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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城荷花

2016-05-14 08:55李佩甫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6年6期
關鍵詞:老徐木橋專員

李佩甫

一覺醒來,已是三十年。

茶泡上了,再燃上一支煙,窗外有樹……穿過時光的塵埃,我看見了家鄉(xiāng)的小城。

就有小小腳丫貼在小城的木橋上,一板一板走,踩出一片歲月的吱嚀聲……

竹竿小院

在童年的記憶里,城很小,被一條窄窄的護城河繞著,有不多的幾條街。用童年的腳丫去丈量,歪歪地就到了橋頭。

城里就這一座木橋。橋很老,橋板翹了,一塊一塊凸著,有經(jīng)年的灰塵和著人的唾液粘在木橋的縫隙里,人走上去搖搖的,不小心會跌跤。橋欄上有歲月摩挲出的光滑,帶肉味的光滑。荷花開的時候,有粉粉白白點在水面上,荷葉上搖著銀色水珠兒,襯得橋瘦。曾記得木橋也新過幾天,那是一年國慶的時候,木橋被漆成了藍色,鮮了幾日,白日里娃兒在橋上蹦,夜晚有年輕人來這里談戀愛,看映在水里的月亮。而后又有了很多唾沫、廢糖紙、塵土……舊下來了。

走過木橋,順河沿會看到一個舊竹竿圍成的小院,院很小,很靜,有兩間草屋,門常關著,像不曾住人,院子里的地卻掃得很光,很潔凈。夏日里,透過竹竿望去,院子里仿佛有一股神秘的氣味。仿佛藏著什么。偶爾,孩子們會看到晾曬在院子里的幾件衣服。衣服是舊的,也仿佛剛剛掛出來,有水珠兒往下滴,地上潤著一片新濕,獨不見人。

順河街的女人和孩子一樣好奇。舌頭探出很久,才有了一句話。女人指著靜靜的竹竿小院,神秘地說:“那里住著一個官太太?!?/p>

怎樣的官太太呢?官人又是誰?很茫然。小城很能藏人哪。

小院的時光太曖昧,叫人不由得猜想。然而卻沒有人見過這位“官太太”。秋陽把天空洗得明亮,而后是樹葉落的一大片日子。白日里,有人看見竹竿小院里落了一地樹葉。到了第二天,小院就又是光光凈凈的。在荷葉凋零、陰雨連綿的日子里,有人看見了濕濕的腳印,小院里有濕濕的一行腳印。那新濕的腳印輕淺地印在地上,仿佛走也很輕。第二天,風和日麗,那腳印又被掃去了。仍然是一段沉默。

忽一日,不知哪家娃兒把屎拉在了竹竿小院門口。這在小城已是非常過分了,會有人出來罵街的。小城的女人是能忍的,但忍也忍不過騎在脖子上拉屎。于是,人們都期望著這位“官太太”能走出來,站在門前罵街,好看一看她。然而,人們又一次失望了。沒有,她沒有出來。一切都很平靜。三天后,人們只看到了一片小鏟的印痕,有人用小鏟把屎鏟去了,鏟痕很淺。

竟然不出來。這不是很欺負人嗎?順河街的女人們這樣想。于是就像瘋了一樣去打聽這位“官太太”的絲絲縷縷。終于有了一點點消息,有人在橋上見過她,見她獨自一人在橋上走,也就看見了一個背影,高高條條的一個影兒。說是很素凈的一個人,脖頸很白。就這些了,就這些。

后來又有了突破性進展,搬運工人老羅鍋的女兒在察院(察院是古老的名稱,城里人嘴順,都叫察院,那時是專員公署)門口見到過“官太太”。老羅鍋的女兒撇著嘴說,也不過是一個織毛衣的。她說她去一個同學那里玩,親眼看見“官太太”把一件織好的毛衣遞給了一位老太太。人們聽了,跟著嘁嘁喳喳說一陣,卻也半信半疑。

童年里,搬運工老羅鍋的女兒原是丑丑的一個小黑妞兒。時常出現(xiàn)在她父親那拉搬運的架子車前,吃力地拽著一根長長的襻繩,在小城那坎坷不平的路面上灑一路墨點樣的汗水……在老羅鍋的日甚一日的罵聲中,長著長著就出亮了,人也白了許多,鮮得辣,成了順河街最漂亮的姑娘。那時,她正與一個年輕的軍官談著戀愛,總是很高傲的樣子。也正在學織毛衣,好把愛織進去。而那日從察院回來,突然就把織了一半的毛衣拆了……

日后,老羅鍋的女兒就時常盯著那小院,遠遠地看那小院,目光像錐子一樣,很有些意思。小院里仍無動靜,仿佛煙化了似的……

那一年,夏天非常熱,河里的水也少了許多。初時有炫目的大字報貼在街上,漸漸有戴紅袖標的年輕人神神氣氣地在街面上走動。忽一日,就有一群戴紅袖標的年輕人在老羅鍋女兒的帶領下,亂嚷嚷地闖進了竹竿小院。這時,人們才看到了那個女人。女人是被拽出來的,就在院子里坐著。戴紅袖標的年輕人亂哄哄地在她屋里搜,東西一件件抬出來……人們看到了許多原本不屬于小城的衣服,衣服上彌散著一股陳舊的氣味。女人就坐在那里,仿佛坐著一段往事。她一聲不吭,臉上異常地平靜。很白的一個女人哪!頭上綰著髻,那坐姿很讓人氣短。戴紅袖標的年輕人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望著那女人的時候,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才好。后來,老羅鍋的女兒不知怎地就恨上來,抓起一把剪刀沖到女人跟前,“咔嚓、咔嚓”就把她的頭發(fā)剪了。那頭發(fā)很黑很長,一縷縷散落在地上……女人仍正身坐著,聽任羅鍋家女兒剪她的頭。頭也似凝著往日的時光,落地時仿佛有活鮮的飄動。女人終也無話,只有剪刀咔咔地在頭上響。誰知,女人頭禿了之后反而顯得年輕了,細條條地白凈。于是,羅鍋的女兒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帶著人去了。

而后有許多日子,這女人像是消失了。竹竿小院的門時常鎖著,院子里落了一層樹葉……據(jù)說,曾有人見過她,那是在天黑透之后,或是黎明之前,有一個包黑頭巾的女人匆匆從木橋上走過,看到的仍是高高條條的一個影兒……

時光荏苒,當我重又回到小城的時候,順河望去,看到的是一座一座的高樓,竹竿小院已經(jīng)不在了。問起昔日的鄰人,多有搖頭的。一位從小捏過我的小雞雞兒的老人說,你說的怕是“大肚家的”吧?是不是當年蹬三輪車的大肚家的老婆?也是后走(改嫁)的。她在電影院門口賣茶雞蛋哪……當然不是。遠遠看了,一個又黑又丑的老婆婆,啞著喉嚨高聲叫賣。自然不會是。怎么會呢?

問起羅鍋家的女兒,鄰人說,現(xiàn)今人家可闊了。男人本是當軍官的,轉(zhuǎn)業(yè)回來分配到了地委,早搬走了。頭些時還領著她女兒回來,她這閨女可了不得,長得高高條條白白凈凈,比她娘還漂亮,先是在北京上大學,這會兒聽說又嫁了個大官……

夜晚,我獨自一人走在順河街的水泥路上,望著靜靜的流水。河面上很空,沒有木橋,也沒有荷花。

專 員

專員姓王,胖胖的,細瞇眼,人稱王馬虎。

早年,專員原是玩猴的。肩上架一小猴,常在橋頭耍,也到四縣走走,銅鑼一響,猴兒翻一跟頭,換倆小錢兒。解放了,竟是在做地下工作。于是就當了專員,副的。

專員喜歡在街上吃飯。常一人,坐小攤,兩個咸雞蛋,一碟花生豆,二兩好酒,花兩毛五分錢,小葷,就又去了。街面上多有認識他的,熟的。打一哈哈,沒架子。

王馬虎的諢號是從一車皮糧食說起的。三年自然災害時,上頭打電話,令他把一車皮糧食調(diào)往寶雞,專員親自接了電話,說:“嗯,嗯,寶豐,知道了?!庇谑羌Z食就調(diào)到了寶豐。也不是什么好糧食,紅薯干。糧食一調(diào)去,寶豐縣的老老少少就分了。過后知道錯了,也已到了肚里。專員挨了處分,工資降一級,也落下了“馬虎”的諢號。

專署機關的干部們都知道專員馬虎。專員說話不看人,眼瞇細細的,給他匯報工作,半晌才“嗯”一聲,很急人。出門也不講身份,見人就打哈哈。連打字員都認為他極不稱職,一直“副”著。

“文化大革命”時,當官的都倒了,他也倒了。人馬虎,又是副職,斗了幾趟,也就罷了。于是下放勞動,問他去哪里,說:“寶豐?!本突亓藢氊S。鄉(xiāng)村里是論輩分的,他輩長,回來就是爺了。孫輩的當著支書,也沒分派他干什么,就說:“爺,你賣茶吧。”就派人搭一涼棚,讓他在路口上賣茶。于是就坐在茶攤上。夏日戴一破草帽,大褲衩,一把破扇,眼皮塌蒙著。沒人看出這就是專員。來人喝茶,倒上一碗,給錢也罷,不給也罷,不看。紅日西墜,自有孫輩娃兒來喊他吃飯。飯是派飯,一個村子輪著吃,沒人怠慢過。外鄉(xiāng)人從這里路過,見一光脊梁大肚老漢,打趣他說:“爺們,肚兒不小??!”他瞇眼一笑,拍拍肚皮,說:“官肚兒,一肚子糠菜屎?!比堑寐啡硕夹Α?/p>

一日,忽然來了輛臥車,說是來接他的。他又當上了地區(qū)革委會副主任,要他立馬上任。就從茶攤上站起,默默望著來報信兒的孫輩支書,說:“去了?!本腿チ恕?/p>

突然拉到了地委大禮堂。一下車,見一會場人黑乎乎坐著。和一些生熟面孔貼貼手,就讓他上臺講話。講話稿自然有人寫,就念。摸摸沒帶眼鏡,也罷。就高聲念道:“潁河地區(qū)革命委員會……稿紙!”一語未了,贏來滿場大笑……會一散,滿城人都說:“王馬虎回來了?!?/p>

官復原位,就又有了秘書。這新來的秘書姓劉,原是宣傳部門的筆桿子,很能寫,就一路寫上來。劉秘書報到時,恭恭敬敬站在老專員面前,給他匯報工作。專員依舊眼塌蒙著,似聽非聽,頭一栽一栽的,像是睡去了……劉秘書不敢走,就悄聲問:“主任還有什么要求?主任?”仍無話。劉秘書懷疑專員確實睡著了,正要悄悄離去,卻見專員睜開眼來,一亮,說:“有?!眲⒚貢琶δ霉P來記,專員說:“不用記。一條。我下臺的時候,你揭我要實事求是。”劉秘書愣了,腦袋里“嗡”一聲,好半天醒不過神來……再看專員,眼又閉上了,緩緩說:“就這一條?!?/p>

自此,劉秘書就跟著專員,一日日地開會……跟得久了,公事、私事也知道不少。專員常到木橋上走走,不讓車送,就一人去,且多是晚上。劉秘書有急事找他,一找就找到木橋上,見他在木橋上站著,定定望著什么……自然不問。有時,專員也讓他給人送點什么,不讓送家,送到另一個地方,很神秘……自然不說。只嚇得吐舌頭。

二年,專員又被打倒。劉秘書才曉得專員那雙細瞇眼極亮。那日,專員喚劉秘書過來,讓他坐下,親自給他倒了杯水,而后坐下來望著他,久久,專員擺擺手說:“小劉,去吧,沒你的事了?!?/p>

劉秘書沒走,劉秘書站起來,說:“專員,我……”

專員又擺擺手:“你不必說了……”

二日,就有人把劉秘書叫去,讓他在三日后的萬人大會上揭。事關前程,劉秘書也害怕,也想揭。但想想老頭說過的話,就忍著沒有揭。知道有人要揪斗專員,牙一咬,連夜找車把他送到了寶豐。于是劉秘書被停職反省,去鄉(xiāng)下勞動改造。走時,劉秘書哭成淚人,實覺得屈。

轉(zhuǎn)年,專員再次復出。劉秘書暗暗吸了口氣,心說:值。

不幾年,專員離休,在干休所住著。閑時養(yǎng)養(yǎng)花,釣釣魚,也到鄉(xiāng)下走走,他說,蠻好。劉秘書時來運轉(zhuǎn),一直升上去,也做了專員,副的。上任時也對秘書說:“我下臺時,你揭我要實事求是?!泵貢π?,私下對人說:“圣人蛋!”

然而,劉專員官運不濟,很認真地做,做著做著卻做到政協(xié)去了……于是很有些牢騷。百思不得其解,終日找老專員訴說委屈……

老專員聽了,笑笑。也不為劉專員排解。人一走,就搖著蒲扇上街去了。穿汗衣,大褲衩,到街頭上看人下棋。

人面橘

那時,老徐年輕,在市文教局干事,很體面。老徐的女人在工廠上班。富態(tài)。老徐嫌女人胖,很想跟女人離婚,女人就是不離。于是老徐經(jīng)常打女人,還罰女人下跪。女人很怕老徐,跪就跪,就是不離。有時,已到了下半夜了,鄰居們夜起,看見老徐屋里燈亮著,探頭一看,老徐女人還在燈下跪著。鄰人就喊:“老徐,老徐,算了……”老徐醒了,從床上坐起,揉揉眼,沒好氣地說:“起來吧。”女人這才起來,洗洗,重給老徐睡。

老徐自然有些事。那時,整個文教局才三五個人,一二局長,三干事,統(tǒng)管文化、教育、衛(wèi)生,權(quán)力很大。老徐分管文化,文化管著電影院、劇院、劇團、圖書館……所以,劇團的女演員們很熱乎老徐,見了老徐嗲嗲的,加上有色有貌,老徐很吃香。不過,老徐謹慎,并不曾干出輿論來。由于謹慎,就帶來很多的壓抑。老徐的臉一回家就苦著,對女人打得越仔細。有一次,老徐抓住女人的頭往水缸上撞,一連撞了十幾下,女人竟一滴血都沒流。越打,女人越堅韌;越打,女人越適應;越打,女人侍候得越周到,端茶遞水、洗衣做飯,接著就有孩子生出來了……這就像做活一樣,做著做著就沒了興致。老徐很無奈。漸漸,老徐也斷了念想,只是隔三岔五地偷偷嘴罷了。

在文教局,老徐要做的事并不多,也就是開開會,傳達傳達上頭的精神什么的。余下的一大片日子,喝喝茶,看看報,打打瞌睡。很無趣。當然也有些很重要的工作,那就是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分戲票、電影票。每逢過節(jié)的時候,好票由文教局統(tǒng)管,也就是由老徐統(tǒng)管。這時,老徐就顯得非常滋潤。在大街上,每走上三五步,就有人親熱地跟老徐打招呼。市直機關的干部見了老徐就像見了爺一樣,親切得讓老徐感動。老徐的中山服的六個兜,外邊四個、里邊兩個,票也分了六種,一個兜里裝一種。一等一的好票是給市委領導的,那要送到家里。一等二的好票是給直屬領導的,分場合送。余下的就看關系了……于是每到這個時候,老徐非常忙碌,男男女女都圍著老徐轉(zhuǎn)。老徐很有面子。人一有面子就有了些身份,老徐走路的時候,中山服就架起來了,有點撐。

有了給領導送票的機會,也有了想當局長的念頭。老徐已是老干事了,這念頭一起就非常強烈。在這方面,女人跟他空前一致。每逢過節(jié),夫妻雙雙一起到領導家,不但送票,也送禮品。這時,女人打扮出來,也算有幾分顏色,手兒肉肉的,甜著對領導笑。領導輕輕拍著老徐女人的肉手,眼望著老徐,說些很含蓄的話:“好好工作吧。啊……”回到家,兩人會溫存一小會兒。對女人,老徐打還是要打的,不過,不常打。

日子很碎。而耐心就像水一樣,流著流著就枯竭了。這中間似有很多機會,文化、教育分家一次;局長調(diào)走一次;一次又一次……老徐每一次很有希望,可每一次當希望來臨的時候,卻又黃了。老徐很生氣,一生氣就打女人。女人綿羊似的,就把肉攤開,任老徐打。打歸打,送票送禮依然持之以恒。在這中間,女人悄沒聲地把關系辦到了劇院,成了老徐的下屬。老徐不問??膳擞智臎]聲地成了劇院管票的。自此,老徐再不去送票了,送票的事交給了女人。女人每一次送票回來都捎一些話給老徐,使老徐看到希望的亮光。比如,劉書記說:“老徐該解決了……”

年數(shù)委實不少了。可事呢,卻常常出現(xiàn)意外。有些領導,送著送著,人調(diào)走了,一切又得重新開始……終于有一日,馮書記把老徐叫去,親切地說:“老徐,該解決了。組織上已經(jīng)研究了。老同志了,就留在局里吧……”老徐自然說些感激的話?;丶业穆飞?,心里像扇兒扇。

似乎三五日,任命就下來了。局里人見了老徐,也都喊徐局長。老徐笑笑,算是默認。這時,老徐已算是有年份有肚子,態(tài)勢早厚了,缺的是一張薄紙。然而,就在任命要下的那天,老徐出了事。那天下午,紀委的人先一步來了,紀委的人關上門跟老徐談了半日,出門的時候,老徐像傻了一樣……

七天之后,老徐被抓進了監(jiān)獄。是局里有人把老徐告了。老徐前一段抓過平反落實政策的事,自然有不少人上門求他……一查,就查出了受賄的事。落實下來,有四千之多,一下子就判了七年。

老徐沒有住夠七年。他是一年半之后被女人接回來的。老徐在監(jiān)獄里得了腦血栓,老徐癱瘓了。老徐回來的時候連話都不會說,半邊身子像木了一樣,成了個半死人。開初,女人對他還好,也給他治過兩次。漸漸就不行了,女人這會兒已當上了劇院的經(jīng)理。女人忙,也沒了那么多的耐性。女人就想跟他離婚??珊鸵粋€不會說話的半死人沒法離婚。女人就說,你死吧。于是常常三兩天不給他飯吃……老徐在床上躺著,不會說話,就眼睜睜地看著女人。女人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賞他一口唾沫!唾沫吐在老徐的臉上,老徐也不擦,他不會擦。于是有一層層的唾沫摞在臉上……

孩子們開始還可憐老徐,隔三岔五地給他端碗飯。日子久了,看他一身屎一身尿的,嫌臟,也煩了。于是就把老徐弄到一個人們看不到的小屋里,想起了,給他碗飯,想不起就讓他餓著。女人還是堅持不懈地賞他一口唾沫!有時恨了,就呸呸呸吐兩三口,說:“你咋還不死呢?”

老徐活得很有韌性,卻也不死。每日里靜睜著一雙眼,顯得很深刻。

時間長了,在老徐躺的小黑屋里臭烘烘的,一推門就能看到一片白花花的亮光,那是干了的唾沫。有一日,老徐的女人端著半碗剩飯給老徐,嘴里還噙著一瓣橘子,一推門聞到一股子臭氣,便呸一口把嚼了一半的橘子吐到了老徐臉上,連核兒帶梗兒黏糊糊的一片……不料,沒幾日,老徐臉上長出了一棵嫩芽兒。那芽兒慢慢長,慢慢長,竟然長成了一棵小樹,那是一棵小橘樹,葉兒七八片,綠油油的……

半年后,老徐臉上的橘樹結(jié)了一個小金橘,先綠,漸漸鵝黃……

不知怎地,這事兒竟被本市一個搞盆景的知道了。經(jīng)多處查訪找到了老徐家,非要看看。家人自然不讓。此人倒有個纏勁,硬是在門前轉(zhuǎn)悠了三天,瞅個人不注意的時候,進了那小黑屋。一看,驚得這人倒吸了一口氣……二日,此人專程來找老徐的女人,說要買那棵橘樹,張口就給十萬元。女人愣了,心里濕濕的。女人問:“你給十萬?”那人說:“十萬。不過,有個條件,我要活的,得帶土……”女人不解:“帶土?培點土不就行了?!蹦侨私忉屨f:“這棵橘樹主貴處就在這里。它是血肉喂出來的。你把它拔下來它就死了,必須帶血帶肉……你考慮考慮吧?!崩闲斓呐艘徽侨肆滔挛迩K錢,說這是訂錢。說完站起走了……

三日后,那人又來??戳?,兩眼放光,說:“那根須已扎進血管里了,纏在了腦骨上,光帶血肉取怕是不行了……不過,如果帶頭賣,可值百萬。主貴就在一棵橘樹長在骷髏上……”家人商量半日,終怕落下罪孽,不敢下手。老徐女人還專門到法院去問,說已是植物人了,可不可讓他早走?法院的人答復,目前法律還沒有這條規(guī)定。也只好等著。

老徐竟然不死,依舊睜著兩眼。那棵橘樹慢慢長著,結(jié)下的小金橘紅艷無比……

圓 圈

上小學的時候,恨一個老師,愛一個女同學。

老師姓陳,名庭中。高鼻梁,聚光綠豆眼,戴瓶底厚的近視鏡。冬日里常圍一駝色圍巾,不時甩一下,很神氣??翘橐部脴O有特點,遠遠地擤一下,教室里立即噤聲,說:四眼來了。

在槐樹街小學,陳庭中老師治學有方,嚴厲是出了名的。上課的時候,陳老師的講臺上備一粉筆盒,里邊放的全是用過的粉筆頭,注意力稍不集中,便聽見“嗖”的一聲。粉筆頭子彈一般射過來,正中腦門!準頭很見功夫。若再不注意,便疾風一樣走下講臺,趁你不備,一手托脖子,一手扳住你的頭,惡狠狠地說:“看,看,洋鬼子看戲,你傻臉了吧?!”沒人敢笑。常常,一堂課下來,班里同學一臉白點,奸臣一樣。老師的處罰很有創(chuàng)造性。有時來晚了,讓你站在門口,稱為“莊子”;有時沒完成作業(yè),讓你站在教室后面,面墻而立,謂之“達摩”;若是下課跳桌子讓老師撞見,也不讓動,就讓你騎在桌子上,讓全班同學看著你,叫做“張果老”……也有例外,班里有一叫馮小美的女同學,陳老師見了她總是笑瞇瞇的,從未受過處罰。馮小美不但學習好,長得也好。簡直是瓷娃娃一個。老師常說:“看看人家馮小美……”全班都看馮小美。那時,她穿一花格格裙,站在隊前打拍子領我們唱歌:“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真是陽光燦爛呀!

馮小美就在我前邊坐,我天天看馮小美的脖子。她的脖子細瓷瓶一樣,白乳乳的,似乎敲一敲會響,禁不住想摸一摸,卻又不敢,偷眼去看那粉粉的小手,眼里也就生出一只小手來,慢慢地慢慢地往前探……這時一聲霹靂:“往哪兒看!往哪兒看?!”老師的教鞭已重重地落在課桌上,一雙綠豆眼怒沖沖地對著我。我嚇壞了,小聲辯解說:“我看蒼蠅……”課桌邊上的確趴著一只蒼蠅。老師氣沖沖地說:“上課不看黑板,看蒼蠅……我讓你好好看看蒼蠅……”說著,兩手捧住我的頭,往那只蒼蠅跟前推……蒼蠅飛向東,老師就把我的頭扳向東;蒼蠅飛向西,老師就把我的頭扳向西;我的身子隨著頭轉(zhuǎn),頭隨著蒼蠅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我哭了……

又有一次,記得是全班在操場上集合的時候,我說話了。老師便喝令我站出來,而后,他用粉筆在我周圍畫了一個圓圈,又吩咐班干部馮小美:“看著他。他要敢出圈一步,你告訴我……”于是全班同學都邁著整齊的步伐勞動去了, 只有我孤零零地在操場上站著。老師的圈兒畫得并不圓,有一個很大的豁口,可我仍在圈里站著,不敢動。當然還有馮小美,馮小美是留下來監(jiān)視我的。我沮喪地站在圈里,不敢看馮小美,卻想看馮小美。偷偷地瞥一眼,卻發(fā)現(xiàn)馮小美并沒有看我,她在看書,看一本很厚的書。我很失望??粗T小美,我并不覺得太委屈。我很喜歡馮小美,我曾經(jīng)在放學之后背著書包在榆樹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目的就是期望能看到馮小美。那時,馮小美就住在榆樹街的市委機關家屬院里。然而我卻從未跟馮小美說過話,我是壞學生。那時好學生是不與壞學生說話的?,F(xiàn)在,我終于有了跟馮小美單獨相處的機會,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馮小美單獨相處,我很狼狽。我真的很想跟她說一點什么……可站著站著,我想尿,卻又不好意思張口,就拼命地夾緊雙腿……我渾身抖起來,渾身篩糠似的抖著,可我堅持不開口。有一陣,馮小美抬頭看看我,仿佛很吃驚地問:“你是不是有病了?”我不吭聲,我一聲不吭。我知道一張嘴我就會哭出來。那時,我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整個世界就是一個馮小美……我得堅持住。然而我的身子太不爭氣,兩個小時之后,我覺得腿上有濕熱的一股在緩緩流淌……那一刻,我真想鉆進地縫里。

夏天來了,在那年的夏天里我度日如年。自從在馮小美面前濕了褲子,我的頭就再也抬不起來了。我越仇恨老師,也越恐懼老師。那是五月的一天,我又遲到了。我剛走進學校,便看見老師慌慌地從教導處走出來。一夜之間,學校里貼了一院子大字報。我沒注意這些大字報,我注意的是老師。我一看見老師便六神無主。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今天不上課嗎?”老師看了我一眼,便匆匆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我仍是惶恐不安地望著老師的背影,不明白他為什么不批評我……就在這當兒,一群戴紅袖標的大學生從校門口擁進來,都是些從槐樹街畢業(yè)的學生,他們殺回來了。他們把老師圍在校門口,不由分說,把滿滿一桶糨糊兜頭蓋臉地澆在老師的身上!老師站在那兒,一頭一臉一身全是糨糊,老師的眼鏡被糨糊沖掉在地上,一臉的愕然……許多年后,當我從夢里醒來,老師愕然的神情仍歷歷在目,老師身上的糨糊哩哩啦啦地往下滴著,一臉愕然……

老師那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就這樣被一桶糨糊沖刷掉了。此后,當老師又站在講臺上的時候,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嘮嘮叨叨地重復著一句話:“同學們,我有罪,同學們……”在老師“行動”的鼓勵下,我們班的“大嘴”率先造反了。在班里,“大嘴”學習最差,是受老師懲罰最多的學生。那時“大嘴”總是張著大嘴哭……他組織了一個只有三個人的戰(zhàn)斗隊,命令老師每天向他報到。老師就向他報到。他是老師的學生,也沒有什么新招,就每天在校園里用粉筆畫一個圓圈,讓老師在圈里站著。老師就在圈里站著?!按笞臁碑嫷娜苄?,只容下一雙腳?!按笞臁闭f:“老實點。不能蹲,一蹲屁股就出圈了,出圈我收拾你!”老師就不蹲……那會兒,我實在是很羨慕“大嘴”!

夏天很快過去了,我們異常輕松地進入了中學(那一年沒有考試)。而后是下鄉(xiāng)……在鄉(xiāng)村的許多個沒有燈光的夜晚,常常夢見老師,夢見那狠嘟嘟的四眼,不由打一激靈,便有句子流出來了:“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三七二十一,四四一十六”;“一三五七八十臘,三十一天永不差;四六九冬三十日;只有二月二十八”;“一只烏鴉口渴了,到處找水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層之臺起于壘土”;“王婆賣瓜,自賣自夸”;“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都是老師狠出來的。我知道我完了,我永遠是個小學生。再沒有人這樣逼我了……從一年級到六年級,他虐待我們六年哪!

重回小城,已近不惑。忽然想去看看老師,就去了槐樹街小學。學校還在,人卻不在了。問遍所有的人,竟不知陳庭中是誰。學生搖頭,老師也搖頭。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我囁嚅著,不禁惶然。

看望老同學“大嘴”。再問馮小美,“大嘴”說,前年,她已死于輪下?!按笞臁闭f,你知道馮書記嗎?“文革”中自殺了,那是她爸。后來,馮小美“神經(jīng)”了,終日披頭散發(fā)在街上唱,身后跟一群小孩子。走著走著,還用粉筆畫一圓圈,就在圈里站著……“大嘴”說:“多好的一個小瓷人呀!”

說話間,“大嘴”的女人回來了,進門就問:“今兒‘跑了多少?”“大嘴”說:“叫我算算,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小打油兒,一百四十八?!?/p>

“大嘴”是出租汽車司機。

選自《上海文學》1994年第3期

原刊責編 蔡 翔

本刊責編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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