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慶簡歷 現(xiàn)居湖北武漢,已出版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多部。
這是一套舊式結構的住房。男人坐在一張桌子邊。桌子有些特別,可以視作飯桌,也可以看成是辦公桌。他把桌上的材料歸攏,塞進一只公文包。然后,轉過身來??瓷先ニ@得彬彬有禮,但無法確認他的身份。
這么說,你就是劉一福。
劉一福?
既然如此,他站了起來,我也該走了。
可是,我趕緊攔住他,你也許弄錯了,我并不是劉一福。我眼巴巴地望著他,我希望把這件事情說清楚。他不能就這樣丟下我。
他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笑容,還鄭重地握著我的手,低聲說,你總是這樣。
我看著他往外走。快到門口時,他又說,如果王麗容打電話,你就說已經(jīng)結束了。說著,他使勁拍了拍腋下的公文包。公文包現(xiàn)在鼓鼓囊囊的,一拍就發(fā)出咚咚的響聲,像拍一只皮球(但它不是皮球,我看見他裝進了一些材料)。如果它掉到地上,會不會彈起來呢?比如說,蹦蹦跳
跳地滾下樓梯?
你是說王麗容?
是啊,王麗容。他不容置疑地說,并且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那么,王麗容是誰呢?
我這句問話他并沒有聽到。他終于走了,離開了,還順手關上防盜門。他的背影一閃就被那道門切掉了。我從防盜門上面的貓眼里瞅著他,看到他弓著身子匆匆而去。實際上他離開的時候又返回身來對我說,有些事你要想得開。這話莫名其妙,更有些意味深長。坦率地說我覺得他的聲音既憂郁又蒼涼,跟他的面容形成了巨大反差?,F(xiàn)在我仔細回味,難免從中感受到了溫暖(他話里面的意思明顯是在安慰我)。至于他在安慰我什么,我并不知道。
沒了別人,我便不停地在這套老舊的房間里走動。又不能干什么,瞎溜達唄。我看見墻壁上的電線,門框附近的開關。房頂上有一架老式吊扇。窗玻璃可能好久沒有擦過了,上面有一片片污漬。在另一個房間里,有一張床,床上鋪著極其簡陋的鋪蓋。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電話鈴響了。老式電話機,古董似的。我習慣性地掏摸口袋,卻并沒有掏出手機。這是哪個年代啊?年代不對,桌上的電話機讓我回到了過去年代的某個年份?;蛘咦屛蚁氲搅穗娪?,我現(xiàn)在是在電影里嗎?但是也不一定,賓館的房間里仍然在使用這種東西。急促的鈴聲。電話機其實就在僅有的那張桌子上。它的旁邊有幾處干涸的菜湯,菜湯呈不規(guī)則圖形,之前我們已經(jīng)見過。
我拿起話筒,一個女人的聲音:可能要晚一點。
聽不懂。沒頭沒腦。
我說,你說什么?
最好能換一下爐子里的煤球。她說。
換煤球?這時候還有人燒煤球嗎?不是都在燒煤氣嗎?即使沒有管道煤氣,至少也應該用上罐裝煤氣呀。燒煤球爐子還是哪門子時候的事?這么狐疑著躊躇著我走進了廚房。廚房的面積
不是太大,看上去是個狹長的矩形。角落里果然有只蜂窩煤爐子,這玩藝兒我見著就熟悉,透著股子親切和酸楚。爐子上面坐著水壺。不遠的地板上放著一把青菜,一塊冬瓜和兩只西紅柿。冬瓜不太新鮮,刀的切口處已變成褐黑色,并有汁液(呈細小珠子狀)滲出。青菜好一些,顏色正常。西紅柿套在塑料袋里,看上去就像兩只水果。你要仔細辨認一下,才能明白是西紅柿而不是別的什么。
拿開水壺,我發(fā)現(xiàn)爐子里的火焰已經(jīng)很微弱,確實要換煤球了。再不換的話,弄不好要重新生爐子。我到處找煤球,最后在陽臺(靠近衛(wèi)生間那里)上找到了。它們堆在靠墻的一側,外面蓋著一塊石棉瓦。石棉瓦有些彎曲,尤其是它的中間部分,明顯塌陷了。以前好像都是這樣,把煤球堆在陽臺上,然后找來石棉瓦遮風擋雨。有些煤球破碎了(拿火鉗夾的時候不小心摔碎了,或是淋過雨水之后自動散開了)就會變成煤渣,像垃圾一樣散落于地,等到積攢得多了再以手工重又做成煤球。
換好煤球,我開始思索:給我打電話的這個女人是誰?最近我老在思索,不過我的思索多半沒有結果。但是不思索我又能干什么?又沒人告訴我,全都一個樣,語焉不詳。我想,打電話的人大概是王麗容吧?我腦子里現(xiàn)在只浮現(xiàn)了這么一個人名,即使這個人名也不是從前就有的。當然也可能不是王麗容?總之,她的聲音我聽起來比較模糊。接下來的問題是,她為什么要給我打這個電話?聽口氣她好像和我很熟,或者說她把我當成了誰?她指派我干這干那,一點也不生疏。一個女人要到了什么樣的地步,才會這樣支使一個男人?而且,煤球居然會無緣無故地令我感覺到舒適。舒適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嗎?也就是說我暫時擺脫了忐忑,擺脫了某種不安。能回到煤球里去會怎樣啊?進入煤球成為煤球也不是不可能,對吧,我沒有瘋掉,因為隱約間我好像想起了我的小名,我的小名是不是就叫煤球?是這樣的,那時候我就叫煤球,或是叫過煤球,但是也不一定。
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可是沒有結果。因為所有的線索都不是很確定。陌生。不僅僅是人陌生,什么都陌生,從環(huán)境到口音,它們是突然出現(xiàn)的,與我的過去無關。但是我有過去嗎?真是頭疼。我只好再一次在房間里尋求答案。以我最初的印象,這應該是一個家庭單元房。家俱、床鋪、廚房一應俱全。但也不排除辦公場所的可能。有些部門愿意選擇在隱蔽的私人空間辦公,更有一些對外詐騙的團伙,也會窩藏在這樣的單元房里。你不知道他們是什么。尤其比較醒目的東西是擺在墻角的一只書柜:它的下半部,有兩扇可以閉合的門,配有暗鎖。上半部共分 3格,沒有玻璃外罩,也沒有布簾子,可以隨手拿取。其中一格,放著檔案袋和各種材料。另一格,是時尚雜志和休閑讀物,零散地覆蓋著幾張體育報紙。在最下一格,則整齊地碼放著破舊的中小學課本。
需要弄清楚,我是如何來到這個地方的。這是前提,前提不弄清楚,后面都是鬼扯,誰也不信。我絞盡腦汁地想,記得有一天,我去了火車站(南站)。每個城市都有好像不止一個火車站,我說的當然是大城市,小縣城不可能,小縣城能有一個火車站就不錯了。你就相信我吧,大城市多半都有火車南站。所以我要去哪里,必然要先到南站。不到南站,我哪里也去不了。當時我準備離開這座城市,我就是這么想的,但目的地不詳。我可能真的離開了。因此,我現(xiàn)在所處的環(huán)境應該是外地的某個地方。某一個外地。如果這個情況屬實,那么當初我確曾離開了,并且是從南站離開的。不過,對這種推測缺乏應有的證據(jù)。沒有舊的火車票,當初的火車票是被我丟棄了呢,還是已經(jīng)在哪里報銷了?不清楚。但是事情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就是說也可能剛好相反。相反的意思是這樣的:當初我并非從南站離開,而是抵達南站。如果是抵達南站,那么我又是從哪里來的呢?太復雜了。若我從南站離開,需要追問我的去向。而我抵達南站,則需要追問我的來處。一本糊涂賬?,F(xiàn)在最需要弄明白的是我為什么會待在這里?或者說我在這里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我到底是哪兒也沒去,就待在我從前的地方?還是我從外地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
方?誰能告訴我,這疑問就像我的影子,一遇到光線就會從我身上扯出來。扯出來就扯出來吧,這影子即使不扯出來也還是暗藏在我身體里面,你不能沒扯出來就說它沒有。這是哪里?我周邊的人都是誰?無法理喻的是他們每個人都對我無比熟悉(或者裝作無比熟悉),而我卻誰也不認識。這是怎么回事,我的記憶呢?沒了我的記憶,我的處境成了這種樣子: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在明處,他們全在暗處。
于是自稱陳火強的這個人出現(xiàn)在下午 5點左右。他的名字我也一直想不起來。陳火強,多么奇怪的一個名字。就是啊,我呀!他反復強調說,陳火強嘛,他揮舞著手,就是那個陳火強。那個。哪個?他說,我靠!我搖搖頭,始終沒有印象。我恨不得把自個腦袋捶破,捶出一個大洞來。捶出一個大洞就能找出陳火強嗎?盡管如此,我還是告訴他,我可能對他的容貌似曾相識。我只能模棱兩可地說到這一點。這就夠了,陳火強松了一口氣,這說明我們之間的確有關系。你先記到這個層次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補充說,真是難為你了。然后他告訴我,他之所以來這里,是要請我喝酒。他騎著一輛自行車,自行車的鏈條經(jīng)常掉。我們去酒館的路上,陳火強的鏈條又掉了 3次。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請我喝酒,這么一個酒局意味著什么?每一次掉鏈條,陳火強都要蹲在馬路邊上重新把鏈條上回去。他的雙手因此沾滿了黑色油污。這些東西同時還糊上了他的臉、鼻子以及衣袖??瓷先ニ麕缀蹙褪且粋€修理工。
我跟著一個修理工走在大街上,陳火強堅持要去的酒館名叫好再來。像這一類的酒館非常普通,隨處可見。你不知道一個城市會有多少個好再來。為什么會有那么多開餐館的人熱衷于叫上這么個名字?第一個叫好再來餐館的老板是誰?他知不知道后來有無數(shù)個人在抄襲他?陳火強告訴我,這次吃飯已經(jīng)定下好久了。起碼有一個多月。他側過頭。一個多月以前定下的酒局?我注視著他,繼續(xù)在他臉上尋找我熟悉的地方(比如嘴巴或鼻子)。結果令人失望,我一無所獲。從他臉上我越看越陌生,而不是越看越熟悉。
走過商業(yè)大樓和一家游樂場,拐過勝利大道。再往前走,街區(qū)變得骯臟。街兩邊的建筑也變得低矮,類似臨時搭建的棚屋。棚屋和棚屋之間,以及棚屋頂上,牽著蛛網(wǎng)似的電線(中間混雜著晾衣繩)??諝饫镉幸还擅何叮▽γ何段蚁喈斆舾校?。我們可能到了環(huán)城路,城郊。到處彌漫著灰土。這里靠近某個火車站(南站?)。一些人正在歸家,他們挎著布袋或籃子,一看就知道剛從鐵路上下來,他們在路基上或煤場里撿拾煤塊。撿拾煤塊是哪個年代呢?我童年的時候就干過這些事,如果我撿拾的煤塊沒有鄰居家孩子撿拾的多,我父親就會揍我。他說,你個臭煤球子,又偷懶了不是!每次我父親揍我,我母親就會流眼淚。流完眼淚她會偷偷地塞點好吃的東西給我。因為這個原因,我在嘴饞的時候就盼著我父親能狠狠揍我一頓,揍的越厲害母親給的東西越多。也因為這個原因,我經(jīng)常在撿拾煤塊的時候偷懶。我對著鐵軌撒尿,或者往奔馳的火車上扔石頭。在灰撲撲的土路上,我注意到已經(jīng)走過了兩家名叫好再來的酒館??墒顷惢饛姸紱]有停下來,他說不是??吹轿抑钢更c點,他輕蔑地一笑。哧!哪是這兒?看來,好再來酒館就像名叫小芳的女人一樣多。一直到第 5家,陳火強終于停下了。
好再來里面沒有人,我的意思是沒有食客。餐館的屋頂上鋪著蘆席。老板兼廚師兼服務生兼收銀員,總之目前就是他一個人。他頭上纏著毛巾。肥胖。我看到肥胖的廚師就會覺著油膩,但是他瞇著眼睛說話??慈艘彩沁@樣子,也瞇著眼睛。于是他的樣子就像是電視劇里的人物。也因此我和陳火強也像是電視劇里的吃客:我們神態(tài)可疑,鬼鬼祟祟。電視劇很討厭,動不動就會把人搞成這種樣子。尤其是陳火強到了這類地方立馬變成了另一個人,他一點也不穩(wěn)重,歪著腦袋東瞄一下,西瞄一下。如果換種說法,估計這樣子才是他的常態(tài),他本就沒個正形。他可能對這里很熟,因為老板由著他。他不光由著他,他還抱著膀子站在一邊,微笑著看他亂瞄一氣。瞄過一陣之后,陳火強突然說,她呢?
老板答道,就知道你在瞄她。她人呢?
走了,跟人走了。
走了?跟誰?
一個貨車司機。說完,老板徑自去弄菜。
我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一個重要人物,只是跟他有關系,還是跟他和老板都有關系?打雜的人,幫工?或者也可能就是老板娘?這種可能也是存在的,因為老板娘并沒有出現(xiàn),從理論上來說好再來餐館的老板是可以有老板娘的。但這種可能性也不是太大,說到她的離開老板相對比較輕松,只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下。真正傷心并且惱火的是陳火強,陳火強還當著我的面摔了一只玻璃酒杯。玻璃碎裂的聲音盡管被門口貨車的轟鳴聲掩蓋了,卻仍然聽得出來,它沉悶得就像是誰放了一個屁。但是即使和陳火強有關系,似乎也不是多么要緊?;蛘邇H僅只是一個色情方面的伙伴?我不太方便詢問陳火強,所以無法得出結論。
她不能這樣對你,媽的,太不像話了!說著,陳火強在我胸前擊了一掌。這話說得,明顯是在暗示那女人跟我有關嘛。我滿腦子搜索,卻沒有一丁點印象。這也太過分了吧,什么都跟我往一起扯。我說你把話說明白,別含沙射影好不好?陳火強嬉皮笑臉地瞅著我說,你是認真的嗎?我說我當然是認真的。她那種人,陳火強轉過頭去,去他媽的,他說。他們都這樣跟我說話,我實在是很難領會。不過,陳火強并沒有糾纏這些,他也沒有沮喪多長時間。幾杯酒下去,他就輕松多了,并重新變得饒舌。他說了很多話。這些話有時候連貫,有時候又不連貫。在我們頭頂懸吊著一只大功率燈泡,它晃著搖著,我老擔心它會炸掉。它要是炸了,里面的光線會不會像細密的銀針滿屋子亂飛?電線從蘆席眼里垂下來,又粗又黑,它由幾股細線纏絞著,像麻花辮子。電線上面的灰塵毛茸茸的,蓬松著。它看著就很結實,大概用這樣的電線上吊沒有問題,你不用懷疑它會斷掉。燈泡上面,粘滿一些昆蟲尸體。它們已變成黑色斑點,就像女人臉上的雀斑,如同鳥糞。我們坐在這樣的餐館里吃飯,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誤會,以為我們在密謀什么見不得人的陰謀。
陳火強把我當成對話者?,F(xiàn)在我懷疑他請我喝酒的動機,是不是只要我坐在他對面傾聽就行了?當然他還提到了那個不存在的女人,或者是那個存在過但我沒見過的女人。他因此暗示我,就像是我們兩人在猜謎,我根本猜不出來,但他也沒有把謎底告訴我。這時他眼珠子通紅,不斷講述一些有頭無腦的事情。可能在他看來,這些事情我很熟悉,不言而喻——他沒有必要說得那么完整。但事實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這么說吧,從頭至尾我都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誰,陳火強,好吧,陳火強這三個字能證明什么。我望著他,努力聽他說下去。
我假裝熟悉他所說的事情,假裝我能聽懂他所說的話。并且我還在恰當?shù)臅r候,適可而止地插上一兩句話。順著他的話頭,巧妙地插進去。如果他沒有反駁我,我就會不動聲色地興奮一下。但是在更多情況下,我只能保持沉默。
在他說話稍作停頓的某一個間隙里,我提出問題。當然,我不會直截了當?shù)貑査欠窳私馕业那闆r,那樣的話,會顯得唐突。我會盡量說得模糊一些,欲言又止一些。我明明在提問,卻又并不表明我在問什么。我通常會說上半句話,后面的話我不說出來,或者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將會說什么。這樣的提問自然顯得隱晦、曖昧,小心翼翼虛虛實實,聽上去我只是在試探,即使特別想弄清原委,也不敢表現(xiàn)得太急切。比如,我吞吞吐吐地說,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也不是?這明顯是半個句子嘛,我以問話的方式說出來,我希望能得到陳火強的解答,他應該可以補充我后面的內容。
在酒精作用下,陳火強既興奮又麻木。可是聽我這么一說,他馬上就變了一副嘴臉。他裝出很精明的樣子,意思是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呢。他的表情狡詐,笑容閃爍不定。我甚至有些懷疑他是否在幸災樂禍?你現(xiàn)在還說什么呢?事情明擺著。陳火強這么說了幾次,他反復地說,卻就只說了這么一句。事實上他好像也只說了半句話,他是什么意思?。棵鲾[著,明擺著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等著他往下說。但是沒有下文。他又開始喝酒。喝了酒,又說一通別的話。等我再問
他,他還是說事情明擺著嘛。
明擺著什么!
我決定不繞圈子了,直接問吧。我說,那么你給我講講,我住的地方?
陳火強有一個短時間的發(fā)呆,像是短路了。他把夾著的菜停在空中。我給你講講,講什么?他疑惑不解地眨著眼睛,隨后他像是想明白了,把停在空中的菜塞進嘴里。那地方?哦,那地方嗎?反正也無所謂。關于這種事情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對吧。你也不會在乎,是吧?男人嘛,誰會在乎這?
我被他說得云里霧里,但我只能點頭,因為他說得那么誠懇,我不點頭還能怎么樣。當然,我明白。我點著頭說,還有,另一方面——我是說我妻子?
她呀,她什么都知道。陳火強一雙醉眼放肆地笑著。你放心,她是個聰明人。
我承認我趴在桌上睡著了。這張桌子是哪張桌子?桌上有幾粒星星點點的菜湯,既是飯桌又是辦公桌。這個無關緊要,我睡得還挺沉,一下子就栽進睡眠里去了。在睡著之前或者就在睡著之后,我聽到陳火強說到劉立希。這么說要么我睡得并不是那么沉,我依稀能聽到他說話。那些聲音傳到我腦子里,我似聽非聽。他說,你真是容易醉啊。正是聽到這句話,我才睡去。我以前應該聽到過劉立希的名字,有誰在我面前提起過他。所以哪怕在睡夢里,我也很認真地在聽陳火強講述。我記得我還催了他幾次,我說,劉立希怎么了?陳火強瞪著我,翻了翻我的眼皮子。這家伙,他說,我靠,睡著了還能說話。接著他松開我的眼皮子,咯咯咯地笑了好一陣子。他笑得全身發(fā)抖,我他媽的即便睡著了也覺得莫名其妙。
至于嗎?我想,每個人的情況大概都是一樣的:比如你真正睡著以后,你的記憶就像一塊石板。石板沒有縫隙,硬要說有縫隙,那不過是你在做夢。你的夢境就是石板上的花紋肌理,或者也可以這樣說,某個小孩在你的石板上撒下一泡尿,那尿漬便是你的夢了。這說的是你睡著了的狀態(tài),記住,睡著了就是這樣。還有半睡半醒,
就是說你明明睡著了,可是你還醒著?;蛘吣忝髅餍阎?,可是你又睡去了。這種狀態(tài)比較麻煩,我現(xiàn)在可能就是這樣。這種時候記憶很可能是魚網(wǎng)一類的東西,或是鄉(xiāng)下人用過的篩子,總之是蜂窩那一類物品??梢月┑粢恍┦裁?,也可以留下一些什么。你要相信盡管里面有諸多黑暗的成分,但還是能找到一些通道,形同蛛網(wǎng)或一片樹葉的經(jīng)脈。正是在這種半明半暗半睡半醒的情景下,陳火強不厭其煩地對我講述了劉立希的故事。
我不懂他為什么會選擇這種時候跟我講劉立希,這是他的策略嗎?或者不過就是巧合。根據(jù)我后來的歸納,(當然我得以歸納的材料只能是那些從魚網(wǎng)或篩子窟窿里漏下去的東西)。關于劉立希,大意是這樣的:劉立希在某一天離家出走。(為什么出走?原因不明)。他厭倦了什么,或者對什么絕望不得而知。或者也可能單純出于浪漫,是對遠方的某種不可遏止的向往和思念。這些問題只有劉立希自己能夠回答。這時候他順著鐵路在走,有人看見他形單影只的身影在鐵路上徘徊。(是否去過南站?)那么,他從南站一直走到了另一個城市。(他妻子是誰?有沒有追趕他?)不知道是陳火強沒講這個,還是他講過了卻又被我漏聽了。劉立希的妻子是個盲點。離家出走,逃離,劉立希于是失蹤了。過了一段時間,警方證明劉立希已經(jīng)死亡。他的遺物和各類證件在另一座城市找到了,它們拋撒在從南站出來的鐵軌上。順著那條鐵軌一直往前走,可以回到劉立希的老家。那些證件能夠確認,死者正是劉立希。劉立希的死亡是一個事實,它發(fā)生在他離家出走之后。但是這件事情后來又有了另外的結論。又過了一段時間,劉立希突然回來了。他不是作為遺物或證件回來了,而是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回來了。所有的人都能證明,他就是劉立希,不可能有爭議,他就是!現(xiàn)在的問題是死去的那個人,當年那些遺物和證件足以證明他是劉立希。那么回來的這個人是誰?如果回來的這個人的確是劉立希(他當然是),那么另一個死去的人是誰?他為什么會有劉立希的證件和遺物?可是更為糟糕的是回來的這個人,我們都叫他劉立希,他自己居然失去了記憶,他對過去
的事情一無所知。
徹底清醒以后,我聽到陳火強還在和老板(兼廚師)交談。他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聲音放得很低,邊說邊指一下我,他們的手指有好幾次差點戳到我的頭發(fā)。聽得出來他們對我還是有一些憐憫。老板說你總是把他灌醉。陳火強說醉了好,醉了舒服。也是,老板說,醉了什么也不想。不想不可能,陳火強說。我抬起頭來,他說你醒了。我說,我又沒睡。
我很想知道,我就是劉立希嗎?那個離家出走死在外地,卻又突然回來并失去記憶的男人,我就是他嗎?我仰起臉來問道。
陳火強驚呆了,像是被鬼打了一頓。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他拼命搖著手。不過,他又說,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說得細致一點啊。我們朋友嘛,誰跟誰呀,我保證會替你保密。
我卻突然泄氣了,他和其他人一樣,真讓我心煩。我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說什么。
陳火強用自行車馱我回去。夜風一吹,我們像洗過澡一樣清爽。我們還唱過一首歌,歌名我記得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你想想看,在深夜的大街上兩個男人同騎一輛自行車,然后高聲合唱這首歌,那該有多帶勁。唱完歌,我想起了劉一福,王麗容,還有劉立希,我不太放心,覺得他們之間必然有線索。關于劉一福和劉立希,他們很可能是同一個人。為什么要叫兩個名字呢?之前一個名字,還是之后一個名字?或者干脆是誰故意要把水攪渾?我腦子真是疼啊,怎么會有這么多難題!
這么一想,我便厚著臉皮和陳火強說話。我說,剛才,你說到了劉立希。
陳火強并不否認,他說,說到了,可是當時你在睡覺。
睡什么覺,我那是半睡半醒。
你很狡猾啊,真還看不出來。陳火強說,你沒有抬頭,也沒有動彈。
劉立希和劉一福是什么關系?
你說呢?
陳火強突然停下自行車,他的兩條腿叉在地上。
我猛地往前一栽,腦袋頂在他后背上。我說你緊張什么,我哪知道。
他又開始往前騎,嘴上說,這種事不說也罷。
他們是同一個人嗎?我又問。
你故意這樣問我是吧,陳火強說,我們是朋友啊,我還是希望你能對我誠懇一點。何必呢,你其實沒必要試探我。
我不誠懇嗎?不會這么嚴重吧。我只是覺得想不明白,這段時間我好多事都想不明白。我說,真是好笑,白天那個人口口聲聲叫我劉一福。
那么,為什么要改名字呢?
誰改了名字?我嗎?
劉一福唄。
你說呢?
陳火強回避了這個問題。白天,那個叫你劉一福的人不是我吧,我可沒那么無聊。
不是你,看上去那是一個陌生人。如果我不是劉一福,他為什么要叫我劉一福呢?如果我是劉一福,怎么我自己不知道?假如我是劉立希,為什么又成了劉一福?他又是怎么認識我的?他認識我怎么我不認識他?
算了,陳火強說,你這么說話像是在做游戲。
我沒有做游戲,我說。
在回去的路上,陳火強自行車的鏈條同樣掉了 3次。這個數(shù)字和來的時候完全一樣。除了掉鏈條上鏈條,陳火強還在不斷地嘆息。跟在酒館里比起來,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不是一個快樂的人,我也不是。他的嘆息顯然感染了我。我能體會到他內心的憂傷和悲涼。我說,你不要嘆息。
這時,有火車開過。汽笛聲劃過夜空。
陳火強又一次站住,望著汽笛響過的地方,他說,誰都想一走了之。誰他媽的不想一走了之呢?誰要不想一走了之,誰就是他媽的大傻瓜。說著,陳火強的眼里含滿淚水。
這想法一時間很有吸引力,逃離,隨著汽笛聲遠走他鄉(xiāng)。尤其在夜晚,這想法是那樣的合情合理,如箭在弦上。但是你把這想法說出來就沒意思了,這種想法只能深埋心底,你不能對另一個人說這種話。陳火強可能意識到了,他即刻閉上嘴,沉默。
我衣兜里有一串鑰匙,不知道是否能打開這扇門?鑰匙從何而來也不知道。好在門并沒有鎖,只是虛掩著。我一推門就進去了。房間里有幾個人圍桌而坐,那張飯桌或辦公桌。大約四五個人,那些人看上去好像在開會。也可能是比較隨便的家庭聚會,親友們聚在一起聊天,因為桌子上并沒有擺放筆記本和筆。他們一定是悶頭抽了很多煙,屋子里煙霧繚繞,地上滿是煙頭。還有人在不停地咳嗽。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只茶杯。有個女人提著水壺,在給杯子續(xù)水。
看見我進來,所有的目光都轉向我。桌邊的人分別點了點頭??吹贸鰜泶蠹叶急容^拘謹,我請他們繼續(xù)坐,不必客氣。
女人腰間系著圍裙。她的臉有些紅,這我看得出來。女人把最后一杯水續(xù)完,示意我坐在邊上。
這種氣氛我覺得格格不入。估計他們也不自在。有兩個人簡單說了幾句,說的都是客套話。然后他們都站起來,準備離開。我假意挽留了一下,我說不打麻將?
下次吧,下次再打。
答話的人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面目。
接著,他們魚貫而出。沒有喧嘩,很安靜,也可以說秩序井然。有一個人留了下來,我記得是白天夾公文包的那個人。
他很神秘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問道,王麗容打了電話沒有?
有一個女人打了電話。我說。
是王麗容?
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
到底是不是?聲音突然變得嚴厲。
不是。
那好,你休息。
他呼出一口長氣,用力握了握我。他握著我的手好一會才松開,這顯然是一次不同尋常的握別。我從中體會到了寬容、赦免和某種試圖冰釋前嫌的愿望。
女人在打掃地上的煙頭和痰跡,之后又收拾那些杯子,一副任勞任怨的樣子。這會兒她直起腰來,她說,今天你表現(xiàn)得很熱情。
你是說請他們打麻將?
就是,現(xiàn)在就時興這個。她說,你得經(jīng)常請他們吃飯喝酒,或者打打麻將。
女人很能干,沒多久就收拾好了。這是一個憔悴的女人,一看就知道。她的面容好像浸泡過太多堿水,皮膚蠟黃。有些地方泛白,比如嘴唇。頭發(fā)干枯,缺少光澤。整張臉和頭部是一種苦相。她吃過很多苦。
我去了一趟廚房,那塊已經(jīng)滲水的冬瓜不見了。青菜只有一半,西紅柿也只剩下一只。我把它們清理一下,放進碗柜。女人默默無聲地跟著我,看著我做這些。她說,沒想到你也變細心了。我又來到書柜前,發(fā)現(xiàn)那些散放著的檔案袋和各類材料也消失了。那一格現(xiàn)在空著,什么也沒有。我用手摸了摸,上面沒有灰塵。我說,都拿走了?
女人注視著我,你還關心這個?
那么,電話是你打的?
電話?
你說,可能要晚點。
我?沒有。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我為什么要打電話?
你還說,要換煤球。
可是,沒有。
我當然和女人睡在一起。我睡不著。她的背有些硌人。她可能太瘦削:肩胛骨和脊椎骨頂著我。我盡量地蜷縮,往一邊挪動。有一種聲音。嘀嗒,嘀嗒,像鐘表一樣固執(zhí)、單調??墒前滋煳乙呀?jīng)觀察過:這間房子里沒有鐘。掛鐘、座鐘都沒有。我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聲音果然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抽水馬桶在漏水。若是在白天,這樣的聲音微不足道,很可能被忽略掉??蛇@是夜間,它在變大,并且凸顯著,持續(xù)著,讓人不能忍受。我站在這里,馬桶的這種現(xiàn)狀一定有了很長時間。所以,這里的空氣有別于另外的房間。有些陰濕,涼涼的。像是某一個洞穴,洞穴里面有壁漏?
以壁漏來記時。
這是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衛(wèi)生間更為舒適。我就像是在害痢疾,拉肚子,不得不老往這兒跑。在這里,我用力呼吸,涼絲絲的空氣吸進肺里,就像是在大口大口地喝水。
當我轉過身來,女人正站在那里。衛(wèi)生間和客廳(放飯桌的那間屋子)連著一截內走廊,有點類似封閉陽臺。它的外層是大塊的鋼架玻璃,女人站的部位更陰暗一些。她披散著頭發(fā),正面呈逆光。玻璃窗上的微弱光線打在她臉上。她的樣子總體上可以說是幽怨,也可以理解為責備。她把兩條手臂交叉在胸前,小臂光裸著,皮膚表層是暗黃色,或褐色。
你還在想這件事。她說。
哪件?
電話,你還在想是誰打了電話?
我沒想。但既然她又提到了,我便裝作在想。是不是王麗容?
這時候,女人忽然哭了起來。她無聲地啜泣著,用手蒙住臉。接著,她的頭用力一甩。我覺得這是她非常激烈的一個動作。之前她一直很溫順,動作的幅度也小,習性近似于貓科動物。而現(xiàn)在,她的頭甩了一下,又甩一下。隨著頭部在甩動,她的頭發(fā)發(fā)出刷拉刷拉的響聲。不要提她,女人哭著說,我跟你說過多少回,永遠不要在我面前提到她。
抽水馬桶還在嘀嗒,人很容易習慣。一習慣,這聲音就沒有了。女人表示同意。她又補充了另一個意思:或者你忘記。你一忘記,它也就不存在了。
我們重新躺下。幾乎可以說是和解。
我不知道能不能說到陳火強,我試探了一下。我說陳火強請我喝酒了。
他總是請你喝酒。
女人聲音很小,已帶有睡意,基本上比較平和。他是個好人,他相信能幫你恢復記憶,像他那樣的好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多了。
我想了想,好像是的。我接著說,他不停地說到劉立希。
女人抱住我,從背后,她的身體明顯在發(fā)抖。剛才的睡意消失了,肌肉一下子處于緊張狀態(tài)。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是吧?永遠永遠地過去了,是不是啊你說?
她的恐懼通過身體傳導給我,她在收縮、僵硬。好像在攀援??嚨綐O限。這持續(xù)了好一會兒,之后徹底松弛,給人以完全放棄的感覺。她的身體再一次柔軟,或者說軟弱。即使是她的腳掌,也呈現(xiàn)出海綿的形態(tài),這可真讓人憐惜。
真的,已經(jīng)過去了。女人強調說。
我沒做聲。是的,我記得我什么也沒說。
無論你做過什么,我都不計較。女人呢喃著,我們是要在一起過一輩子的人。
一輩子多長啊,我心里想。
早晨,我走在鐵道上。我必須走上去,這一場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背后或前面,是火車站(南站?。D抢铮寺暥Ψ?。順著一個方向,可以走到北京,另一個方向到廣州。當然,在北京和廣州之間還有其他一些城市。這條鐵路就像一根藤子,大大小小的城市像瓜果一樣掛在上面。我隨便選擇一個方向,往哪里走都是一樣的。
在南站,有很多人(南站總是這樣)。他們是旅客、小偷、娼妓和警察。各種小推車,裝著吃食、報紙、地圖以及飲料。有幾只警犬在人叢中穿來穿去,可能是在搜尋毒品販子。我現(xiàn)在和南站已有很長一段距離,它在我后面。我走在鐵軌中間,踩著枕木。一步踩一格枕木有些小,踩兩格又有些大,我必須盯著下面。有時候踩一格,然后踩兩格。遠遠望去,我的身體歪歪扭扭,像是走在沼澤地帶:謹慎、細致,一步一探。有人在路基上撿煤,他們要撿回去做煤球。另一些人坐在旁邊,看樣子在休息,或者等著過路的運煤車。我和陳火強去喝酒時,應該見過他們中的某一位或某幾位,那時候他們正在回家。
路上丟滿了火車的遺棄物。飲料盒。方便面袋。卷筆刀。紙牌和香煙。我甚至還看到了幾只沒用過的安全套。它們軟軟地搭在枕木的螺栓上,被雨水沖刷。我背著簡單的行裝,疲憊而悠閑??瓷先ノ沂且幻眯姓?,或者正在這兒散步。
置身在更大的視野里,隨著鐵路往前延伸,我的身影將越來越孤單,孤單而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