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立強

我不知別人最早的記憶可以追溯到幾歲，我最早的記憶是四歲，那時經(jīng)歷的一些事情距今已有半個世紀(jì)，期間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風(fēng)雨雨，而我卻對那時的一些事情至今念念不忘，歷歷在目。

那時我和外祖母住在濟南市槐蔭區(qū)十一馬路路東一個大院里，院里住著十幾戶人家，院子的大門是兩扇漆黑的木門，門柱插在兩側(cè)的方形石墩里，一尺多高的門檻插在門墩的豎槽里，我那時個頭矮，每次跨過門檻都像是在艱難地翻越一道矮墻。這個大院的房屋是我母親的爺爺解放前花錢建造的，解放后被軍管會收去分配給了大家。我外祖母住的是一幢坐北朝南一廳兩室的平房，進門是一個廳，門廳左右各有一間，但這一廳兩室并不歸我外祖母一戶所有，我外祖母住西屋，另一戶叫范兆海的人家住東屋，門廳兩家共用。

我外祖母姓賀，名繩梅，祖籍德州市平原縣張華鄉(xiāng)賀溝村，1911年10月10日出生。我四歲那年她五十歲，身高一米六多，橢圓臉，齊耳短發(fā)，經(jīng)常穿一件自己縫制的藍(lán)布大襟上衣。她學(xué)過裁縫，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平日的工作是給十一馬路路口一家服裝店加工服裝。服裝店攬來了活就通知我外祖母去拿布料，在家里做好了再送回服裝店，返回家時手里便多了塊兒八毛的人民幣。我記得那時外祖母經(jīng)常領(lǐng)著我去服裝店要活做，而店老板則是經(jīng)?；卮穑骸皼]有，有了活一定會通知你?！惫饪孔鲠樉€活不能養(yǎng)活我們祖孫二人，為了生存外祖母還給人家?guī)Э春⒆印Ｋ吹呐⒔鞋摤?，瑩瑩比我?歲，聽外祖母說，瑩瑩姐的爸爸是個穿軍裝的軍官，在濟南市委交際處工作，交際處是負(fù)責(zé)會議接待活動的，在社會上很有地位，瑩瑩姐的媽媽在省立醫(yī)院當(dāng)護士，我出生就在省立醫(yī)院，她給予了我無微不至的關(guān)照。我剛記事瑩瑩姐的爸爸媽媽就把她接走了，之所以給我留下深刻印像，是因為我外祖母珍藏著一張她扶著我拍攝的合影照片。

我四歲的時候是1962年，正趕上百年不遇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全國都在搞“生產(chǎn)救災(zāi)”，我外祖母裹過腳，因放開得早，雖不是“三寸金蓮”，但行走仍有些不便，干一些勞動強度大的活力不從心，她就幫著左鄰右舍干些裁衣服、織毛衣、看孩子等力所能及的活，人家給錢也不要。一個院的人就像一家人一樣，雖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外祖母都是讓我喊爺爺、奶奶、叔叔、嬸子，爺爺、奶奶、叔叔、嬸子多了，為了區(qū)別開來，就按年齡讓我喊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大爺爺、二爺爺、三爺爺……我記得三爺爺是個拉地盤車的，有時給罐頭廠送貨回來常帶一些蘋果皮、梨皮之類的食物送給我外祖母，外祖母舍不得吃都省給了我。

我外祖母吸煙，但她吸得都是用自己裁好的長方形紙條卷制的一頭大一頭小類似小喇叭筒似的卷煙。因為單吸煙葉吸不起，就到院內(nèi)的白楊樹下?lián)煲恍╋h落在地上的葉子曬干搓碎了摻著吸。我見外祖母這樣做，就也學(xué)著撿干樹葉搓碎了往那盛煙沫的圓形鐵罐頭盒里裝，外祖母見了先是高興，后來見我放多了就阻止我說：“放多了不好吸，太嗆?！甭犃诉@話我就悄悄溜出去給外祖母撿別人丟棄在地上的煙頭，撿了煙頭剝?nèi)熂埌褵熃z放到罐頭盒里，再按比例加樹葉，外祖母每每看到我做這些事時，都是默不作聲地盯著我，眼里流露出的是一種既愛憐又欣慰的目光。

我和外祖母的日子過得雖然艱苦，但很溫馨。祖孫二人相依為命，我是她傾心培育的青禾，孤寂時的寄托，黑暗里的光亮，艱難面前的希望。而外祖母則是我遮風(fēng)避雨的大樹，她的懷抱是我歇息沉眠的港灣，她的關(guān)愛是我成長沐浴的陽光，她的教誨是我滋潤心田的雨露。

外祖母那時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就種下了一個至今不可顛覆的印象，那就是頭腦清楚、心胸開闊、豁達堅強。這一點也許是她從父親、馮玉祥將軍手下的旅長、人送綽號“賀大刀”的賀云良那兒遺傳來的。記得有一次，外祖母領(lǐng)著我去城郊趕集，集市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外祖母買了幾十斤玉米，裝進袋子里，一手拎著糧袋一手拽著我擠出人群，把糧袋放在路邊的空地上讓我看著，而后又轉(zhuǎn)身去買煙葉，這時一個三四十歲的漢子趁機跑過來，抓起我身邊的糧袋就跑，我用小手抓著糧袋子不松手，他就拖著我跑，我爭不過他只好松開手無奈地放聲大哭，外祖母聞聽哭聲返回來時，那漢子早已扛著糧袋躲進人群無影無蹤。外祖母抱起我來安慰說：“不怪你，也許那人家確實揭不開鍋了。”那時買幾十斤糧食不容易，外祖母沒白沒黑地在燈下給人做衣服、打毛衣，要賺很長時間的錢才能買這么多糧食，而且有了糧食也要摻著菜葉樹葉之類的東西節(jié)省著吃?？赏庾婺皋D(zhuǎn)身就像真的忘了這事似的，從此再沒念叨這事。糧食沒了外祖母就每天出去撿一些能吃的東西回來煮著吃，省下好的東西喂我。不久外祖母患了水腫病，我按過她那虛腫的腿，按下去就是一個坑，很長時間才能恢復(fù)。而我卻被她喂得胖乎乎的，每當(dāng)有人看著我那圓潤的臉龐夸我是個大胖小子時，外祖母便笑得合不攏嘴，臉上洋溢著一種掩飾不住的成就感。

外祖母雖然出生在鄉(xiāng)下一個貧窮的抗日軍人家庭，但因父母包辦婚姻，嫁到城里資本家家里當(dāng)了兒媳，背上了“剝削階級”的包袱，在那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自然不去想那些當(dāng)官當(dāng)先進的事，又因年幼時家里貧窮，只上過幾天初小，識不了多少字，所以也沒有當(dāng)科學(xué)家、作家的理想。那時她的事業(yè)和理想就是把我撫養(yǎng)教育成人。

在我四歲那一年的夏天，我和外祖母離開濟南去了淄博，去了我父母工作的地方淄博市博山區(qū)。

至今我仍清晰地記得走的那天是一個陰雨天，外祖母天不亮就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收拾起早已整理捆綁好的行李乘一輛三輪車去火車站，屋外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四周一片漆黑，為了不驚動左鄰右舍，外祖母說話聲音壓得很低，搬動行李輕手輕腳?？烧l知左鄰右舍的燈還是敏感地點亮了，家家戶戶的門都相繼打開，涌出來很多人來為我們送行。外祖母很感動，看不出她眼里是不是含著淚，但告別的聲音里夾帶著抑制不住的哭腔。同院住著的一個靠蹬三輪為生的叔叔用三輪車把我們送到火車站，外祖母掏出錢給他，他說什么也不收，說：“你平時幫我們大家做了那么多事，我咋能要你的錢？”外祖母硬往他兜里塞，他就氣急地說：“你這是在打我的臉?！蔽液ε碌刈ё庾婺傅囊陆螅庾婺覆虐彦X收回來。那人的臉也由怒轉(zhuǎn)暖，動情地對外祖母說：“到了女兒那邊別忘了給咱院子里的人回信報個平安?！蔽彝庾婺笡]再說什么，只是使勁地點了點頭……

無奈的爭吵

1966年的秋天，我上了小學(xué)一年級，一天中午，我放學(xué)回家見我外祖母正站在自己家門口跟同住一排平房的鄰居趙有財家媳婦爭吵，我有點納悶。我外祖母一向和善大度，從沒見她跟人爭吵過，人緣特好，今天這是怎么了？我人微言輕，無力調(diào)解，只能冷眼旁觀。

我外祖母火氣不大，她一邊根據(jù)趙有財家媳婦的指責(zé)做出解釋，一邊據(jù)理力爭，當(dāng)對方聲音高八度時她就沉默一會兒，待對方的聲調(diào)降下來后再作解釋。趙有財家媳婦站在自己家門外火房的爐灶前一邊炒菜，一邊指桑罵槐地說我外祖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說到氣頭上還用那炒菜的鏟子敲得鐵鍋當(dāng)當(dāng)響。

趙有財家媳婦那時也就三十七八歲，已是四個孩子的母親，個頭不高，一米六不到，人生得不僅干瘦如柴，那性格也跟干柴烈火似的一點就著，一天到晚陰著個臉，不見笑模樣，像是誰都欠她錢似的。村里人都說這人不好惹，見了她都躲著走，生怕惹上麻煩。

大伙不敢招惹她，倒不是因為她性格剛烈，主要還是因為她丈夫趙有財是個惹不起的主。趙有財是廠鍋爐車間副主任，跟他在一個車間工作的左鄰右舍私下都說他是個笑里藏刀的人，誰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他遲早會找茬報復(fù)你。這一點在后來的文化大革命中進一步得到證實。文革開始后，廠里開會批斗“廠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他一改往日見領(lǐng)導(dǎo)點頭哈腰的習(xí)慣，常常主動跳上臺揭發(fā)批判那些在工作中曾經(jīng)批評過他的領(lǐng)導(dǎo)，而且領(lǐng)導(dǎo)在哪一天、在什么場合、因為什么事、說的什么話，他都在小本本上記得清清楚楚。加上他又會聯(lián)系實際上綱上線，成為廠里站出來跟“走資派”斗爭最堅決的人，進而成為廠紅衛(wèi)兵組織頭頭。官當(dāng)大了，他的面部表情也跟著嚴(yán)肅起來，上下班也不再穿工作服，做了一件藍(lán)布中山裝，成天披在肩上，很少見他把胳膊伸進衣袖里。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嘴里鑲著好幾顆大金牙，說話時嘴里金光閃閃，口外唾液四濺。他這人不僅對外敢于“同走資派”斗爭，對內(nèi)也不手軟，左鄰右舍的人常聽到他因夫妻內(nèi)部矛盾揍得他媳婦像個孩子似的又哭又嚎。他媳婦叫什么名字我已記不清楚，甚至連她姓什么我也想不起來，因為她跟我外祖母爭吵這事距今已有四十多年。

我之所以對這次爭吵印象很深、念念不忘，是因為我是第一次見外祖母跟外人爭吵，而且也是唯一的一次。這次爭吵讓我清楚地看到了外祖母剛正不阿的性格和同情關(guān)愛弱者的品格，對我后來思想認(rèn)識和觀念的形成有著很大影響。

在我冷眼觀戰(zhàn)之初，見趙有財家媳婦聲高氣足、咄咄逼人、寸步不讓，見我外祖母反復(fù)解釋、再三申辯，我還以為是我外祖母不占理呢，因為理不直則氣不壯。但聽了一會兒我才明白，爭吵的原因很簡單，前一天有個農(nóng)村孩子用獨輪車推著兩柳條筐甜瓜到村頭來賣，甜瓜品種好價格又便宜，有不少人圍上去挑選購買，我外祖母也去了，她見那賣瓜的是個老實巴交的半大孩子，臉上還未脫盡稚氣，就一個人推著一車瓜大老遠(yuǎn)的到這兒來賣不容易，又見那孩子站在車旁，一邊看著人挑瓜，一邊不住地撩起衣襟擦額頭上那不斷流下來的汗，還不時地用舌頭去舔那干暴的嘴唇，心里頓生憐憫之情，就從家里端來一大碗白開水給孩子喝，那孩子像是渴極了，也顧不上客氣，接過碗來就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就在孩子喝水時趙有財家媳婦把一個瓜偷偷裝進了自己的褲兜里，我外祖母看到也沒多想，就用手戳戳她，指指她的褲兜，擺擺手，示意她不要這樣做。她瞥了我外祖母一眼，很不情愿地把瓜掏出來放回到車筐里。這一切只是一瞬間的事，事很小，而且我外祖母顧及她的面子也沒聲張，自然也沒有什么不良影響，可趙有財家媳婦事后不愿意了，她不僅不覺理虧，還像得了理似的說我外祖母是胳膊肘子往外拐。我外祖母給她解釋：“你沒在鄉(xiāng)下園子里干過不知道種瓜不容易，這孩子大老遠(yuǎn)推著車子到咱這兒來賣，圖的就是賣個好價錢，多賺個毛兒八分地讓忙活了一年的家里人高興?！壁w有財家媳婦說：“他不容易，我還不容易呢，不就是一個破瓜嗎，你充什么梁山好漢？”我外祖母說：“咱不容易又不是人家孩子給咱造成的，咱憑什么讓人家吃虧？”不管我外祖母怎么說她都聽不進去，她一邊做飯，一邊七十三、八十四地數(shù)叨我外祖母，還說我外祖母是白眼狼戴眼鏡冒充好人。直到說得我外祖母忍無可忍，拍案而起跟她爭吵起來，她才自感理屈詞窮閉了嘴，但末了留下一句狠話：“你等著瞧，有你好看的?！?/p>

爭吵完回到屋里，我對外祖母說：“你別生氣了，是她不對?！蓖庾婺笓崦业念^笑了笑。我偎進外祖母懷里問：“村里人都怕她，你咋還跟她吵？”外祖母說：“那賣瓜的孩子跟你鄉(xiāng)下舅姥爺?shù)膬鹤有】畈欢啻?，這么小就出來賣瓜不容易，在外吃的苦受的累別人看不見，要是再賣不出好價錢回去落埋怨，心里該多冤??！”我問：“你是不是想老家的人了？”外祖母點點頭。我又說：“我一聽說有人偷東西，就想起那個在濟南搶咱糧食的人，心里就特別恨，你呢？”外祖母端詳我片刻說：“那事已經(jīng)過去那么長時間，別再惦記著了，你這么小往后的日子還遠(yuǎn)著呢?！?/p>

雨中撿起水泡泡

受外祖母的影響，我小時候特別喜歡下雨。在那個沒有空調(diào)沒有風(fēng)扇的年代，下雨不僅可以為人們驅(qū)走夏日的炎熱、帶來舒心的涼爽，還能給人以豐收的希望。

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遇有雷雨天學(xué)校就允許學(xué)生不上學(xué)了。我就陪著外祖母坐在屋內(nèi)透過敞開的屋門看那天上滾動的云彩，看那從天而降時急時緩的雨。有一次，我看到那豆大的雨點嘩嘩地降落在屋門外的水洼里激起無數(shù)銀元大的水泡，就問外祖母：“那些雨泡泡是怎么回事？”外祖母出神地望著水泡答非所問的說：“那些雨泡泡都是錢?！甭犕庾婺高@么一說，我聯(lián)想到了那些五分、二分、一分的硬幣，又疑惑地問：“能買冰糕吃嗎？”外祖母說：“你只要能撿起來就能買?！蔽野胄虐胍傻孛摿诵?，光著腳丫，戴著草帽沖出屋門，彎著腰在地上撿雨泡泡，怎么也撿不起來。外祖母坐在屋內(nèi)看了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很開心。笑完又沖我喊：“快進來，別淋感冒了?！被匚莺笪揖镏煺f外祖母是“騙子”。外祖母不笑了，她把我攬在懷里，撫摸著我的頭很認(rèn)真地給我解釋：“這雨落到莊稼地里，莊稼才能喝上水，喝飽了水才有勁長個，長大了才會吐穗產(chǎn)糧食，有了糧食就能換錢買各種各樣的東西?！?/p>

聽完這話我明白了，這水泡泡變成錢得靠莊稼幫忙。于是我又問莊稼怎么種？我外祖母的娘家在德州平原縣鄉(xiāng)下，祖祖輩輩靠種莊稼為生，說起種莊稼她是內(nèi)行。她講得頭頭是道，我聽得認(rèn)認(rèn)真真。雨過天晴，我從家里的糧袋里抓上一把玉米粒，抄起小鐵鏟，一個人跑到了家南邊不遠(yuǎn)的小山坡上，用小鐵鏟平出一塊兩米長一米寬的地，挖十幾個小坑，撒上玉米種子埋好，就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氐郊椅覜]對外祖母說，我想等豐收的那一天給外祖母一個驚喜。自從播上種子我心里便有了掛心事，隔三差五就要到小山上去看看，令我驚喜的是種子真的發(fā)芽了，破土而出的幼苗伸展著嫩綠的枝葉，沐浴在陽光下，是那樣的舒心悠然。一場疾風(fēng)暴雨之后，我曾擔(dān)心我的玉米苗會被大雨澆壞，可趕到山上一看，喝飽了水的玉米苗長得更高，更生機勃勃了。望著那一片片碧綠的葉子，欣賞著葉子上那一絲絲動人的紋路，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這是我的勞動成果??！回到家，我忍不住地改變了主意，把我種莊稼的事跟外祖母說了。外祖母說：“這莊稼種上不用天天去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等到秋天才能成熟呢?！蔽覜]有理會外祖母的話，仍按捺不住地三天兩頭去欣賞我的勞動成果。有一天我興沖沖地來到地頭一看驚呆了，不知為什么十幾棵玉米只有兩棵還活著、其它全都打蔫了，我當(dāng)時傷心得差點掉下淚來。我心情頹喪地回到家問外祖母是什么原因，她琢磨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一二三來。帶著這個疑問過了很長時間，有一天我坐在家里的熊貓牌收音機前，收聽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少兒節(jié)目里的孫敬修爺爺講寓言故事《揠苗助長》，才找到了我那莊稼死亡的原因。

這是我人生從事生產(chǎn)的第一次經(jīng)歷，雖然品嘗的是“失敗”的苦果，但收獲的卻是經(jīng)驗和人生哲理。而且明白了“雨泡泡就是錢”這一既形象又抽象的道理。不過對這一樸素道理的真正理解還是源于我無意間聽母親講述的一段有關(guān)我外祖母的往事。

上世紀(jì)四十年代初，我外祖母和我母親都住在天津。天津有我曾外祖父開辦的華生糧店和華生客棧。宅院在梅家胡同74號，院內(nèi)有一棟二層洋樓，上下房間各四間，我外祖母帶著我母親住樓下。一天我外祖母正在房間里做針線活，管家王三爺差人告訴我外祖母，你弟弟從德州鄉(xiāng)下來了，我外祖母慌忙迎出去，見到弟弟蓬頭垢面，1米78的個子瘦得像個麻桿，一路乞討步行500多里地找到這里，鞋底磨透了，腳磨破了，心疼得跟弟弟抱頭大哭。聽弟弟說，山東大旱糧食都吃光了，靠拔野菜挖草根度日，她心里很難受，看著狼吞虎咽的弟弟，聯(lián)想到家里的娘，她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又到柜上去借錢。掌柜的二爺不在家，一分錢也借不出來，她又找妯娌借，弟弟走的時候她依依不舍地送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

聽了這段并不遙遠(yuǎn)的往事，我明白了，外祖母雖然跟我們一起住在淄博，可她心里一直掛念著娘家的人，掛念著那比她小兩歲的弟弟。在那靠天吃飯的歲月里，她看到天降大雨時的那種異常興奮現(xiàn)在人不會理解，她說“雨泡泡就是錢”也只有經(jīng)歷過姐弟抱頭痛哭的人才深信不疑。我理解我的外祖母，她是一個樸實善良的人，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一個一生不只是為自己活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