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他起得很早。衣服都沒穿,便急于拉開窗簾,看外面的天氣。
昨晚他聽了預報,中央臺那位穿迷你裙、有一雙漂亮白腿、但看著就覺得冷的氣象小姐,拿根棍子在全國地圖上指指戳戳,仿佛那是她的菜園子,她告訴你哪里種了蘿卜、哪里栽了白菜一樣。她終于點到了位于國家中部、他所處的這個城市:“長沙,陰,7~14度?!?/p>
輕輕吁出一口氣,他感到一絲欣慰,因為沒說要下雨,但心里仍然興奮不起來。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陰”是氣象術語中最為曖昧的一個詞,它處于晴、雨、多云的十字地帶,昭示著多種可能。它包含了一切,又什么都不是?!瓣帯笔窍M拿妊浚鞘膽烟?。
怎么總不天晴?陽春三月,太陽要偷懶也不能這樣消極怠工啊,是不是有病?。∷颓捌藜s了三個星期,等雙休日一起帶女兒圓圓去烈士公園游樂場玩。前面兩個星期全是雨,奇怪的是,周一到周五都陰陰凄凄,即使下雨也只是灑些雨屑子,一到周末,那雨就像蝗蟲一般在天上飛。昨晚,他耐不住,給她發(fā)了一個短信:預報說是陰天,如果下雨我們就找個室內吧,比如某商場……
他故意寫上商場。她是個購物狂,物質是她光輝的圖騰,商場是她永遠的故鄉(xiāng)。他們在一起時,她每天都要拖著他去商場或超市,把兩個人錢包里的錢花光為止。后來他有了些經(jīng)驗,錢包里從不超過兩百塊錢。她也不嫌少,兩百塊錢照樣把商場逛得天昏地暗。
他的體力并不差,參加單位運動會跑過三千米,還在登山比賽中獲得過名次,但不知怎的,他一進商場,兩條腿就像泡了水的面條一樣發(fā)軟。而她呢,平時跑一百米都吃力,走路十分鐘后就喊腰酸腳痛,可只要看見超市和商場,比吃興奮劑還管用,一掀門簾子,兩根面條腿就變成了搟面杖。進去之后,要想出來,非累得他嘔吐不可。
嘔吐,剛開始是有預謀的。
商場里大多空氣不流通,各種物質的氣味糾纏在一起,當濃度到達一定程度,對胃就會形成一定的沖擊力。于是,他聰明地委派腸胃作為內心的代表,對無休止地沉溺于商場表示抗議。沒想到,在他采取的所有方式中,只有這種最有效。每當他喉嚨里發(fā)出奇怪的、像下水道堵塞那樣“哇、哇”的聲音時,她馬上皺緊眉頭,用手在鼻孔處扇幾下,然后指著門,要他出去。有意識地這么弄了幾次,更沒想到的是,接下來他只要往商場門口一站,腸胃就開始做蹦極運動,說翻就翻,說吐就吐,已經(jīng)無法由他自己來控制了。
她覺得很惡心,不再邀他去商場,而是將他錢包里的錢抽出來塞進自己錢包,自個兒風搖柳擺地逛去了。沒有他在旁邊不那么友好的提醒和有氣無力的控制,她到商場里如入無人之境,白天去商場購一片暮色,黃昏去超市買一張黑夜,小巧玲瓏的身子去,機構臃腫的身子回,大包小包,手、肩、背、腰、頭等,沒有哪個部位不被占領,淪為商品的殖民地。他想:這樣不行,家里會連落腳的地方都沒了,我還是克服困難陪她去逛算了。
可是,他這一想法竟然沒有了實施機會。她提出離婚兩個星期后,就像革命青年當年奔赴延安一樣,義無反顧地帶著圓圓回了娘家。
他家和她娘家距離城市最大的百貨商場——春天百貨,正好一樣遠。也就是說,春天百貨在他家和她娘家的中點,各有六站路。她把存折上剩下的錢和家里所有從商場搬回的東西,全部拿走和運走了,給他留下他單位分的一套老式三居室,空蕩蕩的,像被割掉舌頭的口腔,還隨處可見潰瘍的痕跡。
他后悔了,打電話給她,說每天愿意陪她去商場,無論她買多少東西,他都毫無怨言,而且保證當好參謀和勞力。他像一個拒不招供的刑犯終于認罪,可她已經(jīng)不買賬了。她在那頭,冷冷地說,我根本不是因為這個才要離的。他急急地問,那是因為什么?她不吱聲,仿佛一段流水完全結成了冰。
他固執(zhí)地不放下話筒,直到話筒里重新出現(xiàn)流水淌過的聲音。那是電流,好像他鄉(xiāng)下老家后山上那條從不枯竭的溪水。每當夏季,他天天在那條溪水里洗澡,還曾被水蛇咬傷過。一條有扁擔那么長的水蛇咬住了他的大腳趾。他并不覺得痛,他是被那條蛇的長度嚇住了。他驚恐地大叫一聲,反而把那條蛇給嚇跑了。他爬上岸,腳趾上冒出鮮紅的血,宛如開放在水面的漂亮花朵。
忽然,溪水跑出記憶,耳朵里灌滿很不耐煩的雜音。他將話筒輕輕地擱在機座上,試圖以此抹去剛才打過電話的痕跡。
老婆、女兒離開后,寂寞像適應能力極強的外來物種,和霉味一起,在家里迅速生長。當初分到這套房子的時候,他是多么樂不可支,拿著那串鑰匙像是可以打開全世界所有的門。那時,圓圓還不到一歲。外公、外婆也住在這里,幫著帶孩子。其樂融融,誰也不覺得這房子小,不覺得它舊。老婆、女兒一走,這房子才露出它的真實面目,小如一個孩子的拳頭,舊如一面老人的巴掌。他像握在小孩拳頭里或趴在老人巴掌上的一只螞蟻,出不來,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日子一下變得抽象起來,簡直變成了一個干巴巴的、毫無趣味的概念。他直到現(xiàn)在才明白:家里有那么多煩心事,但一旦那些煩心事沒了,家也沒了。以前,他恨死商場那個地方。現(xiàn)在,商場卻成了夢幻般的、像瑤池仙境一樣的、遙不可及的圣殿。雖然,他隨時可以走進任何一家商場,但身邊沒有她的沉迷與跋扈,沒有她不停地從試衣間進出的身影,那些商場無異于一座座廢墟或空城。
活了三十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神奇——那么讓人憎厭的商場,卻是他日常生活這座大院的一堵高墻。這堵墻塌了,整個院落就傾圮了。不管她承不承認,他一直將她帶著女兒離開他的原因歸咎于他不愿陪她逛商場。他曾跟自己最好的朋友提及此事,朋友揶揄道:“不可能吧,哪里有老公不愿逛商場就離婚的,開世紀玩笑哦,你肯定戴了綠帽子還蒙在鼓里。”你看,連最好的朋友都不信。其實他自己也不太相信,但他找不出別的理由。據(jù)他所知,她的身邊至今沒有別的男人。
她去了,去得還很決絕。
她不準他去幼兒園看女兒,說是怕讓幼兒園老師和其他孩子知道女兒在單身家庭而欺負她。他有些怨尤地說,分明是在單身家庭,瞞了有什么用,遲早人家會知道的,何況現(xiàn)在單身家庭的孩子多,哪里就會欺負她!聽到這話,她的口氣猛然變得強硬:“如果我知道你去幼兒園看圓圓,馬上就讓她轉園,你去一次我轉一次,你忍心讓圓圓上幼兒園像搞地下工作,到處潛伏嗎?”
他當然不忍心,不忍心就得答應。他答應了,同時要求天氣好的雙休日一起或能單獨帶女兒玩玩。她沒有不答應,說,看情況吧,到時我通知你。
但他始終沒接到過她的通知。難道她真想讓女兒不要我這個爸爸了?結婚五年,自認為知根知底,她的心沒那么狠。她不是狠心的女人,只是不太懂事,自己還沒長大,就有女兒了,而現(xiàn)在,她偏偏要獨自帶著女兒。說實在的,自己的寂寞尚在其次,他擔心的是,她帶不好女兒。她會把女兒也帶成一個戀物癖。
這個在單位上被公認最為勤儉的男人,就是以這樣的方式,被物質報復性地擊敗了。他有時覺得真可笑,這個城市有幾百座高層建筑,有數(shù)十條縱貫南北橫穿東西的大道,有成千上萬的商場和超市,物流公司的貨車晝夜川流不息……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面,脫離物質就是脫離時代,回避物質就是回避生活,被物質擊敗其實就是被時代和生活無情地淘汰。
離婚雖已司空見慣,但離了婚,人們總會覺得你有些怪,要不猥瑣,要不變態(tài),反正不是那種正常的、可以拍肩打背劃拳行令合作共事的人。離婚的人,不要說與“五好家庭”無緣,就是先進工作者、工會積極分子、文明職工等稱號都會與你漸行漸遠。你與廣袤的社會生活似乎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發(fā)生在你周圍的一切,歡躍和喧囂,激情和夢想,都成為了一種鏡像,甚至一種想象。你置身于外,臉上尷尬的微笑從玻璃后面映射過來,仿佛不經(jīng)意間飄過天空的云朵,沒有誰會在意它。
實在按捺不住,他只好主動給她發(fā)短信,表達自己想見見女兒的強烈意愿。六個小時后,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機短促地響了一聲,終于送來她的回復:“雙休日我想辦法,再聯(lián)系?!焙孟駴Q定權不在她手里,她還要克服好大困難似的。
扯淡!他罵了一句。罵完之后,他兀自笑了,泄露出一點小小的得意,想到有可能四天后見到寶貝女兒。
扯淡!他又罵了一句,邊笑邊罵著,那點得意成長為一只在天空高高翱翔、有著強壯翅膀的雄鷹。這是他給予自己的稱譽。他由此想起一句名言,讓一個人成為一支隊伍。他的隊伍,由寂寞、思念、得意而無奈的笑和臆想中的強壯翅膀組成。他望望天空,一片灰白。春天的明媚里竟藏著如此骯臟的灰白,他頗為自己的這支隊伍擔心,又別無他法,只有一步步艱難前行。
到周末,天空中那片不懷好意的灰白果然操蛋,它像一塊發(fā)生病變的斑痕,顏色猛然加深,然后加速擴散。他一見不妙,眼神還沒落下來,雨就到了地上,發(fā)出如同蠶陣啃吃桑葉的響聲。
這回快,她的短信說,天氣不好,暫時取消。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失望,但并不如何郁悶,畢竟是天氣不好。郁悶的是,接下來一周,直到雙休日,天天下雨。他把狗娘養(yǎng)的春天恨得咬牙切齒。他印象中,從來沒有這樣多雨的春天。但同事們說,年年春天都是這樣的,今年也沒什么不同。為此,他差點和一個同事干起架來?;ゲ幌嘧?,都認為自己捍衛(wèi)著真理,那天他突然理解,為什么有人會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殺人了。我也做得出。他心里惱火地說,繃緊的臉,像戴了一張邋遢的面具。
這個星期二雨就停了。星期三陰了一天,星期四中午還跟太陽打了個照面,他欣喜若狂,估計天應該放晴了。但昨天,星期五,陰沉得白晝都變色了,傍晚還下了點麻麻雨。好在晚上聽天氣預報,今天是陰天。他其實很喜歡中央臺那位穿迷你裙、有一雙漂亮白腿、但看著就覺得冷的氣象小姐,只是這樣的事,沒必要說出來,即使說出來也沒人聽,即使有人聽也沒有任何意義,即使有重大意義那也是白搭。但這回,他寧愿相信,是那位氣象小姐而不是天氣本身幫了他的忙。
或許,外冷內熱的氣象小姐在熒屏上也看到了天天坐在電視機前等著看天氣預報的這個小伙子,或許她還喜歡上了他的誠懇忠厚呢。
雖然,“陰”是那么曖昧的一個詞,但曖昧畢竟創(chuàng)造了機會。直到晚上十一點半,他馬上要關機睡覺了,才收到她的回復:明天若不下雨,春天百貨見。他興奮地站在窗戶前,對著外面的黑暗大吼了一聲。這一招真靈!人類發(fā)明商場這玩意,就是為了女人吧。就像發(fā)明戰(zhàn)場,是為了男人一樣。
草草消滅昨天剩下的那個饅頭,他想問問她,什么時候、在商場哪個位置會面。短信寫到一半,全刪了。千萬不能發(fā)。他告誡自己。他害怕自己的主動致使橫生意外,萬一她反悔,隨便尋個理由打發(fā)他,那就完了。索性不再驚動她,我直接去春天百貨等她們母女倆。他以為這樣她就不得不如約而來了。
走五分鐘,到公交車站。他慢悠悠地,像無事的溜達,偶爾幾只狗來到他的腳邊,似乎嗅出了同類的氣息。小時候他最怕狗,去外婆家要翻過兩座山,兩座山之間僅有一戶人家,那戶人家養(yǎng)了一只惡狗,每次他都要拿一根木棍在手里,才能順利通過那個區(qū)域?,F(xiàn)在自然不怕了,這些寵物狗叫得都是那么斯文,他想起禪宗中的一句名言:“狗子也有佛性無?”狗在變成寵物后,沒有了獸性,當然也還不具備人性,難道真的只有佛性了嗎?
上了143路公交車,直接開到春天百貨去的。這趟車因為往市中心開,擠得不行。他看見車來了,習慣性地揚起手招呼它停下。不料車開得猛,一時沒剎住,車跑過去好遠。立馬,從等車的人群中分出一堆,跟著公交車跑。車門一開,人堆像被捅壞了的蜂窩,出的出,進的進,忙亂不堪。擠公交車,他有著豐富經(jīng)驗。后門下的人多,上的人少,他一個跨步就從后門上了。手上捏著一塊錢,錢包、手機都放進夾克的內口袋里,防著小偷。司機在前面喊,后面上的請投幣。他便將手上那一塊錢請前面的乘客接力一般地遞過去。
他鉆著空子到了車后頭,那里站的人少,坐的人多。雖然不那么擠,但有個問題是,坐著的人大多在車上吃起了早餐。車廂后頭簡直變成了食堂,甚至比食堂里的花樣還多:有的咬著油亮亮的小籠包子,有的很秀氣地扯著一塊織錦似的雞蛋煎餅往嘴里送,有的在專心對付一個個肥實的水餃,有的一邊吃一邊依依不舍地看著手上漸漸變小的蔥油粑粑,有的小心翼翼地啃著蘋果像在啃自己的指頭……車廂里一股濃濃的由油汁、面粉、鮮湯、水果以及女性脂粉混雜而成的氣味,它們是人之外另一種固定的乘客,霸道地在人縫里橫沖直撞。如此強大的氣味大軍,有時還要會合吃進去之后急于消化而又消化不了、在腸胃里冶煉而成、從肛門處噴薄而出的混合氣體。兩支部隊性相近,習相遠,戰(zhàn)斗力可是毫不含糊。但即便如此,它們也休想撼動人的地位,無論坐著的還是站著的,沒有人哼一聲,吃的照吃,聊的照聊,默不作聲的照樣默不作聲。
九點鐘就到了春天百貨商場門口。
天亮堂了些,看來雨是不會下了。他做了三次深呼吸,將肚子里郁積的濁氣全部換了,人顯得清爽許多。對于將近半年未見的女兒,他想拿出自己最好的面貌。這時,一個女孩跑上來,她臂彎里抱著一束玫瑰花,要他買一枝。他猶豫了片刻。女孩說,她是為了給自己賺學費。他從錢包里拈出五塊錢,買了一枝。
一會,又一個更小的女孩過來,頭上身上臟兮兮的,向他伸出一只手,那只小手里有臟兮兮的一塊錢紙票做著示范。他轉過身。那女孩也轉身。他說沒有,那女孩說,看見你剛才買了那個姐姐的花。他低下頭,仔細瞧著面前的女孩,和圓圓差不多大。他從錢包里拈出一塊硬幣遞給她。硬幣和她同時消失在人群中。
頃刻,上來三個小女孩,將他圍在中間,每個人向他伸出一只手,有一個還要去扯他的褲子。他警惕而又厭惡地后退一步,突然駭?。核駡A圓啦!如果他曾接到電話說圓圓不見了,而他今天是來尋找女兒的,他一定會認為他找到了!那發(fā)型,那五官,那精詐詐笑出來的樣子,簡直如出一轍。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女孩。
女孩抿著嘴,好像怕嘴巴不聽話,會說出自己名字似的。
他說,如果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給你錢。
女孩歪起頭,眼珠一轉,開口了:給多少?
他說,哪能有多少,一塊?。?/p>
她說,一塊少了,兩塊。
他說,成。
她說,那先給錢。
他笑了,真鬼!他又掏出錢包,先用指尖在錢包里清點一遍,有四張一塊的紙票、兩枚一塊的硬幣,不多不少,正好每個女孩兩塊錢。人們說,坐公交車的人身上總有零錢。現(xiàn)在,他徹底把自己身上的零錢花光了。在女孩消失的剎那,他喊道,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叫圓圓……
驀地同時開過來幾輛公交車,人聲嘈雜,淹沒了女孩的聲音。他沒聽清女孩說的是遠遠、纖纖、艷艷,還是圓圓。應該是說圓圓,但他又拿不準究竟是女孩說叫圓圓,還是女孩的聲音與市塵的聲音摻雜攪拌之后,變成了“圓圓”,甚至,這“圓圓”是不是壓根兒就是從他自己心里喊出來的。
在女孩消失的地方,他一直沒有挪開自己的視線,仿佛在那處洶涌的人潮里,還會鉆出一個叫“圓圓”的女孩來。
果然,一張熟悉的面孔被他捕捉住,但不是女兒,而是女兒的媽媽。他使勁看她的兩邊和身前,都沒有相關聯(lián)的事物,除了肩上挎著的一個紅色皮包。她穿得比和他在一起時洋氣多了,黃色呢質風衣上懸掛著閃亮的金箔,她個子不高,偏胖,風衣的質地和金箔的光彩使她酷似一個高級儲錢罐。
她也看到他了,微笑著揚揚手,那笑好像在說,你也在這里?他不知如何回答。等她近前,他囁嚅著問道,圓圓呢?她說,早晨起來她咳嗽,不敢?guī)鰜怼R贿呎f,并沒放慢速度,徑直往商場大門走去,仿佛等她的人在那里面。他只好緊跟上去?!?,昨晚還好好的啊,又感冒了?他說。她霍然站住,好比高速路上的急剎車,他的胸口差點撞到她穿著呢質大衣的左肩。那只左肩機敏地一晃,讓他撲了個空?!指忻傲耍磕闶裁匆馑??圓圓感冒過幾次?連珠炮轟得他彎腰駝背,步履遲緩,她一下拉開距離,人已經(jīng)進了商場。見他還在后面,她放慢步子,稍稍柔和地回望了他一眼。
我半年沒見到女兒,你應該理解我。他趕上去,對她說。
她要感冒我也沒辦法,不是我故意的吧?不要急,總見得到的。她的步子又加快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說最后那句話的時候,她已置身于一家服裝品牌店內,手提著一件估計是很遠就看中了的淡紫色套裝,問他,好看嗎?他認真看了看,說,老氣了一點。她將衣架放回去。轉過身,取下一條牛仔長裙,往自己胸前一擺,問他,這條呢?他又認真看了看,說,你穿,顯胖吧?她白了他一眼,他裝作沒見到,若無其事地看著其他服裝。
他們換了一家運動服裝專店。她說,她正要買套運動服,假期好帶圓圓去旅游。這次她沒征求他的意見,拿了一套白色運動套裝進了試衣間。三分鐘后出來,她在一塊立鏡前左擺右擺反復照著。服務員在旁邊大聲說:“真漂亮,像是為這位姐姐量身定做的!”他則吃了一驚,離婚這半年,她胖了不少啊,穿著這套,她不發(fā)現(xiàn)自己胖才怪。她笑開了花,對著他努努嘴:“喂,買給我做禮物吧,我沒帶什么錢。”
——這套衣服多少錢?他一開口就后悔問了。服務員怪異地看著他,意思是問這種話的人怎么能帶女朋友到商場來?她倒是沒見怪。八百。她說,身子還在那塊立鏡里搖擺。
他錢包里有五百塊,是特意為見女兒準備的吃飯、玩和買禮物的錢。他圍著小店繞了一圈,從她身體這側走到那側,悄悄告訴她,我只有五百。她白了他一眼,但沒有太多責怪,像是一個習慣性的動作,他看成從她眼里擲出一只紙飛機。他反而踏實了,迅速從錢包里掏出錢塞給她。她也默契地很快接過,捏在掌心。不一會兒,她抓著服務員開的收據(jù),去收銀臺了。
忽然,他的腸胃里一陣搗騰,仿若千軍萬馬從那里路過,“踢踢踏踏”的聲音響徹商場。他彎下身子,捂住肚子,拼命抑制那里面的軍事政變。汗粒紛紛從他額頭上冒出來,像是他調集過來鎮(zhèn)壓政變的部隊,連睫毛和鼻梁上都布滿了汗珠。但顯然無濟于事。服務員過來問,先生,你怎么了?他搖搖頭,不能說話,因為一張口胃氣就往上沖。他看不到她的人影,只好獨自跑到商場外面,面朝一個垃圾桶,吐了個一干二凈。很多行人關切地望著他,有個中年男子特意上來,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問他要不要去醫(yī)院。他搖搖頭,用力說了聲,謝謝。
整個事情完成后,他松了口氣,站在商場門前的臺階上。他的視線愣愣地盯著剛才三個乞討女孩消失的地方。一會兒,那三個女孩果然像陣風似的卷到他面前,每個人向他伸出一只手。他還沒回過神,三個女孩都認出了他,意識到這是她們已經(jīng)討過的人,便忽啦又一陣風似的飛開了,且伴以無所顧忌的、銀鈴般的笑聲。
酷似圓圓的那個女孩回過頭來,對著他精詐詐地一笑,瞬間消失在人潮之中。
責任編輯:易清華
實習編輯:柳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