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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二題

2016-05-14 15:08曾哲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阿爸阿媽

曾哲

不折不扣之跌倒陽光·江措

我終于被擊落,是在一個夜晚。

喜瑪拉雅強(qiáng)寒的氣流,把這塊平坦的石灘,速凍成鐵紫色。潔白成群的鴿子,急匆匆地在上邊啄食,如同河面上跳動著陽光。眼睛被刺痛,關(guān)上窗戶。

我借住在歌舞團(tuán)的宿舍,整個房間只有一扇向南的窗子。糨糊的報紙焦黃干脆,是文革時代的檄羽。朗讀鏗鏘,紅潮涌動。過后,屋中驟冷。哆嗦著挑開爐蓋,灰燼蒼白,龜縮著嘆息。昨天在獅泉河灘上走了十來里地,撿來半麻袋彎曲的老根枯枝。一古腦,全塞進(jìn)去。柴火,僅僅歡呼了十幾分鐘。剎那的溫暖,也是福樂。我常常追尋短暫的愉悅,以陪伴長久的凄涼。

我穿上棉大衣,再裹緊羊皮襖。以此形象,等待車子上路的消息。數(shù)日后,一個高興的清晨,有郵車,三四天可抵達(dá)措勤。然后再轉(zhuǎn)另一郵車,同樣時間就到日喀則。

喝了碗酥油茶,我急腳急,從河灘上了獅泉河大橋。水中有大塊大塊的冰凌子,磨蹭著咯吱吱順流西去。那邊一片天地,更加亮麗。爬上車廂,看東天,影壁一樣陰沉。直到下午,郵車才顛著一車兜子人(郵件包裹極少)出發(fā)了。

我肚子空空,咕咕了一陣安靜下來。后車廂里十六人,除我之外都是藏族。十幾個人就有七八條槍,短的不算。還有裝紅外線瞄準(zhǔn)器的,漆夜中瞄百十米處的目標(biāo)極清楚。

車在高山間的谷地草灘里爬行,路的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天忽陰忽晴,陽光忽有忽無。

休息時,人們在草灘煮茶。帶的還挺齊全,牛糞、鍋、碗、青稞面、肉干。我?guī)状蜗脒^去要點(diǎn)吃喝,腿腳挪不開步。

轉(zhuǎn)了轉(zhuǎn),爬上車幫。有個藏族小老頭,蜷縮在角落。

吃飽喝足的諸位,收拾好家什,每人從糞火灰中,撿出烤熱的卵石焐進(jìn)懷。上車后再鉆進(jìn)大口袋似的羊皮套中,四角帽捋下來躺倒。那個舒服勁兒,暴風(fēng)雪都碰不到他們毫毛。

剛開車,藏族小老頭呻吟起來。捂著下身,痛苦地團(tuán)緊四肢。帽子掉下,灰發(fā)茬的小腦袋冒著熱氣。他抬起臉看看車廂里的人看看天。嘴里念叨著什么,一臉的汗水。我擠過去詢問。他會漢話:剛才遇到年神了。我不懂:年神?把你弄成這樣?他答:剛才去山口屙尿,屙到半截碰上的。我不明白。奪過他手中的皮帽子,給他戴上捂嚴(yán)。他說:受到年神的懲罰啦。年神把風(fēng)和陽光,吹進(jìn)了我的雞巴。哎喲,山口是不能撒尿的。哎喲,疼死我,都想把它割掉。說著一把抓住我腰間的藏刀。我掰開他的手,從屁股下的背囊抽出藥包:讓我看看,給你選點(diǎn)藥。

他比劃了粗度和長度說:腫這大!掏不出來。

那么大? 怎么可能? 他見我搖頭,掙扎著站起。車上的男男女女,都轉(zhuǎn)過頭來擠湊著看。他撩開袍子,脫下羊皮褲。

男人唏噓,女人吐出舌頭。

他的陰莖腫大,好似三歲嘎娃的胳膊,鮮紅泛亮。

他服了止痛片,抱膝一個多小時后,全身才松弛,躺倒嗚嗚地哭泣著。在后來的聊天中,我才知道他是青海察爾汗的牧民。五年前,殺了騙他老婆睡覺的牧場書記。一刀斃命,像宰了一只羊。跑到阿里,在獅泉河以篩沙子為生。有漢名,姓黃。他鄉(xiāng)數(shù)載記掛老母親,這次回去探望。

說起命案,他臉上露出兇氣。開始因為女人,但后來就完全是男人的事了。又說,女人是河,女人是草灘,女人是陽光,女人是奔騰的血,為女人值……老黃,張望著揚(yáng)起灰塵的公路。

車子突然剎住。西邊不遠(yuǎn)處有幾群黃羊,十幾只一堆兒。這畜牲挺怪,見車子停下,它們也愣神不跑了。

一個漢子摘下皮帽,托起半自動步槍,嫻熟地打開保險瞄了瞄。烏黑的發(fā)辮盤在頭上,巖石一樣。啪!一聲槍響,黃羊群里像掉進(jìn)炸彈。四散逃命,但很快又聚攏。

沒打著?!罢娉?!”我順嘴說了一句。

漢子齜著一口白牙,愣著。我趕緊讓黃老頭翻譯:他是不想傷害生靈!放一槍嚇唬嚇唬。

“球!龜兒子不想。打兩只路上可以燒著吃。”黃老頭轉(zhuǎn)譯過來。那人把槍架在槽幫,用白眼翻著我。黃老頭解釋:這黃羊被保護(hù)的時間太長,繁衍神速。開始和家畜爭搶草場,牛羊都沒得吃了。政府允許,打一些為了平衡。我得少說話,可不敢惹事。

車停下。啪!漢子又一槍,還是沒打著。

我的手癢癢了,忍不住地?fù)u起頭來。當(dāng)年我在五建公司當(dāng)武裝民兵時,百米無依托,五發(fā),打了四十三環(huán)。

黃老頭向車上的人們一吹我,那漢子把槍遞過來。做了個,一槍一只的手勢?!扒婧冒?!” 我接住槍掂掂,品相不錯。

車再停時,相距黃羊群也就百十來米,我覺得差不多。那個漢子拍拍駕駛室樓頂,發(fā)動機(jī)就熄掉火。他又向人們說了一通藏話,大家就都灰著臉看我。我有點(diǎn)不自在。

黃羊一直注視著我們似乎在說:有本事追啊。大有以靜制動的丈夫氣。殊不知,自己已暴露在殘忍黑洞洞的槍口下。

高原上的草灘寧靜,只有陽光掉落的聲音。

壓住氣,瞄。給他們露一手。然后搞熟關(guān)系,弄碗茶喝分口肉吃。啪!槍一響,我心就涼了。羊兒們,四散奔逃。

好幾個人嗤之以鼻,一副嘲笑的面孔。當(dāng)我沮喪地把槍交出去時,那漢子又推回來。

黃老頭告訴我:誰也不能百發(fā)百中!他說的。

大度。好!我咬著下唇,沖漢子點(diǎn)點(diǎn)頭。黃老頭又說:他還有個條件,再打不著,就把你扔下車??ㄜ嚭孟褚策@意思,追了一段路停下。我猶豫著想罷手,可繳槍也太丟人啦。

屏住呼吸,啪!這回打中了,我認(rèn)定??缮`沒有倒下的,四處奔逃。只有我瞄的那只好像被嚇傻,一動不動。又沒戲,賭輸了我下車。正當(dāng)我跨出腿時,見那只黃羊突然趴在地上。

打到啦!幾個人站起喊著。我跳下車,向草灘里跑去。

子彈穿透它的肚子,血水淹沒一片枯黃的草,陽光紅艷艷。兩只不瞑的眼睛怒瞪著我,圓圓的肚子還在喘息。是頭大公羊,尖硬雙角殘缺,想來也是一個好斗者。

我抬頭看看,明亮燦爛的公路很遠(yuǎn)。那輛卡車,小得像個火柴盒子。突然,有遠(yuǎn)離人間的感覺。想起黃老頭的話,這方圓百十公里無人煙。心中一陣恐慌。

有生命遠(yuǎn)去的腳步,在一寸來高的枯草梢掠過,向緩緩的金色山坡上走去。假如我沒打著輸了,一個人非死在這不可。

把黃羊連拖帶背弄到車前,我已是氣喘吁吁。

一路屠殺。幾十里過后,車廂尾部已經(jīng)躺了七只。

這經(jīng)歷說明不了什么,后邊的故事才英勇。

我到了拉薩,川藏路塌方一百多公里,無法去成都。一呆就是半個月,串門喝酒睡大覺。煩死啦!友人來勸:去舞廳玩玩吧!不會跳,沒興趣。 散散心,聽聽歌。我答應(yīng),門口見!

晚飯馬馬虎虎吃過,就去了。約好的哥們兒,過了鐘點(diǎn)沒來。我只好先進(jìn)去,選了個離歌臺較近的空桌坐下。

舞池里沒多少人。我抽著煙,獨(dú)自想著心事兒。

一首別離情緒濃郁的樂曲,攪得我心里酸楚。琢磨人這條命,片片刻刻都是在被動之中。我從沒這么傷感過。

樂曲憂郁,如少女在哭。舞池中的人們擁在一起,步子放慢放慢,搖晃著對方。歌詞大意:相見匆匆莫要慌慌分離,高原之路是生命的屋脊。我的心伴你流浪,遠(yuǎn)方的路茫然凄迷……

歌喉顫抖凄美,像是專門為我唱的。擦去淚水盯住,女歌手年輕的臉,在燈光下潔白秀美。一身牛仔裝,特別灑麗。

肯定是因為她漂亮,我雖板著臉,但眼睛一直沒離開她。

她唱完一曲之后,我的友人還沒來。燈光暗下,彩燈、鐳射燈、咣咣咣的音樂,迪斯科曲子,釋放出熱鬧。

女歌手消失了,我只好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中,注視門口。

有人放在我面前一杯咖啡,坐在對面。心中一陣狂喜,是那位灑麗的女歌手。知道有艷遇,就按捺住自己。我誠心拿勁兒,也沒謝人家。

姑娘也不好意思搭腔,假裝看舞池跳迪的男女。后來可能是覺得不說點(diǎn)兒什么,虧得慌閑得慌:“您是搞藝術(shù)的吧!”

“差不多吧!”我還在矜持,但已有點(diǎn)兒喜形于色。想著慢慢來,這只是開始。

“畫畫的?”“不是!”“攝影?”“不是!”“演員?不是不是,演員沒您這氣質(zhì)!”姑娘不夠漂亮了。捧人一過,不巴適。

“你是干嗎的?”我反問。

“我是歌舞團(tuán)獨(dú)唱演員。在這掙點(diǎn)零花錢。我叫江措?!?/p>

我有將錯就錯的感覺。

“您到底是做什么的?”小姑娘求知欲真強(qiáng)。

其實(shí)我早想向人家介紹了。

“您看,我猜得多準(zhǔn)。北京的作家,一看就不凡,咱們做個朋友行嗎?到時我去北京找您玩?!?/p>

和這樣的姑娘交朋友,尤其是遠(yuǎn)離故鄉(xiāng)孤獨(dú)的時刻,當(dāng)然高興??晌覜]想到她這么爽快。欲擒故縱,繼續(xù)沉吟狀。

“您不愿和我交朋友? ”江措姑娘把咖啡推到我面前。

“愿意,非常愿意和你交朋友?!蔽壹泵φf。怕一個美景像霧,突然逝去。“一會兒我給你留下我家里的電話號碼。”想讓江措誤會我是專業(yè)作家。我分析著,選擇語言,深入交流,卻見她臉色驟變。雙睛直勾勾,盯著我的身后。

背后有什么?一只猛獸?江措的臉更加蒼白,像刮掉釉子的白瓷壇。我回頭,是三個板著臉的小伙子。

待要轉(zhuǎn)身,聽到命令:“站起來!”挺嚴(yán)厲,像警察。

服服帖帖很掉份兒,可我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站起來。那人湊到我耳邊:“你是要和她交朋友嗎?”

我踏實(shí)了:“就為這點(diǎn)兒破事,這有什么,江措愿意我就可以和她交朋友?!边@是人之常理,大義凜然。我牛哄哄剛說完,右屁股蛋子像被馬蜂蟄了??纯矗且话训蹲釉诉M(jìn)去。

我有些怕,有點(diǎn)火。娘的這叫什么事呵!刀子還不拔出來。

那人長眉大眼的臉又貼近我,從喉嚨里擠出話:“你還想跟她交朋友嗎?”

我雙腿開始抖戰(zhàn),覺得特丟人,可控制不住。再三鎮(zhèn)定,看看他邊上的另兩位,手里也都攥著家什,怒氣沖沖面目猙獰。知道此時此刻不能來硬的,一對三不過干。期盼地掃了一眼大門,友人還是沒影兒。燈光很暗,樂曲沒停,舞池空蕩。可要是來軟的,姑娘面前也太丟人。再說,高原人,最看不起慫包蛋。

左右為難,我下意識摸出一根兒紅梅牌香煙——屁股上想來已是紅梅花兒開了。琢磨著這人世間交個朋友,也要付出血的代價,真沒道理。嘴里便說:“她愿意,我就可以。你要想和我做朋友,也能考慮考慮!”

我的話沒說完,那小子又把匕首扎進(jìn)去一截。

要是這么下去的話,我的身體和心理會承受不了。但也神了,這一刀雖然扎得更深,但腿卻不抖了。我再次牛哄哄拿出火柴點(diǎn)上香煙,就當(dāng)屁股扎進(jìn)一根兒刺,做出藐視他們的神態(tài)。我記不清當(dāng)時的香煙抽出煙沒有,只是一口一口地抽。

又聽到問:“你還想和她交朋友嗎?”似乎在說,你再不服軟,老子會扎透你的屁股,讓刀子從你小肚子前邊出來。

沒音響了,人們呆愣著不敢動。女人們個個擠到男人的背后,光線亮多了。整個舞廳極其安靜,似乎都在等著我的回答。

我絕對不能犯慫掉份兒?!跋耄 彼餍曰沓鋈チ?。脆脆亮亮說完,我開始吞云吐霧。劫數(shù)難逃,也得站著死。可腦袋里,卻一次次閃著自己挺直的尸體。只想和一個半生不熟的小姑娘交朋友,就要喪命,真不值??晌仪宄?,眼下不是為了她。

“跟我出來!”那人這一句“出來”壞啦,刀子也出來。我屁股上,有兩股熱乎乎的東西往下流。一在腿上,一在襠里。

我四下尋摸著,得跑就跑吧。出去這幫家伙一人一刀,還不把俺戳成篩子。

外邊比里邊亮堂,幾米遠(yuǎn)就是布達(dá)拉宮前的大街。回頭看看,門口人群擠成了疙瘩。我一邊罵著不著調(diào)的朋友,一邊伺機(jī)逃跑。1999年年底的拉薩還是挺緊張的,行人稀少。跑不過他們,近似于定數(shù)。沒路,也許開步就是路。我正要抬腳,猛聽到那小子叫了我一聲“大哥!”彎子轉(zhuǎn)得忒快,但是危險過去的信號。我放松下來,右腿一軟,差點(diǎn)癱在地上。

“大哥!您是條漢子,我們也真他媽沒道理。不打不相識,咱們交個朋友吧! ”

“也要交朋友,我他媽的怎么這么好人緣。”我臭來勁兒了。

另外兩位也過來口稱大哥,說了請多包涵之類的話。

扎我那小子我就叫他阿扎,我說我這輩子都會記住你。他說:給大哥擺賠罪酒。把江措拉上。三輛摩托車一起發(fā)動,五個人到了獅子樓大酒店。

我心里這叫一個氣呵!屁股流出的血,已經(jīng)到了腳腕子上,還在這喝酒?!可也不敢多說,誰知他們這是什么講究。

三碗青稞酒過后,一人又喝了一碗四川沱牌白酒。阿扎還一個勁兒,讓江措姑娘勸我酒。

我再端酒碗,跟他們一一碰了,借了酒勁說:“就這么著吧!情領(lǐng)了,恨記著。我屁股上的血不能再流,我要去醫(yī)院?!?/p>

他們送我到了布達(dá)拉宮后面的拉薩人民醫(yī)院。處理了屁股,又送我回住地——藝術(shù)學(xué)校。當(dāng)時我是暫住在人家練鋼琴的琴房,也是為了省錢。

他們走后,老師校長都來埋怨我,告誡不要再與他們來往。這些人像北京城里的地痞流氓,在拉薩名氣很壞。

養(yǎng)傷的日子,阿扎常來看我,送來許多水果罐頭。我以冷眼相對,板住面孔。阿扎這時總是十指插進(jìn)長長的黑發(fā),閉上眼搔撓一陣,然后說:大哥!你真是不知死!說完,踢開門走了。我大喊:不要再來了!第二天,阿扎還是照來不誤。

江措姑娘也常來常往,說她曾在此校讀書,很熟。幫我洗衣服、打飯、提熱水。我怕流言,每日都早早打發(fā)她。她也提出過,讓我?guī)退x開拉薩去外地發(fā)展。說不然,會被阿扎糾纏死。

我婉言拒絕,一個流浪漢,哪有這般能力。

江措哭了,像嫩草一樣脆弱。父親是陜西漢人,早逝,和藏族母親一起生活,相依為命。

我的友人那天大醉,根本就沒來舞廳。打電話找他,帶我去醫(yī)院換藥。他警示我:拉薩不能再呆,你會丟了性命!

我緊張地告訴自己,要命吧,只有一條呀!上路當(dāng)然是好事,可川藏線一塌糊涂,怎么過去?先走一截?到林芝也行。

這之后的好些日子,江措姑娘沒再來。阿扎,也只來過一次。虎著個臉坐了半分鐘,沒說一句話就走。

屁股養(yǎng)好了。上路那天,阿扎一人來送我。在拉薩河畔,是個清晨。阿扎一臉的平靜后面,隱含著憂傷和沉重。粗壯的手上,執(zhí)著一串水晶和綠松石的佛珠。告訴我,他也要遠(yuǎn)行。到西藏的山南去當(dāng)喇嘛。然后云游雅魯藏布,一直到印度的布拉馬普特拉河。又說,江措姑娘跳了拉薩河,尸體都沒找到。

我心沉沉的,沉得沒了底。然后又慌恐地感到,自己是個兇手。想起她唱的那首歌,想起那種心的疼。

我倆來到拉薩河畔,水面閃爍的紅粼,像一片陽光跌倒在漣漪中。這就是我稱之的太陽血,這血是冰涼的,還有一個媚艷的名字——霞。是因為她一次次跌倒,才形成的。我知道這湍急冷美的河水,不久將匯入陽光燦爛的世界屋脊上,那條世人皆知的大江,雅魯藏布,向東,然后向南。

阿扎揮揮手。

我揮揮手。

不折不扣之岡仁波齊·帛姆

我僅有一次,長頭叩拜神山。

發(fā)源于岡底斯主峰岡仁波齊西麓的噶爾藏布,在印度河上游的阿里,是帳篷河的意思。在這里,我認(rèn)識了他們一家。

他們是遙遠(yuǎn)美麗荒涼的羌塘人,從魯瑪多錯湖叩拜而來。在地圖上看,有1000來里地。夫婦倆和他們的小女兒帛姆,加之四匹馬、兩頭牦牛。河灘上,孤零零一頂黑牦帳。我習(xí)慣了串門的不猶豫,掀了雙層羊皮簾進(jìn)去。

喝完酥油茶,使用了我掌握的全部藏語,包括在青海玉樹學(xué)會的一點(diǎn)兒康巴土語,再加上比劃,告訴他們我的愿望。

帛姆看阿媽,阿媽轉(zhuǎn)著手里的瑪尼輪笑著看阿爸。阿爸的大手磨擦了一下臉,把糌粑袋扔到我盤坐的腿前。這是接納的表達(dá),權(quán)威的溫和。我的行囊,捆上了馬背。

山路像一條彎曲的牛尾巴,四口人的隊伍比老牛還慢。開始的幾天,阿爸磕頭上路一個多小時后,才收拾帳篷捆上牦牛背。我和15歲的帛姆,驅(qū)趕著馱隊。阿媽轉(zhuǎn)著瑪尼輪,在后邊慢騰騰跟著。有時找塊大石頭坐下休息一會兒,然后再走。

山口懸掛著,藍(lán)、黃、綠、紅、白,五色經(jīng)幡,集合著天、地、水、火、土的意識,在路人的頭顱上,招搖庇護(hù)。

每日出發(fā)和歇息的時間全由阿爸掌握,沒有規(guī)律。路途的長短也沒準(zhǔn)兒,有時二十來里,有時幾里地就歇了。也有一天,風(fēng)和日麗,天氣特好,我們四口人在帳篷里呆到下午。阿爸只管捻著佛珠念經(jīng),一點(diǎn)兒沒有上路的意思。后來我就和帛姆,去崖口下取冰化水煮茶,吃糌粑。一天天就這么過來,和我想象的一樣,在現(xiàn)世和非現(xiàn)世的空間徜徉。喝的水,大都是懸崖洞口垂掛的冰溜子。像漏斗像陀螺,一根根小腿般長短,用黑毛氈子捆裹好。帛姆從來自己背,我只管陪著。到家我搶著砸碎,放到鍋里加上磚茶,把糞火燒旺。僅有這么點(diǎn)活干,我得盡情表現(xiàn)。帛姆上過二年級,會一點(diǎn)漢語。她很愿意和我說話,對漢語有強(qiáng)烈的求知欲。

多日后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我的藏語已經(jīng)能和阿爸阿媽交流,甚至可以在康巴博巴和安多的方言里,找出它們的共通之處。有點(diǎn)吹乎。但的確在后來流浪的日子里,方便多了。有位老喇嘛說我,前世是在藏北草原長大的。當(dāng)然不一定是人,也許是狗,也許是牦牛,也許是蟲豸。但我今天是地道的藏漢,這已被高原兄弟姐妹們認(rèn)同。

“往上走和太陽相會,往上走和雪獅相會,往上走和雄鷹相會?!卑?,我往火中填著牛糞餅,隨口哼出這首古老的民謠。

阿爸掏出鼻煙盒,我趕忙遞上剛卷好的莫合煙,用防風(fēng)的打火機(jī)為他點(diǎn)著。他的眼睛盯住翻滾的白煙說:“煙是好東西?!?/p>

我想和阿爸聊天,他卻不言語了。沉默片刻,有了歌聲,蒼涼渾厚:黑色的大地用身體衡量過來,白色的云彩用手指清點(diǎn)過來,陡峭的山崖像攀長梯而上,平坦的草原像讀經(jīng)書掀過。

長頭叩拜者的朝圣之路,如此輕松。跳躍的酥油燈火,把數(shù)平方米的黑牦帳,耀如白晝。

阿爸神色莊重,目光茫然又像凝滯在遙遠(yuǎn)。他的心思好像不很關(guān)注目前的現(xiàn)實(shí),而更著眼在未來的空間。他的懷里,有一座神山。

我?guī)状尾蹲竭^,想知道他目光棲息的風(fēng)景,卻失敗了。

帛姆手腳不拾閑,她最大的工程,是去撿牛糞和碎柴。有了這些,我們的帳篷才維持著不息的鍋莊和溫暖??臻e,還要讓我教她漢語。已經(jīng)學(xué)過了火車飛機(jī),再學(xué)就是北京中國。她冰雪聰明說:坐著火車飛機(jī),到北京中國。

像往常一樣的清晨,刮起小風(fēng)。帳角和羊皮簾,一勁兒呼打。

帛姆為我系上生牛皮圍裙。我跟著阿爸去磕長頭。

阿爸遲緩疲倦的步子,拖著沉重的藏靴。地面發(fā)出“嚓、嚓”的聲響。最后在一塊枕石邊站定,這是阿爸昨天磕頭到這里留下的記號。他合掌如蚌,念了陣子經(jīng)文,開始跪下,開始匍匐。

阿爸鐵黑褶皺的臉,迎向蜿蜒的山路前方?;野桌@在腦后的小辮梢上,一根紅布條在飄忽飛揚(yáng)。精瘦的身軀,起來趴下,趴下起來。我追尋模仿著,他的舉手投足和移動。

我雙手盡情地前伸,像一個長睡初醒的懶腰。整個身子平匍在地,雙手劃弧線到腰間站起。然后前邁三步,再磕下去。重復(fù)。

開始我感到山體的冰涼,身下常有石子硌得慌。跪下慢,爬起快,吃累得很。再后來,趴下不想站起。五體下的大山有了暖意,眼睛尋摸枯草或碎石看一陣,再起。

幾個鐘頭過去,想來該歇歇,吃吃茶和糌粑。但阿爸嚴(yán)格的動作,標(biāo)準(zhǔn)的節(jié)奏,繼續(xù),全無停下的意思。

沒有溫度的太陽墜落,我們叩到一面山坡上。又一個長頭磕下抬起身,目光穿過藍(lán)幽幽的山谷。遠(yuǎn)處雪峰高聳,金輝皚皚。

聽到阿爸的念叨:“岡仁波齊、岡仁波齊……”我激動,我們到達(dá)啦,我們終于來到了神山的面前。然而,阿爸長跪在那里,閉上了眼睛。面孔安詳,破爛的裙擺飛揚(yáng)。崖頭在呼嘯,砂石在滾動。

阿爸去世了,這是我始料不及的。對于他的身世,我?guī)缀跻粺o所知。他有六十歲嗎?和他接觸的日子,交流得太少。甚至他唱歌的那天,都沒正眼看過我。我也從未捕捉到他的目光。沒見過他的喜悅,也沒見過他的痛苦,即便是看到了神山。只有這樣的生命,才能與磨難艱辛為伍。一種不曾有過的卑微,讓我淚水漣漣。

阿媽和帛姆很平靜,似乎這是安排好的。

晚上,阿爸還是和我們擠在一頂帳篷下。

佛龕前的酥油燈,照在阿爸用過的木碗上,里邊放著青稞炒面和一疙瘩酥油。他的頭抵進(jìn)羊皮襖的領(lǐng)口,像睡著了似的。阿媽坐在他的身邊,追著閃動的微光,牽綴牦牛線編織的口袋。

岡底斯的夜,濃濃而又神秘。夢見天神賜給我一匹奇異的坐騎:龍體、獅頭、牦牛蹄、青蛇尾。

這個清晨好,寒風(fēng)小了,陽光暖了。對面薄雪將融的山坡上,有一列上百人的長頭隊伍蠕動行進(jìn)。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條橘黃的綢帶或一縷長長的云絲,慢慢飄向?qū)什R的山麓。

我和兩個女人把阿爸裝進(jìn)牦牛袋,馱上馬背。上路。我代表這個家庭,從阿爸昨日停止呼吸的地方繼續(xù),銜接著匍匐叩拜的長頭。

對于這家人,我突然有了一種責(zé)任感。長頭磕得格外嚴(yán)謹(jǐn)。記住阿爸平日每一個細(xì)微動作,不敢馬虎。在不知不覺中,阿爸溫和冷峻的權(quán)力移到我的手中。不管她倆方便與否,不顧任何建議和暗示,上路、喝茶、支帳篷,一切我說了算。她們順從地聽任。

那座神奇的山體像塊巨大的磁石,每一個長頭匍匐,她都含進(jìn)我的目光。如楔,充滿整個大腦。每日到天黑,我才停止。

直至摸到她腳下的祭臺;直至那種祥和的氣氛令我的指尖發(fā)抖;直至獻(xiàn)上哈達(dá)后抑制不住淚水。

那幾天的長頭,是在呼吼的寒風(fēng)和飛雪中完成。阿媽繼續(xù)搖著瑪尼輪,帛姆繼續(xù)去山野背水燒茶收拾一切。沒有疲倦,也不見笑容。山谷寂靜,黑云在坡上滾動。

一直和我說話的帛姆要去背水,閉目念經(jīng)的阿媽說:天快黑啦,將就吧。帛姆答:熬一鍋水,睡覺安逸。阿媽說:哦,北京人的習(xí)慣。去吧!帛姆回答一聲:是!人已經(jīng)到了帳篷外。

鍋莊的糞火快要熄滅了,也不見帛姆的影子。按理,兩趟都該回來啦。我穿上皮襖打開手電,出來想往北去,可北面是陡坡。我悉心靜聽了一陣,就順著小路走下去,小路分叉三條。我呼喊著帛姆,四面八方尋找。兩個多小時后,漆黑的夜色里出現(xiàn)了微弱的哭聲。我飛快地沖過去,河岸上,趴著濕淋淋昏死的帛姆。旁邊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在抽泣不止。我背一個抱一個,跑回帳篷。阿媽脫光帛姆,裹在我的皮襖里。我連續(xù)往鍋莊加著牛糞,帳篷里的溫度迅速升高。小男孩烤著火,東一句西一句說著經(jīng)過,大致意思:他原本已經(jīng)玩夠,離開河邊準(zhǔn)備回家。一個白絨絨的雪人,抱住他就走。帛姆來救,雪人把她摔昏過去。

阿媽送走小男孩回來,帛姆還沒醒。鼻息均勻,睡著了一樣。

那一夜,我守著帛姆,守著鍋莊不讓它熄滅。阿媽一直在念經(jīng)。隨著帳篷外的明亮,帛姆睜開了雙眼,紅撲撲臉好像在笑。她說:從沒睡過這么好的覺。我把烤干的衣服遞給她穿好。她把皮襖披在我身上。阿媽問:見到雪人了?!帛姆一邊做水煮茶一邊說:見到啦。兩米高,身上熱乎乎。我跑得慢,雪人的速度太快,追上就摟住我,我掙扎的能力都沒有,后來我就睡著了。

我問:是嚇昏的?帛姆說:第一次是有點(diǎn)怕,但這里人都不怕,雪人很友好。阿媽插話:這里雪人多,人們很習(xí)慣。

神奇。據(jù)說雪人就是野人,是岡仁波齊守護(hù)者。尼泊爾王國,有關(guān)的記載很多。岡仁波齊是自然的神,是神的自然。

燒好茶時,進(jìn)來一位藏族漢子。八角帽下的濃眉,像橫掛著兩條黑牦牛尾巴。“請坐!”我遞過去一個木碗問:“你從哪里來?”

“普蘭,我叫吉賓?!奔e又說:今年四月(藏歷。公歷的六月)樹大旗時,在這里結(jié)識了一個非常好的札達(dá)姑娘。因為她的阿爸在雪山中長大,所以她叫“耶蒂”。是尼泊爾語,雪人的意思。

帛姆昨晚見到耶蒂了。我告訴吉賓。他說:是的。祭祀神山的日子,雪人會在河邊深谷巡視。我好奇:我能見到耶蒂嗎?他說塔爾欽寺把放倒的經(jīng)旗桿,換上新經(jīng)幡重新再樹起來,是開廟的日子,也是朝拜圣山岡仁波齊的開始。全年最熱鬧的一天,人山人海。我的姑娘耶蒂就會來,她要懷孕了我們就結(jié)婚,帶她到普蘭去。

我抓緊和吉賓商量,怎么天葬阿爸。吉賓說,東面萬寶山那邊有天葬臺。這山吉祥,佛祖釋迦牟尼曾經(jīng)走過。他認(rèn)識山上的喇嘛,但需要錢。我掏出身上的全部,他拿了一百塊,說先去聯(lián)系。臨走他囑咐,讓我們遷到東山坡上等。

我們喝了茶吃完糌粑,然后搬遷。

夜色籠罩的塔爾欽寺院一片祥和氣氛,誦經(jīng)和法器聲從谷底飄蕩起來。冷藍(lán)的空中,不多的幾顆星星和著咚咚的鼓點(diǎn)兒閃現(xiàn)。

我們仨偎在羊皮下,一宿無話。帳外的馬匹,突突地打著響鼻。附近瑪尼石堆上的經(jīng)幡呼啦啦,似乎在呼喚著什么。

又是一天,太陽快落到西面的度母山時,吉賓帶著碎尸喇嘛回來。吉賓說喇嘛會把一切有關(guān)事宜安排好,讓我放心。還說,天葬時,不用都跟去。但錢還不夠,因為阿爸太瘦,一身精骨頭,碎開尸體后不夠禿鷲吃。要買一些牛肉,天葬時和碎尸骨摻和在一起,才可以保證讓禿鷲吃干凈。阿媽要拿出一頭牛,被我攔住,又給了喇嘛二百塊錢。我知道,牲口對未來的母女倆意味著什么。我問夠嗎?吉賓說:足夠,買一頭牦牛都夠了。

要和母女倆告別了,心里有種不是滋味的滋味。我從行囊里挑出一件嶄新的灰茄克寫上:扎西德勒!永遠(yuǎn)的祝福。北京人。交給帛姆,她憂郁地笑了,把夾克緊緊抱在懷里。

我還剩一點(diǎn)兒錢送給阿媽,她不要。拿出半袋莫合煙,她卻高興地接受了。阿媽解開裝著阿爸尸體的牦??诖?,把莫合煙放進(jìn)去,又從阿爸的懷里掏出盒鼻煙遞給我。

鐵皮的鼻煙盒上,居然還有溫度。我最后看了一眼阿爸,他安詳如專心祈禱。

后面發(fā)生的,是我沒有想到的。喇嘛檢查完尸體,裹緊袍裙和吉賓說了幾句話,過來把錢還給了我。我不知所措。

吉賓說:喇嘛看了阿爸,知道是長頭叩拜而來的,很是敬佩。天葬臺所有的費(fèi)用,由寺廟出??蠢?,他正沖我點(diǎn)頭。

帛姆牽著馱著阿爸的馬,阿媽搖著瑪尼輪,一行人下了山坡,留下我和吉賓。

我覺得帛姆該回頭望望。但她沒有。

夜深時,山坡上極冷。阿媽留下的最后一點(diǎn)糞餅,全加入到火中。前胸和臉烤得發(fā)燙,后背冰涼。為了預(yù)防感冒,我從懷中掏出鼻煙盒,指甲挑出點(diǎn)兒,嗅了就打噴嚏。

吉賓唱起藏歌,說想他的阿媽,想耶蒂了。我倆的后半身,被黑夜吞沒了。

我說,再唱,我也想姑娘了。吉賓說,帛姆就是年輕時的阿媽。阿媽年輕時的俊美,在羌塘很出名。又說,帛姆不是阿爸的女兒。腦海里,我努力再現(xiàn)阿媽多皺的面孔,想找出她年輕漂亮的遺留。慢慢那臉,變成了帛姆的臉。想起,一同背負(fù)的云和月,一同經(jīng)歷的雪和霜,一同接受的風(fēng)和日,一同黑牦帳下的夜。雖然是一條不長的道路,但它橫越在歲月時空和大山荒涼的路途。有足印,也有心靈的痕跡。

吉賓的家在藏北草原腹地的尼山,是解放軍帶他出來。讀了五年書,又去當(dāng)了解放軍,在扎西岡6000多米的哨卡站崗,三年后復(fù)員到了普蘭。

山野很靜。吉賓時不時摳著腿邊上的枯草,扔進(jìn)火里或者搜索著身上兜里的紙片點(diǎn)燃。八角帽摘下,放在蜷著的腿上?;鹈鐡P(yáng)起的灰燼,在他盤著如夜一樣的黑發(fā)上打著旋渦。牙齒真白。

冷,高處不勝寒。我有些后悔,不如和母女倆一起下山。

漆黑的坡下有些異樣,似乎刮起小風(fēng),從山谷中傳來一種樂音,又似冥空中飄來,猶如天籟。是以往歲月的?是未來歲月的?是阿爸的靈魂,從西方的極樂地界飄然而至?我倆息神靜聽。

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叮鈴鈴,叮嚓嚓,嚓叮叮嚓鈴鈴嚓嚓……和諧優(yōu)美,茫然而又本質(zhì)。

篝火忽地炸開火星,風(fēng)把火苗炭灰揚(yáng)得老高?;鹎罢径▋蓚€衣著白色羊皮襖,健壯的藏族姑娘。臉上涂滿羊血,每人牽著一只彎曲大犄角的山羊。羊脖子,墜著鈴鐺。

當(dāng)她們給我和吉賓圍上哈達(dá)時,冰涼的手,才讓我釋放了緊迫。女人的皓齒,泛著瓷亮。

吉賓興奮地告訴我:她們在山下碰上阿媽了,知道我們在這里。說宿在山上涼,到她家?guī)づ袢バ菹?。帛姆救的那個小男孩,就是她們的弟弟。我沒等吉賓再說話,就興沖沖踩滅糞火,隨她們下山。

天籟,又在夜色里飄蕩。嚓叮叮嚓鈴鈴嚓嚓……

這是一個大得驚人的長方黑牦帳,估摸是一般帳篷的十倍。里邊已有二十幾個人在喝茶、喝酒。

我先來了碗冰涼的青稞酒。一個老阿媽又送上一碗熱茶,再把一塊塊生肉干丟進(jìn)嘴里,身上迅速暖和起來。

吉賓和大家交談熱烈,有時和諸位一起看看我。每人都是笑臉。

吉賓說,這些人有那曲的有玉樹的也有本地札達(dá)的,還有一個尼泊爾人??匆蝗?,辨不清誰是誰。

我被分到一頂小帳篷里睡下,兩個臉上涂血的女人也在。擠在一起很暖很倦,但睡不沉。恍惚之中摸到女人的臉,血還有些黏。

第二天起來時,帳里只有我一人了。太陽還沒升起,得過去喝點(diǎn)兒茶,又餓了。

大帳篷門簾邊上,一堆羊皮下在蠕動。過去掀開,站起個光腚的小男孩,是我昨天抱回的那個。他撒了泡尿,招呼我進(jìn)帳篷。他睡過的地方是一片卵石,我摸摸還暖暖的。茶后,全體人員只帶上供品。浩浩蕩蕩,擁向?qū)什R神山的腳下。

我離開的那天,在人群中找到吉賓時,他身邊站著一個大肚子的藏族姑娘。他笑著說,她就是耶蒂,馬上回普蘭結(jié)婚。

我祝福他倆。吉賓告訴我,他碰上那位碎尸喇嘛了。喇嘛說天葬過程很完美。阿爸的頭蓋骨已開啟了一條縫,能插進(jìn)加瑪草莖。

我不知加瑪草,但感到阿爸的道行很深。吉賓還說,阿爸的尸體是剃了頭的帛姆,走了半天的山路,背到天葬臺的。之后,帛姆出家了。阿媽暫住下來,等待轉(zhuǎn)山的日子。

我無力想象這樣的結(jié)果,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

吉賓揚(yáng)揚(yáng)手和我告別,亢亮一句話:結(jié)了婚上了鞍子,生了小孩加了鞭子。

這年,也就是1989年11月22日漆黑的凌晨,我站在獅泉河橋北的路口,巧遇喜瑪拉雅山上升起的UFO。她美麗泛著黃光的姿態(tài),令我感喟:天長地久,生短人矬。

選自《山東文學(xué)》2016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王利宣

本刊責(zé)編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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