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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說

2016-05-14 08:08彭莉
湖南文學(xué)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剃頭江水桃樹

彭莉

素英穿上春倌服,扣好盤扣,對著鏡子看了看,一身的紅,像一樹火。

素英邁出門檻,來到水缸邊,舀了瓢冷水,輕輕喝了一口,咕咕漱過一陣,噗一口吐到院壩里,石板上立即洇開一團(tuán),像一朵憤怒的墨菊。

我,一棵長在院壩邊的桃樹,總是目睹素英從這房門進(jìn)出,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很多年了,日子,總在這一關(guān)一開中悄然延續(xù)。

此時,漱過口的素英又進(jìn)了堂屋,神龕上供著一尊倮神,幾十年香薰火燎,顏色已經(jīng)發(fā)黑,像一個解不開的謎;香案上豎著一張遺像,死去的喜子笑得諱莫如深,似乎他就是謎底,但你永遠(yuǎn)也猜不透。

素英摸了摸喜子的臉,滿手都是時間的冰冷與光滑。

素英嘆口氣,默默點(diǎn)燃一炷香,輕輕插進(jìn)香爐里,嘴里輕聲說,春天來了,該說春了。

張跛子扛著鋤頭從田坎上走來,一腳高一腳低,似乎永遠(yuǎn)落不到實(shí)處。

張跛子那塊地跟素英家隔了一道坎,種了一地青菜,綠茵茵一片,好像充滿了疑惑。張跛子幾乎每天早上都要到這塊菜地里來,毫不吝惜地把時間浪費(fèi)在這片可疑的綠色里。

此刻,張跛子朝江邊望去,一江春水遠(yuǎn)遠(yuǎn)朝自己流過來,又被一道江灣擋住,好似再也沒有出路。太陽輕盈地從山埡口冒出來,仿佛帶著昨夜的余醉,依舊一臉的紅。

素英披著那紅走來。兩人不可避免地在田埂上相遇。張跛子側(cè)身讓過,一改往常的沉默,仍舊望著太陽說,春天來了,又去唱春詞了?

素英輕輕一笑,算是回答,又算是不回答,顧自走向那條千古不言的嘉陵江。從背后看去,似乎只看得見那身被春風(fēng)鼓動的春倌服,女人只是一個隨風(fēng)飄浮的影子。

那風(fēng)似乎將張跛子也要鼓動起來,嘴里忍不住問,喜子牛高馬大,他的衣裳你哪里穿得?

素英頭也不回,似乎沒聽見。

張跛子愣了一陣,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嘴里輕聲罵道,狗日婆娘,整得人心里一閃一閃的。

素英已經(jīng)沒入那道江灣,如同一片再不回還的去帆。片刻后,一闕春詞隱約從江灣里飄起,像一把生銹的刀子,輕輕割人心腸。

說花文來散花文

散花朵朵兩離分

細(xì)眉細(xì)眼是菜花

巾巾吊吊核桃花

紅紅綠綠是豌豆花

翻眼白眼是胡豆花

一陣風(fēng)吹來,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散花春詞立即開滿一樹。

王剃頭的隔房門吱一聲打開了,一只臉盆從屋里飛出,哐哐當(dāng)當(dāng)一路響來,最后碰在我身上,疼得我渾身一顫。

散花春詞紛紛凋謝。

王剃頭從屋里出來,咳嗽幾聲,朝地上狠狠啐一口。

一縷太陽落在他臉上,仿佛要烤干他一臉的陰浸。王剃頭揮了揮手,顧自罵道,狗日的,就沒把老子當(dāng)個人看!俗話說得好,婆娘心,海底針!你就是個石頭,也該焐熱了嘛!

張跛子直起身來,望著一臉憤恨的王剃頭,忍不住輕輕一笑。王剃頭罵罵咧咧抱起一捆谷草就要進(jìn)屋,忽見張跛子笑吟吟看著自己,隨口罵道,看個球啊,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想叫我把你那狗腦殼鏟成光葫蘆?

張跛子趕緊拿起鋤頭,假裝松土。

王剃頭只給死人剃頭,從不給活人剃,也算一門手藝。

王剃頭本想再罵,忽聽花狗叫起來,曉得是素英回家了,便一步進(jìn)了灶屋,忙著做早飯。

張跛子也收拾回家,在同一條田坎上,與同一個人擦肩而過。素英徑自走到我這棵桃樹下, 一陣春風(fēng)吹起,吹得我枝頭亂顫,幾朵桃花輕飄飄落下。張跛子停在田坎盡頭,透過桃枝,看落紅里的素英,像個花癡。

素英順手摘了朵花,有些驚訝地說,花都落了,該結(jié)果了。

王剃頭隔著一堵墻說,你也該結(jié)果了!

素英趕緊將那朵花扔到地上,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我是一顆桃樹,也是素英的媒人。

你也許會問,一棵桃樹咋能當(dāng)媒人呢?這事還得慢慢說起。

陽光從窗外斜進(jìn)屋來,半明半暗映在墻上。枝頭喜鵲喳喳叫喚,喜子微微動一下眼皮,翻身又睡。

忽聽娘在廚房里說,花狗,去把喜子喊起來!

花狗繞過廚房,跑到喜子床前,汪汪汪一陣叫。喜子把被子扯起來蓋住頭?;ü匪坪跤行嵟?,把兩只前蹄搭上床沿,叫得急切起來。喜子霍地坐起,齜著牙指了指花狗,花狗聲音忽然低下來,卻并不停止。

喜子只好下床,邊穿衣裳邊罵道,你個狗日的,你咬個錘子!

忽又覺得可笑,自己竟然成了錘子。

花狗也似乎明白,自己撿了個便宜,就往喜子身上撲。

喜子再不理花狗,略顯委屈地出來。一縷臘肉的陳香悠然飄起,像個膽小的女人,總那么欲說還休。

花狗為香氣所誘惑,扔下喜子,直奔廚房。娘罵道,你個起瘟的,還不滾開!

花狗沒能從娘那里討到任何便宜,只好拖了條尾巴走出屋去,對了那條空無一人的路,有一聲無一聲輕吠。

喜子來到娘身邊,娘正從鍋里撈出一塊黃澄澄的臘肉,案板上已經(jīng)堆著一只煮熟的豬耳朵和兩個臘豬蹄。喜子有些驚訝,忍不住問,今天是啥日子?

娘扭頭看他一眼說,啥日子,玉皇大帝要嫁女,太上老君要做壽!

喜子像被娘的話噎住了,咽了一泡口水說,那有我們啥事?

娘把那塊肉放到案板上,有些失望地看著喜子說,今天該你過生,都十八了,還這么懵里懵懂!

喜子吐了吐舌頭,似乎有點(diǎn)不相信。娘叫喜子往灶孔里添把柴。喜子就坐到灶前,心里不禁有些惶然,都十八歲了,日媽這就十八歲了?

這時,花狗的叫聲親切起來,娘曉得是爹回家了,就沖喜子說,給你爹打盆洗臉?biāo)?/p>

喜子離開灶前,拿來個洗臉盆,從鼎鍋里舀起一瓢熱水,潦潦草草往街沿上去,差點(diǎn)撞到娘懷里。娘笑罵道,都成人了,還這么冒失!

喜子從爹手里接過倮面具和春倌服,拿進(jìn)堂屋,順手?jǐn)R在一條板凳上。忽聽爹吼道,是你這么放的?神龕子遭野鬼占了?

喜子一驚,忙將兩樣?xùn)|西重又拿起,規(guī)規(guī)矩矩擺在香案上。

爹草草洗過臉,走到神龕前,點(diǎn)起三炷香,拜了幾拜,口里念念有詞,竟然一臉的莊嚴(yán)。喜子始終站在一旁看,似乎現(xiàn)在才明白,說春也不是件隨隨便便的事。

這時,娘早已擺好一桌菜,斟了三杯酒。爹毫無例外地坐入上席,喜子和娘分坐兩邊。喜子看了看三只酒杯,笑問,未必還有客?

爹和娘都不回答,那杯多出的酒也充滿疑問。娘拿起一個熟雞蛋,一邊在桌子上輕輕滾動,一邊說:

一滾平平安安

二滾金玉滿堂

三滾人丁興旺

說完,把這個異于尋常的蛋遞給喜子。喜子愣了愣,不禁站起,將這蛋雙手接過,如同接過幾代人的衣缽。

喜子把這蛋看了許久,似覺不敢吃,或者不知該怎樣吃。

娘笑得格外慈愛,輕聲說,吃吧。

喜子這才咬了一口,一直在嘴里嚼,卻無論如何也嚼不出十八歲的味道。

等喜子咽下最后一口雞蛋,爹忽然說,把那杯酒端上,跟我去敬神。

喜子從這話里聽出了從未有過的分量,就老老實(shí)實(shí)端上酒,跟爹一起來到神龕前,并且隨爹跪拜。

爹望著那尊古樸的倮神,許久沒能出聲。喜子心里充滿畏懼,似覺在自己剛滿十八的這一天,將有大事發(fā)生。

這時,娘將另一杯酒遞給喜子說,敬你爹吧。喜子將這酒恭恭敬敬奉上。爹仍不出聲,將那杯酒湊近嘴邊,整個世界忽然安靜下來,只剩下酒穿過喉管的聲音。

爹閉著眼睛,咂了咂嘴說,叫師傅吧。

喜子本想說,爹咋就變成師傅了?但他知道,自己啥也不能說,于是,有些怯懦,有些無奈,有些失落地叫了一聲。

這一聲出口,喜子忽有被綁架、被掠奪,或者被挾持的感覺,終于忍不住沖出屋來,沖過一片青蔥的莊稼地,沖到一成不變的江灘上,望著滿滿一江水發(fā)呆。

一直不見爹娘出聲,身后一片空白。爹娘似乎有意把這空白留給喜子,遠(yuǎn)遠(yuǎn)躲在一邊,看喜子如何填寫。

喜子呆了許久,忽聽身后有個聲音一路響來,回頭看時,竟然是張跛子。張跛子一臉的笑,似乎所有的答案他都知道。喜子有些氣,仍舊去望江水。張跛子也不出聲,一屁股坐在江灘上,望向山巒起伏的對岸,那里,一片青綠中迭出幾樹春桃,像一個溫暖的問候。

喜子忍不住問,你看啥?

張跛子指了指對岸說,有人吹嗩吶。

昨晚,王家過江來請爹去說春,王家老太爺今天辦八十大壽。沿江兩岸都知道王老太爺?shù)拇髢鹤尤⒘藗€寡婦,還帶了個叫素英的女兒過來,都說長得像花朵樣。

喜子忽覺看透了張跛子的心,冷笑道,有本事過江去看,坐在這里干啥?

張跛子嘿嘿一笑說,你敢不敢去,你去我就去。喜子罵道,你個悶驢日的,我有啥不敢?說完,一把拉起張跛子就要過江。

江水波光盈盈,如同一張不知底細(xì)的笑臉。喜子叫了幾聲江黑娃來撐船,卻沒人答應(yīng),只有一條漁船系在江邊一棵椿樹上,滿樹的香椿剛剛露芽,仿佛一樹不可言說的心事。喜子把張跛子拽到船上,解開繩索,抽出篙桿往江水里一撐,那船無聲無息劃出去,一路直指江心。

漁船在江水里起伏,所過處,鷺鷥驚飛,野鴨逃竄,所有的平靜紛紛凋謝。忽然,一顆頭從浪花里翻出。喜子一驚,趕緊停篙,竟是王剃頭。

王剃頭吐了口江水,露出一臉笑。喜子罵道,你狗日的,成天泡在江里,天不黑不上岸,總要死在水里!

罵完,狠狠一篙撐出去,這船似乎充滿忿怒,一眨眼從王剃頭身邊掠過。駭?shù)猛跆觐^一聲驚叫,脫口罵道,你個驢日的,撐人家江黑娃的船,還這么有理,就不怕人家捶你!

喜子笑道,有你球事,大不了老子陪他喝頓酒!

張跛子忍不住笑說,你明明曉得江黑娃滴酒不沾,喝酒比吃老鼠藥靈驗(yàn),你陪人家喝酒,除非你想謀夫奪妻。

喜子冷笑道,謀夫奪妻,他的妻在哪里,八字還沒一撇呢!

此時,太陽下的我已徹底綻開一樹熱烈的粉紅,喜子,張跛子,包括王剃頭的心思,如同收不住的春草,各自生長,無不被我覺察。當(dāng)然,他們自以為是,根本不會在意一棵樹。我看見張跛子跟在喜子身后一腳高一腳低走來。他們心里都裝著同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素英。

素英正朝我走來,打算把這些年前晾在我枝丫上的蓮花白收走。我忽然有些緊張,素英總是帶著一身少女的清香,總是讓我自慚。

院子里來了許多客。忽聽素英娘喊道,素英,來了這么多客,還不泡茶!

素英只好暫時放棄那些已經(jīng)干透的蓮花白,輕輕看我一眼,似乎充滿歉意。

喜子停在我身邊,抬眼望去,素英正從桃樹下離開,人似乎比桃花更艷麗。喜子像受到傷害,心里暗想,完了完了,老子完了!

我當(dāng)然知道,素英已經(jīng)開到喜子心里了。

正在喜子進(jìn)退兩難時,喜子爹來了。

喜子躲到我這棵桃樹下,看見爹戴上裸面具,那身寬大的春倌服像一團(tuán)火,立即將所有的人點(diǎn)燃。轉(zhuǎn)眼間,爹已將手里那面銅鑼敲響,祝壽春詞水一樣流出來。

在水與火之間,爹儼然一個王者。

王老太爺在春詞的聲腔里一直笑著,像一棵回春的老樹。

春詞已盡,王老太爺掏出個紅包雙手遞給爹。素英端來一盅熱茶,雙手奉上。爹輕輕喝了一口,挨著王老太爺坐下,輕輕看了眼周圍的人,所有人都是他最忠實(shí)的臣民。

喜子頗為驚詫,似乎第一次見證了一個春倌的矜持與尊嚴(yán)。

素英忙進(jìn)忙出,像一只蝴蝶飛來飛去。喜子一直追著這只蝴蝶看,卻不知她到底要停在哪里。

喜子永遠(yuǎn)也想不起是怎樣離開那里的,他似乎啥也沒記住,只記住了那個蝴蝶般的素英。喜子對著太陽看,素英就從陽光中走來;喜子對著月亮問,素英就在月圓月缺中微笑,始終不出一聲。

多日后,喜子撞開爹娘的歇房,爹像個中了箭的將軍,從娘身上翻滾下來,緊緊捂住自己的傷口;娘驚叫一聲,忙一把拉過被子將自己蓋住。

喜子低著頭說,我要學(xué)說春。

爹一愣,忽然堆出一臉驚喜,喜子似乎是他的援軍,幫助他在走投無路時,反敗為勝,幾句春詞立即從他嘴里流出,濺起朵朵浪花。

不覺,秋風(fēng)又起,喜子來到桃樹下,摘下一匹樹葉吹響,卻不見素英出來。喜子又掏出一本舊書,照著書唱起春詞:

清早起來忙又忙

摘匹樹葉吹響響

沒見妹妹晾衣裳

日子好比流水長……

素英端著一碗包谷籽出來,撒向院子里,幾只雞咯咯叫著跑來,爭搶那些頗為委屈的包谷,它們就這樣把自己交代了。

喜子故意視而不見,把春詞幾乎唱得聲色俱厲。

素英忍不住說,你一大早就跑來唱,哪個請你了?

喜子笑了笑了說,我,我在學(xué)說春。

素英微微一癟嘴問,咋跑到我家來學(xué),我又不是你師傅。

喜子忽覺無言以對,有些怯懦地指了指身邊的桃樹說,我喜歡桃樹。

素英笑得有些朦朧,又問,你是春倌李的兒子?

喜子忙問,你咋曉得?

素英抬手往四周一指說,這沿江兩岸,除了春倌李,還有哪個會說春?

喜子仿佛被江水推了一下,幾乎有些站不穩(wěn)。

只聽素英繼續(xù)說,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要是沒個說春的,哪來的喜興。

喜子如同受到獎賞,有些興奮地說,我剛學(xué)了一段,你幫忙聽聽,看我唱得像不像?

素英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答應(yīng)下來。喜子放開喉嚨唱道:

清早起來忙又忙

摘匹樹葉吹響響……

我聽見喜子的春詞飄進(jìn)素英心里,像許多精靈;我看見素英眼圈紅了,像要流下淚來。素英一轉(zhuǎn)身進(jìn)屋,將門輕輕關(guān)上。喜子以為素英不喜歡春詞,停止不唱,靠在樹上發(fā)了一陣呆,然后默然離開。

之后的幾天,喜子每天都來,卻再也沒見到素英。喜子靠在我身上,一臉的失望。

喜子仰頭問我,素英是不是病了?

秋風(fēng)吹來,我輕輕搖動一樹葉子。喜子又問,我是不是該進(jìn)屋去看看?

我本想說,素英每天都拿起你吹過的那匹樹葉,坐在窗前發(fā)呆。

話還沒說出口,喜子就抱住我一陣搖,搖下一地落葉。喜子哭了,哭得像一場秋雨。我知道,喜子的心事將濕透這個秋天。

這時,素英從屋里出來,徑直走向我和喜子。

喜子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素英停在我和喜子跟前,輕輕一笑問,你是不是有?。?/p>

喜子苦苦一笑說,我是有病,都是為你害的;這么久,你去哪里了?

素英低下頭說,去江黑娃家里了,他媽生病,他天天都去打魚,給他媽換藥錢,我去照顧他媽。

喜子一愣,瞪大眼睛問,你照顧他媽,他是你啥?

素英頭埋得更低說,他是我未婚夫,爹媽做的主,依不了我。女兒是爹媽手里的一枝花,想給哪個就給哪個。

喜子張了幾次嘴,才問出口,你才多大?

素英再不出聲。喜子似乎有些站不穩(wěn),一只手扶在我身上。兩個人一動不動,像兩棵受傷的樹。

又一個春天來了,我拒絕不了春風(fēng)春雨的誘惑,開滿一樹粉紅。

喜子爹要去素英家說訂婚春,臨行時,喜子一把搶過行頭說,我去!

這天,素英穿一件粉色上衣,似乎要把我一樹桃花比下去。在親戚們的贊嘆聲中,喜子唱起春詞:

說花文來散花文

散花朵朵兩離分

來看熱鬧的王剃頭起哄說,狗日的亂唱,人家這是訂婚,應(yīng)該說合,為啥要說散?

江黑娃回過神來,大叫一聲,沖上去要打喜子。素英一把攔住江黑娃說,人家剛學(xué)說春,不懂規(guī)矩。

素英娘把話接過來,指著喜子罵道,未必春倌李死了?你這是來討賞,還是討打?

王家親戚一齊叫罵起來,胡亂把喜子轟走。

爹一把將喜子按到地上,讓他跪在倮神像前,舉起一根黃荊條邊打邊罵。

素英還是嫁給了江黑娃。爹要喜子提上一壺酒、一刀肉,去給江黑娃賠罪。

喜子來到江黑娃家時,江黑娃正要隨素英一起回娘家。喜子把禮物擱在八仙桌上說,喝了這壺酒再去吧。

江黑娃看著喜子問,啥意思?

喜子低頭說,是我對不住你,來給你賠個罪。

江黑娃想了想問,不是故意的?

喜子說,當(dāng)然不是,剛跟我爹學(xué)說春,還分不清門道。你不要計較。

江黑娃搖搖手說,老子新婚呢,瞌睡都不想睡呢,哪有空跟你計較!

喜子說,那我陪你把這壺酒喝了。

江黑娃笑道,你明明曉得老子滴酒不沾,想看我笑話?老子要陪素英回娘家,沒時間跟你纏。

喜子冷冷一笑說,我就曉得你不是個男人,褲襠里是空的!

江黑娃臉色忽然漲紅,指著喜子罵道,你狗日啥意思?

喜子仍舊冷笑道,要是個男人,就把這酒喝下去。

江黑娃把袖子一揎,罵道,你當(dāng)老子不敢?大不了這娘家今天不回了!

江黑娃說完,一把拿起酒壺,擰開蓋子,咕咕喝了一氣,然后遞給喜子。喜子不出聲,接過酒壺,一氣喝了個底朝天。

素英一直冷眼旁觀,她自然曉得喜子的意思。江黑娃一臉熱紅,腳下已經(jīng)一片凌亂,指著屋外說,走,回、回娘屋!

喜子擰著個空酒壺問,能撐船么?

江黑娃笑道,錘子,不就撐個船么?

喜子隨江黑娃、素英一起來到江邊。江黑娃卻怎么也解不開船繩。喜子把江黑娃推開,將船繩解開。三個人上了船,喜子把船撐離江岸。江黑娃倒在船艙里,望著天上幾朵白云大笑不止。

素英一直不說話,只定定地看著喜子。

船到江心,倉底突然涌入一股江水。江黑娃像一塊石頭,迅速下沉。

素英在江水里亂撲,卻并不叫喊。有人將素英下沉的身子一把托住。素英閉上眼睛,任這人將自己托到岸上。素英睜開眼睛,江上一波不興,平靜得有些反常;喜子躺在自己身邊,張開嘴喘氣。

過了許久,素英問喜子,黑娃呢?

喜子指了指江里,并不出聲。素英忽然冷笑不止。喜子翻過身來,跪在素英面前,大哭不止。

王剃頭丟下祖?zhèn)魇炙?,要買江黑娃的船,有人勸他莫買,說滿船都是邪氣。

王剃頭不聽,笑罵道,球,老子手里有把陰陽刀,見人剃人,見鬼剃鬼,這船姓王了!

半年后,喜子不顧爹媽反對,把素英娶回來,堅持只要我這棵樹做嫁妝。

但喜子心里卻有個永遠(yuǎn)也醒不來的噩夢。

噩夢里的喜子,趁夜摸向江黑娃的漁船,拿出一把鋒利的鑿子,在船底下戳了個小孔,又用肥皂把孔敷好。那天,肥皂在江水里融化,江水涌進(jìn)船里。喜子把素英剛剛托起,突然,一只手緊緊卡住喜子的脖子。情急之下,喜子朝那人狠狠蹬了一腳……

有一天,王剃頭站在我身下說,這婆娘就是個勾魂的妖精,總有一天,老子要用手里的陰陽刀把她收了!

王剃頭見張跛子常常遠(yuǎn)遠(yuǎn)地看素英,忍不住笑罵,你媽個跛子,你也敢想?

張跛子總是輕輕一笑,扛起鋤頭走了。

這天,江上刮起大風(fēng),江水狂怒不已。喜子已經(jīng)接過春倌張的衣缽,要去對岸說春,于是坐上王剃頭的船。喜子忍不住往船艙里看,似覺江黑娃仍舊躺在那里,朝自己冷笑。喜子正要轉(zhuǎn)過眼去,這船忽然猛地一顛,整個世界頓時失重。

喜子恍惚看見江黑娃就在前面,依舊一臉冷笑,自己則在這冷笑里不斷下沉,似乎永遠(yuǎn)也觸不了底。

王剃頭將喜子的尸體背起,扔到素英面前,喘了好一陣說,那船,真是滿船的邪氣!

是夜,素英唱起喪葬春詞,哭聲像那把鑿子,長長短短不知捅往何處。

王剃頭給喜子剃頭發(fā),邊剃邊唱:

一剃陰陽兩分離

二剃命苦莫怪人……

王剃頭竟然唱得像春詞。

素英病倒在床,數(shù)月不起,像一樹殘花,眼看就要謝盡。這天夜里,王剃頭提了條剛打的魚,推門進(jìn)來,望著奄奄一息的素英說,喜子爹娘也太狠心了,竟然搬到對岸去了。我要不來照顧你,天理不容。

當(dāng)天夜里,王剃頭搬到素英隔壁。

作為一棵樹,一年一年,一枯一榮,我見證了素英跟幾個男人的際遇。故事講到這里,該回到開頭了。

這個春天,素英終于起來了,常常站在我身下,像一幅褪了色的畫。

王剃頭站在素英身后說,你比桃花都艷。

素英不說話,低頭回屋,將門關(guān)上。

王剃頭站了許久說,輕輕罵了句,狗日的,我就不信你是塊石頭!

太陽慢慢跌進(jìn)山埡,兩岸漸漸升起一片暮煙。忽聽有人高喊,起火了,房子燃起了!

當(dāng)張跛子沖進(jìn)燃得如一場大哭的屋里時,端坐床上的素英像一樹繁花,已經(jīng)開到極致。

張跛子破口大罵,將素英背出來。

王剃頭趕來時,素英已經(jīng)面目全非。王剃頭愣了一陣,悄悄退出去。第二天扔下那只滿是邪氣的漁船,帶上剃頭家伙,遠(yuǎn)遠(yuǎn)走了,再也沒回來。

此后,張跛子常常對素英說,要不是那場火,老子哪來的這福分!

終于有一天,素英忍不住對張跛子說,人雖沒燒死,心已經(jīng)燒死了。

張跛子久久無言,望著剛剛開出一身桃花的我問,你說,好好的,咋心就死了?

我依舊無言。

我想,還是由春風(fēng)來作答吧。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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