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慶
巷子口上之前有座教堂,那還是解放前的事。解放的時候縣政府收來做了食堂,后來做了婦幼保健院。前不久也不知咋回事,突然間又改回來做了教堂。每到周末,就有唱詩班的人在里面唱誦圣歌。教堂內(nèi)部據(jù)說已粉刷一新,外面的墻體則陳舊斑駁,墻縫里長著苔蘚和零星的爬藤植物。老房子結(jié)實,信眾們說有主保佑,即使遇著七級地震也不會坍塌。我說的這地方是馬坊街付家巷,我就住在巷子里面,我的鄰居是個畫家。
“等我那幅畫畫好了,我也要信教?!惫惹镲L(fēng)說,“總有一天,我也要走進(jìn)去?!惫惹镲L(fēng)望著教堂,一臉神往。很多人都開始信教了,那些久病不愈的人,希望信教能幫他們減輕疼痛。做生意的人。成功者和失敗者。小三。失去了方向和躊躇滿志的人。黑道上殺過人的人。官員家屬。還有在外頭行過騙發(fā)了財然后又回縣城定居的人。他們走進(jìn)教堂,等到從里面走出來,他們的臉色忽然間都有些神秘莫測。
“你真這樣想嗎?”我問谷秋風(fēng)。我穿著短袖衫,趿拉著拖鞋,悶熱的夏季巷子里沒有一絲風(fēng)。
谷秋風(fēng)沒搭理我,一扭身進(jìn)了屋子。
我這人無所事事,整天待在家里。先前我有份職業(yè),父親把我安置在電力局,那時候父親還活著,還在唱戲。他朋友是電力局施工隊的隊長,我被他收留了,每天到野外爬電線桿子,在高空干活。很多人都以為電力系統(tǒng)全是肥差,沒想到還有做苦力的。有一天我從空中摔下來了,那天剛好有只鳥兒從我耳畔飛過,我突發(fā)奇想,想要抓住它,一揮手就掉下來了。我掉下來跟揮不揮手其實沒多大關(guān)系,原因是我的安全帶斷裂了。但是我并不知道它斷了,以為還是好的,事實上它已經(jīng)斷掉了大半部分,只剩下一點點筋子牽連著。我還蒙在鼓里,所以照常爬了電線桿子。這一摔命保住了,腿卻摔瘸了。單位給我辦了病休,我不再上班,待遇照舊,每月工資他們一分不少打在我卡上。待在家里時間長了也挺無聊,我沒事盡鉆研廚藝,跟著書本上的菜譜學(xué),跟電視學(xué),變著法兒做菜。侯艷玲夸我菜做得真好吃,我們夫妻倆因此都成了吃貨,一邊吃一邊對著桌子上的菜肴品頭論足。不出三年,我就變成了死胖子。
自從我病休以后,我們的家庭結(jié)構(gòu)就和別人家不一樣。我雖是男人卻只能主內(nèi),侯艷玲主外。她在超市上班,是收銀員。因為職業(yè)關(guān)系,她的手指練就得無比靈巧。我們做愛的時候,她雙手在我身上滑動,我覺得她好像遠(yuǎn)不止十個手指頭。這當(dāng)然是錯覺,但是因為靈巧,我便覺得她比別的女人手指頭多出了好些。她對我的那次空中墜落充滿感激,正是因了那次事故,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宅在家里。后來施工隊招收了很多農(nóng)民工,我的那些正式工同事紛紛做了小組長或監(jiān)理什么的??傊?,他們都不爬電線桿了,爬電線桿的活都由農(nóng)民工去干,他們一個個全站在電線桿下指手畫腳就行了。如果再晚幾年不出事,我也會和他們一個樣。他們有的做了小組長,有的成了賭徒,有的成了嫖客。侯艷玲寧愿我摔成瘸子,寧愿我吃成個死胖子,也不想我變成他們那樣。但是我們也有我們的問題,我們不能生育,想要孩子,卻生不出來。侯艷玲喜歡寶寶,做夢都想做母親。一開始她以為是我的原因,對我大呼小叫,蔑視我,不拿正眼瞅我。查來查去發(fā)現(xiàn)原因在她身上,侯艷玲這才無話可說。不過呢,她也正式開始主外了。她身上越來越有男人味了,在外應(yīng)酬,喝酒,賭博。不能生孩子讓她徹底自暴自棄了,或許也為她提供了某種便利,即使她給我戴上了綠帽子,至少也不會擔(dān)心懷上別人的種。
侯艷玲很少歸家,偶爾回來我也能從她身上聞到濃重的酒味。她大著嗓門說話,告訴我牌桌上的輸贏和趣聞。我不關(guān)心那些東西,沒事我只管往谷秋風(fēng)家里跑。谷秋風(fēng)正在畫一幅名叫《火鳥》的巨型油畫,這幅畫他差不多已經(jīng)畫了三十多年,或者用谷秋風(fēng)的話來說,他一生下來就在畫這幅畫。他說,“一個人一生能畫一幅杰作就夠了。”
“你明白嗎?”他指著我說,“一幅偉大的畫。”
谷秋風(fēng)所說的那幅偉大的畫一直沒能完成,他也不讓我看他正在畫的那部分。那幅畫已經(jīng)完成的部分和正在畫的部分都用寬闊而又厚重的黑布遮蓋著,在他畫的時候才會掀開黑布。但是我從沒親眼看見他畫過,他說他在構(gòu)思、冥想、打腹稿。谷秋風(fēng)永無止境地向我描述畫中的景象,他說,在烏黑的天空,黑云翻滾,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一只鳥像閃電一樣穿云而出,它在燃燒,炸裂。燃燒的火光瞬間照亮天空,照亮了整幅畫。但仍然是黑暗的底色,那鳥叫嘯著,吶喊著。它拍打著火的翅膀。生命或者死亡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肉體焦糊的味道。但是它沒有墜落,不下沉,它繼續(xù)上升,向著黑云撞擊。這時它迸散開去。那團(tuán)火光碎裂飛濺。鳥的翅膀、羽毛、皮膚、肉塊和尖硬的喙像流星雨一樣飄飄灑灑。
說到腹稿,谷秋風(fēng)連眼珠子都變得通紅,仿佛他的眼睛也在燃燒。我聽得一愣一愣的,看來人家早就胸有成竹,只等著畫出來。這畫面我聽過好多遍了,我想他都爛熟于心了。
“我一輩子只打算畫這一幅畫?!惫惹镲L(fēng)說?!翱梢匝?,”我說,“能畫好一幅畫就不得了啊?!薄八琅肿樱阏J(rèn)為我能畫好嗎?”“能,只是聽你說我就知道你能畫好?!薄白屇銖碾娋€桿上掉下來的那只鳥是只什么
鳥呀,你看清楚了沒有?”這問題谷秋風(fēng)問過我好多次了,他為什么一直糾結(jié)這個?!拔也挥浀昧恕!蔽艺f。我真不記得,也許當(dāng)時它從我耳畔飛過時我
看清楚了。但是我墜落之后就不記得它的模樣和顏色,也不知道是只什么鳥。
谷秋風(fēng)很沮喪,他的情緒衰敗得很快,一落千丈。“我要親眼看到一只鳥燃燒的樣子,這樣我才能畫出那幅畫的最后部分?!?/p>
“你腹稿中的那只鳥,或者說你想象中的那只鳥,你要看到它真正燃燒才能畫出它嗎?”“是啊,我要親眼目睹。”“但是,它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想抓捕一只鳥?!睘榇?,谷秋風(fēng)腰間常年掖著一只銀白色扁平
的壺。壺是金屬材質(zhì),要么是鋁要么是不銹鋼,具體是什么我也分不清。那東西很多人都會以為里面裝著酒,沒錯,它不就是扁平的酒壺嗎?不裝酒裝什么。事實上并非如此,谷秋風(fēng)的酒壺
里裝著汽油,這可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大家都把谷秋風(fēng)當(dāng)成酒鬼了,我靠,酒不離身。但那不是酒,他別出心裁把汽油別在腰上,為的是在某一天捉到一只大鳥,然后把壺中汽油淋到鳥的身上,再咔嗒一聲拿打火機(jī)點燃它,燃燒的同時將它放飛。谷秋風(fēng)就想這樣,他要看著一只著了火的鳥兒撞擊天空。那是他心中的夢想,不看著一只鳥在眼前焚毀,他就畫不出《火鳥》。
帶著酒壺四處亂晃的人,多半是酒瘋子。如果帶著汽油到處跑,是不是更危險?谷秋風(fēng)拍打著腰上的銀壺對我說:“死胖子,可惜我這汽油還從來沒派上過用場?!?/p>
我是死胖子,可這是我摔壞之后才搞成這樣的,以前我還不胖。我聽說脂肪特別容易燃燒,屬易燃品,于是看到谷秋風(fēng)腰間的汽油我就不寒而栗,總覺得那是不祥之物,比炸彈還令人恐怖。若是淋到我身上,隨便碰到一點火星我就死定了。我還從網(wǎng)上看到過多起拿汽油毀容的事,情變或討債,多了去了。谷秋風(fēng)不是瘋子又是什么?可我不能這么怪他,他的本意不是要去害誰。簡單點說吧,畫家谷秋風(fēng)很早以前就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捕鳥的人。他每天都要往外面跑,到林子里去捕鳥。天氣好的時候,或者即使刮著大風(fēng),只要不下雨,他都要出去。他背著一只很大的包,里面裝滿捕鳥的工具。有繩索、漁網(wǎng)、布袋子。還有強(qiáng)力粘劑、食物誘餌以及電子合成的鳥鳴聲音,總之應(yīng)有盡有。這么多年下來,我懷疑谷秋風(fēng)成了一個捕鳥的高手,差不多也算是老手了。他熟悉鳥的各種屬性,甚至我懷疑他還精通鳥的語言,但是他從來也沒捉到過他想捉的鳥。挫折并沒有妨礙他繼續(xù)往林子里跑,就像小攤販按時出攤一樣,谷秋風(fēng)一有空就跑到林子里去了。他用繩套結(jié)成各種迷魂陣,然后找個地方安靜地坐下來守網(wǎng)待鳥。
有一段時間侯艷玲經(jīng)常喝得酩酊大醉,她一喝醉就找我吵架。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無非是想故意激怒我,好讓我暴打她一頓。我打她,她嚎啕大哭,這樣她可能會好受一些。可是我偏不打她,我以溫和的忍讓繼續(xù)折磨她。你不就是要墮落嗎?你墮落好了,我不管。等到她清醒的時
候,她又會無比羞愧,認(rèn)真地跟我商量抱養(yǎng)孩子的事情。她打算抱養(yǎng)一個吸毒者的孩子,那男人吸毒,他老婆也吸,她想把他們的孩子抱回來。我對此不置可否,一個嗜酒女人她所有的建議大概都是說說而已。事后證明我是正確的,侯艷玲的抱養(yǎng)計劃并沒有下文。
這世上過得不好的人很多,也就是說我在家里過得也不好。于是我往林子里跑,去找谷秋風(fēng),看他怎么捕鳥。谷秋風(fēng)不動聲色地坐在墳堆上,如果把林子當(dāng)成池塘,這家伙無疑就是個陰險的垂釣者。他極其老練又極有耐心地守在那兒,由他親手編織的那些捕鳥的網(wǎng)偽裝得好極了,它們隱藏在叢林里,他嘴上叼著煙卷,即使看到我來了也不動彈一下。
我挨著他坐下,我說:“我看不見你捕鳥的裝置?!?/p>
他不屑地?fù)u著頭:“你看不看得見有什么關(guān)系?!?/p>
“你整天就這么坐著不無聊嗎?就像個釣魚的人?!?/p>
“無什么聊,我在想著我那幅畫呢?!?/p>
“明白了,你坐著打腹稿,你永遠(yuǎn)在打腹稿?!?/p>
谷秋風(fēng)好像不愿意說這個,他把話題岔開了?!澳憷贤馓?,是不是侯艷玲又喝醉了?”
“沒關(guān)系,”我說,“我就是想出來晃晃,跟她喝不喝酒沒關(guān)系?!碧孤实卣f,我不想在外面扯我的家事。
“別厭惡侯艷玲,”谷秋風(fēng)沉思著,“她是你老婆,無論她喝不喝醉,無論她爛不爛她都是你老婆。世間能做你老婆的,或許就只一個女人?!?/p>
谷秋風(fēng)有過兩次婚姻,他這么說顯然有很慘痛的體會。他的第一個老婆仍然單身,現(xiàn)在成了有錢的商人。他的第二個老婆改嫁給縣醫(yī)院的一名外科大夫,她過得很糟糕,大夫有事沒事虐待她。她改嫁時還帶著跟谷秋風(fēng)生的兒子,谷小東跟著大夫改名叫吳小東。到底誰才是這世間能做他老婆的女人,谷秋風(fēng)沒跟我說過,他對自己的兩次婚姻諱莫如深。
“我沒厭惡她?!蔽艺f的是真話,我為什么要厭惡她?既然我不能安慰她,她依賴酒精又有什么錯。
“但是,我跟你說死胖子,等我畫出了《火鳥》,我要把這幅天價的或者叫無價的大畫留給谷小東。”
“他現(xiàn)在叫吳小東。”
“他就是谷小東。”
“你當(dāng)然會留給他,你不留給他留給誰?!?/p>
“那么,你知道我想捉到一只什么樣的鳥嗎?”
“不知道?!?/p>
谷秋風(fēng)又開始向我介紹他想要捉到的鳥。它必須是只大鳥,翅膀展開有半間屋子那么大。全身羽毛翠綠,不能有雜色。尖而長的喙,最好能有三到五尺長。爪子上的璞薄而堅韌,如果踏在雪地上,就像某種神秘徽章蓋下的印。人間會有這樣一只鳥嗎?谷秋風(fēng)堅信有,怎么會沒有呢?“我的生命中注定會有這只鳥?!彼荒苁侵黄接沟镍B,一只平庸的鳥被點燃被放飛有什么意思,我告訴你吧,一點意思也沒有。我承認(rèn)谷秋風(fēng)說得有道理,跟畫一樣,平庸的畫到處都是,有什么意思,一點意思也沒有。閑聊著,我慢慢看出了林子里的門道。谷秋風(fēng)鋪設(shè)的那些機(jī)關(guān),那些面向天空張開的網(wǎng)不可謂不精密。我這才明白,他不是沒捉到鳥,而是沒捉到他一直想要的那只鳥??墒怯袥]有那只鳥,那只鳥在哪里,誰也不知道。
暮色降臨,林子里變得昏暗。黯淡的光線帶來涼意,這種背景適合火鳥飛翔,飛翔的火光將天空無情地撕裂??墒枪惹镲L(fēng)捉不到那只鳥,哪來的火光!我們暫時安靜下來,傾聽著或者不如說尋找著某種根本不存在的聲音。
過了會兒,我才說:“捕鳥的日子不容易啊,也挺寂寞?!?/p>
“別說這種話,好像我很可憐?!?/p>
“我沒那意思?!蔽亿s緊說,我覺得我可能傷害到他了。
“我不寂寞,我一點也不寂寞?!惫惹镲L(fēng)說,“你知道我坐著的這座墳里埋著什么嗎?你肯定不知道,可是我知道?!?/p>
“看上去是座新墳?!?/p>
“是啊,是新墳。你沒來的時候,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就和里面的鬼魂聊天,等著那只大鳥落入我的網(wǎng)中,同時我也沒閑著,我跟鬼魂說話?!?/p>
我有些詫異,持續(xù)不斷的挫敗感會讓人不自知地沉溺于幻想,或自言自語。那些疑神疑鬼相信有陰間存在的人,大多是些倒霉蛋。問題是當(dāng)他自言自語的時候,他自己不會以為那是自言自語,他以為他正在和什么對話呢,因此也會說得特起勁。谷秋風(fēng)會不會就是這種倒霉蛋?但谷秋風(fēng)堅定地?fù)u著頭,他確信他不是這樣。跟幻想沒關(guān)系,他說。接著,他詳細(xì)跟我講述了墳?zāi)估锏墓适隆?/p>
這墳?zāi)箍粗m小,里面卻埋著兩個人。不是一男一女,也沒有什么殉情故事。就是倆男人,鐵血兄弟,一個叫董金良,另一個叫牛忠義。兩人都是農(nóng)民工,他們死于討債,不單單討他們自己的債,也是在替一幫兄弟出頭。一百多人一整年的血汗錢桂老板就是壓著不付,傳說桂老板黑白通吃。董金良死活咽不下這口氣,鬧個魚死網(wǎng)破也要把兄弟們的錢討回來。牛忠義如影隨形,寸步不離地追隨董哥。兩人花樣想盡了,桂老板偏偏軟硬不吃。董金良只有祭出最狠的那一招,他在自個身上纏滿炸藥,向桂老板撲去。跟你同歸于盡,要我的命也要你的命,有錢人把命看得最珍貴,他不會不怕這個。這是董金良的計劃,本以為設(shè)計得天衣無縫,事實上并非如此。
那天,董金良在桂老板冬季別墅的大鐵門前攔截他。桂老板回來了,替他開車的是姓楊的保鏢。楊保鏢年少時在少林武術(shù)學(xué)校學(xué)過幾年,武功十分了得。董金良打算等桂老板下車之后再猛撲上去揪住他,摟緊他,然后以身上的炸藥威逼他還債。以前到了家門口桂老板都會下車,他要走幾步,享受狼狗沖出來迎接他的快感。保鏢則呵呵地笑著,慢悠悠把車開進(jìn)鐵門去。但是這一回桂老板沒下車,車也沒停,悄無聲息地往前滑行著。董金良于是自亂了陣腳,他臨時改變主意,伸開雙手?jǐn)r在車前面,阻止車前行。他相信身上的炸藥能嚇唬住桂老板,至于那條兇狠的狼狗,守在一邊的牛忠義足可以對付。
車被逼停穩(wěn)了,一側(cè)的車窗玻璃搖下。楊保鏢認(rèn)識董金良,他探出頭來吼道,“媽的董金良,還不快點給老子滾開,扯個么鳥蛋?!?/p>
董金良扒開衣襟,露出胸前腰間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恼ㄋ帯K湫χf,“有本事你撞我呀,我死便死了,也要炸你個車毀人亡?!?/p>
看到炸藥,楊保鏢全身的武功全廢了,他驚慌地望著桂老板。桂老板坐在副駕座上,此時他氣定神閑地說:“撞上去。”
“有炸藥,”楊保鏢說,“一撞就炸。”
“我說撞上去。”
楊保鏢哆嗦著。桂老板說,“算了你讓開,我開吧。”
到底練過武功,身輕如燕,楊保鏢像是會漂移,瞬間就從駕座上翻越到后排座位上去了。桂老板猛轟油門,徑直往董金良撞去。董金良對此毫無防備,牛忠義卻看得真切。他看到了桂老板眼里的殺氣,涼嗖嗖的光芒。他沖上前去拉扯董哥,走吧走吧,我們斗不過人家。拉開董哥,或者至少也要推開他。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桂老板不光把董金良,連帶著把牛忠義也卷在輪下,死命一撞。桂老板的車結(jié)實著呢,大鐵門也結(jié)實,轟隆隆撞在一起,鐵門都給撞飛了,那一撞并沒有發(fā)生爆炸。谷秋風(fēng)說,“你想想看,董金良和牛忠義還有命么?”
我從林子里走出來,我要走回去,步行回家。林子邊上有塊池塘,水面長滿了浮游植物,在月光下面植物呈現(xiàn)出鐵銹紅色,它們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紋絲不動,看著就像是哪所學(xué)校里的操場,鋪著緊硬的鐵銹紅的跑道。我以前從這里走過,知道是池塘,這會兒卻怎么看怎么像是操場。我鬼使神差地想踏上去跑幾圈,伸腳往前走去,撲通一聲掉入水中。涼水讓我激愣著清醒過來,我渾身披掛著鐵銹紅的浮游植物爬上岸來,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樣子狼狽極了。走在路上,我又想起谷秋風(fēng)講的故事,原來董金良身上纏著的炸藥是假的,它壓根就炸不了,是用來嚇唬桂老板的。桂老板怎么就不害怕呢?奇怪!他是不是事先已知道炸藥有詐?是的,谷秋風(fēng)說他一定知道。那么他是怎么知道的,誰告訴他的?
董金良和牛忠義被撞死,桂老板不需要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因為董金良的確攜帶有炸藥,哪怕是假炸藥,至少他自己聲稱是真的。桂老板并不知情,他在不明朗的情況下,面臨著事實上的生命威脅,那一撞當(dāng)然是正當(dāng)防衛(wèi)。即使民事方面的糾紛,也有司機(jī)楊保鏢頂著。楊保鏢把事?lián)聛砹?,他堅稱是自己冒死撞上去的。他說,“媽的拼啦,我閉著眼睛一咬牙就撞了?!惫鹄习褰o董家牛家分別給了一筆錢,畢竟人沒了,給錢是人道主義撫恤,并不意味著承擔(dān)責(zé)任。死者討要的那一百多位兄弟的薪資,桂老板也分期分批支付給他們了。谷秋風(fēng)說他們的目的還是達(dá)到了,只不過要了兩條人命,人們感念兩人的兄弟情義,把他們合葬在一起。
“這便是倆男人合葬的原因?!?/p>
原來這樣啊,誰不知道桂老板,他是我們幸??h里的大老板,搞建筑起家,產(chǎn)業(yè)蔓延到其他領(lǐng)域。侯艷玲在里面做收銀員的大地超市,也是桂老板旗下的賣場。桂老板是個大善人,他后來也信教,我經(jīng)??吹剿哌M(jìn)教堂。教堂就在我家旁邊,他進(jìn)去之后,他的那些保鏢就守在教堂外面。有時候是楊保鏢,有時候是別的保鏢,他們循規(guī)蹈矩地待在某個角落里。
那天撞死董金良牛忠義之后,桂老板回來責(zé)罰了楊保鏢。他說,“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腿軟,沖不上去,你叫我如何信得過你?!”
楊保鏢承認(rèn)有問題,但他又表示,他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好歹也在少林武術(shù)學(xué)校練過。但他看到了炸藥,再好的武功也拼不過那東西。桂老板就罵他狡辯,“你媽的真炸藥假炸藥我還不清楚,叫你撞你退縮什么?往后是刀山是火海我一聲令下,你也得給我上?!?/p>
“好,我上?!?/p>
桂老板剛洗完腳,他把腿抬起來。楊保鏢趨向前去,抱住他的腳,細(xì)心地吮他的腳趾頭。這也是谷秋風(fēng)告訴我的,他說只要保鏢做錯了事,桂老板就要罰他們吮腳趾頭。桂老板一邊享受,一邊哼哼嘰嘰地說,“這是為了讓你們多長點記性?!?/p>
“回去吧,”我勸谷秋風(fēng),“看來一時半會也不一定就能捉到那只鳥?!?/p>
“你先走吧,”谷秋風(fēng)說,“我再守守?!?/p>
我就走了?;氐郊?,侯艷玲還在喝酒,她自斟自飲??粗?,她哈哈笑著說,“死胖子,你怎么穿著迷彩服回來了?”
我說:“我掉進(jìn)水里了。”
“怎么會掉進(jìn)水里呢?”
“我以為那是跑道?!?/p>
“你太天真了死胖子,”侯艷玲豎起一根手指說,“跑道哪會在水里。”
“可我看不見水,我看到的就是跑道?!?/p>
說著,我進(jìn)到洗手間去沖澡,把侯艷玲所說的迷彩服全都沖掉。沖完澡人舒服多了,我準(zhǔn)備去睡覺,侯艷玲又追到臥室來。她要我也喝上一杯,我不喝。她說,“喝吧,喝完酒你會變成另外一個人?!?/p>
侯艷玲一直想變成另外一個人,所以她總在喝酒。對自己這個人不滿意,就想變成另外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真好。太他媽憋屈了,可是變成另外一個人有那么容易嗎?比如侯艷玲,她本來生不了孩子,喝完酒就能生嗎?我也想變成另外一個人,做死胖子有什么好!不過我信不過酒,我把侯艷玲遞過來的酒推開了。
“那么,你能不能和我說說你父親?”
又來了,侯艷玲一喝上酒就會和我糾纏我父親,沒完沒了。我父親的事全縣人都知道?!皠e提他,”我說,“喝你的酒去?!?/p>
“你父親愛著的女人到底是吳小竹呢,還是虞金釵?”侯艷玲歪著腦袋問我,順勢把手上的一杯酒又倒進(jìn)喉嚨。
這是我的錯,有一天我跟侯艷玲提到了虞金釵,她居然總記著。我為什么要提虞金釵呢?她不過是一張發(fā)黃的紙片兒。
我父親從前唱戲,母親也是。父親唱小生,全縣的女人都迷他。母親唱花旦,也迷倒過全縣的男人。兩人是縣劇團(tuán)的臺柱子。誰也沒想到我父親竟會愛上跑龍?zhí)椎膮切≈?,吳小竹其貌不揚(yáng),人長得還有點丑。臺柱子怎么會跟跑龍?zhí)椎慕巧蒙夏兀豢伤甲h了。父親的戲迷都很憤怒,他們指責(zé)他糟賤了自己,同時抬高了吳小竹。他不僅羞辱了全縣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同時還羞辱了她們心中的偶像。母親的戲迷同樣憤怒,他們認(rèn)為父親搞破鞋搞得太低級了,太沒水平了。母親這樣的女王他不碰,偏要去找吳小竹那樣卑賤的奴婢。但是當(dāng)事人并不這么想,父親也好母親也好還有吳小竹,他們?nèi)齻€人在劇團(tuán)里和睦相處,吳小竹甚至還成了我父母親共同的朋友。父親在團(tuán)長和導(dǎo)演面前提攜舉薦吳小竹,讓她出演主角。團(tuán)長礙于父親的情面,答應(yīng)他試試看,如果不行再退回去。但是奇跡發(fā)生了,跑龍?zhí)椎某笈訁切≈褚坏┭萆现鹘?,立馬煥發(fā)出光彩,竟比我母親演得還要好。所有人都猜測是我父親的原因,他在暗中指導(dǎo)她。因了父親,吳小竹也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由黯淡無光變得光芒四射。
當(dāng)時,這是一樁不斷被談?wù)摰某舐?。人們不明白三個人在一個單位天天碰面會怎樣,事實上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難堪和不適,外人想看到的爭風(fēng)吃醋和吵鬧也從沒發(fā)生。劇團(tuán)里現(xiàn)在有了三個臺柱子,吳小竹也成了名角。我母親后來死于心臟病,父親晚她四年死于相同的疾病,也是心臟要了他的命。父親比母親多活了四年,很多人以為父親會娶吳小竹。但是他沒娶她,她也沒離異,他們?nèi)匀槐3种磺宀话椎那槿岁P(guān)系。有關(guān)我父母親跟吳小竹的情感糾葛,人們也只能了解這么多。我不一樣,我有機(jī)會知道得更多。因為母親死的時候我已經(jīng)十七歲,大體上懂事了。她知道自己活不長久,專門找時間跟我談了父親的事。她說,她跟父親兩人共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那秘密便是:吳小竹雖是個平庸無奇的尋常女子,卻有虞金釵魂魄附體。吳小竹獨處的時候一招一式、神態(tài)腰身像極了虞金釵。母親有一天看到了,興奮地指給父親看,兩人怕驚擾了她,站在遠(yuǎn)處悄悄看著。虞金釵的名字我知道,她是兩百多年前一個有名的清朝戲子,父母親和他們的同行都極推崇她,將她敬若神靈。我很小就見過虞金釵的圖片,發(fā)黃的紙片,畫像端莊,兩只手悠閑地擱在膝蓋骨上。她是我們家神一樣的人物,怎么突然就在吳小竹身上附體了呢?“她還魂了,”母親說,“虞金釵的魂還在吳小竹身上?!钡菂切≈褡约翰恢溃詾樗€是吳小竹。她是吳小竹沒錯,事實上她還是虞金釵?!皠e人看不到,只有我和你爸能看到?!?/p>
如此說來,我父親和吳小竹沒有私情。他愛著的女人也不是吳小竹,而是虞金釵?;蛘呷怏w上是吳小竹,魂魄上卻是虞金釵。我父親擁著吳小竹的身體,卻想象著在和虞金釵同眠,他為此熱淚盈眶。每一次偷情,父親都要告訴母親。他告訴她細(xì)節(jié),告訴她他的感受,母親聽得大哭,她容忍父親這么做。那段時間他們的演技一塊兒長進(jìn),這都得益于父親跟虞金釵的神交。
“我父親愛的是虞金釵?!蔽倚钠綒夂偷鼗卮鸷钇G玲。
“可是在你父親活著的時候,沒有虞金釵這個人。她是清朝的戲子,活在清朝,死在清朝?!焙钇G玲決絕地說,“所以,你父親——也就是我公公他進(jìn)入的身體只能是吳小竹?!?/p>
“肉體是吳小竹的,魂魄是虞金釵?!?/p>
“還魂了,前朝的魂魄還到今世的人身上?”
我說:“他們唱戲的人相信這個。”
侯艷玲又喝下一杯酒?!澳敲次椰F(xiàn)在是誰?我不想做侯艷玲,也想有個前朝的魂魄附體?!?/p>
父親死后,吳小竹像是突然被打回了原形。她回歸到黯淡無光的本色,演技糟糕透頂,慘不忍睹,只能重新回去跑龍?zhí)?。吳小竹對此也無異議,她像是終于從一場深夢中醒來,呆頭呆腦,別人吩咐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于是在劇團(tuán)也待不下去了,轉(zhuǎn)到城關(guān)鎮(zhèn)一所小學(xué)去教音樂。這倒不錯,也合她慢騰騰的性格。干了幾年吳小竹退休了,她是個樂觀長壽的老太太,晚飯后堅持在街邊跳廣場舞。她也信教,那是后話。
“別鬼扯了,你是不是想找個能生孩子的女人附體???”我說。
“你能不能對我好點死胖子?”
侯艷玲說著就坐在地上哭起來了,她一只手拿著酒瓶子,另一只手拿著酒杯。
她這樣子我實在看不下去,我懶得理她,直接就去床上睡了。
我睡得很沉,半夜才醒來。喉嚨干極了,像是聲嘶力竭地呼喊過,我起床找水喝,趴在水池上就著自來水管咕咕咚咚喝了一大通。然后我抹了抹嘴上的水沫,稍微舒服些,可是我沒看見侯艷玲。床上沒有,沙發(fā)上沒有,地板上也沒有。我又分別去廚房和洗手間看了看,都沒有。從前她喝醉了常躺著或蜷著的地方都沒看見,侯艷玲不在,深夜里她會去往哪里呢?我有些著急,打她電話,像我直覺中所預(yù)感的那樣,侯艷玲的電話果然關(guān)機(jī)了。衣帽架上也沒了她背著的包,看來她是有意跑掉的。既然這樣,我肯定找不著她,算了吧,我也沒必要去找她。
因了這個變故,我再也睡不著,全身冒汗,被子上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餿味。死胖子都愛出汗是吧?我就是。靜下來仔細(xì)回想,我并非自己醒來的,而是從一場夢里直接逃竄出來了。自己醒來跟從夢中逃出來是不一樣的,這之間有很明顯的區(qū)別,區(qū)別到底在哪里,我這會兒不說。反正那是一場奇異的夢,可能臨睡前侯艷玲跟我談過還魂的事情,我因此夢到了魂魄。說起那場夢,真是一言難盡。我父親一點也沒變老,還是小生模樣,他附在我耳邊神秘兮兮地把一種古老的還魂術(shù)傳授給我。傳授完畢,我父親飄然而去。世上的確有還魂術(shù),并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上,這門技術(shù)可以召回幽閉在陰間的靈魂,寄寓到活體身上。偏門,詭異,像趕尸那樣有技術(shù)上的操作性。于是這個活人變成了衣服,讓那個死人穿著?;蛘哌@個活人變成了房屋,里面住著那個死人。死者成了租戶,活人則是房東。
這么說應(yīng)該講清楚了,我于是打開了谷秋風(fēng)坐著的墳?zāi)梗@當(dāng)然是那個我剛剛逃竄出來的夢。就像掀開器皿的蓋子一樣,墳上的那棵消息樹即是手動搖柄,我搖晃著它,墳?zāi)沟纳w子徐徐往一邊挪開。有點像藏寶洞穴,一下子云霧繚繞。董金良和牛忠義在里面,他們跟鄉(xiāng)村屋頂?shù)拇稛熀芟嘞?,成了淡淡的銀白色,像是牛奶。蓋子掀開,他們裊裊溢出。谷秋風(fēng)跟我說過,那是一對冤魂,比親兄弟還親的俠義之士。我學(xué)會了還魂術(shù),馬上就想到了他們,他們在世間過得不好,過得太他媽糟糕了。我要把他們召回來放在活人身上,讓他們過些好日子??墒遣僮鬟^程中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偏差,其實這也怨不得我,我父親只傳授給我還魂術(shù),卻沒有告訴我具體的定向技術(shù)。或許我父親也不懂,當(dāng)然我也沒機(jī)會再去詢問他。他早就死了,我沒辦法找到他,只有等他來找我。簡單點說吧,我只能把他們放出來,至于他們將要寄寓在誰的身體內(nèi),我完全無法掌控。即使在墳?zāi)估?,董金良和牛忠義也緊緊地?fù)Пг谝黄?,他們絲絲入扣地纏成一個線團(tuán)。但在溢出墳?zāi)挂院螅铱吹侥侵痪€團(tuán)分成兩股煙霧飄入人間。
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像兩只毫無方向感的鳥兒落上兩根枝頭,董金良竟然一頭栽進(jìn)桂老板的身體里邊去了,牛忠義則進(jìn)入了楊保鏢。媽的你說怪不怪?閑話就不用說了,說那么多閑話干嗎,總之兩人在身份上突然間有了巨大的差異。以前都是農(nóng)民工,一同去討薪,一同赴死。現(xiàn)在終于分出了高低,一個在上一個在下。身份層級那可不是好玩的,上面的人隨時可以搞死下面的人,下面的人只能認(rèn)命。這會兒不是在說桂老板,也不是在說楊保鏢,說的還是董金良牛忠義。這兩人在我面前吵起來了,他們不停地在我耳朵里聒噪,在我心臟里蹦跶。也就是說董金良和牛忠義割袍斷義,反目成仇了,他們當(dāng)著我的面拔刀相向。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到我這里來吵鬧,可能是我放出來的緣故吧。他們吵得非常厲害,相互指責(zé),用最惡毒的話彼此詛咒。牛忠義說媽的我憑什么給你做保鏢,給你開車。憑什么你搞女人,我只能給你守門。憑什么?錢都讓你掙了,我憑什么只能像狗一樣跟著你?憑什么,我要給你吮腳趾頭,你怎么不吮我的?牛忠義他不服氣,我好歹也是你兄弟啊。董金良也不是省油的燈,此一時彼一時,媽的你現(xiàn)在就是我手下,我仆人。想干嗎?你想造反?不是我教育你,你給我說說看,凡是造反的人哪一個落了好?我對你已經(jīng)夠可以了。不想搞?不想搞你可以辭工啊。我告訴你,想給我做保鏢的人那可是排著長隊呢。以前是兄弟咋的,就算以前是兄弟現(xiàn)在我發(fā)達(dá)了,你也得聽我的。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后來就打起來了。你見過兩個鬼魂打架么?我這下算是見識了。他們死命拼殺,這可是你死我活的事。牛忠義弄死董金良,是要奪取桂老板那塊陣地,他要奪權(quán)做桂老板。董金良拼死抵抗,決意弄死牛忠義,也無非是要守住桂老板這塊陣地,繼續(xù)掌權(quán)做桂老板。
我對他們的想法了如指掌,但鬼魂是弄不死的。活人可以你把我弄死我把你弄死,鬼魂不行。本來他已經(jīng)活生生地把另一個腦袋砍下來了,我看見一團(tuán)頭顱形狀的煙霧滾落在地。不大一會兒,它又從地上彈起,安穩(wěn)地飄回到那只脖子上??雌饋韮扇舜虻檬謶K烈,其實就是兩團(tuán)煙霧分散聚合。我看得眼睛生疼,就像電腦里的游戲。董金良在下毒手,他像打開抽屜那樣,猛一下撕開牛忠義的胸腔。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里面空空如也,牛忠義沒了腎,沒了肝臟。牛忠義也不手軟,他也連續(xù)打開董金良的抽屜。我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秘密,董金良的腎和肝臟也不見蹤影。
哪怕只是鬼魂,我也對殘缺懷有恐懼。正是這時候,我從夢境中逃竄出來了,到水池邊找水喝。我不是醒來,是逃出來的。找不到侯艷玲,我無聊地翻看手機(jī),這時一條短信跳出來,卻是谷秋風(fēng)發(fā)來的。
他說:“我沒多少時間了。”
我穿好衣服 ,來到鄰居家。谷秋風(fēng)屋門虛掩著,我一推就進(jìn)去了。他苦著臉,坐在矮凳上抽煙。那幅尚未完工的巨大的油畫就在他對面,仍然用黑布蒙著。
“你怎么這時候來了?”他問道。
我還沒回答,他馬上又問:“我想畫一幅偉大的畫有錯嗎?”
“沒錯,”我說,“你是一個有理想的畫家?!?/p>
他回過神來,痛苦地說,“可是最后幾筆我怎么也畫不上去,因為我捉不到那只鳥?!?/p>
“不急!”我安慰他說,“我睡不著,侯艷玲也不見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這個夜晚讓我害怕。剛好又看到你短信,我更害怕了。為什么會這樣?好像什么事情都不對頭?!?/p>
明明是安慰他,聽上去卻像是在訴苦。“沒什么不對頭,”他說,“我早晚要完成它?!彼麑χ欠嬵l頻點頭。
“好吧,你會的?!蔽艺f,“不過,現(xiàn)在我要問你另外一件事。我剛剛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董金良和牛忠義,我看到他們的身體里沒有內(nèi)臟?!?/p>
谷秋風(fēng)吃驚地看著我,“這個也能夢到嗎?”
“什么叫這個也能夢到?”
“我告訴你吧,事情是這樣的?!?/p>
接下來,谷秋風(fēng)又把那個故事的結(jié)尾講給我聽。原來,桂老板駕著越野吉普撞上董牛二人的時候,他們并沒有當(dāng)即斷氣。那種情況即便施救,也已然來不及,神仙都幫不上忙。這時有個民間醫(yī)療團(tuán)隊找到家屬,聲稱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愿意盡萬分努力試一試救人。他們這是在做善事,能把人救活再收費(fèi),倘若救不活人,一分錢不要。家屬聽信了他們的話,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唄,救得活救不活靠的是命。那些人接受了他們,兩人于是被拖進(jìn)一棟封閉小院,正是在那里,他們的活體內(nèi)臟被盜割,被倒賣。我直聽得頭皮發(fā)麻,脊骨里倒抽涼氣。
“竟然有這種事啊?!?/p>
“有啊,他們的器官才是緊俏貨呢。有需要,就會有供給。只要你出得起價錢,什么都能有。主刀的外科醫(yī)生在醫(yī)院里上班是人,到了封閉小院就變成了鬼?!?/p>
我小心翼翼地說:“好像你的第二任前妻就嫁給了一位外科醫(yī)生?”
“不要跟我說這個。”
谷秋風(fēng)很惱火,恨不得拿什么東西砸我腦袋。
“說說不打緊啊,未必是他?!?/p>
“你還說!”
我這才閉嘴,看來不能往下說。
谷秋風(fēng)說:“今天晚上我必須完成這幅畫?!?/p>
“為什么?”
“因為我時間不多了。”
我掏出手機(jī),“你短信就是這么說的,什么意思啊?”
谷秋風(fēng)沒理我,他進(jìn)到內(nèi)屋去拎出一只活雞。一只再平常不過的鄉(xiāng)村土雞,鮮紅的雞冠,雜毛。雞在谷秋風(fēng)手上很溫順,它和我一樣不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谷秋風(fēng)一手拎雞,另一只手從腰間摘下扁平的金屬壺。他把壺口塞進(jìn)嘴里,用牙齒咬著蓋子旋轉(zhuǎn),把它擰開。蓋子打開,我果然聞到了汽油味。谷秋風(fēng)把壺里的汽油淋到雞身上,他淋得很細(xì)致、小心,就像是在給這只雞施洗禮。我基本上猜到了他的用意,他對那只他想捉到卻永遠(yuǎn)也捉不到的鳥已經(jīng)絕望了,沒指望了。因此他想用這只雞替代它,就像內(nèi)心里的某個儀式,不舉行說不過去。必須有個儀式!可是這雞能和那只鳥相比嗎?那只鳥全身翠綠,翅膀展開有半間屋子那么大,五尺長的尖喙。天啦,眼前的雞卻是如此寒酸。
“死胖子你有福了,你將看到著名的火鳥燃燒、飛翔?!?/p>
我懷疑谷秋風(fēng)患上了某種病,哪兒不對勁,他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我對此毫無辦法。我提醒他說,“它不是那只神鳥?!?/p>
“它就是?!惫惹镲L(fēng)吼著說,“我當(dāng)它是,它就是!”
說著,谷秋風(fēng)熄掉燈,黑暗降臨到屋子里。我聽到咔嗒一聲響,火星閃處,淋上汽油的雞嘭地一聲點燃了。谷秋風(fēng)把它扔在地上,他可能以為它要沖天而起??墒请u蜷著,暫時沒有動彈,身上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它還不太理解,它對自己變成了一團(tuán)火光不知所措。但這只是短時間的恍惚,火焰很快就由羽毛燃燒到了它的肌肉。疼痛,對死的恐懼,雞開始咕咕叫著,繼而大叫。它原地打轉(zhuǎn),撲騰,試著要飛起來。它真的飛起來了,但也只是飛到離地一兩尺高的位置,飛不到更高,然后它像栽跟頭一樣跌落。一團(tuán)火球在屋子里亂轉(zhuǎn)。神鳥不在這里,它就是雞?;鹎虿辉賱?,安靜地臥伏著。我以為雞死掉了,仍然閃耀著的火光只是在燃燒它的尸體。但是在最后時刻,它做出了驚人一躍。那只火球猛一跳,居然躍到畫架上。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一點也沒想到。那幅只要谷秋風(fēng)再畫上幾筆就將完成的偉大畫作,轉(zhuǎn)眼間燒成了灰燼。
我們疲憊不堪地走到屋外,夜晚過去了,晨光乍現(xiàn)。又到了周末,有人陸陸續(xù)續(xù)步入教堂,人群中有桂老板的身影。出于習(xí)慣,我的目光四處游移,搜尋桂老板的保鏢。令人詫異的是我看到了侯艷玲,她臉孔浮腫,極其莊重地對著我點頭致意。我望著她腳步踉蹌,正在一步一挪地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