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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如花

2016-05-14 16:38周凌云
長江文藝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苞谷

周凌云

手 藝

秋天完全衰老了。雪花沒有飄來之前,樂平里還是真實的,如果飄來,大地就全變了。

人們雖然悠閑了些,勞動并沒有完全停頓,有些人無事找事,在地里磨磨蹭蹭,為春天做些計劃。多數(shù)出門打工去了。也有那么幾家手藝人待在村里,默默無聞,發(fā)點小財。

匠人們曾經(jīng)活躍于鄉(xiāng)間,走村串戶,各揣一技之長,農(nóng)忙種田,農(nóng)閑掙錢。種田,如有好的收成,只能吃飽肚子,手藝做活兒才能補貼家用,供孩子上學,應酬人情往來,人有個小病小災還能對付,不吃藥也能扛過去,如遇大病大患,一個家庭的消耗,就是無底的天坑。一個家,靠糧食維持,也要靠錢來支撐。匠人們支配著農(nóng)村經(jīng)濟,吃香喝辣,說不上富足,比光種田還是油光得多。但是現(xiàn)在我來到這個村,見到的匠人極少了,木匠還有一家,石匠還有一兩家,爆米花的不干了,瓦匠沒有了,挖瓢的也混不到飯吃了,銅匠家里也聽不到錘聲了,篾匠譚光沛死了,還有一個篾匠去城里玩古董生意去了。也有的圖出外打工賺錢快,索性丟了手藝。

匠人們撐不下去了嗎?好日子過去了嗎?

尚存的匠人,工藝也都發(fā)生了根本變化,一切還得順應潮流呵。

也還有與現(xiàn)代工藝抗爭的。我認識志華、志偉兄弟和他的父親。一家藝人。兩兄弟都是雕匠,父親是鐵匠。還在吃傳統(tǒng)的飯。志華圓圓的臉、圓圓的肚子,是個安靜的人,可以對著一根木疙瘩整天琢磨著,雕個人物?雕個動物?全在他心窩子里藏著。用黃楊木雕筆筒,順應木上的疙疙瘩瘩和扭曲的樣子,雕些花鳥魚蟲、亭臺樓閣,活靈活現(xiàn)的,鄉(xiāng)親們嫌貴,不買他的,買來也沒球的用,農(nóng)家也沒個書房,白送還嫌占了地方。游玩的人呢不一樣,瞧見志華的筆筒,當成寶,三千、五千的都要拿走,不能買到現(xiàn)貨的,把錢預先墊上,雕好了再郵寄,沒人討價還價。其實,“屈原像”雕得更棒,屈原的憂郁、滄桑和浪漫都活活鮮鮮的,志華會用最好的料子雕,手法也更精細,醞釀最濃的感情,這樣雕出來的形象才有血有肉,這就像我寫詩一樣,不好好思索,沒有靈感,情感白開水一樣,怎么能寫出好東西呢。志華雕屈原的形象實在出彩,一件作品參加市里的展覽比賽,獲得一等獎,剛展出幾天,作品被盜,這讓他大傷腦筋,這是他好長時間的心血呵,比死了爹娘還苦痛。四處打探,沒有音訊,請派出所偵破,也沒個線索,一件心愛的作品,就這樣消失了嗎?他真想傾其所有把它找回來,又感到茫然。但是他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再雕一件吧,再不拿出去顯擺了,自己永久保存。有些東西可以再生,可以再復制,但有些就只能是孤品。志華是手工雕刻,每件都是唯一的、獨特的。他有時也想走現(xiàn)代工藝的路子,讓機器雕,流水作業(yè),一個模子雕的東西也會成千上萬,錢也會嘩嘩流回來,但是他心不甘,寧愿少賺錢,也要保持自己的手藝。他愛雕刻,愛藝術(shù),也愛錢,但終歸是愛自己的手藝。手藝失去了,志華的魂靈也就失去了。我看到志華雕得辛苦,早上沒亮就起了,擦一把臉,雕刀握上,一直干到貓兒狗兒都迷糊了,才放下手中的家伙歇息,倦怠得只想喝幾口酒。我提醒他多帶幾個徒弟,一來把手藝傳下去,二來讓徒弟完成一些粗活兒,劈劈砍砍的讓徒弟做,自己一心一意揣摩和精雕細刻,志華說沒人愿意學,有一個倒想學,志華要他干些鑿毛坯的活兒,他扭頭就走了,他是來學技術(shù)的,不是來做苦工的,這讓志華尷尬,做徒弟的恨不得當天學到技術(shù)就走。世上哪有這等好事兒?吃不了三堆狗屎也能做事兒?當年志華替師傅什么事兒都做了,師傅吐一口痰,要你舔起來,你也得舔。年輕娃娃們,恨不得今天學藝,明天賺錢。讓他滾吧。

藝出一家。志偉也會雕刻。不做木雕,雕硯臺,也是手工雕。志偉是弟弟。長長的臉、長長的身姿,長相、神情氣質(zhì)與志華有異。志華看起來憨拙,有豪俠氣概,實大智若愚,志華謀事打大算盤,志偉一臉精明,嘻嘻淺笑,小算盤打得稀里嘩啦的,人脈關(guān)系要靠著志華,但兄弟倆腦袋瓜子長得一個樣兒,搞雕刻手藝,是天生的料。志偉從縣志上查到,龍馬金花硯在歷史上有名兒,他就跑去屈原鎮(zhèn)的龍馬溪村謀了些大大小小的石塊,黑黢黢的,偶爾有金金光光的東西散發(fā)出來,像花兒燦爛。找到了制硯的石料子,志偉心中就有數(shù)了。每塊石頭就像我們每個人,各是各的樣子,志偉把金花留下來,鑿去一些殘料,石頭就是灰黑的鐵鋼,志偉熊爪一樣的手,嘎嘎嘎嘎,讓石屑飛揚,讓藝術(shù)在上面游走,讓事物的面目清晰成型,造山造水塑人物,雕刻的三閭八景、青灘的老民居,都被鑿子喚醒,喔,活了,動物在上面跑動著,鳥兒也鳴叫呢,屈原的身影在讀書洞前也飄飄若仙。我想,這應當就是藝術(shù)。

父親曾經(jīng)迷失過方向。他的鐵匠鋪叮叮當當敲了幾十年后,突然變成嘶嘶啦啦的聲音,鋼板、鐵板有成品了,只要切割下來,電錘稍稍錘打幾下,磨磨鋒口,一把刀、一把斧、一些農(nóng)具鑄成了,一個人也能完成制作的過程,這比千錘萬錘地煅打快得多,也節(jié)省氣力,還可減少幾個人。先前,鐵匠鋪至少得三個,師傅一個,徒弟幫錘一個,還要一個拉風箱的。一件農(nóng)具的誕生,是一個小組的勞動成果。父親七十多歲了,身體還棒棒的,都是練出來的,一家人中,父親最為勻稱和健壯,手如鐵錘,膀上肌肉滾滾,頭發(fā)茂密濃厚,吃飯、喝酒勝似青年人,志華和志偉望塵莫及。農(nóng)具是制得多了制得快了,但他郁郁寡歡,少了一種精氣神兒,總感到生活沒勁兒,不知是哪兒酸痛酸痛的。他七十歲這年,他對兩兄弟說,想把鐵匠鋪恢復過來!志華、志偉當然贊同,又幫他把零零散散丟失的錘打的家什尋回來,鐵匠鋪又響起來了,千瘡百孔的粗布長衫又披掛上身了,兄弟倆揶揄他,我們在走傳統(tǒng)的老路子,您卻要嘗個新鮮,這不又轉(zhuǎn)回身來了?老人不好反駁,只在心里說,以后別指望我賺多少錢了,只是錘錘打打讓我舒坦就好了。鐵匠鋪重新支起來后,每天只是偶爾叮叮當當錘一陣子,農(nóng)民所需農(nóng)具在市場都能買到,現(xiàn)在打的東西都是把玩的物件兒,打些長條兒的鎮(zhèn)紙,鐵家伙,鎮(zhèn)壓宣紙,挺好,兩兄弟玩文房四寶,他也湊進來,圖個熱鬧。錘煉的鐵鎮(zhèn)紙,也蠻多人要呢。

傳統(tǒng)手工藝在逐步消亡,即使存在,也只是茍延殘喘。我是特別喜歡傳統(tǒng)手工藝的,因為手工藝作品沒有一件重復,件件是創(chuàng)造,也是實用的藝術(shù)品,它的勞動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不能分開。木匠做的柜子,農(nóng)民用它掛衣裝被,過十年八年后,說不定有一天會有人收藏,或在古玩市場交易,鐵匠錘打的一把鋤頭,在農(nóng)民眼里是工具,若干年后,也許會放到博物館讓人觀賞。志華一家人手藝我是欣賞的,看到了智慧的閃光。我認為傳統(tǒng)手藝不能丟棄,要傳承發(fā)揚。但是時間的輪子在轉(zhuǎn),什么都在悄然變化,不順應時代,我們的步子會疲沓。順著輪子前行,能和幸福合上節(jié)奏。

我在樂平里轉(zhuǎn)悠時,路過一家石匠的家,坐了會兒,我無話找話,和他們聊天。他們都挺忙碌,不熱情也不反感。房子門前堆滿了石料,也有打好的石碑。這家人專做打碑的買賣。石匠叫黃祥樹,七十歲的樣子,他專為石碑下料,打毛坯,然后用電磨為石碑磨面。老婆子為全家人燒水、做飯、泡茶,搞后勤,跑服務。兒子曙光在外地拖石料送碑,拉關(guān)系跑外交,結(jié)賬,偶爾在家也幫忙。兒媳小菊操縱電腦和機械,碑上的文字內(nèi)容編排好,找出好看的字型字號,石料放到機械設備上面,鼠標一點,石碑就開始雕刻了,一整套碑一個小時就完成了。如是七塊碑石,收兩千元,三塊以下收幾百塊錢就行了。這套設備花了六萬塊錢,比曙光的師傅徐青海的那套還要先進一些,雕刻灰塵少,對身體傷害少。徐青海早年跟黃祥樹學過一陣子石匠,后跑到縣城公墓里打碑,換成電腦雕刻,曙光也跑到城里公墓里跟徐青海學,會了就回到樂平里也買了設備,打起碑來。

電腦雕刻,效率高,打碑像雷電扯閃一樣,一會兒就成了。這與黃祥樹人工打碑,效率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人工打碑,要用十天半個月,打碑的人多時,一個一個排隊兒,哪家死了人,需急用的,常常等得人十分不耐煩。不急著用的,也要等到猴年馬月。遇到閏年閏月的年份,特別是閏九月,打碑的特多,更是忙不過來。這不怪他,他得一錘一錘敲出來啊。人工打碑,成本也要高出一截,碑上的字要請徐正端寫,字寫得多,付一百塊錢,寫得少,五十,其實徐正端收得不多,寫字要蹲在石碑上寫,難受死了,相當吃力。毛筆寫正楷,一筆一劃絲毫不得馬虎。徐正端每個字都要竭盡老命去寫好,否則,碑立起來會遭人點點戳戳。我現(xiàn)在才明白,早年,徐正端為什么要在廟里練字了,為什么看到他的字總是那么方方正正一絲不茍的了。好多年前,黃祥樹打一副碑要收一千五百元,價錢并不便宜。黃祥樹沒文化,打碑也鬧出笑話。徐正端雖把字寫好了,但他也常把碑文打錯。孝家沒有什么文化的,看不出個子丑寅卯,是塊碑樹起來就行,遇到有文化的,就要扯皮,要賠償,一塊碑就報廢了。黃祥樹常感嘆,手工打碑和電腦雕刻,真是兩重天呵,現(xiàn)在電腦刻,節(jié)約時間,減少人力和成本。以前,一年手工打碑只能打幾十副,現(xiàn)在可以打一百多,遠近都有人來定。

村里死者都樹碑了,現(xiàn)在活著的人也在為自己考慮。有幾個錢了,生前也把未來的事做好,免得麻煩下人。死,是人生的大事兒。生的事情,不能自己把握,死后的事情,自己可以事先安排一下,死了,下人們不給自己打碑呢,不就成了個土堆堆嗎。碑樹起來了,形象也就樹起來了,生前能看到自己的“大廈”,到地下了也安心些。碑文事先請人寫好,碑的尺寸高矮,打幾塊,交給黃祥樹那里,想要的碑隨時都可以雕出來?,F(xiàn)在活人給自己打碑,已成村子里的新潮。一次和徐正端討論人們打碑的事兒,他說,沒錢的時候,誰去打碑呢,現(xiàn)在都有幾個錢,想把幾個錢整掉,人死了,一切都了了,樹不樹碑有什么意義?我說,那您把自己墓地找好了,碑樹得高高昂昂的做什么?老徐嘿嘿嘿一笑。

“生墳曰壽藏,死墓叫佳城?!毙煺苏f,我還想把壽命多藏幾年呢。喔,做“生墳”樹碑,人們并不忌諱,倒是把“生墳”做起來,可以把壽命多多貯藏。譚家山上的譚韜武,生前為自己也找了個穴地。兩山之間,一窩肥土,后面依靠譚家山,前面正對天墀山,真是塊“發(fā)”家、“發(fā)”人之地,建屋要對凹,做墳要對包,這是看風水的常識。譚韜武選了地,挖了穴,打了碑,花了萬元,修起了“大廈”,成為村里最大的一座,氣氣昂昂,讓人格外羨慕。老了跟兒女們?nèi)コ抢锪?,去世后,卻沒有回村,生前白忙了,花了些冤枉錢,現(xiàn)在留著空空的穴位,高高的墓碑,一座空墓只能永久地坐落在山上了,“生墳”不像房屋,房屋可以買賣,穴地、墓碑不可以。

大大小小的墓碑都是黃祥樹一家打出來的,村里死者、生者都會感激,雖然打碑的事都由曙光做主了,黃祥樹還是很有成就感,設備再先進,黃祥樹的傳統(tǒng)手藝還是沒有全淘汰,雕龍鳳、刻八仙,還用得上,電腦刻的是一個模子,碑雕刻成一個呆板板的樣子,鄉(xiāng)親們也覺單調(diào),多多少少要有點變化才好,口味不一樣呢,充分發(fā)揮想象,把龍鳳、八仙雕得活靈活現(xiàn),別人才喜歡。電腦不是人腦,電腦是順著鋪好的路子走的,人腦卻是想象的大倉庫,想在里面搬件什么東西,一溜兒就出來了。黃祥樹覺著自己尚能發(fā)揮余熱。

有些手藝,還算不上真正的技術(shù)活兒,只圖賺幾個錢,度過一時的困難,有的也是被時光淘汰,賺不到錢了,就把手藝丟了。我曾去坡上的蘭花村,認識了一位農(nóng)民,也姓黃,炸過爆米花,山上山下,炸過幾十年。他挑著爆米花的家什,像挑著一個炮彈。“砰”的一聲巨響,整個村莊都會顫動。一顆金黃的苞谷粒,瞬間爆開為一朵雪白的花。一碗苞谷米,可以炸成一口袋爆米花。爆米花,孩子們喜歡,大人也樂意?!芭椤?、“砰”、“砰”,整個山村每天都一驚一乍。后來,,苞谷都送酒廠,爆米花生意做不下去了,他就又改做補鋁鍋手藝,挑著擔子,走村串戶,為村里人修修補補。整天又聽到他錘子的響聲,風箱也呼哧呼哧的,像一個人哮喘。他的手藝都是應一時之需,能賺錢就行,全憑自己摸索,沒有傳承,也沒有徒弟。為了兩個兒子,他必須開動腦筋,想些賺錢的路子。智慧是逼出來的。為什么說人會急中生智呢。

冬天的柿子樹

入冬了,萬物枯敗,玉米三丘也景象迷蒙。不能因為這里出生過一個大詩人屈原,風光就一直燦爛,四季就永遠如春,風景同樣逃不過俗世。時間是一把刷子,走到哪兒刷到哪兒,冬天,它會把顏色亂刷一氣。一坡的柏樹刷了一下,綠暗了下來,蒙上一層灰色的薄膜,不過這些柏樹看起來順眼,像一個人梳著一邊倒的頭發(fā),溜溜兒地,一直向著山上去,風的方向。

冬天,樂平里也還是有美好的事物和光景的。

苞谷地里,也有耀眼的景象。是柿樹。冬天里格外閃亮。有些年齡了,因為樹干粗壯,疙疙瘩瘩,皮鱗斑駁,巴附著干澀的綠苔,還露出幾個大洞,螞蟻蟲子進進出出,偶爾也有鳥鉆進去啄蟲。枝干也粗大,像龍在樹上糾纏。沒有一片樹葉了。只有柿子,紅彤彤的,壓得枝頭沉重,風吹過,樹干不動,枝條晃晃悠悠,紅紅的果子顫動著,像鳥兒風中翱翔。紅柿裸露著,美,也裸露著,站在苞谷地里的高處,像紅星照耀。有些美是深藏于事物的本質(zhì),有些美是火紅而高調(diào)的。這也要感謝時間,它剛走到這兒,就把最好的色彩點到樹上了。

紅柿大約十一月紅起來。先是橙紅的,然后是鮮紅的,火紅的。經(jīng)霜之后,紅的色彩更深更艷了,這種艷不是浮夸的,咋咋呼呼的,它是沉靜的,深入紅柿的內(nèi)部的,尤其經(jīng)過寒冬之后,它的美更是向深處潛藏。這就像樂平里的女人,從一個少女到一個少婦,是要歷練一些事情,內(nèi)外兼修,真正才好看起來。紅柿美到極致,下一場雪才好,柿子就透亮透亮的,雪遮上一層白紗,美艷艷的猶如昭君。紅透了,熟透了,偶爾落下一兩個,引來幾只禽獸爭食。鳥兒不食落下的殘食,它高高在上,繞樹三匝,任意在高空尋尋覓覓。鳥兒是個壞東西,盯上一顆,啄兩口就飛,不去吃下一個完整的,一會兒又去啄另一顆。啄過的柿子經(jīng)不起風搖,啪,落到地上了。鳥兒們驕傲,樹上的都是它們的,禽獸們爭食的全是它啄過幾口的。糧食不是全種在地里的,空中的糧食更甜美,更艷麗,更有詩意,這就像飛動比爬行更優(yōu)美更文明一樣。鳥兒過的是詩意的生活。人類的境界是上不去的,人類站在地下,只能仰望。詩意的生活是要達到一定高度的。

紅柿,人喜歡吃,鳥喜歡吃,還有一種動物也喜歡吃,是果子貍。果子貍,村民叫它“白麋子”。白麋子嘴像野豬,眼睛像兔子,身子像狐貍,前額到鼻尖劃一條白線,這讓我想到戲劇里面的丑角臉譜,爪子像戰(zhàn)國時的兵器,暗藏不露,當它揮舞出手時,我們?nèi)祟愐斝?,不比我們的刀子差。爬樹是高手,爪子是尖鉤。吃紅柿,最愛。它可以爬到尖端把一顆紅柿送到嘴里。我們?nèi)祟愂菦]有這個本領(lǐng)的,我們要借助高梯,借助竹竿,才能伸長我們的手臂。白麋子爬樹覓食都在黑夜,吃飽了一肚子紅柿,趁天亮下樹。這不地道,這相當于“小人”,不正大光明地做事兒,專挑人類的短板,人類是看不到黑暗的,白麋子能,它在黑夜里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做了。人,只做一件事情,黑夜里在樹根下套,白麋子下樹讓它剛好落入陷阱。人類吃不到的東西,你吃到了也沒有好結(jié)果。動物小小的天才、特技,終于逃不過人類的大智慧和無情的手段。

紅柿,是風景,是糧食,也是誘惑。動物和人類都是為糧食而斗爭。

什么時候,雪飄下來,把這片土地全部覆蓋呢?把這棵樹裝點呢。我渴望雪天的到來。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立冬的前幾天,大雪紛飛,雪完全改變了樂平里的山河。

我陪幾個畫家到樂平里寫生、畫畫。雪把整個村莊都蓋上了,一片寧靜,云霧縹緲,一時從山腳向山上飄,一時從山這邊兒向山那邊兒飄,一時整座山被云霧遮蓋,一股一股太陽不時穿過云霧的間隙,射向山峰,或射向溝澗。奇景變幻,豐富無窮。我們就像行走在國畫之中。 這棵樹一時被云霧遮住,一時又被太陽照射,在雪景中燦爛奪目。 畫家們對著柿樹畫了很久。這時走過來一位老婦,對畫家們說,你們畫吧,這是我的樹,它只能觀瞻了,柿子也沒人摘了。我明白老人的意思,現(xiàn)在年輕娃娃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守留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誰有這個本事能爬上樹摘下來?紅柿就讓它長到天上吧,它已是風景的一個部分了。我對老人說,紅柿雖長在天上,不會廢棄的。我指的意思,鳥會來,白麋子會來。我們無法解決的,讓它們來解決。有些食物可以留給它們,人類不能獨占。

雪山人家

大雪來臨,這是最冷的一天。往山上走,得爬雪山。除了松、柏、杉,還隱約暴露幾點綠意,上下縱橫白雪茫茫,江山混沌。雪覆蓋了萬物。一年四季中,冬天最素雅最純潔,高大的樹都成為雪塔,灌木的枝條上也爬滿冰條,小路已不見,大路不是雪就是冰凌。太陽照耀下的雪山,冰清玉潔,是安徒生童話。

我看到一戶人家。

屋檐下掛著一排冰凌,小棍子一樣,都二尺多長。這戶人家叫李余富,六十多歲,一臉的胡茬,臉膛紅潤,頭發(fā)還沒有白,嗓門兒粗大,是個熱情的農(nóng)民。妻子摔了跟頭,腿骨折了,整天坐在柴火爐邊取暖。這種柴火爐叫節(jié)能爐,中間燒火煮食物,四周可供圍繞放菜吃飯,一根水杯粗的煙囪轉(zhuǎn)個直角然后伸出屋外,把煙引到外面,室內(nèi)沒有煙霧也沒有灰塵。節(jié)能爐還能增加室內(nèi)的溫度,猶如暖氣,這種爐子節(jié)約柴,多功能,李余富的節(jié)能爐已老舊了,這和我在半山腰一戶農(nóng)家看到的不一樣,李余富的是四方的,鐵面的,那戶人家是圓的,鋼化玻璃,紅色花紋,比李余富的美觀、耐用、現(xiàn)代。冬天,一家人圍著爐子,挺溫暖。

李余富以前砍柴用鐮刀,花的工夫多,耗力也大,四季,鐮刀都在山上揮舞著,與樹木斗爭,雜木硬,難砍,手磨得比牛皮還粗糙,砍倒的雜木柴禾,并不急于背回家,放倒在山上,讓風吹,讓太陽曬,干了再來背。山大人稀,一眼望去,就他一戶,他不愁別人會偷去。山上的林木柴禾地,百畝,都是他的,甚至更多。除了私人的柴山,還有公山,公山面積更為廣大。現(xiàn)在他買了一把油鋸,勞動的情形大為改觀。小電動機一拉,只要有握油鋸的力氣,鋸子來回兩下,一棵碗粗的雜木就倒了,如果不是心疼他的樹,真想痛痛快快地鋸上一大片,過足癮,如果以前每天砍五個小時,現(xiàn)在只干一個小時,不能讓油鋸太露鋒芒。鋸雜木要刁著鋸,間隔,不能一片一片鋸光,這樣輪流循環(huán),過幾年,鋸過的地方又長出來了。使用油鋸,節(jié)約了一大股力氣。柴禾,也不用自己背運了,用牛拖。把柴禾用鐵絲捆好,拍一下牛的屁股,牛就曉得往家里拖,牛是李余富的奴隸,牛的勞動解放了他。干活,真的要用巧力,有的需要科學,有的需要智慧。李余富雖然生活在高山,見不多,識不廣,但在日常生活中積累了訣竅。

每年九十月份,開始準備冬柴,每天鋸柴,直到大雪將要飄來,鋸的柴,太陽曬兩三天就能拖回家,如果陰天,半個月也能干,牛拖回來后,他再鋸成短截,劈成幾塊,挨著墻碼,碼一人多高、兩丈寬,李余富的房子兩側(cè)堆滿了。整個冬天不用愁了,溫暖都堆在這里了。

好好享受冬天。李余富的勞動好像都是為了這個冬天。

雪來了,鋪天蓋地。李余富無大事可干。睡覺,烤火,喝酒,吃羊肉。冬天就是一個輪子,日子就這樣循環(huán)。他養(yǎng)了四十多只羊,賣了十六只,自己宰殺四只留在冬天里吃。養(yǎng)了四頭牛。還養(yǎng)了二十多只雞。山大,有足夠的地盤讓牛羊生活。牛們、羊們到公山里溜達,也沒人看見,沒人說。好多年前,山上都光禿禿的,沒樹、沒草,只有人。幾十年過去了,一切全變了,山綠了,水有了,人卻少了,山上都是動物們的天地了。

雪天,牛羊也不愿出門兒,圈里暖和,滿眼是綠,心情舒暢些,滿眼是白,全身生寒。中午了,李余富才打開牛柵門和羊柵門,讓它們出來看雪。不論是人還是動物,早晨都是從中午開始的。李余富的牛是兩頭黃牛、兩頭花牛,花牛好看,像奶牛,牛看到我,繞過去,小心翼翼,遠遠地走開,突然一個陌生人立在眼前,不知底細,還是回避些好。羊什么也不怕,一下子擁到院子里,挨著我的身邊擦來擦去,好像彼此熟悉。牛,那么高大魁梧,卻是膽小拘謹?shù)膭游?。李余富在雪地冰凌上撒些苞谷棒子,都一下子聚到一塊兒了,雞也跑來了。羊圍在中間搶食,牛在邊沿吃,雞竄來竄去。為了得到糧食,禽獸們的性格都暴露無遺。

兩頭花牛,一頭大,一頭小,黃牛也是,這是李余富為牛們組建的勞動梯隊,牛長到五、六歲就老了。老了,勞動吃力了,就賣掉,小牛們成長起來又承擔責任。牛,默默無聞,任勞任怨,為李余富做了很多活兒,李余富心理明白,牛并不明白。我看到每頭牛脖子上都掛一個鐵鈴,走到哪里響到哪里,有的尖銳清脆,有的圓潤渾厚,如奏五音。其實這是號令,鐵鈴響到哪兒,羊們都會跟到哪兒,李余富也明白它們在哪一帶活動。李余富本來有五頭牛,今年市場價格好,賣了一頭,收入一萬多塊。養(yǎng)牛,除了耕耘門前和周邊的十畝地、拉拉柴禾,李余富看準了時機也賣。

李余富賣了十六只羊,賺兩萬多塊錢,這是他家一筆好收入。羊,可以多養(yǎng),但李余富覺得操心。有一次羊群走散,他跑了兩天才把羊收攏。羊是有組織的,但野生動物的沖擊,會讓羊們走散,失去聯(lián)絡,讓組織名存實亡,頭羊成為孤家寡人。李余富有四只頭羊,都是母羊,不論是進山還是歸家,頭羊是走在前面的,這是權(quán)力,羊群和人類一樣,有秩序尊卑。有一只黑羊,不是頭羊,卻要強,身邊的苞谷棒子不準別的羊吃,有的來爭食,它用長長尖尖的角去抵,使用有效的武器來打擊。有一只旗鼓相當?shù)难?,不怕,來吃,黑羊沖過去,都抬起前肢,昂起頭顱,在空中蓄勢,啪,瞬間碰擊,然后拼力抵抗,互不相讓。這讓我想到人類的爭斗。羊也是自私的,本性使然。這群羊要么是母羊,要么是騸過的公羊,幾乎都是同類,彼此都不產(chǎn)生情欲,不做茍且之事,都安靜地吃自己的草,吃自己的苞谷。騸,是人類特有的手段,讓生靈不公不母,不陰不陽,不溫不火,騸掉一個器官,也就騸掉了一生的欲望和激情,把有些事情了斷。這種痛苦只在心里,羊們只能咩咩叫幾聲,牛們也吼吼而已,任人宰割,世界是由人把持的。動物們只能暗暗吃虧。人,讓人類痛苦,也讓動物們痛苦。其實,這樣也好,無欲無望,少些煩憂。騸,不是李余富發(fā)明的,他只是使用了這把刀子。李余富只想讓它們長膘。李余富養(yǎng)了一只公羊,高高大大,兩角高聳,胡須冉冉,氣宇軒昂,它只負責繁殖,解決母羊的有關(guān)問題。公羊是沒有自由的,圈養(yǎng),或者用繩子牽住,李余富可以讓它吃好喝好,把身體養(yǎng)壯,但只能孤獨生活,不能隨意放出去撒野,也萬不可讓母羊找上門來。九月十月的時間,李余富才把公羊放出去,和羊群混在一起,與母羊們?nèi)鰵g,快活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去做。冬季受孕,翻年就是春天,春天里草木茂盛,都是母羊們的糧庫,奶水充盈,羊羔羔長得快,壯實。母羊只認自己的孩子,別的羊羔來吃兩口,不行,雖然它們是同一父親。公羊只管快活的事,喂養(yǎng)沒有責任。孩子太多,無暇顧及。都是自己的,也都不是自己的。

太陽朗照下,冰雪銀光閃爍。苞谷米粒吃光了。牛沿著寬大的山路尋草去了,四個頭羊緊跟其后,其他的羊高矮肥瘦不一,緊跟其后。這就像一支雜牌軍。鐵鈴聲撒滿雪路和純潔的山谷。它們和李余富一樣,天天都要謀求口糧度過冬天。李余富對我說:冬天冷,下午四五點鐘它們就回來了,很自覺,就像你們上下班,去山上也只是隨便吃兩口,做做樣子,它們謀想著我的苞谷。天下,糧食是偉大的武器呵。如果是其他的季節(jié),尤其是春夏兩季,牛們、羊們早出晚歸,早上吃些李余富撒出去的苞谷,打打底子,吃些早點,再去山上尋尋覓覓,真正的糧食還是在山上吃,是一天的事業(yè),也是一輩子的大事。吃得好,吃得多,長得快,李余富才高興。這樣的日子,太陽當頭時,它們偶爾也回來,叮叮當當,一路散落些繁響,李余富家的狗一下躥上去,攆牛攆羊,往山上攆,狗知道,它們不該回來,還早著呢。李余富厲聲呵斥,把狗訓一頓,端出苞谷,往大路撒,牛羊大膽圍過來,搶食。李余富抱起小羊羔親昵一陣子,大羊小羊也都在李余富身上蹭,都明白李余富不會傷害它們。李余富向我總結(jié)道:你喜歡它們,它們也喜歡你,你不喜歡它們,它們離你也遠遠的。它們最討厭狗,狗管的閑事多。

冬天之外,李余富還種田。這是我看不到的。冬天把田覆蓋了,也把他的勞動覆蓋了。他講種田的事情,充滿了歡欣和憂慮。

李余富還種了十畝地。兩畝魔芋,八畝苞谷。種這些作物,有足夠的肥料。牛糞坨坨羊糞蛋蛋作底肥,再撒些尿素,莊稼活活潑潑。魔芋成熟了,有人上門收,苞谷熟了,藏起來,全喂牲口。種苞谷有風險,常與野豬戰(zhàn)斗。李余富曾與野豬生死搏斗,讓野豬敗下陣來。人要戰(zhàn)勝動物,丟人的事不能做。李余富的驕傲不是收獲了成噸的苞谷,而是野豬曾是他的手下敗將?,F(xiàn)在山上的敵人是野豬,還有烏鴉。烏鴉也吃苞谷,但對李余富來說,無傷大雅。它飛上苞谷稈,搖搖晃晃,啄上幾粒就又飄走了。它只是順手牽羊。但還是讓人討厭。李余富將買來的沖天炮拆下,塞進鐵筒子,點燃,高高舉起,嘭,沖到空中,一陣閃亮,灰屑濺飛,烏鴉受到驚嚇,四顧而起,抖一抖身子,躥飛而去,像戰(zhàn)斗機被炮彈擊中,機翼斜飛,屁股冒起了長長的黑煙。這只是李余富的警告。烏鴉好長時間不再飛來。李余富又后悔了,不該嚇走烏鴉。李余富善良。我讀過福斯特羅姆的一首詩,叫《絕對不要和烏鴉交朋友》。這就對了,李余富不要后悔,對待侵犯者,該咔嚓一下,劃清敵我,毫不手軟。李余富有些像我,對事、對物、對人,都過分寬厚。如果你寬厚烏鴉,說不定哪天,黑壓壓襲來,李余富就是紅彤彤的紅柿,就是它們的食物。我也該警醒自己了。善良,不能跨過限度??缇€的善良會慫恿惡。惡,是不能寬恕的。

我看見幾只黑鳥了,這就是烏鴉。黑鳥在雪山飛舞,聲音嘹亮,在山谷回響,比李余富的聲音還要洪大。我眨一下眼睛,它們便從山上飛到山下,或者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看起來一起一伏的,翅膀卻沒有扇動,也滑得遠,像在江面上漂浮。雪天里,黑鳥是孤寂的,不像其他季節(jié),眾鳥群集,五音合奏。下雪之前,山梁那邊又搬走了一戶人家。今年雪天,李余富比黑鳥還要孤獨,黑鳥還有幾只,而山上人戶就只有李余富了,山上的一大片山林又丟給他。他成了大地主,吃不完喝不完用不完,真正的余富了,他擁有了廣大的山林和土地,但是內(nèi)心里不愿意要這些山林,不愿意要孤獨,他喜歡雞鳴狗吠,喜歡和遙望的鄰居大聲地喊幾聲,前幾年山上還有好幾戶人家,其樂融融,多好。都搬走了,他無限失落。

他是不會走的,會老死在山上,守護山林,守護自己的生活。山上除缺一條寬闊的公路、缺來來往往的人氣,其他什么也不缺。只要還有力氣,好東西都可以從山下背上來?,F(xiàn)在還能背兩箱啤酒。即使背不動了,山上的一切足以讓他過得快活。李余富的女兒嫁到山下去了,兒子也去城里打工了。估摸著兒子也不會回來了。他真希望兒子回來一起干,養(yǎng)羊養(yǎng)牛養(yǎng)雞,規(guī)模再擴大兩倍三倍,再種些藥材,收入會可觀的,比在外面打工強。如果自己死了,山上真的空了,人的腳印全沒有了。

正當李余富念叨兒子的時候,兒子真的回來了,不過沒有回到山上,而是去了山下的村委會,兒子打電話說,專門回來看戲的。春節(jié)前,村里排了一場戲。打工的男男女女回來了一些,有的準備演節(jié)目,有的回來看熱鬧。村里二十多年沒有演戲了,都想鬧騰一下。該熱鬧時還是要熱鬧的。我也準備下山看戲,與李余富告辭。晚上不知能不能碰上他的兒子。他托我勸勸他兒子回家創(chuàng)業(yè)。我感到為難。

雪,是李余富生活的背景。雪,是李余富冬天的土地。好美啊。

責任編輯 楚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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