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唱
我家客廳的窗戶與我家對面那戶人家客廳的窗戶離得特別近,近到開窗伸出手來可以互相傳遞東西。對面住著的是一對頭發(fā)花白的老夫婦,媽媽告訴我說他們的女兒在遙遠(yuǎn)的英國工作。我經(jīng)常吃到老奶奶遞過來的好吃的巧克力。透過被翠綠的爬山虎點綴著的窗戶,我能看見他們家客廳的擺設(shè):一張木方桌,一臺小電視,一個不知道什么質(zhì)地的米黃色花瓶。有時我趴在桌上寫作業(yè),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他們坐在沙發(fā)上談話,或者一人拿著一本書,一看就是一下午,很安靜,很有樣子。有一次我趴在沙發(fā)上朝對面望去時,兩人正用抹布擦窗戶。我驚喜地把臉整個貼在了玻璃上,他們停下手中的動作,朝我溫柔地笑。就這樣,一起住了好些年,那時候,時間總是流逝得很慢,我有足夠的時間慢慢做作業(yè),有足夠的時間朝著對面的窗戶看,也有足夠的時間看對面墻壁的爬山虎一點點往上爬。
小學(xué)時我喜歡上素描課。教我的是一位平和而又慈祥的中年女老師,每個星期,我們都去她家樓下的小房間里畫各種各樣的靜物。開始畫畫前,老師帶著我和另外的幾個學(xué)生到門前的一顆大樹下用手工刀削鉛筆。鉛筆在老師手中活像一顆水靈的竹筍,一層一層褪去木殼,露出灰黑光亮的芯。我不大會,筆到了我手中像是東破一塊西破一塊的院墻。老師便握住我的手,對我說:“不要急,每次只削薄薄的一層——對了,就這樣——慢慢來?!?/p>
那時,喜歡閱讀的我還不時地寫下那么幾行字,當(dāng)老師的媽媽笑著說:“小詩人啊?!逼鋵崳菚r我對詩的了解僅僅只限于語文課上老師講過的古詩。我只是嘗試著寫出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感受,并開始愛上讀書。我讀顧城、海子、鄭愁予,讀魯迅、三毛、余秋雨,我為書中的文字所折服,我認(rèn)為書有一種魅力,是電視和電影都無法企及的。那時候時間總是很慢,我可以在溫柔的午后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讀我喜歡的文字,我可以在寂靜的夜晚寫下我內(nèi)心所想。
可是一轉(zhuǎn)眼啊,我便上初中了。我們搬離了原來的老房子。新家在十四樓,有電梯,不用爬樓了。窗戶成了大的落地窗,窗外卻沒有了爬山虎的影子,也看不清窗戶對面有沒有住著老奶奶。小區(qū)里的人我不認(rèn)識,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大家都不打招呼,只是擦肩而過。我不知道為什么初中要學(xué)那么多的課程,一門功課接著一門功課,一節(jié)課接著一節(jié)課地上,一科作業(yè)接著一科作業(yè)地做,老師總是說“抓緊時間”,媽媽也總是催促我早些起床。我都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校園的迎春藤就畢業(yè)了。高中了,同學(xué)們課桌上各類學(xué)習(xí)輔導(dǎo)書鋪天蓋地,上面的文字更是觸目驚心:“英語速成只需一個月”“60天玩轉(zhuǎn)高考各類題型”“考前90天”“考前30天”。我們比進(jìn)度,比名次,比誰做的題多,我們甚至比誰走路的速度快,比誰吃完飯用的時間最少。老師總是說:再不抓緊你就沒有時間了。
是的,我不知道時間都去哪了?
因為沒有時間,我放棄了素描,放棄了閱讀,放棄了很多需要慢慢去做的事情。從前慢,慢慢地用小刀削好一支鉛筆,我可以感受到筆桿的紋理,我會講究用刀的角度和力度,筆芯是圓潤還是尖銳,適合用來寫字還是畫畫,享受著這個過程——十分鐘。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選擇用卷筆刀快速高效地搞定——五秒。時間成了在我后背不斷推動我的手掌,讓我那么緊張和局促??墒抢夏棠滩皇钦f過嗎?她說:“不要急,學(xué)習(xí)是一場緩慢的旅行,我們要慢慢來?!?/p>
高二了,我們又搬回了原來的老房子,因為老房子就在我就讀的學(xué)校對面,媽媽說離學(xué)校近,不耽誤時間。差不多十年沒人住的老房子,布滿了灰塵。墻壁上掛著我五六歲時的照片,還有小伙伴們量身高劃下的刻度線,兒時的涂鴉,到處都是?!皬那暗娜丈兊寐?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睂γ骘h來劉歡的歌聲,我望向窗戶對面,透過被翠綠的爬山虎點綴著的窗戶,我又看見一張木方桌,一臺小電視,一個不知道什么質(zhì)地的米黃色花瓶。一張報紙朝前舉著,老夫婦倆人手各執(zhí)一端,只露出兩個有著花白頭發(fā)的頭頂來。
時間好像變慢了。爬山虎沙沙地響,風(fēng)對我說:“不要急,人生要一步步地走——慢些,走穩(wěn)當(dāng)——慢慢來?!?/p>
渡
小區(qū)的公告墻上,時不時會有一兩張訃告貼在上頭。多是白底黑字的。但也有紅底黑字的。起初我很是不解,后聽人說壽終正寢算是白喜事。
其中,有細(xì)細(xì)訴說逝者生前事跡的,有邀請他人前去參加追悼會的。也曾看過一張訃告,白色的宣紙,上頭幾個墨香猶存的小楷,可惜記不清寫了什么。
所有訃告的下頭無一例外地寫著逝者親屬的姓名,名字開頭第一個字——也就是姓,整齊地排列成一排,仿佛想讓外人一看便知是什么姓氏家族中的人去世,之后的名才端正地寫在每個姓的正下方,這莫名給我一種千軍萬馬排成一字隊列的感覺,但更多的是讓我想起每年的清明回老家,去先輩墳前掃墓磕頭的情形——墓碑上不僅刻著逝者的名字,也刻著全部家族的人的名字。在世的人的姓名竟也刻上去。所以當(dāng)我看到我尚還健在的親人及我自己的姓名被刻在了一塊墓碑上時,心中萬分驚駭。
我也不明白為什么人們要寫訃告。既已知道失去至親的痛苦不能或不想交予他人分擔(dān),那為什么要寫?且我們?nèi)巳硕疾恢雷约汉螘r會變成一張在風(fēng)中翻動的訃告,不知道何時會被門衛(wèi)處總是嚴(yán)肅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的大爺揭掉,然后又是一張新的訃告貼了上去。那每年秋天便變得金黃,將要入冬時則大片大片掉落的銀杏葉,是在張貼自己的訃告呢,還是為在這不寒不暖季節(jié)逝去的人哀悼呢?這樣看來,春日瀟瀟的細(xì)雨,夏日陣陣的涼風(fēng),冬日天邊一絲即將消散的云,都是在唱著擺渡的歌喲!既然有如此多的事物為你而哀傷,那為什么還要用一張孤零零的訃告,來告訴世界你來過呢?
我曾幻想當(dāng)我變成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的時候,站在公告墻前,戴著老花鏡——呦,她前天還與我聊天呢——而他,我還看到他在逗一只老狗呢——是幾天前?還是幾個月前?然而,漸漸的,他們都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我聽過這樣一段話:“當(dāng)你停止呼吸時,從生理角度來說,你死了;大家都來參加你的追悼會,于是在社會上不再有你的位置,這是你的第二次死亡;而當(dāng)世上最后一個記得你的人丟失了對你的記憶時,你才真正死去了?!?/p>
而訃告,不論是何種形式的,仿佛都在進(jìn)行一種無聲的訴說,雖非逝者所書,但我仍聽到,它在說——別忘了——別忘了——別忘了你曾經(jīng)如此愛著的人,別忘了曾經(jīng)如此愛你的人。它好像要伸出墨水一般黑的手來搖動我的肩膀,對我哭泣——我依舊存在于你的記憶中是嗎?你沒有忘記是嗎?我依舊以另一種形式活著,是嗎?我會長存下去的,不是嗎?
訃告終于到了被揭掉的那一天。而它仍然掙扎著,每一個字都牢牢抓住那面可以容身的墻,但終究抵不過啊,于是留下一條條淚水般的紙痕,使我一時弄不清了,是逝者在訴說——別忘了,還是生者在低呼——慢些走?
這時,絲般的細(xì)雨落了下來,同那拂過的涼風(fēng)、金黃的銀杏、漂泊的白云一起,奏響了這渡河的歌——走咯——勿念——勿念……
于是那訃告終于是平靜了下來。揭下來吧——畢竟有新的再貼上去。那訃告便靜靜的,任由他人將它對折再對折,塞到書房的最角落里。不論是生者,或是死者,都是釋懷了的——何必呢?
那天,我得知老外公去世了,九十多歲了,跌了一跤,就走了。
那天,我得知舅舅抱上了孫子,平時在大家面前威嚴(yán)十足的舅舅,卻樂呵呵地看著懷中酣睡的娃娃,一看就是整個下午。
那天,天氣很好,窗簾被風(fēng)吹得鼓起來,又癟下去。樓下的幾個小孩邊拍手邊唱著歌,歌聲遠(yuǎn)遠(yuǎn)的,聽不清。
責(zé)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