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疆本土散文作家李娟以其獨特的言說方式和他人鮮少涉及的寫作對象聞名于文壇,系列散文《羊道》是其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座新高峰。與之前的《我的阿勒泰》等散文相較,《羊道》系列散文在文本上也有一些有別于前者的、更為成熟和顯豁的特點,如題材上的“平常人與事”的選擇、內(nèi)容的詩意表達、語言更為成熟等。
關(guān)鍵詞:李娟 《羊道》 文本特色
一如黑龍江的鄂溫克和鄂倫春族的生活之于遲子建小說,新疆哈薩克族——“最后一支游牧民族”對于李娟的散文寫作,亦是意義非常。李娟的《羊道》系列(《羊道·春牧場》《羊道·前山夏牧場》《羊道·深山夏牧場》《冬牧場》),更是在《人民文學》“非虛構(gòu)寫作”這一活動策劃下,在與哈薩克牧民扎克拜媽媽一家游牧輾轉(zhuǎn)數(shù)月,歷經(jīng)了酷暑寒冬之后,在此真實的生活基礎(chǔ)與情感體驗下形成的。2011年起開始寫作的《羊道》系列一經(jīng)出版,加之之前由《我的阿勒泰》《九篇雪》等散文集形成的影響力,李娟的散文及其獨特的言說方式再度受到文壇的廣泛關(guān)注。
與以往寫作相同,《羊道》系列依舊取材于哈薩克牧民生活,同時也借助于與牧人生活關(guān)系密切的“羊”作為重要的象征性符號,《羊道》系列之于李娟,是一次“華麗的轉(zhuǎn)身”;之于文壇,也屬于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景觀?!堆虻馈废盗兄械纳⑽模趧?chuàng)作上呈現(xiàn)出一些不同于以往的、卻又有著很深的李娟式書寫特征的特點。
一、游牧生活的詩意呈現(xiàn)
李娟的散文一直被視為“清新”“田園牧歌”等,這一方面是源于其散文作品的取材:大都以哈薩克牧民生活為源,而《羊道》系列更是完全以“非虛構(gòu)”紀錄片式的方式記敘了跟隨著扎克拜媽媽、居瑪一家生活的種種見聞,呈現(xiàn)出為當代讀者罕見的、鮮為人知的世界的一角;另一方面則是來源于李娟對哈薩克日常游牧生活的呈現(xiàn)方式:充滿詩意與生活情趣。
游牧生活是艱苦的,基本生活資源的匱乏、繁重的體力勞動、惡劣的天氣氣候……然而這一切,在李娟的筆下,卻有了一層詩意。
“而且氈房已經(jīng)很舊了,一下雨,好幾個地方都在漏。每到雨天,花氈潮潮的,地面很是泥濘。太陽出來時,光線從天窗投進來,破漏處也灑下點點光斑。當云朵在大風中飛快地移動,氈房內(nèi)的空氣便忽明忽暗,滿地的光斑也閃爍不停?!保ā渡钣珠_始了》)明明是破舊的氈房,遇到惡劣天氣,更是雪上加霜,但是太陽出來后,那些“點點光斑”“忽明忽暗”,這些不經(jīng)意的描寫,沖淡了物質(zhì)條件的惡劣,從視覺的描寫上讓人有一種安寧靜謐之感。再如其后的描寫:“睡醒后,風停雨住,天空中滿是燦爛耀眼的嶄新白云,云和云之間的天空破碎而湛藍?!薄盃N爛耀眼”“破碎而湛藍”這些詞,組合新奇,而又生動地描寫出風雨后天空之美。
李娟一向都善于寫自然,廣袤牧場中的天空、云、樹、羊,在她的筆下都有了一種特別的氣韻與詩意。“天氣很少那樣晴朗溫暖。天空已經(jīng)藍了一整天了,只在中午最暖和的時候形成了一點點云。但是下午起了大風,又把天空刮得干干凈凈。我們望向門外,遠處高聳的山石上,我們雪白的頭山羊正站在那里遠眺著什么,紋絲不動。更遠處森林蔚然,岑靜凝重?!保ā杜菖萏堑氖隆罚┻@樣一幅遼闊悠然的深山夏景,令那些物質(zhì)上的匱乏之事(人們用松膠代替泡泡糖嚼,對于偶爾得來的泡泡糖無比珍視)不值一提。
二、人事與人物的自然生活
李娟在《羊道》系列序言中有這樣一段話頗讓人尋味:“……關(guān)于他們(新疆哈薩克牧民)的文字也堆積如山,他們的歷史、他們的生產(chǎn)方式、住居習俗、傳統(tǒng)器具、文化、音樂……可是,知道了這些,又和一無所知有什么區(qū)別呢?所有的文字都在制造距離,所有的文字都在強調(diào)他們的與眾不同。而我,更感動于他們與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歡樂,相同的憂慮與相同的希望?!倍凇栋⒗仗┑慕锹洹芬粫孕蛑校@樣寫道:“如果說有成書的必要,大約是因為它們所記錄的這些與我自己有關(guān)的游牧地區(qū)生活景觀,還算是少有人記錄的。”對比二者,之前的寫作她認為是因?qū)懽黝}材的新穎而引起關(guān)注,但在《羊道》中,則有一種“自覺”:“于是,我深深地克制自我,順從扎克拜媽媽家既有的生活秩序,躡手躡腳地生活其間,不敢有所驚動?!比绻f在寫作《阿勒泰》時期,李娟還是一位所寫生活的旁觀者,那么在《羊道》系列中,紀實性的寫作讓她成為了所寫生活的介入者,不再有一種旁觀者獵奇的心理和眼光,才能夠“自覺”地去寫“他們與世人相同的那部分”。
因此,《羊道》系列中被記載下來的,仍是那些平常事(《家務事》《羊毛的事》)、平常的食物(《馕的事》《茶的事》)、平常的人(《斯馬胡力的世界》《鄰居》),這些平常的事、物、人,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雖物質(zhì)匱乏、生活艱辛,卻又安詳寧靜、充滿趣味的生活場景。
其中,尤為值得注意的一類文章,是對于外界的“闖入”,世代相傳的一些習慣或生活方式被改變了的描述。對于此類現(xiàn)象的言說,與之前被媒體人柴靜稱贊過的《木耳》中的言說方式不同,李娟不再是那種充滿焦慮的大聲疾呼,而似乎更為平靜。如在《牛奶的事》中,與牧民世代相傳使用查巴袋提煉黃油不同,“分離器”被送來了,讓牧民以最高的效率把牛奶制成干酪素,再由政府組織收購。制作干酪素需要一種添加劑,能使牛奶迅速沉淀出顆粒?!拔覕Q開裝藥水的塑料壺壺蓋,想聞聞味道,媽媽和卡西一起大呼著制止??ㄎ鞅葎澲忉屵@個東西有毒,牛羊吃了都會死的?!碑斨坪玫母衫宜乇皇兆?,李娟卻只是這樣淡淡地寫道:“干酪素到底被外面世界的人用來做什么呢?這經(jīng)過我們而去的事物,這只知來處不知去處的……媽媽會為之惘然嗎?”“外面世界的人”與“我們”對立,我們不知外面的世界,李娟雖是屬于“外面的世界”的人,但她不愿做過多言說,她僅是在想扎克拜媽媽是否會惘然。在《冬庫爾的小伙子們》里,家中長輩要去參加一個在礦上打工死于意外的小伙子的葬禮,而斯胡馬力說他和保拉提也想去礦廠打工呢,但沙阿爸爸和沙里帕罕媽媽都不允許?!拔覀兪刂蛔敻坏拇笊?,卻甘心趕著羊群從中來來去去,僅僅只是經(jīng)過而已。雖然說不清原因,我還是要贊美這種‘甘心。我為‘挖掘這樣的行為深感不安。然而年輕人的選擇又有什么錯呢?”當現(xiàn)代化沖擊著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時,李娟保持著克制,不做過多評論,亦對于少數(shù)民族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也不把它刻意作為一種與現(xiàn)代化生活的對立面來書寫。在這里也能很好地反映出李娟對少數(shù)民族生活、文化的書寫,是與一些作家對此題材的書寫不同。“中國作為后發(fā)現(xiàn)代性國家,在持續(xù)的現(xiàn)代性轉(zhuǎn)型過程中,由于缺乏相應的預防約束機制,傳統(tǒng)文化面臨轉(zhuǎn)型危機:精神滑坡、道德失范、倫理平衡、環(huán)境污染等各種負面現(xiàn)象愈演愈烈。面對這一困境,漢族作家自然向邊遠少數(shù)族群文化尋求自救方案,以解決現(xiàn)代性的擠壓和逼迫,少數(shù)族群文化便被浪漫化處理為與主流文化截然相反的一種鏡像,漢族作家開始通過書寫他者以達到自我文化的反思和重建。”很顯然,李娟對于少數(shù)民族的書寫,是不屬于這一類的。
三、于日常生活語言之上的哲思
李娟在獲得第二屆“朱自清散文獎”的時候,頒獎詞中有這樣一句:“李娟的《羊道》以日常閑話的方式,講述著哈薩克家庭逐水草而游牧的故事?!边@里的“日常閑話”,一針見血指出《羊道》或者說李娟散文的敘述風格。李娟的散文都是平凡至極、自然親切的日常語言,不刻意追求辭藻的華美,沒有一絲匠氣,語言也絲毫沒有晦澀的地方。
“牽駱駝,并不是說駱駝身上系了根繩子讓你去牽,而是像挽男朋友一樣,挽著它的脖子往前走。駱駝雖然個子高脖子長,但脖子在胸以下拐了一個大大的彎,剛好和人上臂平齊,挽起來再方便不過了?!保ā恶橊劦氖隆罚狂橊劊@對于牧場之外的讀者來說是多么陌生的體驗,但李娟以她如講故事般的、日常的語言,三言兩語將其說清楚了,其中“像挽男朋友一樣”更是饒有趣味,駱駝,身高體壯,堅忍有力,和“男朋友”有一定的相似性。李娟的這種日常化的敘述方式,早已引起多位研究者的關(guān)注,“所以當你細細品味李娟娓娓道來的那些長短不一的散文,你總能從中聽出這樣一種涓涓流淌的語感:仿佛就像是在火車客船上,在閑暇之余的漫談中,在飯桌上,在親朋好友的私下聚會中,在非正式的、民間的,普通人相聚、相交、相遇的場合,聆聽一個叫李娟的人傾訴著自己的邊地的故事?!盵1]這樣的概括是最為貼切的。
《羊道》系列中,李娟這種特有的、日?;恼Z言更加出彩。出于“記錄生活”的“非虛構(gòu)”寫作體驗的需要,《羊道》的語言更為洗練簡潔,同時又不乏哲思與詩意。先看一組文章的題目:《馬陷落沼澤,心流浪天堂》《哈拉蘇:離開和到達的路》《要過不好不壞的生活》,每一篇散文中更是不乏充滿哲理的句子:“當?shù)缆凡辉倨D難的時候,‘到達和‘離開將會變成多么輕率的事情?!保ā豆K:離開和到達的路》);“為什么青春會如此漫長呢?大約因為青春里錯過了太多太多。并絲毫不為被錯過的那些稍覺可惜?!保ā抖瑤鞝柕男』镒觽儭罚?/p>
《羊道》系列散文,是李娟寫作的一次勇敢嘗試,也是新疆本土散文的一次收獲。它既有與以往相同的特點,也體現(xiàn)出一些更為成熟、洗練的藝術(shù)特色。同時,也為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寫作提供了新的視點與問題,比如關(guān)于文學創(chuàng)作與生活、實寫與虛寫的關(guān)系等。我們期待著李娟更為出色的作品,也期待著廣袤的新疆有更多的作家來書寫。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3年昌吉學院院級課題[2013YJYB009]“當代新疆漢語言文學創(chuàng)作對哈薩克文化傳播研究——以李娟散文為例”階段性成果。)
注釋:
[1]王勇:《作家在作品中的說者形象》,天涯,2014年,第2期,第193頁。
參考文獻:
[1]李娟.羊道·春牧場[M].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2]李娟.羊道·前山夏牧場[M].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3]李娟.羊道·深山夏牧場[M].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4]白燁.羊可道 非常道——評李娟《羊道·春牧場》[J].文藝報,2013,(2).
[5]王勇.作家在作品中的說者形象——以李娟散文中的說者形象為例[J].天涯,2014,(2):185-197.
(李瓊 新疆昌吉 昌吉學院中文系 831100)
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 2016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