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凝 康艷
摘 要:喬利譯本《紅樓夢》成書于東西文化激烈碰撞的晚清時期,喬利自述其翻譯目的是為中文學習者提供語言教材,因此我們推測喬利譯文的文學性、學術(shù)性不高。經(jīng)過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喬利56回譯本的整體翻譯風格偏口語化,字字對譯的翻譯方式使譯文平實得以至有些粗糙,體現(xiàn)出他的翻譯功力比較薄弱。但喬利譯本是首個具有真正全譯性質(zhì)的英譯本,極大地超越了之前零散的《紅樓夢》摘譯片段,同時對后來的譯者也有所啟示。它起到了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在《紅樓夢》英譯史上具有獨特的意義。
關(guān)鍵詞:《紅樓夢》;喬利譯本;翻譯;詞匯研究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7-0225-04
《紅樓夢》又名《石頭記》,是清朝作家曹雪芹創(chuàng)作的長篇章回體小說,是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之首。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生于南京,出身內(nèi)務府正白旗包衣世家。曹雪芹在南京江寧織造府度過了錦衣玉食的少年生活,而后家道中落,潦倒貧困,但仍堅韌不拔,歷經(jīng)多年艱辛,創(chuàng)作出《紅樓夢》這一極具思想性、藝術(shù)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分為80回“脂本”和120回“程本”兩種版本系統(tǒng)?,F(xiàn)今通行的版本均署名“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其中前80回由脂本匯校,后40回由程本匯校。《紅樓夢》作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集大成者,是舉世聞名的中國古典小說巔峰之作。小說以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榮辱興衰為大背景,以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3人的愛情婚姻發(fā)展為故事主線,展現(xiàn)了各類人物具有悲劇色彩的人性美,揭示出封建末世危機。
據(jù)胡文彬《紅樓夢在國外》書中附錄《〈紅樓夢〉外文譯本一覽表》的介紹,《紅樓夢》摘譯本有7種文字,17種版本,節(jié)譯本12種文字,26種版本,全譯本9種文字,19種版本?!都t樓夢》譯本總共17種文字,62種版本。
喬利譯本是《紅樓夢》英譯本中較為特殊的一個。這個56回譯本由英國駐澳門領(lǐng)事館副領(lǐng)事喬利(H Bencraft Joly)譯成,書名為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以下簡稱喬譯本)。這個譯本成書、出版的時間都較早,完成于1891年。在《紅樓夢》英譯史上,喬利譯本起到了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它最早以整書的形式出版,是首個具有全譯性質(zhì)的英譯本。根據(jù)紅學界和翻譯界專家們對多個原文版本和譯本進行的考證,已經(jīng)證明喬利《紅樓夢》英譯本的底本是以程甲本為祖本的王希廉評本。喬利完整地翻譯了這一版本《紅樓夢》的第一到五十六回,由香港別發(fā)洋行分兩冊出版。上冊問世于1892年,下冊于1893年發(fā)行。但很可惜的是,由于喬利早逝,他翻譯全書120回的目標最終沒能完成。喬利譯本的獨特之處在于,以前56回論,它屬于全譯本,以120回論,則是節(jié)譯本。喬利《紅樓夢》英譯本就像一個樞紐,不僅極大地超越了之前零散的摘譯片段,還很好地啟示了后來的全譯本譯者霍克斯閔福德翁婿、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為他們指明了細化翻譯的努力方向以及需要注意的一些問題。
一、《紅樓夢》喬利56回譯本的社會背景和文化背景
自兩次鴉片戰(zhàn)爭起,中國不斷遭受西方國家的殖民侵略。喬利譯本成書于19世紀末,正值中國閉關(guān)鎖國狀態(tài)被慢慢打破的清朝末年。這一歷史時期的中國社會十分特殊,本土文化漸漸為外國人所了解,同時以傳教士、商人為主的西方人不斷涌入中國,東西方文明在中國封建末世的統(tǒng)治危機中開始碰撞、交融。
喬利作為英國駐澳門領(lǐng)事館副領(lǐng)事,長期浸淫于中國本土的文化環(huán)境中,自然比其他西方人擁有更多接觸中國文學作品的機會。喬利在譯本前言中說:“…I shall feel satisfied with the result,if I succeed,even in the least degree,in affording a helping hand to present and future student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如果我的翻譯對現(xiàn)在或?qū)韺W習中文的學生能稍有幫助,我就感到十分滿足了。)從這里可以推測出,喬利的翻譯目的主要是為漢語學習者提供語言材料、幫助外國人學習漢語,他的翻譯結(jié)果甚至很可能只是作為漢語培訓教材使用。故喬利選取的翻譯策略是取其大略,忽視細微,譯者在處理譯本時,幾乎采用了字字對譯的手段。所以原文中一些文化深層的精微之處,時常就被譯者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
19世紀40年代正值中國香港開埠的初期,因香港優(yōu)越而便利的地理條件,很多葡萄牙人由澳門赴港工作。在此后的20年間,有超過800名葡萄牙人在港定居。至1860年,香港政府聘用了將近40位葡萄牙人,被外國洋行聘用為職員的有150多人。在洋行工作的人基本扮演了翻譯人員的角色,香港別發(fā)洋行就是如此。別發(fā)洋行,又稱別發(fā)印書館,是近代西方人在香港注冊、并且在上海、橫濱等地經(jīng)營的一個印刷出版機構(gòu),在近代印刷史上地位突出。別發(fā)洋行的經(jīng)營者認識到,近代西方迫切需要全面地了解中國文化環(huán)境,因而直接面向西方讀者,聯(lián)系到一大批漢學家和長期僑居中國從事貿(mào)易、外交、傳教和教學活動的人員,著重翻譯和出版與中國相關(guān)的書籍。這就攪動起了一股“東學西漸”的潮流,在當時以“西學東漸”為主流的中西文化交流溝通中,顯得獨樹一幟,因此在西方世界里引起了極大反響。在別發(fā)洋行出版的中國書籍中,除了字典辭典、口語手冊、漢語教材等極其實用的書籍外,還有諸多關(guān)于中國民俗、宗教、歷史、地理、文學、藝術(shù)等各個方面的介紹或研究性著作,絕對稱得上蔚為大觀。別發(fā)印書館的經(jīng)營理念與眾不同,出版特色獨樹一幟,可謂碩果累累。別發(fā)洋行在其近80年的經(jīng)營時間里,充當著近代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媒介,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二、基于計算機統(tǒng)計的喬譯本詞匯數(shù)據(jù)統(tǒng)計
(一)詞匯豐富度
為比較喬利譯本和霍克斯譯本在詞匯豐富度上的差異,我們使用AntWordProfiler軟件統(tǒng)計了兩個譯本的形符總數(shù)、類符總數(shù)和形符/類符比(TTR),如表1所示。由于喬利譯本為56回,為使統(tǒng)計和分析更加公平,我們也截取了霍克斯譯本的前56回用以對照。我們將以喬利譯本為基準,以霍克斯譯本為參照,對二者詞匯風格進行定量和定性分析比較。
由表1可知,在兩個譯本均為56回的情況下,喬譯本的形符總數(shù)比霍譯本多43836個字符,但霍譯本的類符總數(shù)卻比喬譯本多3108類。同時,喬譯本的形符/類符比(TTR)比霍譯本多9.1,可見霍譯本的語言更加簡練,而且詞匯豐富度遠遠高于喬譯本。
(二)詞匯級別
為比較喬譯本和霍譯本的詞匯級別,我們同樣利用AntWordProfile軟件,統(tǒng)計出兩個譯本分別在一、二、三及0級詞匯中的形符、類符總數(shù),統(tǒng)計結(jié)果如表2所示:
由表2可知,喬譯本和霍譯本的二級詞匯形符總數(shù)類似,全文翻譯的絕大部分詞匯都是基礎(chǔ)、常用的單詞。但在喬譯本一級詞匯和三級詞匯的形符總數(shù)比霍譯本多的情況下,前者的類符總數(shù)卻比后者分別少231類和136類。不難推導出,霍譯本的詞匯重復使用率大大低于喬譯本,詞匯豐富度、文學價值和學術(shù)程度也更高。
霍譯本的0級詞匯形符總數(shù)比喬譯本多4365,類符多2457。在0級詞匯中,絕大部分是紅樓人物的人名、稱謂等等,所以我們推測,霍克斯在翻譯人名和稱謂時的變換更加豐富。比如,襲人晴雯等丫鬟經(jīng)常稱呼賈寶玉為“寶二爺”,霍克斯靈活地將其處理為“Master Bao”,不僅揭示出寶玉與她們是主仆關(guān)系,還使譯文靈動、有趣。同時,霍克斯還將襲人、鴛鴦、平兒的名字分別翻譯為“Aroma”“Faithful”“Patience”,前者照應了賈寶玉為襲人取名的出處,“花氣襲人知驟暖”,暗表花香,后兩者則體現(xiàn)出人物最鮮明的性格特征:鴛鴦忠誠,平兒忍耐。而在喬利譯本中,主角賈寶玉、林黛玉大都以漢語拼音的形式翻出;地位較高的賈赦、邢夫人、王熙鳳等譯作“Sir She”“Lady Xing”“Lady Feng”;地位稍低的仆人如周瑞家的,譯作“Zhous wife”;地位更低的丫鬟,如襲人、鴛鴦、平兒就以拼音譯作“Xi Ren”“Yuan Yang”“Ping Er”。這些例子都印證了我們之前的猜測,可見在翻譯人名、人物稱謂時,喬利的譯法比較直白、單一,霍克斯卻能時常根據(jù)原文的人稱變換,進而對譯文中的人物稱謂進行巧妙的處理。
(三)文體風格
為進一步研究兩個譯本的文體風格,我們利用AntWordProfiler軟件,比較了喬譯本和霍譯本各自在全文翻譯和詩詞翻譯上的用詞差異,統(tǒng)計結(jié)果如表3所示。
根據(jù)表3的數(shù)據(jù),喬譯本全文形符類符比為35.3,詩詞形符類符比為4.4;霍譯本全文形符類符比為26.2,詩詞形符類符比為3.4。可見喬譯本的全文詞匯豐富度遠低于霍譯本,我們判斷他的翻譯風格比較平實。雖然從詩詞翻譯的詞匯容量上來看,喬譯本涵蓋較廣,甚至詞匯總數(shù)高于霍譯本,但喬利對同一個單詞的使用頻率依然較高,詩詞的詞匯豐富度亦低于霍克斯。這就反映出喬譯本的詩詞文體風格與主體譯文的差別并不大,我們推測由于喬利并無具體的翻譯目的,所以在做詩詞翻譯時也就并未盡心,導致其翻譯風格不如霍克斯的優(yōu)美嚴謹。從譯者自身的文化身份上來驗證,霍克斯是享譽世界的漢學家,文化素養(yǎng)深厚。他甚至在1971年辭去牛津大學的教職,全心全意地致力于《紅樓夢》翻譯研究,所以霍譯本的精細程度和學術(shù)性自然遠高于喬譯本。
(四)譯文詞頻和高頻詞對比
為驗證以上猜測,我們統(tǒng)計出喬譯本和霍譯本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5個功能詞和6個代詞,如表4所示。
根據(jù)上表可知,屬于一級詞匯的功能詞的數(shù)量在兩種譯本中最多,前5位均為the、be、and、to、of。在兩個譯本的代詞中,she的使用頻次最多,可見女性人物占了主導。眾所周知,《紅樓夢》的一大特點就是女性人物數(shù)量多,且主要以賈寶玉和其周圍的女性為寫作視角。據(jù)統(tǒng)計,《紅樓夢》全書有975個人,包括金陵十二釵正冊、金陵十二釵副冊、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人物等在內(nèi)的常出場女性有108位。而兩個譯本中使用最多的人稱代詞正是she,完全符合原著的情況。
為比較喬譯本和霍譯本在翻譯詩詞時的用詞異同,我們統(tǒng)計了兩個譯本的詩詞部分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15個名詞,通過進一步分析詞頻和詞匯的具體語境,比較兩個譯本的區(qū)別。統(tǒng)計結(jié)果如表5所示。
通過分析喬譯本和霍譯本在詩詞翻譯中使用的名詞,我們發(fā)現(xiàn)使用次數(shù)最多的均是flower,不難聯(lián)想起《紅樓夢》為后世留下的《葬花吟》和《芙蓉女兒誄》這巨制雙壁中都含有“花”這個意象。但不同之處在于前者的“花”是桃花,后者的“花”是芙蓉,喬利在翻譯時都簡化處理為了“flower”。我們猜測這可能源于喬利不夠深厚的翻譯功底,也可能與他的翻譯動機有關(guān),即為漢語學習者提供語言材料,僅需要簡要傳達原著含義,而對詩詞內(nèi)核不做深入探究。另外,在兩個譯本的詩詞翻譯中,day,night,spring,wind,heart,snow,dream,moon等均為高頻詞,對應《紅樓夢》中的聯(lián)詩、對聯(lián)、燈謎頻繁涉及到的“日”“夜”“春”“風”“心”“雪”“夢”“月”等意象,如《葬花吟》中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林黛玉和史湘云合作的那句很有名氣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等等。
結(jié)合具體語境來看,《葬花吟》中最為人所知的當屬最后一段。首先“天盡頭,何處有香丘?”一句,喬利譯為“Yea to the very end of heaven, Where I could find a fragrant grave!”,“yea”(yes的古式)、“ye”(the的古式)的使用體現(xiàn)了喬利譯本的成書時間早,還沒有完全脫去古英語的影響。其中“天盡頭”的“天”雖是“天涯”“世界”之意,卻被喬利當做“天堂”而以“heaven”翻出,在語義理解上存在較大偏差。我們猜測,喬利并沒有認真地研讀和體會《紅樓夢》,對其中文化意象了解不深,在較為粗淺的理解之后就開始匆忙地翻譯。喬利將“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一句譯作“For better, is it not, that an embroidered bag should hold my well-shaped bones, And that a heap of stainless earth should in its folds my winsome charms enshroud.”通過“香丘”被譯作“a fragrant grave”、“錦囊”譯為“an embroidered bag”、“凈土”處理為“stainless earth”等例子可知,喬利在進行詩詞翻譯時,并沒有著重考慮諸多詩歌意象的引申和指代意義,而是用最淺顯直白的詞匯和語句,幾乎逐字逐句字字對應地翻譯出來。另外,從全文來看,喬利經(jīng)常使用加括號的方式為譯文做補充說明,幾乎想要將譯文對應到原著的每個細節(jié),這就使譯文時顯生澀。我們幾乎可以這樣判斷:無論是全文翻譯還是詩詞翻譯,喬利的翻譯方法都更偏向字字對譯,整體風格比較平實直白。
喬譯本《紅樓夢》成書于東西文化激烈碰撞的晚清時期,喬利自述的翻譯目的是為中文學習者提供語言教材,而非精心翻譯以傳播中國文化。我們在進行數(shù)據(jù)整理、語料分析和詞匯研究后,也的確驗證了喬利這一說法。喬利譯文的文學性、學術(shù)性不高,整體的翻譯風格偏口語化,字字對譯的翻譯方式使譯文平實得以至有些粗糙,體現(xiàn)出他的翻譯功力比較薄弱。但喬利譯本是首個具有真正全譯性質(zhì)的英譯本,極大地超越了之前零散的《紅樓夢》摘譯片段,同時對后來的譯者也有所啟示。它起到了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在《紅樓夢》英譯史上具有獨特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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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