得荷花一個勁兒地擺手喊停。
二、戰(zhàn)林被逼成親
戰(zhàn)林摸清了那只雄虎是進山不久的盲流,內(nèi)當家的已經(jīng)身懷六甲瞇在洞里養(yǎng)胎。那雄虎天天在日出時,站在虎頭崖(惡虎嶺的最高處)上揚威長嘯,然后旋落到側峰的平臺上撒歡兒打滾兒,筋骨得勁兒了再去打食兒回府。那個平臺探出的懸空部分,風化得已經(jīng)有了裂子。頭一天,戰(zhàn)林用鋼釬子好頓“修理”,大大的降低了承重力。那只雄虎有好幾個人重,它若是從崖頂往下一縱啊,準會踹斷懸石墜入二十來丈深的谷底。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戰(zhàn)林就悄悄地在那個平臺的外緣,放了只折了腿不能挪窩的黃羊羔,然后隱在樹棵子后邊,不錯眼珠地盯著虎頭崖。工夫不大,那只雄虎攀上崖頂威風凜凜地長嘯起來,周圍的樹葉子都在吼聲中簌簌抖動。嘯畢,它似乎聽見有羊在叫,循聲望去,下面平臺上還真有只黃羊羔,剛欲一躍而下,又驀然收爪,那羊羔兒咋會憑空出現(xiàn)在平臺上?莫非……想到這兒,眼若無物般抹身就要下山。偏巧,又順風傳來羊叫和膻味,這聲音和味道仿佛是根無形的繩子絆住了它,邁不動步了,瞪著銅鈴似的大眼仔細脧巡,見平臺四處的確沒啥異樣,遂往下一縱,落到了黃羊羔里邊的三庹多遠處,把棵子后的戰(zhàn)林看了個“喯”清。它本想落到近平臺處,徹底偵察一番,待確認萬無一失后再上前去享用美味。沒承想這樹棵子后面還真就瞇著個人。人肉可比羊肉可口多了,既然你小子上趕著送貨到嘴,我也就卻之不恭了,遂拉出了猛撲的架勢。急忙回身的戰(zhàn)林嚇出了一身冷汗,忙叉開了弓馬步,左手緊握虎撐子,右手掄圓了潑風刀。那虎一見這刀掄得水都潑不進去,心想,我才不陪你“練”呢,踞在一旁當起了看客。戰(zhàn)林一見不好,若就這么一勁兒地掄下去,還不得把我累“胎歪”了哇?想到這兒,那刀就故意掄得慢了許多?;⒁灰娪袡C可乘,就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戰(zhàn)林忙舉虎撐子去迎,虎一見這個家巴什兒寒光閃閃必是個利器,我才不碰它呢。一掉腚就要用尾巴猛掃戰(zhàn)林的下三路。戰(zhàn)林深知若被虎尾巴掃上不死也得殘廢,急忙掄起潑風刀去迎。嚓!半截虎尾應聲落地,疼得那虎劇雷暴跳,恨不得一口把戰(zhàn)林吞了。撲得更兇狠更快了,幾個撲閃回合過后,累得戰(zhàn)林大汗淋漓。他怕工夫大了,自己力不能支,只好冒險玩開懸的了。恰巧已經(jīng)來到“修理”過的懸空平臺上了,忽然“絆”了個前搶,手腳同時著了地。眼見潑風刀和虎撐子都威力頓失,雄虎那個樂呀,你剁掉了我的尾巴,這回我要你用腦袋來賠,腚往后用力一坐,猛地朝前一縱。戰(zhàn)林一見那虎旋起,迅速地向里骨碌,待虎看清戰(zhàn)林挪了地方也收身無術了。這次它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氣,落下時,就聽到“咔吧”的一聲好似晴天炸雷,緊接著就是轟轟隆隆的串響,連虎帶碾盤大的平臺一起墜下懸崖。戰(zhàn)林奓著膽摟著樹往下一看,半拉虎都被石頭砂土埋上了。他捂著胸脯子緩了好半天,腿才硬實了,回村求鄰居們幫忙拉回了死虎。
三、雌虎頻頻報恩
殺了虎的戰(zhàn)林說啥也不跟荷花成親,說:“有血性的漢子都懂‘朋友妻,不可欺,何況荷花是我的嫂子呀!你們要死逼,我就背起行李卷兒回山東老家去?!卑擦值膵尶拗f:“娘知道你是一門心思想給哥哥報仇,沒別的圖希??赡闵┳硬艅倓偠畾q,總不能讓她獨守空房一輩子吧?若是嫁給了別人,還不如你頂了安林的窩,娘和你侄兒也就都有靠了。再說,誰殺了虎荷花就嫁給誰,也是你哥的意思??!”戰(zhàn)林還不點頭。眾親友又輪番地勸了一天帶半宿,戰(zhàn)林才勉強應允。鄉(xiāng)親們都夸戰(zhàn)林仗義。唯有李林不忿:老天偏心,咋就讓他先得手了呢?
安林的靈位前,擺著豬牛羊三牲祭品和虎頭。安林的媽強噙著眼淚哽咽道:“林子,你二弟冒險殺虎給你報了仇。今天娘做主,就在你的牌位前,把他跟荷花的事辦了?!睉?zhàn)林跟哭哭啼啼的荷花先給安林媽磕了仨頭后,又對安林的牌位拜了三拜。伴娘給淚流不斷的荷花撤去孝服,換上了大紅嫁衣,吹吹打打地擁著和戰(zhàn)林拜了天地。
不全是喜慶的婚宴也鬧騰了一小天,太陽卡山了,喝酒的人才陸續(xù)回家。李林還醉臥在新房里。荷花叫他:“三林子,該回家了。用不用你二哥送你呀?”李林揉了揉醉眼,見只有荷花在跟前,齉齉著鼻子說:“二哥?這把便宜他了,可我心里不服哇!哎,荷花姐,若是他也給虎嗆(吃)了,我殺了那虎,你是不是也得嫁給我呀?”“死三林子,別胡吣!”“我說的是萬一?!薄八悄愣?,你咋能這么說?”“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呢?”荷花怕他醉話說起來沒個頭,為了讓他趕緊走,遂應付道:“中!中!”李林一邊踉踉蹌蹌地往外走,一邊回頭還說:“到時候你可不許禿擼扣哇!”荷花目送里倒歪斜遠去的李林,不悅地搖頭嘆了口氣。
咋這么癢癢呢,戰(zhàn)林伸手去撓,啥玩意毛刺拉哄的,睜眼一看,啊!是只老虎用腮在蹭自己的臉。戰(zhàn)林在河南村被發(fā)小高郎中拼“高”了,晌午歪了,才趔趔趄趄地趕回來,到了獨木橋頭想坐下來歇一歇,誰知道竟然迷楞著了?,F(xiàn)在,一見自己的腦袋就在老虎嘴旁,頓時把酒全嚇“飛”了。他想掙脫后拼力一搏,無奈衣襟被虎爪子牢牢地踩住,血招也沒有了,只有等著變虎糞了。過了一會兒,還不見母虎開“嗆”,反而沖他哀號,號完后又張著嘴用腮蹭他,戰(zhàn)林揣測:也許它有求于我?遂哆哆嗦嗦地搬過虎頭一看,媽呀!原來是一根帶戧茬的骨頭卡在了嗓子眼。為了保險,戰(zhàn)林用關了“消息”的虎撐子撐住了虎口,從中間伸進手去,摘了好幾次,才把卡喉的骨頭取下來。那只母虎吧嗒吧嗒嘴,舒服地低吟了一聲,轉過身前腿跪在戰(zhàn)林面前似作磕頭狀,如此三次才撒歡而去。幾天后,一頭垂死的大肚子母鹿趴在院里,戰(zhàn)林樂顛顛地熬成了鹿胎膏換了錢。又過了些日子,一只獐子又放在窗臺下,戰(zhàn)林曬干了麝香變成了現(xiàn)大洋。以后院子里隔三差五地就會有狍子、野豬或黃羊。接長補短的還有山雞野兔,小日子滋潤透了。沒出倆月,荷花又懷孕了,戰(zhàn)林樂得嘴都閉不上了。戰(zhàn)林越幸福李林越糾結:天下的好事咋就都讓他攤上了呢?這期間,荷花多次托人給李林說媒,其中也不乏靚女,可李林一概不看,總是說:“除非臉盤兒、秉性和為人都和嫂子一個樣,若不,一把棉花難開弓——免彈(談)。”荷花賭氣地說:“你若能把嫂子劈開,現(xiàn)在就拿去一半;若是沒有這個本事啊,就等下輩子吧!”荷花是為了讓他死心,別指著一棵樹吊死??衫盍诌€就鐵心地認準了這棵樹了。因為他白天想的是荷花,晚上夢中會的也是荷花,都快魔怔了。戰(zhàn)林夫婦卻毫未察覺,還一盆火似的關心著這個跑腿子義弟。
四、李林屢設圈套
李林幾次看見母虎和戰(zhàn)林相偎在河畔,簡直都嫉妒死了。
一天早晨,趁母虎出去打食兒,李林從洞里掏出個還沒長全毛的虎羔子,剁下頭撂在一只破套袖上。母虎回洞一見孩子的腦袋搬家了,心如刀攪似的圍著直轉圈,用爪子刨地長嘯,前些日子丈夫失蹤了,今天愛子又被害,誰這么歹毒哇?嚎夠了用爪子扒拉著套袖左聞聞、右嗅嗅,這股子味道太熟悉了——恩人常去河南村按摩,每次回來必坐在獨木橋上抽袋煙,自己到河邊喝水,“花插”地也能碰上,親昵地臥在膝前蹭他的腿。有時,也馱著恩人轉上幾圈,恩人下來后就摟著自己貼臉。沒錯!就是這股子味道??墒?,這絕對不可能啊!恩人能冒險救我,他是那么的善良。再說了,我也沒少報答他呀。我們之間沒有一丁點兒的仇哇!這一定是巧合。
母虎雖然不敢輕易地離洞,可那也不能掛下巴呀!第二天,小心翼翼地堵嚴了洞口才去覓食。可是當它心急火燎地趕回來時,在洞口又看見了被掏出心肝的女兒尸體,眼睛還圓睜著,似乎在問:媽,這是為什么?旁邊一雙油漬麻花的手套,依然散發(fā)出濃濃的膻味。這味道一下子撕碎了腦際那張親切和善的臉龐,幻化出操刀切頭、剜心取肝的猙獰。是他,篤定無疑!母虎悲嚎后,歇斯底里地用尾巴橫掃洞前的柞樹和榛柴棵子,掃著掃著,它突然怒火中燒連旋帶縱地直奔河北村,要以牙還牙滅了那個“狠人”。
狂奔到獨木橋前,已經(jīng)晌午歪了,到了那個“狠人”每天從河南村回來的時光,母虎突然收爪站住。它覺得這兒才是報仇的好地方,因為只有當那個“狠人”過獨木橋時,才能刀入鞘虎撐子上肩。母虎盯著獨木橋,李林望著獨木橋,而戰(zhàn)林則絲毫不知。他從河南村按摩回來還和往常一樣,在上橋前別好了煙袋,將刀鞘扣牢,虎撐子挎在左肩,兩手乍撒著掌握平衡踏上了獨木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母虎從柳毛通里發(fā)出瘆人的長嘯,驚得林中鳥撲棱棱地飛起。憑嘯聲戰(zhàn)林料定虎就在附近,但從鞘中抽刀已經(jīng)來不及了,忙抓過虎撐子自保。李林深知若是一見這個六面有尖的虎撐子啊,那母虎還真就不一定敢下口。就在他瞄準戰(zhàn)林的眼睛要為虎作倀發(fā)彈的一瞬間,眼前電石火光般閃現(xiàn)出當初三人結拜的情景:兩個哥哥出錢幫他葬父;大哥在盤山路上背著自己去嶺外找郎中看病;那次暴雨后突然山崩(泥石流),二哥為戧住巨石險些喪命,卻給自己爭取了逃生的時間……往事“倏”地一下子全映現(xiàn)在眼前,他下不去手了!長抒了一口氣,收起了彈弓。偏偏在此時,自己與荷花拜堂的幻像“刷”地屏遮了腦際,這可是朝思暮想的??!在助不助虎的兩難中他折中了一下,我不動手,只“冷丁”地喊他一聲,能不能喪命于虎口,就全憑他自己的造化了?!岸纭睉?zhàn)林聞聲一回頭,握虎撐子的手不由自主地下垂,那母虎乘機“旋”過去就叼住了他的肩膀,一同落在齊肩深的河水里,水淋淋的又叼著一躍上岸,緩過嘴來,“咔嚓”一下子就咬斷了戰(zhàn)林的脖子。母虎張開血盆大口恨恨地狂吃起來,轉眼之間,就吃掉了小半拉。吃飽后將殘軀撕成了幾塊,使爪子拍,用屁股坐,弄得沒了模樣后,才恨猶不解地離去。藏在柳毛叢里的李林把這血腥的一幕全看到了,見一向關愛自己的二哥須臾間只剩下了幾塊肉,不禁自責起來:我是不是太沒人性了?想想大哥二哥都沒了,他想大哭一場,可又怕別人聽見,只能捂嘴飲泣??拗拗?,一句話冷不丁在耳邊響起:“有舍,才有得?!笔前?!只有舍了二哥,才能得到荷花呀,心里開始一點兒一點兒地釋然了。給戰(zhàn)林的零骨碎肉磕了仨頭,一瞅四外無人,含淚穿橫壟地潛回了家,等著“報廟”(頭一次送漿水)聲起,再去幫助荷花料理喪事。
五、老三不打自招
一身重孝的荷花挺著顯懷了的肚子,領著兩歲的孩子跪在靈前,邊焚化紙錢邊哭訴:“虎哇!你跟戰(zhàn)林到底有啥過節(jié)兒?已經(jīng)都給咬死了,干嗎還把剩下的尸首都給撕碎了,拍扁了?”李林也哭得雙眼通紅,鼻涕甩得多老長,拍打著棺材嘶啞著發(fā)誓:“若不能殺虎給二哥報仇,我就摳去雙眼自殘雙手?!甭犝邿o不動容:“這才是義結金蘭的純爺們兒呢!”慌得荷花忙去捂李林的嘴,不讓他發(fā)這么重的誓。李林偷著樂:看來荷花的心里早就有我了。
發(fā)送出戰(zhàn)林后的一個早晨,李林隱藏在虎穴前的榛柴叢里,對準剛出洞正在抻懶腰的母虎就是一彈,射中了右眼,趁它疼得翻身打滾時,偷偷地下了山。三天后,重操故伎,那母虎就成了雙眼瞎,沒法打食了。數(shù)日后,李林在洞前悄悄地放下灌了毒藥只能叫喚而不能動彈的雞、兔子和一盆斷腸散水,已經(jīng)饑腸轆轆好幾天了的母虎連吃帶喝后,不一會兒就蹬腿咽氣了。
在虎尸前,滿嘴酒氣的李林說:“荷花姐,母虎死了,二哥的仇我也給報了,你也該話符前言嫁給我了吧?”說著就急不可耐地抹下荷花的白頭繩,彎腰撕去罩在鞋面上的白孝布。荷花見他急皮猴似的樣子,覺得反常,心生疑竇,為了套出他的實話,勉強一笑:“三林子!你就一點不忌諱?我可是妨死兩個頭了,還全是橫死的,還敢喜歡我?”“那可不,荷花姐,為了得到你,我可是啥事都干了。”荷花心頭一凜,但卻佯作幸福而又信不實地問:“真的嗎?”李林雞鹐米似的點頭。為了讓他徹底地坦白,荷花掩悲忍恨又拋去一個微笑。這兩笑可讓李林受寵若驚了:自打和戰(zhàn)林成親以來,為怕他邪念蒙心,荷花極少單獨面對李林,實在躲不開時,也只應酬三言兩語,然后就是沉默。剛才的笑,把李林的骨頭都美酥了,徹底打開了話匣子——怎么殺虎羔子嫁禍;怎么讓戰(zhàn)林分神喪生;怎么兩彈射瞎虎眼;又是怎么讓母虎中毒斃命?!澳阏f咱哥們兒的手段咋樣?”“高!你太有才了!”
六、荷花自刎殉夫
荷花對李林說:“若想和我成親,你得先祭拜兩個哥哥?!崩盍謽凡豢芍У貙Π擦趾蛻?zhàn)林的牌位磕了六個響頭,剛要直腰站起,卻被荷花摁?。骸澳銈兏鐑贺戆莅炎訒r盟的啥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要是背了誓呢?”一聽荷花這么問,李林的心“咯噔”了一下子,支支吾吾地說:“天……天打雷……雷劈呀!”“老天爺可沒這個工夫,你還是自己個兒了斷吧!”“咣啷”一聲,荷花扔過來一把匕首?;诺美盍置οバ猩锨埃沃苫ǖ氖挚匏毁図嵉卣f:“荷花姐,這一切可全都是因為喜歡你呀!”“這就是你害死哥哥的理由嗎?”“大哥死后,你不也嫁給二哥了嗎?二哥死了,你為啥就不肯嫁給我了呢?”“那不一樣,安林是被虎咬死的?!薄拔叶缫彩前。 薄澳闳舨患薜溄o他,母虎能找戰(zhàn)林報仇嗎?若不是你幫虎吃食兒,虎能咬得死他嗎?再說了,對那兩只剛出娘胎的虎羔子你也下得去手?”“我二哥不也殺過虎嗎?”“他殺虎是為民除害,替兄報仇。你殺虎又是圖的啥?”李林一見不管咋說荷花都不肯答應嫁給自己,索性解開了前大襟,胸脯上疤痕累累,又羞又怕的荷花急忙捂眼往后躲:“死三林子,你想干啥?快系上扣?!崩盍终f:“每逢我想你想得抓心撓肝時,就拼命地撓心坎子。新傷壓舊痕,你看看,都沒好地方了!可我從來沒碰你一下,也沒一句挑逗?!焙苫ǖ幕饸庵饾u下降,一絲憐憫和怒其不爭隱隱涌上心頭:“天下的好女孩一劃拉就一大把,干嘛非戀著嫂子呀?你呀,都傻透腔了!”說著,淚如開閘,李林以為荷花的心軟了,欠縫了,要趁熱打鐵,跪下繃住荷花的雙腿說:“荷花姐,反正二哥已經(jīng)不能復生,咱就將錯就錯錯到底吧,我保證對哥哥的孩子視若己出。我數(shù)星星,盼月亮,等的就是這一天哪!”一聽這話,荷花像被烙鐵燙了似的:啊?等的就是這一天?難怪和戰(zhàn)林成親的那天,他就要自己承諾,還磨嘰不許禿擼扣,敢情是早有這個心了。若是那時痛罵他一頓,或許他就斷了這個念頭,但凡要是提醒過戰(zhàn)林,也許他就不會命喪虎口了。鬧了半天,是我的隱瞞和包容釀成了大禍呀!她一邊哭著、悔著,一邊歇斯底里地捶打著自己。李林心疼地想上前制止,荷花冷冷地喝令不許靠前,只見她眉頭緊鎖咬牙沉思,須臾間神態(tài)大變,淚眼中竟流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三林子,說句真格的,我在你心里……”李林急忙接著說:“那可是比命還金貴的心尖兒啊,若是得不到你,我生不如死?!薄叭鲋e?!薄叭粲幸欢狐c虛的,就喝水嗆死,吃飯噎死,睡覺憋死!”孰料,荷花連說完三個好字后吼道:“李林!你個圖嫂害兄的冤家,就生不如死吧。你能砍斷我家的梁柁,踹翻了灶臺,我就不能弄死你的心尖兒嗎?戰(zhàn)林,你的荷花來了!”隨著話音沒落匕首就插進了左胸,沒根兒了。李林知道現(xiàn)在就是神仙也救不活荷花了,沒敢動那匕首,無限愛戀地攬起荷花的頭,用腮貼著她那張慘白的臉,哭著數(shù)落:“荷花,你咋這么擰?。≡鄣暮萌兆舆€沒開頭呢!”荷花喘息了好一陣子,攢足了氣力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好日子?原是要和安林過的,可那公虎不讓。后來又想和戰(zhàn)林過,又被你這個白眼狼給攪了。撒開手,別臟了我!”說著猛地拔出了匕首,血就躥箭兒了,噴了李林滿嘴,眼睛也被糊上了,待他擦完一看,兩個人的胸脯子上都是血糊淋拉的,荷花已經(jīng)斷氣了。痛失心尖兒的李林要去喊人盛殮荷花,咋就那么寸,剛到門前的大道上,一頭脫韁的牛就迎面沖了過來,和他向住了。李林一邊急躲一邊哭著喊:“不是我害死了你的崽子,也不是我射瞎了你,更不是我藥死了你呀……”腳下不知被啥一絆,摔倒在路邊口吐白沫就不省人事了。當李林被涼水“激”醒后,卻見“戰(zhàn)林”在他面前貓腰端著碗。李林急忙磕頭:“戰(zhàn)林哥,你就饒了我吧……”那個端碗的年輕人忙喊:“李林,我是萊碩銘……”“啊,來索命?”嚇得李林一個高躥起,就沿通向大河的砂石路狂奔而去。跑著跑著,他“撲通”一聲,側(栽)進了大河,等人們七手八腳地撈上來時,早已經(jīng)沒氣了。
村里人都鬧蒙了:安林被虎咬了時荷花沒輕生,戰(zhàn)林命喪虎口時她也沒尋短見,如今仇報虎死,為啥反倒自刎了?冒險殺虎給義兄報仇的李林為啥被萊碩銘嚇得溺水而亡……
責任編輯 鄭心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