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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雪

2016-05-14 16:38溫文錦
長江文藝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先師阿姐阿寶

溫文錦

在書房抄寫經(jīng)書的時候,我聽見細(xì)雨打在庭院草葉上的沙沙聲。雨很細(xì)小,有足夠耐心的話,還是聽得分明的。雨一下,就意味著村里的干旱得到紓解。雖說已是深秋,殘留在村莊的酷熱怎么也不見退去,稻谷奄奄發(fā)蔫,如同村民蒼黃的表情。每日在大殿午課,我都盡力為村民誦經(jīng)祈雨。

有了雨,就好辦了。

我推開木窗,讓雨氣更深地滲透進(jìn)屋里來。燭光因氣流的變幻搖曳不定,一滴墨滴落在書頁一角,迅速泅染成為淡的墨色花瓣。

抄完這一章,該是三更了吧。屏息感受雨氣的時候,庭院外傳來急促的拍門聲。持著燈燭,我應(yīng)了門。

淡淡的燭光圈著一位少女憔悴的面容。我仔細(xì)看著她,這少女不過十五六歲,模樣介于成人和孩子之間,衣衫襤褸,表情有些空洞。我不記得自己在村里見過她,問,“你從哪里來?”

少女搖搖頭,一言不發(fā),雙手在胸前攏得很緊。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懷里抱著一個很小的嬰孩,用很薄的毯子覆著大半。

“快,快進(jìn)來。仔細(xì)著了涼?!?/p>

她點點頭,跨進(jìn)門來。我撐起油紙傘,遮住她和她懷里的嬰孩。

少女在大殿落了腳。端來先師留下的被褥,我又去廚房舀了碗熏著炭火余溫的米粥,讓這女孩喝下去。原以為她喝完粥會向我講述來歷和去向,可她只抱攏著嬰孩,蜷在被褥里沉沉睡去。殿前的燭光映著她的面容,影影綽綽的,覺著她的實際年齡比我所揣測的還要更小些。

懷里的嬰孩好安靜啊,跟不存在似的。

我輕輕退去,掩了殿門。雨還在下,更細(xì)更無聲。

次日起來,天光大晴。雨不再下,磚石地面留有潤濕水跡。我推開殿門,見擺放一旁的被褥空空如也,以為那少女已經(jīng)走了。正怔怔發(fā)蒙,聽得頭頂樹上傳來細(xì)弱的聲音,“師父,您好。”

抬頭望去,菩提樹上,少女靠坐在樹枝上,懷中仍然攏著嬰孩。真不知她怎么爬上去的,實在是太危險了。

“危險呢,下來,快點下來吧?!蔽艺f。

少女點點頭,迅速將懷里的孩子用背囊裹好,然后環(huán)抱著樹干爬下來。

“師父,您能教我念經(jīng)嗎?”少女用懇求的表情看著我。

“好的?!蔽艺f。少女看起來很像是一只鳥,從前我在書房抄經(jīng),有鳥從林子里躥進(jìn)來,落在剛抄好的經(jīng)文上,墨汁濡濕了鳥的爪。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搖搖頭。

“我喚你作阿寶,好嗎?”我想起從前讀誦過的那部《寶女所問經(jīng)》里也有這么一位少女,就說。

少女點點頭。

因著這場雨,村里的旱情得到緩解,我也寬慰許多。有村民送來苞谷和苕米粉絲,說是感謝神明的幫助。眼見有人來,阿寶躲在大殿深處,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跪在佛前祈福的村民。她好像有時候膽子很小,有時候又特別膽大,抱著嬰兒爬山上樹,在后山漫山遍野地跑。

我問阿寶要不要找村里的阿嬸幫著照顧孩子,她忽然轉(zhuǎn)過身抱著孩子跑得遠(yuǎn)遠(yuǎn)地,在離我很遠(yuǎn)的庭院一角喘著氣,又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看我。我意識到這女孩很怕人,大概除了我,誰也沒辦法接近她。

我不再提讓村民幫忙照顧孩子的事了。誦經(jīng)時我讓阿寶坐在身后,拿著一本經(jīng)書跟著我念。她的聲音細(xì)細(xì)喃喃,又始終延綿不斷。

先師過世后,寺里只有我一人。聽?wèi)T了獨自一人誦經(jīng)聲,細(xì)聲細(xì)氣的聲音加進(jìn)來,似乎也不那么單調(diào)。

有時我覺得,阿寶懷里的孩子安靜得可怕。想要關(guān)切地看一眼,她卻如護(hù)犢的母貓那樣驚懼。

第六日,阿寶把孩子抱到我跟前,問,“這孩子成佛了嗎?”

望著縈繞著幾只綠蒼蠅死去多時的嬰孩的臉,我忍住心下的不適感,說道,“這孩子超度多時,已往生凈土了?!?/p>

“真的嗎?”阿寶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既信任,又猶疑。

“沒錯?!蔽艺f。

阿寶嚶嚶地哭泣起來,她哭泣的聲音很像山中的猴子。她懷里的孩子隨著她身體的抖動,好像變得清醒了一些,不時地抽搐幾下。但是,那是錯覺。

拿出珍藏多年的細(xì)藍(lán)布緞,我讓阿寶裁開,給他穿上新的裹衣。望著這個散發(fā)著淡淡腥臭味兒的嬰孩,我在他身側(cè)塞上落雨那晚所抄的經(jīng)文。孩子骨瘦嶙峋,我的掌心摸到突出的肋骨。

雨早就停了。不知為何那日又下了起來。我喚來村民,讓他們把孩子埋到山里。阿寶看著這一切,顯得很平靜。蒙蒙細(xì)雨中,她對著山谷大聲背誦我所教授的經(jīng)文。

阿姐領(lǐng)我來玉英寺的時候,她和阿寶一個年紀(jì)。那年因為饑荒和傳染病,鄉(xiāng)里人死的死,走的走,我們的父母也病死了。阿姐領(lǐng)著我跋山涉水,沿路乞討,說是要帶我去一個有饅頭吃的地方。

“阿姐,饅頭是什么滋味?”

“饅頭是甜的?!?/p>

“甜是什么味道?”

“就是漿果子的味道?!?/p>

阿姐和我走在山路上,常常會有這樣的對話。有一次,我們在山路上遇到一個虛弱得快死的老人,阿姐走上前去想把手中的苞谷■分一點給他吃,誰知道他竟牢牢地扯住阿姐的頭發(fā)不放,還一邊大喊大叫著“你這個沒良心的,你不能走呀”什么的。

阿姐和我都嚇壞了,阿姐死死地攥住自己的頭發(fā),想要扯回來,但老人怎么也不放手,糾纏之下,我撲上去咬了老人的手一口。

“撲通!”我被老人一腳踹到了樹叢中,阿姐失聲尖叫,拼命掙扎著,很快老人就漸漸一動不動了。

我連滾帶爬到阿姐身邊,姐弟倆抱在一起瑟瑟發(fā)抖。我感到阿姐失去體溫的身體是那么地令人驚懼,不像真的。

老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是張開的,即使死了,好像有什么怨氣一類的東西汩汩地冒出來。我們隔著一段距離看了半天,最后阿姐撿起一個小石塊朝他扔去。石塊打在老人的鼻尖又彈到地上,老人仍然一動不動。

“是死了?”

“唔?!卑⒔泓c點頭。

“死很疼吧?”

“不知道。”

“不是很疼那為什么抓你?”

阿姐沒有理睬,只小心地?fù)窳诵╉犻L的草葉,走過去覆住老人的軀體。隨后她跪坐在老人面前,喃喃自語地念起了一段奇怪的經(jīng)文。

孩子埋葬后,阿寶仍是天天隨同我坐在大殿里讀誦經(jīng)文。我讓村長幫忙找了村子一隅的廢屋給她住,她好像也漸漸不那么怕生人了。只是,除了我,她仍然不同村里其他人講話。阿寶看起來很瘦弱,但由于村長和我的關(guān)系,村民們對她態(tài)度還不算壞,只是時而有些好奇粗野的大孩子,爬上大殿后的山坡朝她吹口哨或是丟雞蛋殼。

對于這些騷擾,阿寶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只管紋絲不動地坐在我身后,虔心讀誦著經(jīng)文。我每日做午課和晚課的時候都很長,有時阿寶也會提前溜出去,到伙房燒好飯菜等我下課后來吃。

雨一下,村子就恢復(fù)了原樣。田地雖然貧瘠,稻谷仍隨著雨露欣欣然結(jié)穗。后山的棗子也熟了,時常聽見有松鼠在枝頭躥動的聲音。偶爾登上后山遠(yuǎn)眺,見得到村民三三兩兩在田里勞作的身影。

日子再苦,櫻花也會照常盛放。這是先師同我講過的話。有時候想起來,又覺著是一句偈。站在秋日的櫻樹下,我用村民供過佛的苞米喂鳥,阿寶不知什么時候走過來,靜靜地注視著我的背影。

“你也來喂鳥吧。”我說。

阿寶遲疑地伸出手,兜成兜,捧過我手里的苞米。

“師父,我覺著孩子沒有成佛?!?/p>

“什么?”

“那孩子,好像來找我了?!卑氄f著,把苞米一粒粒拋得老遠(yuǎn)。

“只要潛心超度,孩子就會往生凈土?!蔽艺f。

阿寶好像沒有把我的話聽進(jìn)去,只大力拋出手里的苞米。

很長一段時間,我認(rèn)為人之所以會出家,是因為沒有親人的緣故。任憑先師怎么講,我也固執(zhí)地不肯改變看法。

父母去世后的那段時間,我時不時地會將阿姐看成是母親。那個夏天,看著阿姐背著包袱的背影,年幼的我氣喘吁吁地走在沒有盡頭的山路上。走得久了,我就分辨不出那個背影到底是阿媽還是阿姐。

“等等我。阿媽。”

每到我這樣叫,阿姐就會怒氣沖沖地回過頭來,“餓了就喝水。你不是餓嗎,你餓你快喝啊。”

她不耐煩。她跟母親一個表情。于是我就更加惶惑了。

自從那個老人死在我和阿姐面前,我常會半夜里驚醒。好像不管走到哪里,他的魂魄都在我們背后跟著,翻山越嶺,隨同我們追尋免于饑餓的出路。

“已經(jīng)超度了。”阿姐說。

可我怎么也不相信,因為那恐懼明明還在眼前。

我喝了一口茶,繼續(xù)抄寫經(jīng)文。茶水是阿寶燒的,新的炭火烘焙出來的茶水有淡淡的熏火味兒。阿寶來了之后,幫著打掃大殿和燒火做飯,我的日常事務(wù)一時減少許多,抄寫經(jīng)文的速度更快了。

抄完第三章,我將這一日抄好的經(jīng)文揩整齊,捧奉在先師像前,作了一個揖,這才把佛經(jīng)供奉到書房的佛臺上去。

“嘭嘭嘭”,突然傳來敲打外門的聲音。由于聲音刺耳,震落了佛臺香爐里少許香灰。

寺門應(yīng)是沒有關(guān)的,來的怕是外人。

我走出房間,穿過小徑,遠(yuǎn)遠(yuǎn)看見大殿外站著兩個粗壯大漢,將殿門拍得極響。

“佛寺之地,請安靜?!蔽艺f。

兩個大漢上下打量著我。這兩人一人持鐮刀,一人握著大棒,如同孿生兄弟般有著對稱的面孔,突出的眼珠和雜亂的胡髭看上去相當(dāng)可怖。長居于此,好久沒有見過如此粗鄙的人了。

“兩位從哪里來?”

壯漢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們異口同聲地問:“看到一個抱著孩子的女娃了嗎?”

看樣子,這句話他們說過很多遍了。

“孩子看到過。女娃也看到過?!蔽艺f。

“在哪里?”又是異口同聲。

“抱著孩子的女娃,暫時還未曾見?!蔽艺f。

持大棒的壯漢用棒子頓了頓地磚,“喂,你什么意思?”

我未作聲,只蹙眉凝看二人。不知哪里來的燕子在房梁上鳴啾,時值秋末,天空比少女來時更加高遠(yuǎn)。

這倆壯漢仔細(xì)揣度我的神色,仿佛那女娃就居住在我面容里。

大棒漢子有些發(fā)急,再次拄了拄木棒,地磚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鐮刀大漢使了個眼色,大棒漢子這才停下來。

“以前也發(fā)生過這樣的事?!蔽艺f,“有人來問,見到一個抱著小孩的女娃了嗎?”

兩大漢面面相覷,問:“什么時候?”

“去給佛祖上一炷香吧。然后我告訴你們。”

大棒漢子并不太樂意,只怏怏地隨著鐮刀大漢跨進(jìn)大殿。我捻了六根香,伸進(jìn)燭臺的火舌里。線香如同往日一般發(fā)出安靜的香氣,并未因進(jìn)香人的身份而有所不同。

“你們,棒子和鐮刀放下?!蔽艺f。

兩個漢子各自把木棒和鐮刀放在一側(cè)腳邊。刀刃碰撞地磚所發(fā)出的細(xì)微金屬聲在殿內(nèi)回響,聽來讓人有些不適。

二人各拈了三支,對著佛像默默參拜。外面燕子的鳴啾聲忽然變得響亮了。在殿前佛陀的注視下,兩人把線香插進(jìn)了香爐。

“您說什么時候有人來問過?”鐮刀大漢顯然問得比較恭敬。

“鄙寺確實曾有少女帶著孩子前來投宿?!蔽已刂ピ旱男竭呑哌呏v,兩大漢亦步亦趨。

“不過,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蔽姨ь^看樹,“后來,常有香客來問,聽說貴寺寄住著一位帶孩子的少女,在哪里呀?這一問,就問了很多年?!?/p>

“混蛋,分明是胡言亂語!”棒子大漢緊握木棒,臉漲成了豬肝色。

“佛祖面前,豈敢胡說?!蔽椅⑽⑿?,“那孩子,就是本人。對不起,你們聽說少女的事,可能是太久之前了?!?/p>

鐮刀漢子攔住棒子大漢,進(jìn)一步道:“我們要找的女娃,是半年前出逃的家奴,她帶走了我們公子的孩子。我們敬你是出家人,好言勸之。如若不從實說來,不管你是不是出家人,小心吃官司!”

“吃官司也好,吃核桃也罷。滋味想必差不多?!蔽艺f。

鐮刀漢子悻悻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對棒子大漢說,“這家伙說的怕是實話。我們走吧。”

“你是那孩子?”

“唔。”

“那少女呢?”

“沒有了?!?/p>

“不能告訴我嗎,師父?”

“沒什么的?!?/p>

兩個漢子來過以后,我叫阿寶不要再來寺里念經(jīng),只管住在村屋里,跟著村里的大嬸做些針線活,或幫老人下田燒飯等散工來維持生計。這一日,阿寶端來做好的蘑菇湯,送到廚房來。喝湯的時候,她忽然問了起來。

我低頭喝著湯,不看她在燈燭下注視我的目光。

“為什么?”

我搖搖頭。

阿寶融入村里生活以后,性情開朗許多,舉止也漸不再那么粗野無禮。據(jù)做針線的大嬸說,村里有幾個小伙子傾心于她。阿寶托著腮幫,認(rèn)真盯視著我。

“可是……”

我舉起海碗,喝光剩下的湯。起身轉(zhuǎn)去房間拿出一冊抄好的經(jīng)文,遞給她,“好好念這個?!?/p>

“不管怎么念,孩子還是沒有成佛啊。”阿寶說。

我站起來,樣子嚴(yán)肅地看著她,“只要念誦,人們的心靈就會平靜下來。這樣去做,就對了?!?/p>

秋收過后,連降數(shù)日暴雨。庭院里枯敗的殘荷與偌大的蕉葉,被雨水打得颯然作響。原本尚有秋日余葉的樹枝,也被風(fēng)吹雨打去。殿內(nèi)有幾處屋瓦漏水,我拿了木桶和盆來盛裝,盆桶不夠了,又湊上鐵鍋。誦經(jīng)時四周瓢盆作響,這種雅致場景,自先師以來,持續(xù)至今。

畢竟廟太老了。念至半晌,我抬頭仰看殿前菩薩,發(fā)現(xiàn)菩薩臉上掛著雨水,于是起身去房間拿來自己的蓑衣,為菩薩披上。

由于村子地處山洼,除了干旱讓人憂心,一到暴雨時節(jié),又讓人掛心山崩塌陷的危險。

雨落得愈大,我誦經(jīng)愈精勤。暮色漸暗時,雨勢小了許多,我便回向功課,起身撐起油紙傘,提了油燈,出門察看村中景況。

先師的墓在村中的另一頭。七年前先師圓寂后,便葬在村子背后的幽谷里。這個地方,離寺廟尚有一段距離。何以選擇這個地方安葬肉身,師父生前沒有提及原因。大約那樣的處所,更便于守候村民們的福祉吧。

我沿著田埂往村里走,打算繞村察看一周,再去先師墓地走一遭。連日的暴雨,不知師父墓地遭受山洪沖擊,是否無恙。誦經(jīng)時候目睹菩薩面容流過的雨跡,心中難免惦掛。

影影綽綽的,迎面走來一個名叫小輝的孩子。小輝牽著自家的牛,踩在滿是泥濘的路上,連傘也不打。

“小輝?!蔽医械?。

“師父好?!毙≥x看起來很沒有精神的樣子。

“去哪里呢?這么晚了,傘也不打?!?/p>

“牛跑丟了,找牛?!?/p>

“來,我送你回家?!?/p>

我走到小輝面前,用傘遮住他,隨同他的方向往村子走去。一路上,小輝沉默不語,好幾次欲言又止。我察覺到他好像有話要說的樣子,便輕輕拍著小輝的肩膀,使他慢慢平靜下來。

終于到了村口,小輝開口道,“師父,這世界上有妖怪嗎?”

“妖怪那東西,想必是沒有的?!?/p>

“可是方才我看見牛,被什么黑乎乎的東西牽著往山里帶。我使勁喊牛的名字,牛好像不認(rèn)識我了?!?/p>

“你看,牛這不是回來了?”

“我用了好大力氣攥住牛繩,它才擰著勁兒跟我走?!?/p>

“牛兒牛兒,要聽話咯?!蔽遗呐呐?。

沉重的牛順從地跟著小輝的牛繩走,沒有要掙脫的意思。

“小輝啊,你一定是太累了,師父教你認(rèn)的字,有空要好好溫習(xí)呀?!蔽颐嗣≥x的頭,他的額頭都是雨水,冰涼涼的。

送小輝回家后,我沿途察看村子的情形。夜色已完全和村莊合為一體,之前隱隱的天色消失在地平線,只有滴滴答答的雨水聲,融納了我穿草鞋的步履聲。

看樣子并無不妥。各個村屋里透出暗的燈光,之前一兩處孤寡老人的居所也安然地明亮著。只稍遠(yuǎn)處的溪水嘩然作響,驚人的響勢猶如暴雨余威。

趟過浮橋,溪河對岸的山谷深處,便是先師的墓地了。

我用油燈探了探橋下的水勢,與暗夜融為一體的滾滾溪流看樣子頗為危險。湍急的水流中,不時翻滾過泥塊與朽木。

深呼吸一口氣,我踏上浮橋,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由于草鞋并不容易打滑,走在橋上還算穩(wěn)當(dāng)。好些年了,也曾數(shù)次經(jīng)過湍急的水流上的橋,拜望先師之墓。

進(jìn)入山谷后,郁郁森森的樹木遮蔽了不少雨水。我沿著一條狹窄的獸徑往熟悉的方向走去。

雨停了。山谷卻越來越深。我覺著自己走過了頭,好像錯過了那墓,又覺得墓地近在眼前。漸漸地,我心頭浮現(xiàn)出先師的面容,不知不覺低聲吟誦著昔日念誦的經(jīng)文,繼續(xù)朝前走。

手中的燈無聲地熄了。深谷中的冷意吞噬了燈燭里的最后一絲溫暖。意識到自己迷了路,反而安靜下來,我找了一塊有樹蔭的巖石,盤腿在上面坐下來。

大概和小輝家的牛一樣,不知不覺就走向了別處。

與其繼續(xù)走,不如靜坐下來,像往常在大殿里那樣,為林子里的鳥獸們念誦經(jīng)文吧。這或許,也是先師的心意呢。

雨既停,林亦靜,我漸漸地與萬物化為一體。

天光大亮?xí)r,鳥鳴啾啾。枝椏間深邃的青藍(lán)色預(yù)示著這是個極好的晴天。抬眼望去,便知一切無恙,包括先師的墓塋。

打坐一整夜,感到有些乏力,從巖石上起身后,我活動了一下筋骨,繼續(xù)找尋先師的所在。說來也怪,晚上覺得迷惑的路,白日看去又無比地清晰。清晨的霧靄籠罩著前方的小徑,我快步走向目的地。

昨晚遍尋不見的先師墓塋,原來就在我打坐身后不遠(yuǎn)處的緩坡上。墓塋上積滿了浮草和落葉,一并有些坡谷上滑落下來的腐木和小泥塊。

在我專心撿拾木頭和泥塊時,聽見身后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師父。”

是阿寶這丫頭。她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睜大眼睛看著我,手和腳都黑乎乎的,臉上也混著不少塵土。

“在這里遇見師父真好?!卑氄f著,幫我撿起泥塊來。

“一大早的,怎么在這里?”

“昨晚啊,有只大妖怪,說是要帶我去見孩子?!?/p>

清理完先師墓塋上的腐木和泥塊,我又用樹枝撥去浮草和落葉。一線陽光落在墓碑上,使得碑石上的露水格外瑩澈。

“來,給先師頂禮?!?/p>

阿寶恭恭敬敬地隨同我給師父鞠躬頂禮。

“不要想著孩子的事了?!被厝サ穆飞?,我對阿寶說。

“可是我見著孩子了?!卑氁幌罗D(zhuǎn)過頭來,“那孩子站在樹梢上。我爬上去,他就跳下來不見了。”

我沉默著,沒有答話。我們的腳步踩在積葉上發(fā)出沙沙聲。

一前一后地,阿姐和我在樹林里走著。

“過了這林子,就到了?!?/p>

“過了前面那條河,馬上到了?!?/p>

“還有一道山?!?/p>

阿姐總是言之鑿鑿,她所說的地方那樣明確且肯定,不由得我不相信。自從那次遇到垂死的老人之后,阿姐趕路的腳步更快了。走在前面的阿姐的背影,顯得異常巨大?!暗鹊劝?,阿媽?!薄暗鹊任?,阿姐?!辈还芪以趺唇泻埃⒔愣紱]有放緩腳步。我趔趔趄趄地,追趕著阿姐。

究竟是什么時候阿姐生發(fā)要把我寄養(yǎng)在寺院的念頭呢?揣測往事,即便是各種細(xì)枝末節(jié)疊加起來,仍是模模糊糊的得不出答案。

那時的我實在是太小了。

曾在路上遇到過山貓。猶如豹子般虎視眈眈的眼神,綻放出奇怪的綠光。在那種情況下,冷酷的阿姐忽然轉(zhuǎn)過身,一把將我抱住藏到身后,她的力氣那么大,簡直要把我的胳膊掐斷了。

山貓冷冷地看著我們姐弟倆。在我們村,貓是很多的??墒沁@種長得像貓卻絲毫沒有貓的溫馴神情的小獸,冷冽得幾乎讓人全身僵掉。山貓和我們一動不動地對峙了很久,那個夏天的午后,蟬鳴的悠響洞徹山谷。

究竟后來我們是如何逃脫的,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剩下的記憶,全是在玉英寺里溫暖的柴火房里留下的。

“磕頭吧??念^以后你就是菩薩的孩子了?!卑⒔阒钢蟮顑?nèi)老舊的佛像,對我說道。

“哇”的一聲,我哭出來,躲到了阿姐身后。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睂嶋H上那之后沒多久,我就學(xué)會了背誦這四句偈。阿姐呢,也在那時候踏上了獨自一人的旅途。

我默然地想著心事。腳步踩在樹枝上,發(fā)出好大“咯咔”一聲。

“那孩子,是你家公子的嗎?”我忽然問道。

“不,是我的?!卑殦P起臉,認(rèn)真地說著。

“你是孩子媽媽?”

阿寶點點頭。

這丫頭看起來不像撒謊的樣子,以阿寶的年紀(jì),當(dāng)孩子媽媽也是可能的。我不再多問,繼續(xù)低頭往前走。

出得山谷來,日光爛漫,秋后的土地反射著白光,村民們正在田里清理雨后淤泥。見我和阿寶從林里出來,人們紛紛打招呼,也有些人用好奇的目光看著我們。

“回去吧?!蔽覍Π殦]了揮手,“別再亂跑了?!?/p>

匆匆回到寺里,收拾好殿內(nèi)盛滿雨水的瓢盆,隨意用了些早膳,回到殿內(nèi)供上香火,我又開始一天的功課。

雨停了,庭院也該開始清掃了。昨夜的雨水在寺院境內(nèi)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映出一塊塊無比明亮的天空。我承認(rèn),自己是想念阿姐了。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苯饎偨?jīng)里的經(jīng)文,是阿姐教我的。正在我持著掃帚怔怔念想之際,想起先師曾在書房柜里留下幾冊寺記簿子。循著次序,我翻到阿姐來時那一年。

七月二十六日。晴。

鏡容和安在投宿寺院。安在五歲,鏡容十九歲。安在哭,鏡容哄。

八月一日。露水。

殿里來了一只狐貍。咬傷安在的手,后叼走廚房的鳥窩。

八月五日。晴。

地藏菩薩日。信眾甚多。誦經(jīng)時安在大聲號哭。

九月十八日。晴。

鏡容皈依。安在剃度。

九月二十一日。陰雨。

抄完地藏經(jīng)五部。安在研墨。

九月二十三日。陰轉(zhuǎn)晴。

狐貍再來。相安無事。

九月二十五日。陰雨。

鏡容于后院種下櫻樹幼苗三棵。

另,喂鳥的苞谷用完。

九月二十六日。晴。

鏡容作風(fēng)箏一只,與安在、大替、小替等孩子在后院放風(fēng)箏。

雨季來臨,大殿屋頂亟需修補。

十月二十日。小雨。

開抄《華嚴(yán)經(jīng)》。

十二月十五日。細(xì)雪。

鏡容頓首離去。安在尚在酣睡。

很早之前便讀過先師的寺記簿,簡略潦草的內(nèi)容,不記得有關(guān)于阿姐稍詳實一些的記錄。阿姐離去的那一日,我記得自己并未睡覺。年幼的自己依稀預(yù)感到了什么,從被窩里爬起來,趴在窗邊,透過細(xì)細(xì)的窗棱,眼看披著斗篷的姐姐出了寺門,留下白茫茫背影。生離仿似死別。

平日慣于哭喊的我,那時無聲地啜泣著。大概是因為出了家,不再想讓師父察覺到自己的心緒吧。

我合攏簿子,推開木窗。深秋過后,會落霜,接著是細(xì)雪。阿姐栽種在后院的櫻樹,只殘有一棵,且始終長不高。

阿姐離寺后,也曾聽聞過有關(guān)她下落的消息。可是,真正的內(nèi)容傳到我耳中時,已是十多年后,自己已然成人之時。

鐮刀漢子和棒子大漢又再來。他們領(lǐng)來一位白衣翩然的貴氣男子,隨伺在其左右。白衣男子眉長目俊,眼神卻略有促狹,大概就是阿寶家中的那位公子罷。

“請問,曾有見過一位帶著孩子的少女前來投宿嗎?”白衣男以一種溫和的口氣問道,并深長一躬。

“這話,已經(jīng)回答過這兩位了?!蔽艺f。

“如能告知少女的下落,在下不勝感激?!卑滓履姓f道。

“如果不能,你們會常常來叨擾呵。”

“豈敢。只是因緣所致,不得不如此?!?/p>

我注視了白衣男好一會兒。他意識到我的目光,坦然地微笑著。見我不作聲,白衣男又說,“既然來了,可以讓我參拜一下佛像嗎?”

“這邊請?!蔽翌I(lǐng)他來到大殿,鐮刀漢子和棒子大漢緊隨其后。

對面佛陀,白衣男撇開衣裾,雙手合十恭敬參拜,默默禱告。鐮刀漢子和棒子大漢見狀,亦在兩旁作合十狀。

良久,白衣男抬起頭來,左右環(huán)顧,說,“若干年前,先父曾來此參拜。記得他講,當(dāng)日見寺古舊,曾為寺院捐贈修繕出過一份綿薄之力。不想今日來,貴廟仍然古舊,不知鄙人可否出資為寺院修繕出一份力呢?”

我微微笑,“公子今日來,究竟是來尋找少女呢,還是來捐資修廟的呢?”

白衣男道:“師父見笑了。”說著,白衣男揮了揮手,對著鐮刀漢子和棒子大漢說,“你們先回吧。我還有事,要與師父詳談。”

鐮刀漢子和棒子大漢對望一眼,遂朝我作揖告辭。

見兩漢子離寺遠(yuǎn)去,我問:“公子,您還有什么事?”

白衣男站在殿門口,說:“先父曾說,這寺極美,有古朝遺風(fēng),您可以帶我走走看看嗎?”

“公子過獎,只是區(qū)區(qū)山野小寺罷了?!闭f著,我引指白衣男往庭院方向走去。秋末初冬,庭草皆已衰敗,只幾行枯木仍有蒼勁之姿。池里的鯉魚載浮載沉,聞有生人腳步,隨即沒入池底不見影蹤。

“對了,不知令尊是哪位?”

“先父不過是眾多香客之中一名,師父不必掛懷。至于在下,小姓葵,請直呼我為葵即可?!?/p>

“是葵公子啊?!蔽夷胫∠笾胁挥浀孟葞熢姓f過葵姓之香主。

與葵沿著庭院的小徑緩慢穿行,聊起先賢的詩句與文風(fēng),暮色便漸漸地迫降入寺里來。

“感恩師父的熱情招待,有緣再會?!闭f著,葵朝我深長地鞠了一躬,踱步走出寺門。

望著白衣男頎長的背影,我覺著惑然。究竟是什么樣的緣由,使得這個貴公子對孩子緊追不懈?

很快地,阿寶得知葵前來造訪的事。這日,我誦完早課從大殿出來,見她蹲在庭院的菩提樹下,好像等了我許久。

“師父好?!卑毶扉L脖子,仿佛意欲從我臉上窺探出什么來似的,徑直湊到我面前。

“您沒有理葵公子吧?”

“唔。”

“他會捐助寺廟嗎?”

“沒有的事?!?/p>

“啊。一定是的。這所老寺,也確實該修繕了。”

“放心好了?!?/p>

阿寶忽然顯得很沮喪,她凝看著我的臉,接著垂下了頭。“這個,是我供養(yǎng)菩薩的心意?!闭f著,阿寶解下腰間的灰綠色小包囊,從中拈出一顆外形圓圓,小小鵝卵石,“在跑出公子家的路上,撿到了這個?!?/p>

我接了過去,這小石頭普普通通的,灰撲撲的表層好像積蓄了很多體溫和人的氣味,握在手里很溫潤。

“那一天,我跑累了。抱孩子的手酸痛得厲害,我便把孩子放在墊著竹席的樹下,摟著他睡著了??赡苁桥艿锰郏佣B三地我做了好幾個夢,夢里什么也沒有,只有我在跑,孩子跌跌撞撞地朝前爬。醒來后一看,摟在懷里的孩子咯咯地笑著,手里攥著不知從哪兒來的小石塊?!卑氄f。

“是嗎。”我揉了揉這石頭,“那就放在佛臺前吧,日夜接受誦經(jīng)聲與香火的熏陶最好不過了?!?/p>

“對了,”阿寶又說,“師父,我的肚子里似乎有了孩子?!?/p>

下意識地,我朝阿寶腹部看了看,她的腹部扁平扁平的,平潤一如少女身姿。

“好像快兩個月了。我模模糊糊地覺著,是那日到山谷尋找孩子時的事?!卑氄f著,輕撫了撫肚子。

“哦,是嗎?是誰的孩子?”

阿寶搖搖頭,“是我自己的孩子?!?/p>

對于阿寶的說法我起了迷惑,瞇著眼睛看她。她似乎覺察到了我的想法,說,“為什么會有身孕,連我自己也不清楚。一次是這樣,二次也是這樣。我感覺我有了孩子,可是我并沒有和任何人發(fā)生任何事。”

在我和阿姐來時的路上,也握過這么小小圓圓的可愛石頭嗎?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了。我拈著手心里的石塊,石塊的觸感磨礪著我的記憶,我不斷地想著。

落葉都掃光后,如同往年一樣,初雪也會不知不覺降臨寺宇吧。我添了炭火在小炭爐里,沁紅的炭躥起細(xì)細(xì)的火苗,銅壺的水發(fā)出燜然的響聲。沏了新茶,邊喝邊暖著握石的手。村中有人說,阿姐離開這里,是因為有了身孕的緣故。這樣的說法,無論如何都讓人覺著可疑。遍翻寺記簿,有關(guān)阿姐的字字句句,皆如米粒般可貴不可褻。

應(yīng)允阿寶將石塊放在佛臺前,抄經(jīng)時我卻總是拿過來,用作鎮(zhèn)紙。摩挲了一會兒,我將石塊放置經(jīng)紙上,提筆蘸墨重新書寫下去。

阿寶腹中的孩子已三月有余,我囑了村中細(xì)嬸好生照看著她。過不了多久,村民們都會知曉此事,阿寶連同腹中的孩子,怕是又會如先前那樣受到傷害吧?我的筆觸慢了下來,不知不覺地,頓住的筆觸洇濕了字句。

寫了一會兒,停下來休息。隱隱的,我聽到門外有人走動的聲音,出去一看,發(fā)現(xiàn)是葵。他站在庭院中央,背著手仰望天空。深白色的天空因為冷意,顯得很孤寂。我站定著,凝看了一會兒葵的側(cè)影。很多時候,我覺得寺院的天空較之其他地方顯得更為遼遠(yuǎn)和空寂,葵在這里,身影似乎很渺然。

見我來,葵走上前來,拱手道:“師父,幸會。”

我點頭,“來了?!?/p>

“這里的冬日,甚是清雅啊?!?/p>

“是嗎?”

“‘庭際何所有,白云抱幽石。眼見此景,真是明了。”

“是寒山的詩吧?!蔽倚χf,“葵公子來得正是時候,剛煮好新茶,請嘗嘗?!?/p>

在小炭爐重新添了炭火,銅壺的水“吱吱”響動的時候,我從斗柜里拿出一個陶色茶葉罐,打開木塞子,取出些新的茶葉來。在剛剛倒掉茶渣的瓷壺里,我把新茶葉添進(jìn)去,再用小帕包住銅壺手柄,拎起銅壺往瓷壺里注入沸水。茶的味道隨著水汽蒸騰上來,斗室里溢滿了安靜的香氣。

邊喝茶,葵欣賞著我攤在書桌上的佛經(jīng)抄本。

“師父的字體,令我想起自己的一位伯父??吹侥氖謺傋屛矣X著,字跡這東西,和性格很相似,大概都是有遺傳的吧?!?/p>

“令伯父是一位怎樣的人呢?”

“伯父生性悠淡,酷愛讀經(jīng)。據(jù)說他年紀(jì)尚幼的時候,總吵鬧著要出家。因不得祖父祖母允許,卻也不愿經(jīng)商或投考功名,只以私塾先生為職,零散地收些自己喜好的學(xué)生,終了此生。”

“他的字,很樸素吧?”

葵點點頭,“目睹師父的抄本,親切之感油然而生?!?/p>

閑聊間,葵拈起桌臺上那枚鎮(zhèn)紙石,攏在手里看了半天?!跋矚g啊,這個?!?/p>

“不過一枚普普通通的石頭?!?/p>

葵并未答話,只專心將石頭蜷入手心,靜靜地體味著,似乎將石頭的重量和質(zhì)地作為整個廟宇的參照物來把量。

“怎么了?”我問。

“好像在跳動?!笨罩^,繼續(xù)感受其變化,“一下,兩下……心臟一樣?!?/p>

我注視著葵握石頭的手,溫厚的大手裹住這枚小石頭,微弱地顫動著。

“的的確確跳動著呢。”葵攤開手,遞到我面前。

在葵手心里的,是一枚撲通撲通跳動著石頭。小小頑石收縮著,看著它跳動的樣子,自己的呼吸、脈搏不由得追隨它的節(jié)拍。

葵將石頭交到了我手里。釀著葵的體溫的灰色石頭,在我手心里跳動的節(jié)拍愈來愈慢,最終如同沉睡般停下來。

“它只愿跟隨你的呼吸啊?!蔽姨ь^看葵,忽然領(lǐng)悟到,那死去孩子的父親,或許真是眼前這個人。

“你還在找那孩子么?”

“請師父告訴葵?!笨钌畹鼐狭艘还?。

捧著石頭念誦了一段咒語,我起身,“那走吧?!?/p>

披上先師留下的掛著補丁的棉僧袍,我捂熄炭爐的火,領(lǐng)著葵出了寺門。后山獸徑上斑駁的落枝,因為干澀季節(jié)的緣故,踩上去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這些樹枝原本是充作柴火的好材料,可惜由于之前旱災(zāi)和饑荒導(dǎo)致村莊日漸凋敝,上好的柴火也少有人來拾撿了。

葵跟在我身后,默然地走著。因為踩斷落枝的足音,我才確認(rèn)著他的存在。

“法師?!?/p>

“嗯?!?/p>

“孩子什么時候死的?”

“不太清楚。”

“嗯?”

“來到寺院時就死了?!?/p>

林子里傳來細(xì)細(xì)的鳥叫,像是應(yīng)和著我的回答。山中的景色一點點在變化,愈往里走,我們的足音愈是空洞。

爬上陡坡,是一爿小小的山丘,撥開小丘頂端密密匝匝的雜草叢,我們繼續(xù)往里走著。走到草叢盡頭,我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棵形態(tài)如弓的大樹,“到了。”

樹下什么也沒有。

凋敝的落葉覆蓋在枯枝之上,撥開落葉,只平平展展露出灰澀的泥土。沿著樹繞了一圈,原先在樹底下堆立起的累著卵石的小墓,已經(jīng)找不到痕跡。

對著原先墓地的地方,我低誦記憶中的經(jīng)文。

哪里來了小鳥,啾啾地在落葉叢上低啄著。念誦聲與鳥鳴混成一體,嘹亮的與低啞的,明快的與安靜的??谝慌阅缓险疲菩睦锱P著撲通撲通的小心臟。

“大概沒有死吧?!蹦钔杲?jīng),我說。

“我也是這么想的?!笨o靜地說道。

茶褐色的小鳥飛過去又飛回來。我們注視樹下的目光,很長時間沒有變化。

她的母親是個身懷六甲的盲女,那日在集市路口彈曲兒賣唱的時候,被父親收留,帶回了家。來到我們家時,她在母親肚子里已差不多六七個月大??脺睾偷目跉鈹⑹鲋km說是盲女的孩子,卻也絲毫沒有把她當(dāng)作是下人的孩子,自小與我們一起玩耍著。待到大了些,父親便把她指派給我做書房丫鬟。雖說研墨倒茶等活兒做得不錯,只是可能由于母親是盲女的緣故,她的性情仍有些孤僻。

她十三歲那年,盲女死了。據(jù)說是跌落河里淹死的。但也有人說,是聽到什么奇怪的曲兒后,走到河邊被人推了下去。那時候起,她就更悶悶不樂了。很多時候,她都會獨自爬到樹上發(fā)呆。據(jù)說,在那棵樹上,能眺望到她母親掉落的河堤那處。因為怕她難過,我都盡量由著她去。

不知什么時候起,她有了身孕。緩慢隆起的腹部引得左鄰右舍和其他仆人議論紛紛。也曾因為這事兒我問過她好幾次,每次她都哭著跑開,好像受了驚的兔子。但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家中族人勸說父親趕走這丫頭,畢竟這種影響世風(fēng)的事情,出現(xiàn)在家里怕是要敗壞家運和家族風(fēng)水的。況且,她也好她母親也好,都是莫名原因有了孕,總讓人覺著不祥。

“因此你認(rèn)了腹中這孩子?”

葵點點頭,“我是家中大少爺,這樣做的話,倒也最大程度地免除了麻煩。況且,她原本就是伺候我的丫鬟,周圍人不說,心里怕都是這樣想的?!?/p>

“是這樣啊。”

葵平和地說著,隨后又笑了笑。

“父親固然生氣,心里也是中意她和孩子的。只可惜,這丫頭并不領(lǐng)我的情,趁管家不注意,抱著孩子離開了?!?/p>

“是嗎,這小心臟跳動的起勁呢?!?/p>

“是啊,很起勁?!?/p>

走在來時的路上,樹枝的脆響在寂林里傳得很遠(yuǎn)。

阿寶有身孕的事,村里的人都知道了。有一天,我遠(yuǎn)遠(yuǎn)地見著她站在荒蕪的田埂之上,身形好像孤鳥一樣凄清。

葵走之后,被他手心捂熱的石頭仍擺在佛臺。寂冷下來的石頭日日接受著經(jīng)聲和檀香的熏染,我亦不再將其用作鎮(zhèn)紙石。

這日,我在大殿里誦經(jīng),負(fù)責(zé)照顧阿寶的細(xì)嬸急急地跑進(jìn)殿來,先是跪在佛前朝著菩薩磕了頭,方才拂凈衣衫來到我面前。

“師父,有件事我不知道當(dāng)不當(dāng)講。”

“請講。”我合上經(jīng)書。

“師父,我看了那丫頭身子,雖說有了身孕,可是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好像還未經(jīng)人道?!闭f著,細(xì)嬸憂心地望著我。

“嗯,我知道了?!蔽艺f。

“可是……”細(xì)嬸雙手合十,注視著我。

“菩薩會保佑她和孩子的?!蔽艺f,“這件事,還請細(xì)嬸保密才是。不然,村人會害怕的?!?/p>

晨朝起身,發(fā)現(xiàn)整個廟宇裹上了初雪。淡白的雪色從屋檐、樹枝、院墻一直蔓延到池塘,池邊小徑,殿前的石階披著絨絨細(xì)雪,連兩旁石獅的眉宇都白了。

這樣冷的天,該為了眾生更加用心地修行吧。

我想著,攏緊舊舊的棉僧袍,提了木桶來到庭院的井邊洗漱。井沿的薄雪輕輕一抹,便跌落成白塵。

“師父。”是阿寶的聲音。

我抬頭看,阿寶從不遠(yuǎn)處的樹叢里探出身來,她手一扶,枝椏上的細(xì)雪便紛揚墜落。

“你怎么來了?”我放下桶。

“下雪了,來寺院看雪?!?/p>

阿寶仰著脖子看樹梢的雪,表情很單純。她穿著厚厚的小襖,衣襖下的腹部微地隆起,與她的瘦弱身子看來很不搭調(diào)。

“這樣冷的天氣,應(yīng)該窩在被窩暖暖地睡著才是啊?!?/p>

“雪真好啊?!卑毨^續(xù)說著。

“是呢。今冬的初雪比往年早些?!?/p>

“早很多呢?!?/p>

“這種事,阿寶也都留心著啊。”

“我就是去年這個時候,有了身孕的啊。”

好像有什么地方,沉默了下來。

“身體還好嗎?”

“很好,謝謝師父?!卑毚瞪⒄菩牡难?,看著我。

我點點頭,“好好地在屋里休息才好。細(xì)嬸會照顧好你的?!?/p>

“啊呀。師父,再見啦。”阿寶像是想到了什么,沖我搖了搖手,轉(zhuǎn)身離去。

“喂!”我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然她已然遠(yuǎn)去,好像沒來過似的,只淺淺的腳印黯淡在雪里。

回到大殿誦經(jīng),隱隱覺得有些憂心。仰看菩薩,菩薩的面容里含著淡淡的笑。

阿姐離去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能夠開口講話。有時師父讓我去提一桶水來,我卻提了很多桶水,如果師父不說,我就一直提著停不下來。那個雪天,握在手心的木柄黏黏地發(fā)澀。

其實,不認(rèn)真回憶,根本不會想得起這些細(xì)節(jié)來。

那個夜晚,我守在師父的身邊,替他揉肩。屋里的炭火融融烈烈地躍動著,像小動物。

“安在,你是哪年出生的?”

“壬辰年。師父您呢?”

“哈哈,也是壬辰年呢。”

師父的背硬邦邦的,應(yīng)該是背過很多柴火的緣故吧?不,也許是背負(fù)著村人苦厄的緣故吧。我想著,用小手捶著師父的肩膀,覺著手臂酸酸的。

“師父。”

“唉。”

“師父?!?/p>

“怎么了?”

如果從一出生就如同此時此景,在僻遠(yuǎn)的山寺里,守著雪夜?fàn)t火陪著師父閑聊嘮嗑,應(yīng)該就不會存在此生的種種掛礙吧?所以姐姐她,我七歲之前的那一切,該是前世未了之夢緣吧。

夢一般短暫。

我正想著,師父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安在,你有個好姐姐?!?/p>

“為什么啊,師父?”

“因為她把你送來了寺廟,和我在一起啊。”師父用一本正經(jīng)的語調(diào)說著,卻笑了起來。

我捶背的手頓了頓,也跟著師父笑著,心里頭卻澀澀的。

“不要緊的,我們向菩薩好好學(xué)習(xí),好嗎?”

“我昨天略微學(xué)習(xí)了一下?!?/p>

“什么?”

“就是笑瞇瞇地打坐啊?!?/p>

“啊哈,安在很棒呀?!?/p>

師父的話沉沉的,嗓音的振動透過他的脊背傳來,一瞬間,我有種開悟的錯覺。

阿寶消失了。雪一落她就走了,對此我也并不感到太過惘然。那日我坐在殿里,數(shù)著念珠上的數(shù),佛臺上的石頭忽然碎裂。雪既晴,石亦裂。我將碎石捧到庭院,在那植著櫻樹的地方將其掩埋。

葵來看我,帶來上好的黃酒,我們在庭院的石凳上暢聊飲酒。這是一個不壞的晴天,積雪的反光讓整個寺院無比明亮。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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