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丹江
郝宏寶
月亮上來的時候,我正給拐子婆磕頭。
三個響頭下去,不響,微微隆起的墳頭上卻磕出了土窩。我的額上起了褶皺,褶皺里有土末和草屑。誰說我磕的不是響頭?我心誠,掛念著拐子婆呢!
拐子婆說死就死了,像滿水的水潭,悄無聲息,以為永遠(yuǎn)都舀不完,隔天卻突然干涸了,讓人捉摸不透。老婆子真妖!
當(dāng)然,死是三年前的事了,沒人深究。
時下興燒錢,活人燒錢買自在,死人燒錢買氣派。我先給拐子婆掏了一張,十億的?;鸸怛v地往上躥起來,多虧我一個趔趄躲開了,不然連眉毛也燒著了。心說這不是你拐子婆的為人,生前你把錢和命都看得極淡,飯碗里從來不撒鹽,枕頭下從來揉不出現(xiàn)洋,到陰間怎么了?我一顆心沉得像咽了秤砣。
山里的天見不得光,像羞紅臉的薄皮女子,火一照,立馬黑了。還剩下幾百億?我沒數(shù),數(shù)是脫褲子放屁——多余,一沓沓總歸都是拐子婆的,就都燒了。泛綠的火光把夜劃開一道口子,是墓里的拐子婆正在笑,潑出滿口沒牙的紅肉。
等到月亮吃天時,拐子婆拱出了墓,直直朝我來了,挪的碎步,果然翻出滿嘴紅肉。要說話的架勢,卻沒有說話,左手往下巴熟練地一撓,平常人一定以為是去撓發(fā)癢的下巴了,就憑那條件反射的一縮,極自然。其實不然,一口溫?zé)岬臐馓登傇诹怂氖中母C,偏黃還是偏白?被人看見了就不是痰的事了,別以為無傷大雅,那是失態(tài),一次,兩次,就該聲譽(yù)掃地了,一傳十,十傳百,往后還怎么靠左手吃飯?所以要藏,藏好丑,人后再偷偷抖掉。抖掉了,即使再被看見,也不好指名道姓說是誰了!我當(dāng)時小,卻莫名佩服了拐子婆的高明,聲東擊西,演繹過大半輩子的障眼法算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無人能敵的。
到跟前了,拐子婆麻利地撩起我的右眼皮,還用接濃痰的左手。聞到刺鼻的酸腐,但我不說破,治病要緊?!皷|南墻角動過土,壞了風(fēng)水?!彼龎褐ぷ?,說話時喉嚨里似有老鼠在鬧,“吱、吱”的不停。一口氣哈進(jìn)我的眼仁。盡管我的右眼已經(jīng)腫脹得通紅,但還是分辨出了湊過來的牙齦上粘著的一片菜葉是腌過的油菜而非蔓菁。
風(fēng)更硬了,扯斷了老墳里松柏的枝椏,扯得月亮成了一綹一綹的紙把子(紙把子:陜西方言,指將祭祀用的紙張剪成條綹狀,粘貼于墳頭,以追思故人)。風(fēng)還卷走了我剛燒給拐子婆的冥幣,到處逃,逃上了樹梢,藏進(jìn)了月亮。你逃不掉的,這夜是拐子婆的眼,像給人治病,搭眼一看,一針見血了,“眼”到病除了。現(xiàn)在,拐子婆雖腐朽了皮囊,可心靈不死,心靈上的窗戶依舊向外,敞亮著呢!
娘引我回家,窯窩里摸出火柴、升子里抽出香裱,齊齊在墻的東南角長跪了,給土地神作揖賠罪,又照拐子婆的指點(diǎn),盛一碗泛花水勻勻灑落下去,過場未畢,我的眼病就有了收斂。
老墳向陽,拐子婆住在這里。她怕寒。說來話長了,從哪里說,我不好說,畢竟拐子婆年歲大,自己嫩小,是根和芽的區(qū)別?!皼]見過就不要胡說!”娘總這樣訓(xùn)我,本就生得瘦弱,因為出生時不好,長勢也就艱難,到處是坎疤,到處得求人,求人的時候你就得高看人家,就像我看拐子婆。她神得很,往好了說,就是我心里的神,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別人的大病小病、疑難雜癥,到跟前,幾句念說,幾指掐算,幾副土單方輕輕松松就能解決。事情怪就怪在拐子婆自己,這是往不好處說了,她妖得很,也邪得很,能治別人,偏治不了自己。我想不通,村里的人十有八九也想不通,也就想想罷了,誰敢對她指指畫畫?是神最好敬著,是妖也得避著。如此,關(guān)于拐子婆的種種實在不好開口了。
密密麻麻一片樹林,稠密地壘著二十三座墳?zāi)?,墳拱單?shù)的多,碑是無字的多。給拐子婆上墳時我親眼見了這景象。憑可靠的記憶,我還知道這片老墳地是村里的一塊公用地,耕種權(quán)在集體不在各家,和自留地恰恰相反的那種。不難解釋了,大家的也就是沒家的,作墳地使用是理所當(dāng)然了,專門安葬村里獨(dú)門獨(dú)戶、無親無故的亡靈,算是物盡其用了。拿拐子婆來說,在向陽的老墳里,不是她怕寒,是只有這片老墳地肯容納她。
匣匣村四十三戶人家,哪個不曉得拐子婆?問不死的長生老漢,問娘肚里的囫圇胎兒。誰沒經(jīng)過拐子婆接濃痰的左手,誰沒見過她滿嘴紅肉里粘著的菜葉,誰又沒聽到過那喉嚨里過老鼠似的吱吱聲?全曉得的。
匣匣村四十三戶人家,哪個又曉得拐子婆?問不死的長生老漢,頭搖成了葫蘆瓢——瓷甕里添水時旋啊旋的那只瓢。問娘肚里的囫圇胎兒,胳膊腳亂舞,問了不如不問。
是幾十年前了吧?沒人掐算過準(zhǔn)確的時間,各家有各家的事情要忙,誰管那三間草房子忽然住進(jìn)來一個瘸了右腿的老婆子呢!根本顧不上的。后來在村路上碰見了,這才搭眼細(xì)細(xì)一看——不光右腿瘸了,整個右邊身子也成了擺設(shè),走起路來十分艱難;往上瞅,臉尖得像錐子,深凹進(jìn)去的嘴,只在給人畜醫(yī)病時道出一言半語,全是聽不懂的胡話。這便是拐子婆的由來,要大家說,你一言,我一語的,卻七嘴八舌只能說個框框條條。
夜里兩點(diǎn)四十分,和爸媽回到了市區(qū)。說了太遠(yuǎn)不去的,犟不過娘老子,誰讓她是我的娘老子呢!就這樣我被拽著趕往一百多里外的老家祭祖上墳。
我姓郝,名叫向上。二十三歲。一切都和七年前不同了。十六歲時,我是郝宏寶,村人喚我作“好紅包”。也不怪人家,自己就長得不占理——臉上常年出一種瘡包,小若紅豆,大如棗核。有醫(yī)生說是濕氣太重,有先生說是排毒不暢,也有半仙說是對空氣過敏,烏七八糟,近十年醫(yī)下來,藥當(dāng)飯吃,終是不濟(jì)事。有病亂投醫(yī),尋到拐子婆屋里,是娘拉著我去的。拐子婆家門檻很高,房頂顯得格外矮,拐子婆走路用挪,抬左腳,揚(yáng)左臂,身子重心朝左一提,右半身空蕩蕩跟著拎起來,亂顫。我躲閃著一切,生怕她和屋子一起塌了。
這婆子把我眼皮撩起來,吹一口,說:“破了東南向的土。”當(dāng)場給烏黑的柜蓋上供奉著的神臺焚了香裱。也不知從哪里摸出來兩顆跳蚤大小的藥丸,盯著讓我吞下。再出土單方:蔑蔑草三撮、牛蒡籽百粒、螞蚱菜四串、拳頭草一把,要帶根,就著竹葉水,每日后晌太陽過房頂時涂抹于瘡包處。問:“幾時能好?”她壓著嗓子,喉嚨里過了一只老鼠:“五日即可不癢,十日就能消腫,百日便會痊愈,還沒完,郝宏寶,名字太沖,以后就叫‘向上。跟你娘回去吧,郝向上?!比齻€多月后,我的頑疾得以治愈。
再想見拐子婆時,人沒了。她在里頭,我在外頭,一堆凍土隔出了兩個世界。土一年一年積厚,記憶卻越來越薄。
城市里沒有夜。乏極了,就是合不上眼?;秀敝惺枪兆悠派爝^左手來了,藏了濃痰的那只,這次她替我緩緩撥下了沉重的眼皮,我很快入睡了。
朱鐵錘
女人拱上了我的身,兩只大奶像剛出籠屜的白饃饃,卻不是很白,有幾處有褐色的斑,是搋面時沒抹勻的堿疙瘩。不用看的,錯不了。女人是我的女人,兩只拿捏在手里揉搓了二十二年的白饃饃,色澤,軟硬,氣味,用豁了口的門牙也吮嚼得明明白白。此刻正是鍋底一樣黑的夜,可沒關(guān)系,我熟悉這女人的每一個毛孔。
濕熱的空氣跟著女人一齊侵襲過來,悶得我一時喘不過氣。一骨碌翻起身,醞釀了半天的瞌睡從眼眶里徹底飄走了。我說你是豬——我極為惱火。好不容易睡實的,又吵醒了,親熱都不按常人的路子來——野婆子貨。話剛一出口,就先后悔了。
倒不是后悔女人聽到了。她沒聽到,嘴臉還在我的胸上亂拱,手腳也信馬由韁,唾沫濕潤了毛發(fā),舌頭直抵我的肉皮時,女人吭哧著說,我是豬了,你就是種豬。她還是聽到了。狗日的哪壺不開提哪壺。抽出右手,我直提了女人雞窩一樣的頭發(fā),把她扔下了半人高的炕沿,不偏不倚,撞碎了地上瓷質(zhì)的尿桶。 雞叫三遍了,紙糊的木窗開始泛黃,我還在后悔中,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女人已經(jīng)由狼嚎變成了貓叫,哭聲就要滅了。她心真大,畢竟事沒出在自己身上。我也是怪,睡著了一時半會醒不來,醒來了又死活再睡不著了。這毛病纏下也有好幾年了吧。
恍惚記得拐子婆還活著時。
那個淹死在茅廁里的,會看病的老婆子——叫“老婆子”也無所謂了。
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了,變化太大了,隔天就像隔年,年前經(jīng)過的事就像上輩子似的,快得斷了茬。再說了,人死如燈滅,活過,死了,平凡得如同沒活過的樣子。天該圓圓,地該方方,不多一筆,不少一劃。
鬼曉得你!
那是鬧哄哄的年代,在匣匣村,我的家,雞鳴狗咬貓叫春,加上河道里婆娘掄起再落下的棒槌聲,浪蕩孩子的瘋野聲。洗衣,擇菜,飲牛,嬰兒的屎尿布,一條河滌蕩了一個村子,啥都是一把水的事。春雷滾過后,河水說漲就漲了,漫得石面上結(jié)了一冬的綠苔再沒了腳,晃啊晃啊地隨波逐流。
下地回來,我照例搭了粗布毛巾去河里清洗土垢。褲子剛挽起,就那么無意識地一仰頭,看見了不該看的。一個面朝河里圪蹴著只顧搓衣的女人,系不緊的紅褲帶襯得露出來的腰和屁股的皮膚白嫩得耀眼。就是這不經(jīng)意的一眼,徹底看瞎了我的兩只眼,我眼前一黑,再清白時,圪蹴著的女人已經(jīng)變成了一頭肥豬,哼哼著正在河邊的淤泥里拱食。
就是年前殺掉的那只。上院里老屈家的,挨過兩刀子才死,凈肉剔出二百三十斤的那頭豬。頭一刀從鼓鼓囊囊的脖頸下捅進(jìn)去,以為捅破了心臟,必死無疑——血噴了一地,還接了一滿銅盆,待豬蹄子不再亂蹬,才抬上了筲,剛滑進(jìn)滾熱的沸水里,死豬突然一躍而起,撞翻了豬筲,沸水四濺。豬呢?愣是把人攆得滿坡跑。
作為經(jīng)久“殺場”的老手,除了沒見過豬上樹,啥稀奇事我沒經(jīng)過。我不信這邪,取出庹把長的肉鉤子,鉤住豬腦袋,七八個壯小伙齊上陣,終于又把這頭豬給摁到了石碾子上。第二刀狠狠攮進(jìn)去,得確保這一刀就能斃命,不然顏面好賴沒地方放。一刀進(jìn)去,我仍不放心,還專門在豬肚子里攪了兩下。刀拔出來,沒一絲血,這次是實實在在死透了。
女人不但沒起床,反倒睡得更香更甜了。沒心沒肺的野婆娘!鼾聲從她外翻的兩瓣豆芽嘴上吹出來,像拐子婆給我醫(yī)治眼病時的那一口氣。也是早飯的時辰吧,我艱難地摸進(jìn)了拐子婆的三間矮房子。太陽光從厚薄不一的茅草房頂傾瀉下來,恰落在我微閉的雙眼上。病來如山倒,原來是村子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歪人,哪個年輕后生不懼我三分——走路步子是橫的,眼睛瞪得牛眼珠一樣。憑著一把薄薄的殺豬刀,在匣匣村幾十戶人家里,我朱鐵錘就是個人精!
現(xiàn)在世道亂了,我也瞎了,硬是把河邊上洗衣服的女人看成了老屈家的那頭肥豬,這還不夠——我發(fā)瘋似的往家里跑,牙長的路上,又遇見了三頭豬。
有旋頭湊過來和我說話的黑蛋——黑蛋是王有成家的老母豬,生過不下六十只的豬仔兒,后來一度老得懷不上肚子,好不容易懷上了,一窩里稀稀拉拉出不來兩三只。年前有成不止一次來尋過我,青岡木門檻差點(diǎn)讓狗日的給踢斷了,最后用一瓶“秦川”辣酒和一條“公主”香煙換了黑蛋的命。再是建設(shè)家的豬,根記家的豬,都迎頭和我打了照面,我躲閃著不敢看,豬緩緩走遠(yuǎn)了。
我著急忙慌跌撞進(jìn)家門,連鍋炕的灶頭上明明也立著一頭豬。我的女人也變成了豬,是十七年前我殺的第一頭豬——試手的實驗品,自家養(yǎng)的花豬,毛發(fā)黑白叢生。我為何印象如此深刻?那是夏天,豬圈里多招蚊蠅,有指頭蛋大的一種飛蟲——牛虻,專咂人畜的生血。于是,給花豬驅(qū)虻就成了多出來的一項活計?;ㄘi不像別的純白毛豬,你眼看著胖身子一哆嗦,再一哆嗦,斷定是被牛虻咂了血,卻死活找不到牛虻在哪兒。在哪兒——還不是躲在黑黢黢的毛發(fā)里。
我從此不敢正常睜眼閉眼了。只要一睜眼,滿眼里都是豬,白的,黑的,黑白的,胖瘦大小不勻稱,都是自己殺的。我的苦給誰說都不信!晚上是最煎熬的,不合眼吧,瞌睡要從眼眶過,合眼吧,滿腦子里全是朝自己跑過來的豬,到處都是,好像困在了豬的牢籠里。我渾身癱軟,給黑柜蓋上供著的神靈自動跪了。拐子婆,你救救我??!
拐子婆沒說話,一挪一挪給飯鍋里添水,樣子有些笨。說實話,我一直和拐子婆不熟,幾乎沒有來往的。不熟是有原因的,你想想,一個殺豬的,一個看病的,前者把活的弄成死的,后者則是把要死的往活了救,唱反調(diào)了,能穿一條褲子才怪。
跪著跪著,就有些擔(dān)心了。也許平日里太張狂,看不起走不出正常路的老婆子,現(xiàn)在有病求她,她不緊不慢的,只遠(yuǎn)遠(yuǎn)給我的眼睛吹了一口氣,當(dāng)我是矮房里的一粒沙塵了?明顯是記仇了。有說是身體不健全的人必然也缺心眼——心眼小正常,裹著小腳布的鞋里是容不下沙子的。
直到拐子婆把做好的稠糊湯遞給我,海碗里盛著,翻著沫兒的玉米糝,油油的,端在她的左手上。近了,我看見了里面放的灰菜葉子,腌過的。舀一口吃了,才停止了胡亂猜測。吃過一碗,不過癮,又把粘著鍋底的一點(diǎn)也鏟了吃了。等兩碗飯下肚,神了!我的眼病就這樣好了,除了看拐子婆是個一瘸一拐的、尖臉、喉結(jié)粗大的老婆子,出門來,人是人了,豬又成了圈里沒長大的小豬仔。都說藥當(dāng)飯吃,那是醫(yī)術(shù)不到家的先生坑害人的把戲,到拐子婆這里則不然,飯當(dāng)藥吃了,一頓就能治要命的病。
自始至終,拐子婆只說給我一句話,聲壓得很沉,是吱吱響的喉嚨里擠出來的——“沒人做飯了明天再來,給你包頓餃子嘗嘗!”這是什么話?我堂堂一個手藝人,屋頭有女人好飯好菜地等我等到夜半夜,在外頭,還有一心巴結(jié)的人擺好了“十三花”候著我動第一筷子。從你拐子婆嘴里出來,我就成要飯的了?
回家的路上,事情不對頭了。東家的小娃娃,西家的大媳婦,個個都避著我了,像見了一條毒蛇,像躲閃一堆牛屎!我才要去拽長生老漢家的門閂子,把事情問個水落石出,門忽然“吱呀”一聲拉開了縫,半盆溫水眨眼的功夫就潑出來了,是淘過菜的還是洗過腳的,濕了我的下半身。我蹦起來日娘搗老子地臭罵著,緊閉的鐵門聽到了,門里的一幫龜孫子肯定也聽到了。罵了一通,我唾沫也干了,嗓子也陣陣發(fā)癢,才悻悻回家去了。家里也不對頭了。我的女人留下冰鍋冷灶和灶膛里正在念經(jīng)的花貍貓,帶著讓我揉搓了二十二年的兩只白饃饃,永遠(yuǎn)地消失了。
第二次踉蹌著摸進(jìn)拐子婆的矮房子,這回把我直餓得雙眼昏花,兩腿打顫了。拐子婆端上來熱氣騰騰的一碗,果然是干稠的餃子。我吃得很響。畢了,拐子婆淡笑著說:“豬的吃相。得改!”還潑出滿嘴沒牙的紅肉,又說:“獨(dú)飯不香,你明天還來!”說過,左手勾住下巴習(xí)慣性地一撓,不理我了。
再去拐子婆那里吃飯時,我驕傲地向拐子婆說起了自己的“殺豬史”,有鹽有醋,有板有眼,那場面是壯觀的,那氣氛是熱烈的,那光景是令人懷念的……她沒接話,冷冰冰地告誡我:“人有命,豬也有。能活在這世上的,沒一個是多余的。以后啊,少造些孽,多積些?!瓪⒇i不是啥贏人的本事?!惫兆悠弄?dú)獨(dú)這次沒用左手去撓下巴,也沒有吱吱的響動從喉嚨深處響起。
中間有七年半的時間,我離開了匣匣村,離開了拐子婆。去山外找自己的女人回家。獨(dú)人難活,少了女人的家不像家了,屋里屋外沒法下腳;少了女人的男人不像男人了,忙進(jìn)忙出沒個目標(biāo)。七年半的時間,我脫下殺豬時穿著的一件牛皮風(fēng)衣,走出深山,到了大城市,見了大世面,尋女人的同時,看了山外頭的花花綠綠,自以為有了很大變化。
七年半的時間里,匣匣村發(fā)生了許多變化。先是鄰居老郝家搬去了城市里住,帶著他那個膿瘡包兒子,郝宏寶。據(jù)說讓拐子婆給改了名字,叫什么向上,現(xiàn)在是人模人樣了。唉,搬走就搬走了吧,這幾年匣匣村走的走,死的死,沒人稀罕的事,關(guān)鍵早不搬晚不搬,趕在我鐵錘要回家的節(jié)骨眼上搬!知道現(xiàn)在外頭都在傳什么瘋言瘋語嗎?你老郝和我房挨著房,做了大半輩子鄰居,說你們嫌我鐵錘晦氣,是要躲瘟疫一般故意避著我了!狗日的老郝,耳朵讓屁打了,眼睛讓屎蒙了?虧我拿你當(dāng)自己人,有個秘密一直沒說,在肚子里藏了七年多了,打算回來第一個給你說的。讓它爛球在肚子里吧,生蛆去!你拿人當(dāng)神敬,人拿你當(dāng)鬼哄。
提到我的秘密,用拐子婆的話說,不是啥贏人的事了。想到這里,我有些傷感了。撇開自己的秘密,有另一件更大的事不得不說了。
我離開第四年的時候,也許還沒四年吧,拐子婆死了。說死就死,死在了茅廁里,光屁股在上頭頂著,糞水里泡酥了。第二天午飯的時候,被后坡的寡婦彩娥發(fā)現(xiàn)了。我不止一次問過寡婦,她恨我得很——“瘋子鐵錘你避遠(yuǎn)些!”
嫌我渾身污餿!不看看自己的爛褲襠捂嚴(yán)實了沒?
知天知地的拐子婆,你怎么就偷偷地死了?
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到了拐子婆的墳頭,并沒有牌位,也沒有人告訴我,但我斷定這就是拐子婆的墳——一塊像搟面杖的青石頭,半截兒入了土,半截兒翹上天,和四邊的土色極不搭調(diào)。野狗遠(yuǎn)遠(yuǎn)地圍過來,立在不遠(yuǎn)處的另一拱墳頭上嗅,一會兒工夫,喇叭嘴里叼起來一塊骨頭。我說你狗日的不怕造孽,彎腰去拾地上的一顆枯蒿草就要趕,枯蒿凍在了泥土里,沒拔起來,狗早已經(jīng)跑得沒了蹤影。
給拐子婆磕頭時,跪著的膝蓋凍得沒了知覺。一個響頭下去,看見土窩窩,才知道還有人給拐子婆磕過頭。
再給拐子婆磕兩個響頭。訴說兩段苦楚。
一是沒找到我的女人,那個說我是種豬的女人。話頭是我自己挑起來的,怪我朱鐵錘啊,怎么就提了女人的頭發(fā)往地上扔呢?二是我的女人說我是種豬,一定是無心的。因為我的秘密只有我和老郝家東南墻角的土窟窿知道。拐子婆明說暗說,讓我不再殺豬,不再造孽了,我聽了她的話,回家翻箱倒柜,把殺豬用的一切家什統(tǒng)統(tǒng)埋了。那天天麻麻亮?xí)r,女人的哭聲止住了,我當(dāng)時還睡不著,聽見女人的鼾聲時,剛挖好窟窿洞——說是老郝家的東南墻角,其實是我老祖先留下的地皮。當(dāng)時想,埋了,眼不見心不煩!不想再聽見任何一個“豬”字了,管它白的,黑的,黑白叢生的。
怪我,說自己女人是豬。拐子婆,我后悔?。?/p>
彩 娥
碰見了瘋子鐵錘。七八年時間沒見了,絕戶鬼胡子拉碴的,身子弓成了蝦米。真喪氣!以為早死在了外地,命恁硬的?瘋瘋癲癲地問我拐子婆的事,前言不搭后語的,惹得人唾罵。
七八年前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我都清楚地記得。絕戶鬼一雙滴溜溜的豬眼睛,賊得很!遠(yuǎn)不看近不看,專門趁人家洗衣服時瞅著人家的褲腰帶看,那艷艷的、像太陽一樣熱烈的紅褲帶是我短命的男人買給我的,專門沖喜的貴重物。匣匣村的人講究,人過三十六歲是要跨“命坎”的,得拿個喜氣的東西沖沖。結(jié)果是我順利過了三十六,我那可憐的男人被絆倒了——山梁上砍柴火,栽了一個跟頭,又帶出二個、三個跟頭,從山頂滾到山溝溝,數(shù)不清的跟頭栽下來,死了個血肉模糊。
別以為我面朝河水,圪蹴著就看不到你的六畜相,老娘從褲襠縫里就看扁了你。果真是豬一樣的貪婪,你活該瘋,活該瞎!拐子婆這人,心太善了,她不該喂你飯的,就該餓死你個豬瘋子。
少了男人的日子很是惆悵,寡婦門前是非多。匣匣村的人不多,光棍的男人卻不少,個個都是尥不完蹶子的犍牛,見了肉身子就瘋了,包括朱鐵錘在內(nèi)。熱天,我不敢穿透風(fēng)的短袖衣,冷天,我不敢抹防皸裂的“珍珠霜”。我挽起一頭飄逸的秀發(fā),女人當(dāng)作男人活,苦難的淚水只能盛進(jìn)做飯的清湯鍋里,自己再一勺一勺舀了咽下去。
是拐子婆解開了我心里千絲萬縷的愁疙瘩。
炸熱的連鍋炕上,我坐一頭,拐子婆坐另一頭。起先都沒有話,光四只眼睛對了對。推開右墻上低矮的一扇八角窗,拐子婆用枕頭旁一根油亮的桃木棍敲敲窗棱,開口了,說:“二十一年了,那個山包包,我整整看了二十一年了?!?/p>
自踏進(jìn)匣匣村,拐子婆再沒有出去過。腦溢血后留下半身不遂的毛病,一開始不是特別嚴(yán)重,回到村里后還能走動的,撅草馇豬食,鍘草喂牛犢,吃的水自己挑回來,碾的谷子自己能拾掇回來,無須求助他人,倒是來請拐子婆看病問醫(yī)的人很多。
拐子婆喉嚨一聲響,左手去接了乳黃的濃痰,她避諱人,不避諱我,不緊不慢丟在窗外的一片竹園里,費(fèi)力地說:“醫(yī)人醫(yī)心,我沒啥大本事,治病救人談不上,可入了這一行,就得像一行。人都是心急火燎地來,看完病,又急忙過自己的逍遙日子去了。逢年過節(jié)沒忘了我的,給我捎些恩惠,不過忘了的更多……我啥都不圖,啥都不稀罕,只盼望人都把我當(dāng)人看,不要敬著,也別避著?!?/p>
又說了很多,什么簸箕里晾曬的草藥不夠了,不夠也罷,土單方已經(jīng)沒人用了,都打吊針了,一瓶一瓶的水往肉里注,一片一片的藥往肚里咽。三條腿的黑狗怎么還不來?搪瓷缸里的剩飯要餿了!給結(jié)巴秀蓮?fù)诹瞬窈?,拔了紫蘇,夜里要早早收,回潮了容易發(fā)霉,……天陰了吧,右半身疼得岔氣……
匣匣村沒有村子的樣子了。長生老漢死了沒多久,國家的搬遷政策也下來了。有錢的,年輕的,都跑了,開荒的土地“退耕還林”,野獸活成了人,大晌午和我爭浸水潭里的半瓢水。
我舀水不是給自己喝的。拐子婆這幾天總說口渴,她已經(jīng)下不了炕了,口干得起了一圈燎泡,水泡挑爛,化膿結(jié)痂,痂一層一層地揭不完。清水從嘴里灌進(jìn)去,褲襠里再滲出來,濁得潑不出去。
紅艷艷的日頭,天像綻開的桐花。拐子婆今天精神不錯,出乎意料地能下炕走路了。她起來掃了黑柜蓋上的厚灰,把“神真靈驗,有求必應(yīng)”的匾額上的蜘蛛網(wǎng)撥開,燒香焚裱,還磕了一個響頭。收拾停當(dāng)了,才說要去窗外的山包包上轉(zhuǎn)轉(zhuǎn)。
天爺!那是村里的一片公墳地,葬的都是沒親沒故的孤魂野鬼。生生的大活人,誰愿去沾那晦氣?
從墳地回來,還沒有一個對時,拐子婆就死了。拐子婆死相很難看,也很丟人。其實也不難看,也不丟人——匣匣村哪里還有人看——身體在茅廁里泡著,上半身朝下,下半身朝上,顛倒著。天看到了,茅廁里爬上爬下的蛆蟲看到了。褲子褪到腳面,敞出大腿根枯白的荒毛,來不及系膠鞋帶子續(xù)成的褲帶,在糞水里鼓脹起來,像一條墨色的蛇。左身子朝外的一邊,生了密密麻麻的褥瘡,不難想象,她這二十多年里都是怎么過活的。
撈出來擦身子,擦出來一個骨頭架子。
給拐子婆換了我的新衣裳,她重新有了死人的樣子。
我背了拐子婆去她的新家,一路小跑著去的,輕得我和她都飛了起來。
到向陽的老墳,挖個坑坑。葬了。立個青石頭。就是這點(diǎn)事。
“人吃土一世,土吃人一時?!倍淅镉质枪兆悠诺穆曇魝鱽恚统?,能聽見喉嚨吱吱作響。
天不走了,年也不走了,候春天,長長的冬天沒有頭。實在等不到了,我就先去了拐子婆的墳頭。喜歡那里的一棵歪脖子柏樹,枯死了,遮不住暖和的太陽。我用力把自己吊上去,蕩啊蕩啊的,感覺很舒心?!肮兆悠?,你候著我!我彩娥怕寒,更怕單!”套牢脖子,我努出最后一口氣力,蹬掉了腳下的墊石。
死的時候才覺著,腳底下墊著的,不是石頭。是瘋子朱鐵錘硬邦邦的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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