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垛
今年的冬天顯得很干燥,眼看就進入十二月份,一直沒有下雪。氣壓低的日子里,煙塵和霧霾讓人難以喘息,晚上尤甚,根本就不想出門。
早晨的天氣預報說近三天有大到暴雪,不覺心神一振,趕緊收拾好行囊,卻把上班的事拋在了腦后。
天空灰蒙蒙的,下樓啟動汽車時,已經(jīng)零星飄起了雪花。到煤窯嶺時已經(jīng)快天黑,雪下得更大了。在村口,我遇見了剛從山上下來的胡大爺。胡大爺叫胡寶山,今年已經(jīng)七十五歲,牙快掉沒了,門牙只剩下一顆半,但是他堅持不鑲牙,他說他不喜歡那個味道。他原是佳木斯農(nóng)機廠退休干部,退下來后就搬到了這里。從前在市里時,因工作關系,曾和他有過一面之交,雖不算太熟,但置身于這深山老林里,應該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了。胡大爺和我一樣,不喜歡城市的生活。
“知道你快來了,俺都在山上看了一天的雪了,這場雪可是不小?!焙鬆敹抖渡砩系难┗ㄕf。他濃重的山東口音,說話時牙齒有些漏風,讓人感覺有些滑稽,更多了一份親切。
“我就是奔這場雪來的。這一帶山區(qū)雪景很好啊?!蔽蚁褚粋€專業(yè)攝影家一般推了推身上的攝影包。
不時有身邊路過的人熱情地上前和胡大爺打招呼。胡大爺一一回應,然后再回轉(zhuǎn)頭看著我說:“這場雪可是盼了多會(很久)了,俺就是喜歡這里的雪才搬回來住的,沒了雪,還有舍(啥)意思。天晚了,你大老遠來了,還沒吃飯吧。趕緊家去,你嬸子肯定做好飯了?!焙鬆斦f著挨著我的一只胳膊在我背后輕輕推了我一把,那熱乎勁兒,讓人心里暖洋洋的。
那晚在胡大爺家喝了點兒熱酒,暖乎乎的火炕,睡得那叫一個香甜。
第二天吃罷早飯,胡大爺早早就裝束完畢,帶我一起上山。
“俺昨晚看了掛歷,今門兒(今天)不是禮拜天啊,咋沒上班?”
“近來就是覺得做啥都沒意思,請假了?!蔽一卮?。其實我連假也沒請。
我說完這話,胡大爺沉默了。我倆冒著雪奮力往山上走,林區(qū)氣溫要比市里低五六度,鼻孔里呼出白花花的哈氣,我嘴邊的圍脖兒已經(jīng)掛了一層霜。一直走到南面的山頂,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我和胡大爺在山頂?shù)囊桓岬沟臉涓缮献聛?,看著雪花無聲飄落,四周一片寧謐。胡大爺抬眼望著山下的村落,良久,開口說:“不是俺說話不中聽,你還年輕,還得好好干。現(xiàn)今的世道好嘍哇,想想俺小那時候,遭的那份罪,就別提了……”
“您那時候趕上戰(zhàn)亂,哪能和現(xiàn)在比?!?/p>
“不能這么說啊,盡管小時候遭了罪,等到俺當了兵一直轉(zhuǎn)業(yè)到了農(nóng)機廠,俺還是沒干夠啊,有事兒做就是幸福。你們確實是趕上了好時候。俺小那時候,唉,別提了?!?/p>
胡大爺說完,又是一陣沉默。我和他一齊抬頭仰望天上飄落的大片雪花。
過了很久,胡大爺也沒有征詢我,像是自言自語,講述起了他的童年。
一 胡大爺打開回憶的閘門
六歲以前的記憶,總是一片模糊。
俺只記得老家那個莊四周都是大山,出了家門,走不了多遠就進了山里。在莊子南邊,是一帶溝川,溝川一直往西面延伸,那里有一片平原。在莊子南面的山根下,有一條小河。每到雨季來臨,河水暴漲,變得寬寬的,像一條大河的樣子了。娘總是不叫俺下河里鳧水(游泳)。俺聽話,就不下到河里,坐在河沿邊的石頭上,滿心羨慕地看著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在河里鳧水。俺大爺家的六姐石榴鳧水最好看,邊鳧水邊沖著俺擺手,笑著喊著:
小三寶兒,小三寶兒,
褲襠里藏著個小核桃。
指頭一彈就沒了,
嚇得三寶到處跑。
一么哭,一么笑,
腚里夾著棉花套。
一么走,一么掉,
咕噔咕噔放大炮。
水里面的人就都沖俺笑。俺六姐最能編排故事逗俺玩了。俺站起來,看看屁股后面什么也沒有,那些人就笑得更厲害了。
俺知道六姐夜來(昨天)還被強行按住裹腳(纏足),哭成了個淚人兒。俺大娘比俺大爺開明,見仙女般的六姐那副傷痛欲絕的樣子,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裹腳遭的那份不是人遭的罪,咬咬牙,說:“不裹了,大不了豁出去俺石榴這輩子不嫁人?!贝鬆?shù)裳壅f:“胡說,妮兒七八歲了還不裹腳,成啥樣子啦?!睆膩聿淮舐曊f話的大娘急了,也瞪眼說:“俺不聽你的,民國早就不興裹腳。要裹也行,先把俺的這雙碎腳剁了去吧。”大娘說得上心,兩只眼睛像是冒出了火苗子。俺大爺就軟下來。他也心疼石榴,嘆息一聲,就此作罷。俺大爺家六個姐姐,只石榴姐沒有裹腳。
俺依舊站在河岸看著石榴姐在水里上下翻飛的囫圇腳丫,想著她夜來(昨天)還哭哭啼啼呢,現(xiàn)在倒嘲笑起俺來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平。河里的人邊鳧水邊笑個不停,俺看他們也看累了,羞羞地坐下來,尷尬地往北張望著俺的村莊,然后再環(huán)顧莊子四周連綿不斷的大山。那些山啊,籠罩在淡藍色還有些灰白色的天空下面,莊子氤氳在霧氣沼沼的一片薄霧里??諝饫锏臒崂艘魂嚲o似一陣,俺的頭上身上就沁出了一層細汗。俺站起來,開始脫衣裳,想下到水里面去。石榴姐就在水里喊:“二嬸子,三寶兒要下水啦。”這時候,娘就不知在哪里冒了出來,嗔著臉。俺娘嗔怒的時候樣子怪好看呢??勺源虬车鶐е髮毝殢倪@片大山里走出去闖了關東,俺娘的臉上就總是汪上了一片愁苦,這讓娘年輕好看的臉看上去比以往老了許多。
俺六歲的記憶,就像老家的天空和群山上面的霧氣一樣,朦朦朧朧,跟沒揭開蓋子的籠屜差不多,周遭一團水汽。六歲的孩子心里總有數(shù)不清的好奇和快樂,不知道啥叫憂愁,也不知俺娘為啥一天到晚總是不停地嘆息。娘嘆息的時候,也沒能阻擋住俺的頑皮和不安分,俺的眼睛手腳都沒閑著,掀開老木床上掛了補丁的蚊帳,沒啥好玩的,就鉆到床底下,掏出那些俺爹和俺大哥二哥的破舊鞋襪摞起來一堆,再推倒。床底下那些早就補得不成形的鞋襪,散發(fā)著難聞的味道,這并沒影響俺的興趣。
那一年,陰歷剛交七月份,好多人家就開始張羅播種冬小麥。已經(jīng)有幾年沒人家種麥子了。俺娘也沒日沒夜地忙著。早晨俺還躺在被窩里,就聽見“噼里啪啦”的炮仗響成一片。俺趕緊穿上衣裳,彎腰提溜上鞋,飛快地跑了出去。俺看見莊子中心那個大碾盤周遭聚了好些人,不少人家都拿來炮仗掛在碾盤旁邊幾根石樁子上好像是比賽著燃放。大人們都在歡呼,都在大笑。
俺大爺也在人群里,大爺家的六個閨女也都在人群里,她們都穿了新衣裳。人群里的大閨女小媳婦幾乎都穿了新衣裳。六姐石榴的衣裳最花哨,也最扎眼。以往在俺的印象里,從沒見過她們穿新鮮衣裳,就連過年她們都是破衣爛衫。俺還模模糊糊記得,南山里面槍炮聲響起來的時候,俺娘就背著俺,和那些閨女媳婦沒命地往北山里頭跑,跑得跟頭把式的,躲進深山里。俺爺爺奶奶去西頭區(qū)上找俺三叔,三叔在區(qū)上給八路軍干事。三叔帶著爺爺奶奶回家的途中,叫一隊扛著膏藥旗的日本兵,還有幾個穿著黑制服的二鬼子(俺們那里都這么叫他們)給堵住了。爺爺奶奶并排被打爆了腦袋,三叔被子彈打在了肚子上,汪了一褲子血。三叔叫罵著,一個黑制服過去補了一槍,旁邊的鬼子看熱鬧一樣發(fā)出猙獰的笑聲。這是俺大爺回來時學給俺娘的。他是去迎他們。他藏在了溪水旁邊一堆茂密的臭柳棵子里,才躲過了這一劫。他在那堆柳樹棵子里大氣不敢出,腦袋上的汗和著眼淚浸得胸膛上水汪汪一片。
“去關東找找那爺兒三個吧,一晃四五年了?!贝鬆斦f。
“可不是,大寶都十五六了吧,長全身量,該是個壯勞力了?!贝竽锔f。大娘的臉上褶子多得數(shù)不過來。
“去哪找啊,好幾年也沒個音信?!蹦镎f著,嘆了口氣。
“還得到駝腰子那一帶去找,那是條金溝,二弟就是去了那里,投奔了扈三兒。扈三兒打小沒了爹娘,也是個苦孩子,出去了多年了,聽說扈三兒在那里怪打幺(混得挺好的意思)。都是本家弟兄,按說二弟和大寶二寶應該不會有啥事?!贝鬆斦f。
“俺爹和俺大哥二哥去東北干啥。”俺在大爺?shù)母觳踩?,擺弄著大爺環(huán)攏在一起的兩只大手問。
“你爹覺得日子苦得熬不住,就去合江的駝腰子找扈三兒。你爹說,那片金溝里到處都能找到金子,興許現(xiàn)在挖了不少了,就等著你娘去了?!贝鬆斦f著,看了看俺娘。
俺娘答應了。等大爺大娘叫俺留在家里時,俺娘就哭成了淚人。俺娘知道,他們沒有兒子,早就打譜把俺過繼給他們了。俺娘哭的時候一點聲息也沒有,叫人看了揪心。最后大爺大娘實在拗不過,嘆息一聲,隨了俺娘的心思。
還沒走出莊子那片大山,就把俺累得纏在了娘的身上。俺娘是小腳,苦了俺那親娘啊,苦死了。
進了城里,俺看見了喘著粗氣冒著濃濃黑煙拉著汽笛的大家伙。那家伙“哞”一聲,把俺嚇了一跳,站在跟前直勾勾看著它,看著它后面長長的尾巴里面進進出出的人??墒前衬餂]有帶俺上去,娘說那里面裝著不老少日本人,他們上人家門里來禍害人,還要用火車送他們,看了叫人生氣。俺知道了,那個吐著黑煙的大家伙叫火車。俺娘帶著俺上了一條大海船,剛走出沒多遠,俺娘就吐得喘不上氣來了。到了第三天晚上,俺娘瞪著發(fā)著綠光的眼睛,幽幽地跟俺說:“三寶,娘抱著你,咱娘兒倆一起打這船上跳下去吧,到大海里就啥愁事都沒了?!蹦镎f著就硬挺著瘦弱的身子過來抱俺,俺就哭了。娘摟著俺,就又開始“嘔嘔”的,她吐不出來東西了。大娘幫著俺娘攤的一摞子苞米地瓜兩合面的煎餅,只有俺能吃,娘一口也吃不下。
下了船,俺和娘費了不知多少天的功夫,在一個下著大雪的日子里,俺們到了煤窯嶺這里。俺就叫那大片的雪花給迷住了,在關里,俺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雪。再就是那個刺骨的冷啊,手腳凍得鉆心地疼。一戶鄉(xiāng)親留俺們住下了,第二天,四周的山林變成了一色的白。那場雪下得真大呀,那個天真藍呀。日頭照著厚厚的白雪,刺得俺睜不開眼睛。俺見這里的山和老家莊子四周的山差不多,不一樣的就是這里的山四周那個亮堂,老家的山總是霧氣沼沼的。
六歲那年,煤窯嶺上那一片白茫茫的厚雪,土馬架子煙囪冒出白白的煙氣,房門打開時裹出的一團團白氣,都叫俺覺得新鮮。老家的山嶺上從來都沒有那么白過。對老家的記憶,叫白花花的大雪這么一捂一蓋,就變得更加模糊不清了……
胡大爺說得不緊不慢,有的時候還要沉思一陣子。開始,我沒有在意,老人嘛,總是喜歡回憶,絮絮叨叨。但聽著聽著,我就被他的講述給吸引住了,慢慢地進入了老人的語境。
趁胡大爺?shù)皖^回憶的空當,我問他:“去現(xiàn)在的樺南縣駝腰子應該走佳木斯,你們走的路線好像不對?!崩先苏f:“孤兒寡母的,哪里知道路啊。俺娘硬是不坐火車,娘說,那里頭沒準有日本鬼子,他們不是好東西。在大連下了海船,煎餅就剩不多少了,俺和娘一路要著飯往北趕。路上受的那些苦啊,就別提了??煲侥档そ亟鐣r,俺們碰上了東北民主聯(lián)軍的一支剿匪小分隊,搭上了他們的馬車,打穆棱走密山就奔了寶清,從寶清折回來往西,在一個叫嵐峰的地方,又搭上采伐木材的馬爬犁才到了煤窯嶺。部隊上那個姓姜的連長真和善,說話也是俺沂蒙山區(qū)那個地方的口音,給俺娘倆吃的哈(喝)的,還告訴俺,他們是東北民主聯(lián)軍,共產(chǎn)黨的部隊,和老百姓是一家人,這里胡子(土匪)到處都是,你們孤兒寡母的安全也是部隊的責任。在嵐峰臨分手的時候,姜連長還特意囑咐伐木隊的人要照顧好俺們娘兒倆。在煤窯嶺留俺們住下的鄉(xiāng)親就是姜連長的老鄉(xiāng),姜連長還給了俺們路上吃的干糧。后來俺在駝腰子的時候,還找到過他。再后來,俺聽說他在土龍山剿滅謝文東李華堂殘部的時候犧牲了,他的尸骨就埋在佳木斯西郊烈士陵園里。每年清明節(jié),俺都帶著全家先去給他掃墓,再去給俺爹娘上墳?!?/p>
“一個好人啊?!崩先苏f到這里,又沉默了好半天,兩行渾濁的淚水還有亮晶晶的鼻涕一起流了出來。
胡大爺一直坐在那根木頭上沒動。這時候我卻有點吃不住勁了,早就站起來,不停地跺腳,摘了手套,將兩手放在嘴邊哈著,一團團熱氣從指縫里向外擴散。
“呦嗬,你看看,俺老糊涂了,這荒山野嶺的,光聽俺磨叨了,凍壞了吧,趕緊家去,吃了晌飯,咱再出來溜達?!?/p>
吃罷午飯,胡大爺還要帶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一直沉浸在他的回憶里,就央求他繼續(xù)講他的往事。那天下午,我倆都沒有進山。
二 扈三說的話俺一句沒聽懂
俺叫那些白雪給迷住了,經(jīng)常站在當院子里出神地看著連綿的雪山。俺一直在研究那些雪花,連俺娘喊俺吃飯都聽不見。非得俺娘拽著俺進屋,才戀戀不舍地跟娘進屋,凍得小手通紅通紅的。回到屋里急忙吃飽了肚子,俺就又出門去看那些白雪。鄰家比俺大一點的孩子說:“小孩兒上不了山,雪深的地方能淹沒過腦袋,掉里面就出不來了?!边@時候俺娘就來到院子,后面還跟著幾個嬸子大娘,都是山東老家的鄉(xiāng)親。俺娘拉著俺的手往外掙,她們就往里拉,相持不下。李祿喜大爺就走進院子:“他嬸子,大雪封山了,到駝腰子還有百十里路哩,到處都是胡子,等春暖花開再去不遲?!崩畲鬆敶髦鴤€大狗皮帽子,一臉絡腮胡須,上身一件肥大的老羊皮襖,沒有掛面子的那種,下半身依舊是老家的緬襠老棉褲,腿上膝蓋以下打著高高的綁腿,腳上一雙胖墩墩的毛氈靰鞡。李大爺說話一點笑模樣也沒有,口氣雖柔和像是商量,其實透著威嚴,不容分辯。那些嬸子大娘七嘴八舌再一勸,俺娘就不再掙了。
起初俺雖然也想俺爹和俺大哥二哥,可是一見那茫茫無際的白雪,俺就不怎么想他們了。俺娘和俺暫時住在李大爺家房后面他們起先住的馬架子里,都是老鄉(xiāng),李大娘和俺娘在老家還是一個莊上的。
等近處山上的雪叫伐木隊的車馬還有上山弄柴禾的住戶踩出了路,李家彩蓮大姐和鈴鐺哥就偷偷帶著俺去屯子邊的山上玩,回來時免不了被李大爺罵上一頓。李大爺叫胡子給嚇怕了,他自己說曾經(jīng)被綁了一次,差點叫胡子給撕了票。俺偷偷問鈴鐺哥:“伐木隊咋敢上山?!彼f:“他們也是隊伍上的人,有槍。”
那一夜,吃罷晚上飯,李大娘過來和俺娘坐在熱乎乎的火炕上拉呱(說話),俺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早上醒來,娘不在屋。俺來到前屋,灶間里水汽騰騰的幾乎看不見東西。里屋一屋子人,俺娘也在,坐在炕沿邊上一個角落里,聽他們拉呱(交談)。屋里的人把李大爺和一個俺不相識的人圍坐在中間,他們有說有笑,說起家鄉(xiāng)的零散往事,說眼下的時局。李大爺身邊那個生人白凈面皮,是個笑面,身上的衣裳干凈素氣,和屋里的其他男人不大一樣,說話細聲慢語地顯得文靜柔和,看上去怪近便人(可親)。晌午,李大爺還殺了兩只雞,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那些人哈(喝)酒的時候,俺聽他們管那個陌生人叫扈三哥,想必就是老家里俺大爺說的那個扈三兒了。他們吃肉哈(喝)酒,扈三兒經(jīng)常沖俺招手,俺就過去。他把一筷子雞肉叨給俺,還摸摸俺的腦袋,笑呵呵地說:“這孩子怪招人稀罕?!卑尘兔雷套探乐俏兜栗r美的雞肉,亮晶晶的油順著俺的嘴角流下來。俺娘就嗔怪俺:“小孩子家,不尊矩(不懂規(guī)矩)?!崩畲鬆斅冻錾儆械男φf:“吃吧,一個孩子?!膘枞齼壕兔车哪樀皟赫f:“吃飽了不害饑,朝東走,肚子朝西?!蔽葑永锏娜硕夹α?。按照俺老家的規(guī)矩,等他們吃完了,俺娘和李大娘還有孩子們才上桌。俺在吃飯的時候,扈三兒他們坐在屋地木櫥邊上的板凳子上抽煙哈(喝)水。擺在俺跟前那個大碗里的豬肉燉粉條子,可把俺給香美了。俺看見娘在一旁害羞地使眼睛瞪俺,俺還看見扈三兒總往俺這邊看,臉上掛著的笑看上去十分慈祥。
盡管俺娘生氣俺不懂規(guī)矩,但扈三兒帶來了俺爹和俺大哥二哥在駝腰子金溝的平安消息,俺娘臉上的愁容就舒展開了。回到自己的屋里,俺娘臉上就現(xiàn)出了很少有過的笑來。燒炕的時候,俺娘小聲哼唱起了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俺也蹲在灶坑跟前,仰頭看著娘。娘的臉上叫木頭柈子火苗照得通紅通紅,平日里那些細碎的皺紋一點也看不見了。俺一直仰頭看著娘,聽著那像仙樂一般的鄉(xiāng)音鄉(xiāng)曲,俺還是頭一回聽俺娘唱,真好聽啊。
那個春節(jié),俺和娘是在煤窯嶺過的。扈三兒是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來的,住了一段時日,大約是過了二月二才走的。
那段日子,扈三兒住在屯子最南面山窩子里的老齊頭家。老齊頭是個鰥夫,扈三兒每次回來都住那里。除了李大爺這里,扈三兒從不去別家走動。俺聽大人們說,扈三兒總喜歡一個人獨自上山轉(zhuǎn)悠,套野豬狍子兔子逮野雞他相當拿手。有時候,扈三兒也帶俺上山。俺喜歡那些蓋著厚厚的大雪的山,喜歡看在雪地里站著的那些高高的樹木枝椏??吹贸觯枞齼禾貏e地稀罕俺,有時候把俺舉過頭頂,讓俺攀登上一些稍小一點的樹枝,再順著樹干往上爬,俺喜歡這個游戲。那時候山里的野兔子多的是啊,隔三差五就有野兔叫扈三兒給套住,俺在李大爺家還有齊爺爺家里都吃過扈三兒套的兔子肉。
那天,俺倆在山上雪地里打滾滾了好久,累了,就都躺在雪堆里看著湛藍湛藍的天。俺用手攥著一塊雪,不一會兒手就凍木了,雪水順著手里面流出來。
俺就問:“三大爺,這些雪能長久不化嗎?”
扈三兒呼出一口白花花的哈氣說:“咦,哪里的話,到了開春就化了?!?/p>
俺說:“這老多雪,化了都跑哪里去了。”
扈三兒說:“都流到山下面去了。”
俺還是沒明白,就問:“山下面那不都成了白色的了?!?/p>
扈三兒笑笑說:“孩子啊,雪化了就變成水了,就像你手里的一樣,變成了透明的水。再往后,雪化了多了,就變成了泥水了,污泥濁水,不干凈了。”
“那怪可惜了。”俺看著扈三兒,有些惋惜地說。
“孩子,世道哪能都像這白雪那么干凈啊,這滿眼的白,頂多不過幾個月的工夫,接著就化成泥水了。其實,人這一輩子也是這樣,起先都怪干凈,走著走著就埋汰(骯臟)了。”
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再言語。
此后再上山,俺就總是盯著那些雪看,看它化了沒有。那天扈三兒是領著彩蓮大姐和鈴鐺哥還有俺四個人上山的。剛走到一半,俺們看見扈三兒在一棵叫斧子砍掉了幾塊皮的粗壯椴樹上看了一會兒,回頭對俺們說:“你姐兒幾個先回吧,這幾天恐怕不太平,我一個人去半山腰瞅一眼兔子上套了沒有就回?!卑巢幌牖厝?,就央求扈三兒帶上俺。俺見扈三兒猶豫了一下,竟默許了,俺就樂得一蹦老高跟上他。彩蓮大姐和鈴鐺哥就不情愿地下山了。
扈三兒并沒有帶俺去看兔子套,從西山斜插著奔了南山,又繞到東山上。東山的林子更密實,道也不好走,過了年,山上的雪就有些發(fā)黏了。那天可把俺累得夠嗆。走到東山的背陰坡一處山崴子里,俺和扈三兒剛在一棵被砍去了一塊樹皮的椴樹跟前站定,就聽見另一棵樹上面有拉動槍栓的嘩啦聲。
“別動,哪個綹子的?!睒渖系娜撕傲艘痪?。
俺一個孩子,壓根就不知道害怕。槍栓剛一響的工夫,俺見扈三兒的右手揣進了懷里。那個動作像是閃電一般,刷拉一下,只不過扈三兒揣進懷里的手沒有拿出來,就文縐縐開口說話了:
“松花江上水清清,本是江里一浮萍?!保ò嫡Z)
聽了這話,那人從樹上一出溜就下來了,嬉皮笑臉地說:“二姐北樓想斷了腸,過大年咋還不回家。”(暗語)那人身材矮小,猴瘦猴瘦的,嘴還歪著,歪得挺厲害,差點就歪到耳朵根里去了,面相難看,一笑起來更不像是個好人了。
“插千(土匪偵探)糊口,四海為家?!膘枞齼豪渲樥f。
“自家兄弟,誤會誤會?!蹦侨苏f。
“小崽子(土匪小兵),家里備香案,達摩老祖報平安,滾吧。”(暗語)扈三兒說著就把棉襖脫了,把里面腰里系著的一個小搭子遞給了那個家伙。那人頭也沒回就走了。
扈三兒剛才還冷著臉,回頭看看俺,就笑了,笑得怪開心的樣子,還問俺:“三寶兒,剛才的話聽明白了嗎?”俺一臉糊涂仰頭望著他說:“俺一句也不懂得。”扈三兒就仰臉大笑,俺從來沒看見他那樣笑過。正笑著,他再低頭瞅俺時,笑臉就像僵住了,臉子刷一下冷下來,說:“往后三大爺會有機會告訴你?!卑尺€是頭一回見過臉面變得那樣快的人,仰頭癡癡地看著他,但是俺的心里覺得直冒涼風。
“回去別亂說,三大爺還會領你出來套兔子?!膘枞齼赫f著臉上又有了笑意。
“中了。”俺點頭答應著。
“臭小子?!膘枞齼赫f。
再繞到西山腰,下套子那里果然有只野兔剛上套,正在掙扎著,嘴里發(fā)出可憐的叫聲。扈三兒伸手折了根大手指粗細的榛柴,再折一折,大約比包餃子搟面杖長一點,一只手掐著那只兔子的脖子,另只手舉起榛柴,照準那只掙扎的兔子腦心,只一下,那只兔子就不再動彈了。掐著兔子的扈三兒臉上透著猙獰,好像似笑非笑。俺心里一哆嗦,說:“怪可憐人?!膘枞齼夯仡^瞪了俺一眼。俺打了個激靈,不再出聲。
回到老齊頭家,吃著香噴噴的兔子肉,俺就把那天的事忘在腦后,也沒跟俺娘還有李大爺大娘說起過。不過扈三兒那天的舉動還有說的話像是印在了俺的腦子里一樣,到如今俺還記得。
過了二月二,扈三兒就要走了。走的時候,俺娘想帶著俺跟他一塊兒去找俺爹。他說:“你和孩子走路不方便,等春暖花開,俺和德福(俺爹的名字)二哥叫上一掛馬車來接你娘兒倆?!卑衬锞吐犃怂模瑳]和他一塊兒走。扈三兒臨走之前還一直喜歡領著俺,俺看見扈三兒給了齊爺爺一根金條,齊爺爺笑呵呵地收下了。扈三兒給了李大爺兩根金條,李大爺推脫了半天,拗不過,收下了。李大爺說:“世道不太平哩,都不易呀,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哪能這樣?!贝曛?,唏噓了半天……
胡大娘沏好了茶,端給我們,嘴里說著:“快別提那些傷心的事了,哈(喝)水,一會飯就好了?!贝竽镎f話聲音柔和,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眉眼細碎的褶皺間仿佛透著佛光一般的和善。我這才發(fā)現(xiàn),胡大爺回憶往事的時候,大娘沒有打攪他,一直在灶房里不聲不響地忙活著自己的事情。胡大爺端起茶杯喝了幾口,兩手揉了揉眼睛,咂咂嘴。再張開嘴時,半拉門牙又閃出白色的光來。胡大爺說:“那些年的雪太大了,俺天天上山去,盼著那些雪化開,眼看著到了四月份,那些雪才開始慢慢融化。陽坡山上的雪化了一汪水,順著山頂往下淌。山坡上有溝川大一些的,那些雪水就都在那里交匯,俺也攆著那些流水往山下走。走到溝川底下,屯子北面的山腳下是一帶狹窄溝川,一條大河就橫躺在了那兒。俺不知道那條河的名字,只是蹲在河岸邊,看著那清晰見底的流水,隱約記起了鳧水的石榴姐。從河岸下去,伸手試探一下,初春的河水冰涼刺骨,就趕緊把手縮回來。河岸的山陽坡草棵子里,冰凌花開了,金黃金黃,一叢一叢的。彩蓮大姐帶著俺,把那些花采回家去。俺娘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你爹也不來,你三大爺說他們套馬車來接,咋還不見……”
晚飯我和胡大爺都沒有喝酒,我們倆住西屋,胡大娘自己一人住東屋。胡大娘把火炕燒得火熱,我倆一夜未睡。
三 娘被人打爆了頭
那一年,熱烘烘的春風在這一帶山溝子里刮了老些天。地皮子干了的時候,俺娘就再也呆不下去了。第二天天麻麻亮,李大爺全家一起把俺們送出了屯子。李大娘一再叮囑注意安全,到了那里,如果暫時找不到二兄弟扈德福和兩個侄子,就去找一戶姓朱的,戶主叫朱全功,是她的表妹夫,都是鄉(xiāng)親,遇事好有個照應。她叫俺們放心,表妹一家都是地道的好人。出了屯子,就見河套邊上有條小路,順著那條路一直往東走,大約走到三道溝那一帶,就見到前些年日本人盜伐木材時修的砂石路了。越往西走,這一帶的溝川就越平坦開闊。臨出門,李大爺把路線指得一清二楚,一路上還算安全,沒遇到啥麻煩事。俺娘雖是小腳,也沒見她怠慢,走得比俺快多了。即便是這樣,俺們也足足走了一個白天,到駝腰子時,天都大黑了。
到駝腰子邊上的時候,俺看見了一條溝塘子里燈火通明,那陣勢可比煤窯嶺繁華多了。天氣早就暖和了,還有不老少人穿著老棉襖棉褲,有些人腋下夾著個木制小簸箕,那是淘金用的,想必那就是先前說的金溝了。俺娘就上去問:“大哥,麻煩打聽一下,認識扈德福嗎?”那人先是愣了一下,再看看俺娘兒倆,就搖搖頭。再問一個,還是一樣的反應。俺和娘就有些緊張。到了屯子里,遇見一個年紀不算大的婦女,俺娘上去問:“大妹妹,你知道有一戶叫朱全功的人家嗎?”那個婦女怪熱乎人,說:“噢,知道啊,就在這個坡上,離著俺家里不遠?!卑澈湍镆宦?,都是家鄉(xiāng)里的鄉(xiāng)音啊,聽著那個近乎。俺順著她指的方向往坡上一看,有不少人家。那人和俺娘拉著呱,領著俺們往坡上走。
朱全功一家子對俺們怪熱乎,尤其是他的兩個兒子,說話都是家鄉(xiāng)的口音,一點也沒變,剃的頭像個茶壺蓋,都是老家孩子的發(fā)式,和俺的一模一樣,俺心里就一點也不覺得生分。大的叫友,二的叫坡,幾分鐘俺們就熟悉了,蹦蹦跳跳著出去玩。等俺們回屋吃飯的時候,俺看見娘的臉上又掛上了不少愁容。朱全功和他媳婦看俺娘的眼神有些躲躲閃閃。朱全功勸俺娘說:“二嫂子,先安頓下來,別急,明天咱們一塊兒去找找他們爺兒仨兒。”他媳婦也在一旁隨聲附和。
那一夜,俺和娘就在朱全功家里住下了。他們四口住南炕,俺和娘住北炕。北炕燒得怪熱,俺娘輕輕拍著俺。俺知道娘睡不著,想和娘說句話又不敢。早晨醒來,俺看見娘兩眼通紅,就知道,俺娘準定一夜沒合眼。
第二天早早吃罷早飯,朱全功帶著俺娘倆就去了金溝。金溝里到處都是人,俺們見人就打聽扈德福,人們不是搖頭,就是忙著自己手里的活。一連找了三天,到了第四天頭上,朱全功帶著俺們到了一條大船邊上。那條轟鳴著的船讓俺想起了當初俺和娘坐的那條海船。朱全功告訴俺們,那是日本人盜采這里的黃金時留下的,現(xiàn)在就屬于官船了,和普普通通按清(散戶打井提沙潑溜子采金的稱呼)不同,所采的金子都歸官有。離著那條船不遠處,有個地窨子(地下挖出來住人的房屋),支出來的煙筒上還冒著白煙。朱全功帶著俺們走進去,里面挺潮濕,點著馬燈。一個穿著破棉襖的老頭,鼻孔里的清鼻涕總像是擦不凈,老頭用手抹了一下鼻子,不大一會又出來了,那一點亮晶晶的鼻涕隨著老頭的呼吸,一會兒進去,一會兒出來。朱全功管他叫張大叔,還讓俺叫他張大爺爺。聽俺們說明了情況,張大爺爺?shù)皖^沉默了半天,抬起頭來吸溜一下鼻涕,又用手擤了擤鼻涕,說:“扈德福俺知道,帶著兩個孩子,起先在這條船上干,都是老鄉(xiāng),還是扈三兒兄弟介紹來的,都是不錯的人。爺仨怪能干,德福兄弟腦子活泛,后來就和別人合伙按清,快入冬的時候還來我這里了,說是世道不太平,打算回去了。再后來就沒見他,好久都沒有他們的消息了。”
俺娘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哇地一聲哭出來,說了句:“老天爺爺,俺可咋活啊。”
朱全功和張大爺爺都勸俺娘,越勸越止不住。俺娘雖然不再大聲哭,也哭得叫人看了難受,俺也跟著娘一起哭起來。
“金溝里到處是人,山上的胡子響馬隔三差五就來一氣,礦上天頂天地死人,多數(shù)是被槍打死的,還有少數(shù)火拼被刀子捅死的。死人多了,有的甚至連抬都不抬,就地扔到報廢的清(采金的小井)里了?!睆埓鬆敔斘镏翘?,像是自言自語。
“啊”地一聲,俺娘就暈倒在地上了。朱全功看了張大爺爺一眼,張大爺爺知道說多了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待張大爺爺和朱全功把俺娘抬上炕,俺娘也醒了,瞪著通紅的兩眼看著俺們,一聲不吭。
俺一直在哭,朱全功一只大手摸著俺的頭,兩個大人不住地唉聲嘆氣。這功夫,扈三兒掀開地窨子門,裹著一身熱氣進來了。俺打了個激靈,叫了聲:“三大爺?!苯又挚揲_了。
扈三兒進門就說他打土龍山那邊剛回來,還說他是去找俺爹和俺大哥二哥去的,那爺兒三個背著把頭(個人按清的礦主,大多是流氓地痞,也有胡子里面的“糧臺”即管糧草的親信)興許帶著金子跑了出去。俺娘聽著就從炕上忽地坐了起來。
扈三兒把俺們領到了上樺屯子邊上一戶獨院,兩小間泥草房,里面鍋灶還是熱乎的,對俺娘說:“弟妹,你娘兒倆先在這里住下,俺再去探探二弟消息。這里糧油都有,地窖里還有不少菜,夠你們吃一陣子?!闭f完從衣袋里掏出不少花花綠綠的票子,各式各樣都有,堆起來一沓子。俺娘說:“三哥,俺們怎好給你添麻煩,不行俺就先回去(指回老家)。”扈三兒背著身剛要出門,猶疑了一下,又轉(zhuǎn)回來,說:“先別回了,等找到二弟一起回不遲。你娘們兒千萬別走,有消息俺一準回來?!?/p>
俺和娘就在那個院子里住下來。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俺和娘就去幫著朱全功家種地。閑時候,俺就央及娘帶俺和友還有坡去看那條大金船。娘去河套里洗衣裳也帶著俺們?nèi)齻€。俺指著河水跟友和坡顯擺說:“俺石榴姐這時候肯定要下河去鳧水了?!卑衬锫犃?,眼淚就流下來了。
這一個多月俺和娘經(jīng)常去朱全功家田里幫忙,除了和朱全功兩口子說話以外,娘的臉總是陰沉著,一天也看不見笑模樣。
鏟完了二遍地,一直也不見扈三兒的影子。那天在朱全功家里吃完了飯,送俺倆出屋門時,朱全功搓著手遲疑半天才對俺娘說:“二嫂子,其實俺聽人家說,二哥和大侄二侄已經(jīng)沒了,只是一直沒敢說,怕你們受不了啊。”
俺娘聽了,嗷一聲就背過氣去了。朱全功媳婦流著淚給俺娘掐人中。俺娘醒過來,“哇”地一口,剛才吃的東西都吐出來了。朱全功兩口子陪著俺們回到上樺,安慰了半天,俺娘只是一言不發(fā)。臨要天黑的時候,扈三兒來了。扈三兒進屋就點上油燈,朱全功兩口子就告辭了。臨走俺見朱全功還想要說什么的樣子,這些天他總是這個樣子。但是他啥也沒說,和媳婦走了。
扈三兒勸了俺娘半天,聽上去語氣柔和,俺娘還是不出聲。扈三兒勸俺娘時,一直是摟著俺。他站起身拍拍俺的頭說:“俺走了,事已至此別想太多,活下去把孩子養(yǎng)大才是正路。”
“那爺兒三個是怎么死的?!卑衬飭枴?/p>
“在金溝邊上一片樹林子里,被胡子使匣子槍打破了腦袋?!膘枞齼夯卮稹?/p>
“他們老實巴交,咋下手這么狠?!卑衬镉謫?。
“殺人不眨眼的胡子還管那些?!膘枞齼夯卮?。
“俺想回去(回老家)。”俺娘說。
“現(xiàn)在到處都兵荒馬亂,不能走?!膘枞齼赫f。
“那俺也要回去,死也要死在老家?!卑衬镎f。
“國軍得了天下,”扈三兒說這句話說得挺快,馬上又改口說,“等共軍贏了,咱們一起回老家?!?/p>
“俺一個寡婦家家,不知道那些大事,俺只知道過日子?!卑衬镎f。
“那就對哩,照顧活人要緊。”扈三兒說。
“三哥,你說得對?!卑衬锵袷亲匝宰哉Z,還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不錯,這里的安全你娘倆盡管放心,憑我扈三兒,沒人敢來找事。”俺娘沒吱聲。扈三兒末了說:“俺走了?!?/p>
俺娘看著扈三兒離去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半天才從炕上下來,開始燒火做飯。
那一陣子扈三兒是家里的???,還經(jīng)常帶些酒肉來,吃飽了哈(喝)足了就走。不過吃飯時俺娘從不上桌,只讓俺陪著扈三兒,扈三兒也喜歡和俺一起吃。扈三兒哈酒的工夫總找話,俺娘和他說話時低頭的時候多,很少抬頭。
扈三兒不來的時候,俺娘就把俺送到朱全功家里,叫俺和小友小坡一塊玩,然后俺娘就一個人出去了,俺不知道娘去干啥。
那天晚上俺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聽見扈三兒和俺娘的說話聲,俺以為做夢,一閉眼睛就又睡了過去。早晨起來,俺見娘臉上從來沒有過的紅潤,臉上也掛著從沒有過的笑,俺覺得娘笑得怪怪的。俺娘依舊把俺送去找友和坡玩,她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回來也不和俺說都去干啥。
直到有一天,俺們在朱全功家里吃完了晚上飯,朱全功叫俺們小孩去院子里玩一會。俺在窗戶根底下聽見朱全功和俺娘說:“你娘兒倆是好人啊,這年月好人不吃香?!敝烊τ杂种梗詈笠ба?,小聲說,“扈三兒別看外表挺文靜,恐怕不是善茬子,聽不少老鄉(xiāng)說他和山外胡子有勾連。這片金溝里不少小把頭都是叫人使匣子槍打爆了腦袋死的,估計和胡子有關,也估計和扈三兒有牽連,只是不敢說,胡子個頂個殺人不眨眼,躲都來不及,誰敢惹啊?!?/p>
好像是八月十五那天吧,早晨起來扈三兒就出去買了好些酒肉還有月餅。晚上,扈三兒就著一桌子菜,一氣哈(喝)到了深夜。俺早就下了桌子,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會,回去就鉆進被窩里睡著了。半夜里,俺被叫聲給驚醒了。俺看見扈三兒騎著俺娘,俺娘在底下拿著把刀子,那是把剔亮(明亮)的殺豬刀子。俺不知道娘是打哪里弄來的。俺娘拿著那把刀子刀尖沖上對著扈三兒說:
“你殺了俺男人和孩子。”
“老娘們別瞎扯了?!膘枞齼和χ敝碜樱阒都?,氣喘吁吁地說。
“一準是你。俺這陣子沒干別的,找了老些鄉(xiāng)親,你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畜力(畜生)?!?/p>
扈三兒躲過了刀尖,一把按住俺娘的胳膊,奪下了那把刀,另只手打了俺娘一個嘴巴。俺娘的臉被他扇得歪向了一邊。俺從炕梢趕緊哭著沖過去,想護著俺娘,被扈三兒回手一巴掌打翻了。
“老娘們兒,想殺了俺,老子打死你?!膘枞齼郝冻隽霜b獰,俺看見了他和那天打死野兔時一樣的表情。扈三兒邊說邊抽俺娘嘴巴,俺娘的嘴角就流出血來了。
扈三兒收拾了那把刀子,邊罵邊穿衣裳,回頭見俺依偎在娘身邊,就指著俺說:“三寶兒,你爹和你哥不是俺殺的,他是金子弄多了,招了胡子惦記?!?/p>
“別聽他胡說?!卑衬镆е齑秸f。
“不信俺就把他們抓來給你看?!膘枞齼核ο逻@話就摔門走了。
第二天,俺娘照常把俺送到了朱全功家里。那天俺娘抱著俺半天也不撒手,俺感覺到了娘抱著俺的胳膊在發(fā)抖。等俺再見到娘時,就只見了她的尸首。腦袋被人打破了,是匣子槍打的。娘倒在俺住的院子西頭小山上的一片樹林子里,手里還抓著一塊像是從別人身上撕下來的布條。
朱全功還有張大爺爺一些老鄉(xiāng),把俺娘埋了,還有三根有些腐朽的木頭,算是俺爹和俺大哥二哥。那天俺哭得喘不上氣來了。到了晚上,俺實在是沒有淚了,俺咬著牙說:“娘,俺要給你報仇。”朱全功大叔趕緊使手把俺的嘴給捂上了。大叔和嬸子一起把俺拽回了他家……
小屋很熱,我們倆躺在炕上,都沒有蓋被子。胡大爺說這些時,數(shù)度哽咽,呼吸也急促了起來。有時候是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屋子里一片死寂,聽不到任何人聲喘氣。胡大爺嘆了口氣,再呼吸時,喉嚨里就有絲絲拉拉咯痰的聲音。半夜里,我聽見胡大娘起來給我們生火燒水的聲音。進我們屋的時候,我開了燈,看見胡大娘已是淚流滿面,手里端著茶壺卻忘記了倒水。我趕緊接過茶壺,給老人倒水,并小聲勸大娘不要傷心。胡大娘抹去淚水,看著胡大爺,那表情上掛滿了心疼和憐愛??吹贸?,她不想讓老伴兒太激動。倒完水,胡大娘哽咽著說了句:“過去的事,不說也罷?!焙鷮毶娇戳怂谎壅f:“不,得說,而且還得好好地說?!?/p>
四 朱全功隨著一聲悶響倒下了
俺成了孤兒了。俺娘活著的時候,俺膽子小,還聽話,一點事就把俺嚇夠嗆。到了如今這步田地,俺倒啥也不怕了。朱全功大叔還有張大爺爺,都叫俺跟著他們一起吃住,俺沒答應,就自己一個人住在那個獨院。白天里俺就去找扈三兒,怎么也找不見了,俺一個孩子家家,怎么可能找到他。
有一天,俺去河套邊的林子轉(zhuǎn)悠時,朱大叔家里的友和坡哥兒倆找到了俺。小友哥支開弟弟坡,看看四周沒人,趴在俺的耳朵邊上悄悄說:“那個扈三兒可了不得。他和人哈(喝)著酒,還有說有笑的,見不到啥異樣,突然覺得哪個人說話不中聽了,他就笑著把人送出老遠。勾肩搭背,看上去怪熱乎,到了背靜地的樹林子或者草棵子里,就掏出槍打爛那個人的腦袋,有時候人死了臉上還是笑臉。屯子里都在傳說,不老少小孩兒都知道了。那個扈三兒就是這么個陰損的家伙?!?/p>
“俺看見他臉上從來都是笑模樣,俺娘拿著刀子對著他,他都嚇跑了。”俺說。
小友哥用手指堵在俺的嘴上,示意俺小點兒聲。
“你那看的都是皮兒上的(表面),俺早就聽大人說了,這一帶最壞的胡子就屬著扈三兒了。”小友說話聲音很小。
俺知道友和俺一樣,只不過是個孩子,沒啥見識,說的話也不過道聽途說罷了。但是俺親眼見了扈三兒打俺娘了,這是真的,俺肯定不會忘記,就沖這一點,俺也要給娘報仇。
那陣子一直也不見扈三兒的蹤跡。俺也琢磨,扈三兒向來是個笑臉的模樣,俺娘沒了之前,有一段時間,俺覺得扈三兒臉上好像也沒了笑模樣,臉子一直冷著。現(xiàn)在,俺越發(fā)覺得,俺爹俺娘俺哥的死準定和扈三兒有瓜葛。俺就到處找扈三兒。天一天比一天冷了,俺也不怎么去朱全功大叔家。俺雖然小,也知道世道的艱難,朱大叔家里好幾口人等著吃飯,也不易呀。反正俺一個小孩子,走到哪里也不會引起注意。金溝那一帶,叫俺找遍了,好多人都知道俺叫三寶兒。有人在溜子(淘金掛草簾子的木架子,往上潑水沖走沙子,沙金就沉在溜子底下)上提著一籃子沙子說:“三寶兒,別可哪(到處)轉(zhuǎn)悠了,給咱當兒子吧?!卑巢恢?。旁邊的人說:“二憋蛋,你他媽的媳婦還沒影呢,就急著要兒子了,自個兒還他媽吃不飽呢,你是那塊料嗎?”那個叫二憋蛋的就說:“娶媳婦的事,跟咱們不沾邊了,直接要個兒子得了,省得絕戶?!贝蠡锞托Γ骸叭ツ愕陌桑T犢子,就憑咱們這號的,還雞巴想續(xù)香火,做夢吧?!?/p>
駝腰子那一帶的金溝還有那里的山山水水,叫俺給走遍了。俺才七歲,但俺心里已經(jīng)不清凈了,俺心里只有一個念想:俺要為俺娘報仇。
朱全功大叔還有他們家里俺的好兄弟友和坡,只要見了俺就拽著俺去他家。俺去了沒幾回,每晚上指定回到上樺那個院子里。俺就一個人,一點也不怕。俺一個人燒火,有時候餓極了,隨便煮上兩個土豆子或者別的吃的??簧夏谴财票蛔?,上面還有俺娘的氣味,俺只有每天晚上睡在那床被子里才覺得舒坦。俺娘的味道離俺越來越遠了,都快要聞不到了。有一天,俺沒吃晚上飯,燒了一灶子火,一個人鉆進被子,俺突然聞到了娘的氣味。俺那個癡迷呀,抱著被子,使勁吸起氣來。俺想起來俺娘在那條大海船上抱著俺的樣子,俺體會著娘在老家的床上摟著俺睡覺時候的感覺。俺吸著吸著,就嗚嗚地哭起來,哭得昏天黑地,睡著了。
半夜里,俺被窗戶外面的說話聲給弄醒了。爬起來,耳朵貼著窗戶紙,俺聽見了扈三兒和朱全功大叔在屋門那里說話的聲音。俺趕緊悄聲穿上衣裳,走到外屋地,使舌頭舔開了屋門上的窗戶紙,又用手指頭捅了個窟窿。他倆就站在屋門外面,俺聞到了他倆身上的酒氣。借著月光,俺見扈三兒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低頭的時候,兩邊頭發(fā)聚攏到了一起,再抬起頭,頭發(fā)就向兩邊分開了,俺好像是頭一回看見他梳著中分頭。扈三兒看了朱全功半天,頭就低下去了,他看上去有點頹喪。
“你殺了三寶兒他娘?”朱全功問。
“是,俺是殺了她。”扈三兒低頭說。
月亮地兒怪亮堂。俺看見扈三兒穿的褂子破碎得不成形了,當胸的大襟被扯下了很大一條子。俺一下子想起來俺娘沒的時候,手里攥著的那塊布頭。
“你殺了人家的男人和孩子,又睡了人家的老婆,為啥還要狠心殺了她?!敝烊?。
“她知道的太多了,連俺和綹子上的聯(lián)絡地場兒(地點)都叫她摸著了。那她就準定活不成了。”扈三兒說。
“你下手也忒毒了,還不如個畜力(畜生)。”說這話時,朱全功咬著牙,話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混了綹子,就得守規(guī)矩。俺叫那爺兒仨把金子交出來,俺也給了活口,叫他們少留一點。德福是個財迷,一點也不愿意拿出來?!?/p>
“那你就殺了他們?都是關里一個莊子里的鄉(xiāng)親。”
“全功弟,”扈三兒笑了笑,“你聽說過胡子講人道了嗎?”
“那就一點情分也沒有了嗎?”
扈三兒又小聲笑笑,伸手勾起朱全功大叔的肩膀。朱全功掙了一下,又被扈三兒攬了過來,說:“兄弟啊,咱哥兒倆那是沒說的,老一輩少一輩,咱們是啥情分,一輩子過命的交情了?!闭f著兩人就往院子外面走。待他倆往西面走了一段,俺輕手輕腳推開屋門,跟了出去。
他們倆一直往西山那頭走,俺在后面跟著。俺還聽見朱全功大叔還講著老家那些往事,扈三兒也應承著,檢討自己做了對不起鄉(xiāng)親的事。朱大叔一直不停地說著,俺就聽著一聲悶響,朱大叔就倒下了。后來俺知道,那聲音是用棉花套子包裹住手槍發(fā)射時的聲響。
俺蹲在地下,眼淚就淌出來了。扈三兒猛地回轉(zhuǎn)身,朝俺這里快步走過來。
“俺要殺了你?!卑骋е齑秸f出了這句,就哭出聲來了。
俺看見扈三兒一只手又快速地伸進懷里,那個動作和在煤窯嶺東山上那會兒一模一樣。不過這會兒他掏出了匣子槍,槍身使棉花套子包住了,像個大荷包。那時候俺還不知道它叫駁殼槍。扈三兒就地盤腿坐在了俺的跟前,好像是隨意地把槍擱在了盤起來的兩腿空隙里。俺站起來去抓拿槍,扈三兒又一把把俺推到了。俺再次站起來,指著扈三兒說:“俺一準要殺了你?!膘枞齼耗闷鹆讼蛔訕?,槍口就頂在了俺的腦門兒上。俺聽見了他打開了后座上的扳機的動靜,俺閉上了眼睛,心想這回死定了,但是俺不怕他,那會兒俺連眼淚也不淌了。停了老半天,俺聽見了扳機合上的聲音。再睜開眼,扈三兒正看著那把發(fā)著青光的匣子槍。
“你小子怪有尿(挺剛強的意思)?!?/p>
“你不打死俺,俺就要殺了你?!?/p>
俺喊出這句的時候,屯子東頭就響起了一片狗叫聲。扈三兒麻利地把槍揣進懷里,忽地站起身,好像是屁股底下被啥東西彈起來一樣。
“扈三兒,俺要殺了你!”
“三寶兒,干了俺這行,從來就沒留過活口。不過你算個例外,俺雖然殺了幾個日本人,但還是中國人殺得多,凡是知道俺的事多的人都叫俺給收拾了,陰損事做多了,這輩子準定是死不出好死來了。俺是絕戶,但俺今天還是留著你吧,算是給咱老扈家留下個根兒。小子,自打俺見了你,心里就放不下了,俺是真的稀罕(喜歡)你。俺也是起?。◤男。]爹沒娘的人,知道那個滋味?!膘枞齼赫f著就匆忙朝西山上跑去。俺對著他的背影喊:“俺早晚都要殺了你。”
狗咬得更厲害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狗不叫了,四周一片寂靜……
五 雪化開的溪流一直淌到七虎力河
夜更深了,一陣睡意襲來,我一直想打個哈欠,見胡大爺一點困意也沒有,就強忍著給憋回去了。我說:“大爺,您困了吧,困了就睡會兒?!焙鬆斝πφf:“不困,這點事算個啥,和過去吃的苦比起來,現(xiàn)在的日子那是沒說的。老了,老了,掉到福堆里了??蓱z了俺的爹娘還有大哥二哥啊,他們一天好日子也沒過過。”老人說到這兒,又傷心得哽咽起來了。我說:“大爺別太難過了,畢竟那都是過去了?!彼f:“是啊,這些往事擱在肚子里好多年了,這屯子里和俺差不多的老人都知道,年輕人就不知道了。俺也很少跟別人提起過。你來了,不知道怎么地,俺就是覺得想和你說一說。俺平時可沒工夫去想它,想它干啥呢,眼下的事還忙不過來呢。俺雖然老了,但也不想吃閑飯,俺和你大娘還承包了村上兩坰(公頃)多地,打了糧食,除了交齊費用,留夠俺們老兩口吃的,余下的都賣了,把錢給那些五保戶還有困難的人家均分了。農(nóng)村比不了城里都有勞保,有了難處力所能及地幫上一把?!蔽艺f:“胡大爺好境界?!彼行┖π甙愕匦πφf:“也不算啥境界不境界了,國家給俺和你大娘開著工資,夠花了。五個兒子都很出息,用不著俺們管,趁現(xiàn)在還能活動。俺總覺得應該為這里的好鄉(xiāng)親做點啥?!?/p>
這個晚上,胡大爺顯得特別興奮,剛交流了這幾句,就又接著開始了他的講述。
掩埋朱大叔的時候,朱大嬸子哭得死去活來,俺和友和坡跟著一起哭,都哭得鼻涕出來老長。燒過頭七的第二天早上,朱大嬸子打發(fā)友和坡哥兒倆來叫俺,俺跟著他們?nèi)チ酥旒?。嬸子給俺洗了頭,頭上的虱子一窩一窩的,使手一撲啦(拍打),虱子就嘰里咕嚕往下掉。朱大嬸子就使剪子,把俺的長頭發(fā)絞了。洗手的時候,俺的手黢黑,還裂了無數(shù)口子,怎么洗好像也洗不干凈。嬸子洗著洗著就哭了,一么哭自己的男人,一么哭俺和她的兩個孩子?!翱蓱z的三寶兒啊,瘦得光剩下兩個大眼睛了?!眿鹱舆吙捱呎f,說完了這句,就噎得說不出話來。
早飯上,朱大嬸子說,夜來(昨天)軍隊打這里過,清(金礦)上抓了不老少人,傳說都是胡子(土匪),往后可快要太平了。俺說:“俺要去找他們,給俺爹娘報仇?!敝齑髬鹱訃@了口氣說:“這幾日就在這里住下吧,要打仗了,不太平,找部隊的事還是叫俺們大人來辦吧。”
那二年不光是雪大,天也格外地冷。盡管朱大嬸子一直叫俺住她家,還有張大爺爺也常過來叫俺去和他住地窨子,但俺心里總覺得不得勁啊。住上一天,俺就偷偷跑回上樺,俺一直都躲著他們。
那年那個冬天是真冷啊。俺穿著嬸子給俺做的棉鞋。七八歲的孩子,正是淘氣的時候,沒幾天,那雙鞋就叫俺給穿破了。棉花直往外掉,都快掉沒了,那也擋不住俺到處打聽部隊的心勁兒。有時候在雪地里實在凍急了,看見牛車過去,牛剛拉的熱氣騰騰的牛屎,俺就連腳帶鞋一起踩進牛屎里。暖和一陣兒,拿出來,鞋就更涼了,腳凍得鉆心刺骨地那個疼。
大約是陰歷十一二月份里吧,天冷得凍骨頭。早晨俺剛想出門,就叫朱大嬸子給堵住了。她說:“你這個孩子怎么這么倔強啊,趕緊跟俺走。”俺說:“嬸子啊,你家里也不容易呀?!卑晨匆娭齑髬鹱佑至鳒I了,沒說話,拉著俺的手就往外走,俺想掙也掙不開。
朱大嬸子把俺領到了一個大院子,院子里拴著好些大馬。俺知道那先前曾是個村公所。村公所的屋子老大了,俺一進屋,雖然屋子里有不老少軍人進出,俺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屋中央一張桌子后邊的姜連長。朱大嬸子趕緊領著俺跑過去,俺倆一齊撲通就在桌子前跪下了。
“姜大叔,俺爹俺娘還有朱大叔都讓扈三兒給殺啦?!卑晨拗俺隽诉@句,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就栽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等俺醒過來,俺躺在了熱乎乎的火炕上,蓋著厚厚的被子。俺看見姜連長笑呵呵坐在俺的身邊,還有一個當兵的大哥哥,給俺燒了一碗姜糖水。朱大嬸子接過來,用羹匙喂給俺。姜糖水有點辣,還希甜希甜的,俺喝了一口,眼淚又撲簌簌淌出來,滴進了碗里。姜連長一么替俺擦著眼淚,又一么接過嬸子的水碗喂了俺幾口糖水,就開口說:“你們說的俺早就知道了,放心吧,扈三兒他跑不了?!?/p>
槍斃扈三兒那天,去了老些人。朱大嬸子把俺和友還有坡都關在家里,他們也沒去。俺推說要去茅樓(廁所)拉屎,嬸子叫友陪著俺,俺就和小友哥一塊跑出來了。俺鉆進了人群里,一直擠到了最前面。扈三兒還有三四個人,一塊兒被五花大綁著,后面插著白紙黑字的死牌子。在煤窯嶺的時候見的那個歪嘴子也在里面。公審的時候,扈三兒看見了俺,眼睛就一直沒挪窩,直勾勾地盯著俺看,臉色蒼白,沒有血色,也沒啥表情。他們挨著排背對著人群跪下,馬上行刑了,那幾個綁著的早都嚇尿了褲子,扈三兒卻突然回轉(zhuǎn)頭,看見了俺,就笑了,笑得臉上紅撲撲的。隨著幾聲槍響,他們大都栽向了前邊,腦袋拱進了草棵子里。唯有扈三兒,還是回著頭,臉上依舊帶著笑。俺一直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槍響過后,人群里一陣歡呼,還有人家拿出來炮仗就在當?shù)乩锓帕似饋?。俺沒看他們放炮仗,打發(fā)走小友哥,直接去了俺娘的墳上。俺在那里跪了一個多時辰,膝蓋下面的雪都叫俺給跪化了。
姜大叔他們臨走之前,還沒忘了俺,領著俺到村上,交代給他們照顧好俺。朱大嬸子也在,直接說:“不用村上管,去俺家里吧。”俺說:“嬸子,俺不打譜(打算)在這里了,俺看見俺娘的墳就難受?!苯B長問俺:“你要去哪里?!卑痴f:“俺要去煤窯嶺,找李大爺和大娘,找彩蓮姐和鈴鐺哥?!苯B長沉吟片刻說:“好吧,正好我們也要趕去那里,不妨帶上你,也安全。”
俺坐上了部隊的馬爬犁,朱大嬸子還特意拿了床被子,給俺在爬犁上鋪蓋。俺走的時候,看見朱大嬸子背過身去擦眼淚,張大爺爺亮晶晶的鼻涕出來了老長。
李祿喜大爺已經(jīng)當了村支書,特意殺了一口豬招待部隊的戰(zhàn)士。吃飯的時候,李大爺聽了俺的事唏噓不已,他說:“早年間聽說過扈三兒曾和胡子有瓜葛,后來聽他說從良了,俺也信了他,憑接觸還真看不出什么來?!苯B長說:“他不是一般的土匪,比那些看上去無惡不作的家伙更有隱蔽性,就比他們更壞,也更難逮到?!崩畲鬆斦f:“都是老鄉(xiāng)的關系,頭些年偶爾還有點來往,俺只知道他在清上怪打幺,以為他按清發(fā)了財。他每次來的時候都給俺撂下點金條,早就讓俺給了村上充了公了。”
部隊大約在煤窯嶺一帶呆了兩天,姜連長接了新任務,開赴土龍山一帶去了。臨走前特意又把俺給李大爺交代一遍。李大爺拍著胸膛說:“這個不用說,就是俺的兒子一樣,千萬不用掛記,放心吧。”姜連長把那天吃飯的錢交給李大爺時,李大爺憋得臉通紅,說啥也不要。最后姜連長還是把錢留下了。李大爺帶著鄉(xiāng)親把部隊送出村口,姜連長他們翻身上馬,馬爬犁上馱著輜重,卷著雪,消失在那一片溝川子里。
李大爺給俺在那個屯子里落了戶,入了社。在李大爺家里,俺總算過上了正常的日子。彩蓮姐和鈴鐺哥總領著俺去山上玩。世道太平了,李大爺再也不攔著俺們了,只是反復囑咐俺們:“別走遠了,走麻嗒了(迷路),就不好找了?!眲e說,有一回彩蓮姐鈴鐺哥還有好幾個小伙伴一塊真走麻嗒了,李大爺幾乎發(fā)動了全屯子老爺們兒找,有幾個獵戶還帶上了槍。也得虧了有槍,要不那回俺們碰上虎狼或者黑小子(黑熊),準定把俺們給禍害了。
俺還是喜歡去屯子周邊的山上看那些雪。轉(zhuǎn)過年俺就八歲了,該去上學了。俺就總逃課,也就勉強認得幾個字,名字寫不錯罷了。開春的時候,和鈴鐺哥一起去看那些開化的雪,追著山上流淌下來的溪流,一氣跑到北面的大河里。鈴鐺哥教給俺,俺知道了那條河叫七虎力河。俺就看著那條河發(fā)呆,模模糊糊想著家鄉(xiāng)那條河的樣子。只不過家鄉(xiāng)沒有這么大的雪,家鄉(xiāng)的河里很少有那么多融化的雪水啊。那天彩蓮姐手里攥著一把金黃金黃的冰凌花,告訴俺:“順著河水往西走,一直走,就能走到駝腰子?!?/p>
彩蓮姐這樣說的時候。俺就哭了,俺想娘了……
天已經(jīng)大亮,外面大雪還在下著,快有一尺厚了。胡大娘早已做好了飯菜。吃飯的時候,胡大爺感嘆說:“俺這一輩子是怪慘,爺爺奶奶三叔叫日本鬼子打死了,爹娘還有哥哥叫土匪打死了,俺七八上就沒了爹娘??赡莻€時候雖有壞人,還是好人多啊,只不過叫壞人給弄的,好人不敢說話罷了。但那個時候的人,見了鄉(xiāng)親還有鄉(xiāng)鄰有了難處,都會幫一把。那個年月的人真有擔當啊,老鄉(xiāng)投親奔友,總能找到個落腳地方。現(xiàn)在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連老人倒在地上都不管了?!甭犃诉@話,我沉默了,半天沒接這個話茬。胡大娘給我和胡大爺盛粥時說:“你爺兒倆一晚上都沒睡,吃了飯睡會兒吧?!蔽艺f:“沒事大娘,我年輕,一會上山看看。大爺歲數(shù)大了,您在家睡會吧?!焙鬆斱s緊接上說:“咦,叫你說的,我這個歲數(shù)禁磕打,呆會兒我跟你一塊上山。”
那天胡大爺精神頭十足,先是領著我到了屯子北面的河套里看了看,接著我們就穿過屯子上了山,在屯子東南西三面的山上轉(zhuǎn)了足有大半天。在西山上一片墳塋地里,胡大爺指著兩座墳說:“這是俺李大爺大娘的墳,旁邊的那個是俺爹娘大哥二哥的墳,從駝腰子遷過來的,三四十年了?!蔽铱粗话籽└采w的墳頭,沒有說話。胡大爺又說:“這里埋的都是俺最親最親的人啊,當初俺發(fā)誓一定會來守著他們,這不,俺就回來了?!?/p>
我們倆在兩座墳頭前站了很久。向東北俯瞰,山下的屯子里幾百戶人家盡收眼底。此時的雪下得小了不少,家家戶戶已是炊煙繚繞,農(nóng)家院落氤氳在漫天的雪花里,顯得那么寂靜悠然。
“每年下雪的時候,俺天天都上山上來。特別是開春的時候,俺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天天盼著雪化開,跟著那些溪流,一直走到七虎力河邊?!蔽覀兺较伦叩臅r候,胡大爺把這句話重復了兩遍,這是他唯一一次顯得絮叨的話,不過我一點兒也沒覺得,心里卻在過濾著自己的過去和現(xiàn)在……
六 老人臉上都掛著幸福的微笑
那天傍晚,雪停了。吃飯前,我說:“麻煩二老兩天了,得回去了?!焙鬆斱s忙搖頭,說:“不能回去,這老大雪,咋能開車。老朋友了,家里人一樣,別說外話?,F(xiàn)在日子好了,啥也不犯愁了,多好。”胡大娘也說:“住兩天等道上好走了再走。你來了俺老頭子才說了這老些話,要不他有時候一天也和俺說不上兩句話?!焙鬆斁陀行┎缓靡馑嫉匦α?。
晚飯挺豐盛,平時很少吃到的野生木耳、蘑菇都有,還有從河里鑿冰撈上來的冷水魚,用油一炸,就香了滿屋。飯桌上除了我們?nèi)齻€外,又多了老兩口兒。胡大爺指指那個陌生的阿姨說:“你恐怕不知道,她就是俺石榴姐?!蔽以倏茨前⒁蹋瑘A圓的臉上透著紅潤,一笑一口整齊的牙齒,一顆沒掉,臉上帶著福相。盡管頭發(fā)全白了,依然能夠看出老人年輕時候一定很漂亮。我禁不住夸贊起來。老人笑起來有些靦腆,很是好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俺全家六八年投奔三寶兒弟弟來到佳木斯,退了休也跟著他一塊兒來了。家里老人早沒了,俺的姐姐姐夫也都沒了,整個扈家,就剩下俺們姐兒倆了?!彼f話的口音和胡寶山一模一樣。我說:“大娘您身體真好?!彼f:“俺都快奔八十了,到夏天俺還能去松花江里鳧水,俺三弟就不行?!焙鬆斀由险f:“俺一見水就想起俺娘來了。為了俺娘,俺這輩子就不學鳧水?!闭f完這話,桌上又都沉默了。胡大爺見此馬上給我介紹:“那一個是俺的姐夫?!卑ぶ癜⒁套睦先藳_我一笑,沒有說什么,打眼一看就是一個特別老實的人。還是石榴阿姨說了句:“俺老頭就是不愛說話,一輩子了就這樣?!蹦抢项^就更不好意思了。我說:“我也是個旱鴨子,等有機會一定和胡阿姨學學游泳?!彼χm正我說:“俺不姓胡,姓扈,水滸傳里扈三娘的扈?!弊郎纤膫€人被她的認真勁給逗得一齊笑了起來。石榴阿姨接著說:“那些年,俺三兄弟吃了苦了,連個名字都沒了。”胡大爺擺擺手說:“無所謂,咱人都是國家的,姓啥還不都一樣,只要是中國人,俺沒得挑?!?/p>
兩盅酒下肚,胡大爺臉上泛起紅潤,開始講起他參軍的軼事。
剛過十歲的時候,俺就要去當兵,歲數(shù)不夠,俺李大爺也沒辦法??姑涝臅r候,可把俺給急了夠嗆。一直快到五二年根兒里(底),又來招兵,俺下定決心報了名。報名那天,招兵的那個首長問俺:“你多大了?!卑骋稽c也沒猶豫說:“十六?!彼f:“看著不像啊?!崩畲鬆斁徒o俺圓場說:“孩子小時候挨過餓,不過歲數(shù)和身量(身體)都夠。”那時候戶口就是一張紙,說改就改了,李大爺給俺改了歲數(shù)。首長又問:“叫啥名字?!卑痴f:“俺叫扈三寶兒?!彼孟襁€沒大聽清。東北人說話好像“山”“三”不分,首長就說:“山寶兒這名字挺舊氣,不如就叫寶山吧?!笔组L說著就在單子上填寫了“胡寶山”三個字。俺一心想當兵,哪管那些,只要能當上兵,叫啥都行。就這么,俺的姓和名字都叫那個首長給改了。那一年俺才十四歲,名字再也沒改過來。
俺去了朝鮮戰(zhàn)場,不過趕上了個尾,也沒打什么仗,就又回來了。這是俺這輩子最不稱心的一件事。俺一直在部隊上干了三十多年,臨轉(zhuǎn)業(yè),還把俺給哭了夠嗆,唉,真是沒干夠啊。
我這才看清胡寶山的坐姿,上身板直,不夾菜或不端酒杯時,兩手自然放在膝上,一副標準的軍人坐態(tài)。
胡寶山又倒了一盅酒,老伴兒就有些不高興了。胡寶山指著老伴兒對我們說:“還忘了給你介紹,”他說這話時,他的老伴兒就沖他擺手,胡寶山就笑,接著說:“她姓李,叫李彩蓮?!蔽一腥淮笪颍φf:“胡大爺,你老好福氣。”李彩蓮阿姨臉紅到了脖子,說:“老了老了,一點也沒有正型了?!膘璋⒁绦πφf:“俺三寶兄弟跟著彩蓮算是享福了?!蔽覇枺骸澳阏f的鈴鐺哥還有友和坡那哥兒倆呢?!焙竽镎f:“他們都是和你胡大爺一塊兒當?shù)谋?,前后差不多時候都轉(zhuǎn)業(yè)了,俺哥在哈爾濱,友和坡一個在大連一個在沈陽,他們現(xiàn)在過得都怪好?!蔽艺f:“下晌(下午)在西山的時候,你怎么還稱呼李大爺、李大娘呢。”胡大爺“嘿嘿”笑著說:“年輕人,俺那是跟你了打埋伏啦?!闭f完我倆一起開懷大笑,桌上人都跟著笑。
胡寶山一仰脖把那盅酒喝了,說:“地里埋著的都是俺的親爹親娘啊?!闭f罷,撂下酒盅,伸手又要去拿酒瓶子,胡大娘就站起來阻止他,說啥也不讓他再喝了。胡寶山咂咂嘴說:“俺這輩子是趕上好時候了,俺老扈家男人就剩下了俺哥兒一個,當年還差一點就讓扈三兒給打死了。彩蓮跟著我,俺們一輩子熬了五個兒,只這五個兒,沒有閨女。俺都叫他們?nèi)④?,除了老大在老山前線上受傷復員到了地方以外,下面哥兒四個至今還在部隊上。五尺漢子,就得這兒樣,把保家衛(wèi)國當作最值得榮耀的事情,終身報效國家,一輩子都要為國家做事,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那才是最大的出息?!?/p>
那晚,胡寶山精神頭兒十足,興致極高,一個勁兒地勸我多吃多喝。我有些醉了,呼嚕聲很大,把胡大爺給攪得實在睡不下去了,看了我半天,笑著搖搖頭,夾著被子去了老伴兒那屋。
補記
從煤窯嶺回來后,胡大爺?shù)纳硎酪恢痹谖夷X際縈繞。直到有一天,我覺得有必要將它記錄下來,便開始動筆,三天里,除了吃飯睡覺基本沒離開電腦,我把胡大爺?shù)闹v述原汁原味地記錄了下來。第四天,稍加修改后,我給胡大爺打電話,把我所寫的大致向他敘述了一遍。電話里,胡大爺很高興,說這些事擱在肚子里多年了,還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它記錄下來,我?guī)椭o記下來了,太好了。胡大爺還說了很多表示謝意的話。臨了,他還特意跟我說那天他講那些往事的時候,忘記了說說抓扈三兒的事兒了。
胡大爺告訴我,姜連長到駝腰子那陣兒,扈三兒早就從西山那里下來,穿過七虎力河兩邊一片草甸子,一氣繞到東北面的大山里隱匿了起來。那幾天正下著大雪,扈三兒在山上找到了一處黑小子(黑熊)蹲倉(冬眠)的樹洞子,先是折了些樹枝條,把近二里地的腳印都掃了,不留一點痕跡。他身上好像帶著不老少蒙汗藥(麻藥),不知怎么鼓搗的,把蒙汗藥叫黑小子給舔了,他就在樹洞子里的黑小子身體上面蹲了一宿。約莫那家伙快蘇醒之前,扈三兒摸出身上帶著的鋒利匕首,卸了黑小子的腦袋,還喝了不少血,也不敢點火,就生吃它的肉,又在樹洞子里呆了兩天。后來附近有幾個人上山,看見了樹旁邊有一攤血,才在樹洞子里找到了那只身首不全的黑小子??锤浇哪_印,只有一個人的,他們回來還驚嘆,什么人這么厲害,即便是蹲倉的黑小子,也得五七八個人才能制服它。
姜連長找到了不少和扈三兒有聯(lián)絡的人,然后佯裝撤出了駝腰子,分別派出了人著便裝,在那些人家附近蹲守,好些天都沒抓到他。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一個叫酒紅的年輕女子主動找到了姜連長。那女人小小年紀就已淪落風塵,早先曾在清(金礦)上開過館子,和日本鬼子土匪都打過交道,后來就在花馬溝一帶蓋了房子置了地,誰都不知道她還和扈三兒有聯(lián)系。她告訴姜連長,扈三兒一直放不下她,每隔十天半月準到她這里來,眼下有十多天沒來了,估計快來了。她還說,扈三兒害人太多了,她不想死在扈三兒手里,更不想再叫他出去害人了。她還說,如果長官能寬大扈三兒,她準備和他一起過日子。姜連長在花馬溝離酒紅家很遠的地方布下兵力,夜里那些人都是披著跟雪一樣顏色的白布單子。即便是那樣,扈三兒也警覺得很,在離那里挺老遠處露了下頭,又跑了兩三天。估計他是想給人造成自己發(fā)現(xiàn)了情況的假象。第三天,半夜里他折回來,進院時遲疑著在窗根底下說了句什么,酒紅在屋里笑罵著應承了一句,他才進屋。剛進屋,姜連長的部隊就圍了上去。
扈三兒槍法極準,因屋里還有酒紅在,無法使機槍和手榴彈,兩方對射的時候,姜連長還搭上了兩個得力的部下。扈三兒大概是查錯了駁殼槍里的子彈數(shù),在他打爆了酒紅的腦袋之后,留下一顆子彈給自己,結(jié)果連扣扳機槍卻怎么也不響了。扈三兒把盒子槍順著窗戶撇了出去,掏刀子準備抹脖子(自殺)的工夫,幾個戰(zhàn)士沖進屋,把他壓在了身下……
那天我們在電話里說了很久。胡大爺最后說,殺人成性的扈三兒小時候還有點兒人緣。解放以后,關里來過不少鄉(xiāng)親,歲數(shù)大一些的,他們都說扈三兒小的時候是個特別仁義的孩子,那年他爹娘和哥哥去鎮(zhèn)上給一個姓唐的大戶打井,塌方被埋了。那戶人家連管也沒管,扈三兒就成了孤兒,隨后跟著幾個鄉(xiāng)親闖了關東。幾年過去,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唉,過去那個世道啊,要不中著(是)遇上了好社會,恐怕我也得和他一樣啦。胡大爺感嘆著說。
我聽了這話,半天沒有說什么。胡大爺在電話那頭連連問我,還有什么要問的沒有,我都沒有回答他。他說,電話里說的時間太長了,等哪天有空見面再嘮吧,就掛了。而我卻一直舉著聽筒,久久沒有放下。
責任編輯 鄭心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