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利群
1
水丘灣的泥水匠青山天蒙蒙亮騎著重磅腳踏車餓著肚子,穿過乍暖還寒的初夏風,趕了七里路,來到準岳父老德發(fā)家,問詢年初所訂娶親的若干細節(jié)。他一路打了二十來個受涼的噴嚏,這使他在跨進準岳父家門檻之時,鼻尖懸滴著一串晶亮剔透的清水鼻涕。
老德發(fā)伸出三根手指對毛腳女婿青山說:“我要求不多,只有三個?!庇谑乔嗌娇吹饺鶡鸸饕粯哟謮痒窈诘氖种冈谘矍皳u晃。老德發(fā)把手指一根根按回掌心:“一你要待繡蘭好,二你要待我和繡蘭娘好?!彼f一個事就按回一根手指頭,好像那些事都被他牢牢捏在掌心,不得動彈。
青山連連點頭:“一定的一定的?!?/p>
老德發(fā)舉著最后一根手指:“三,你弄一頭牛,結(jié)結(jié)實實會生會養(yǎng)的母牛?!?/p>
青山在那一刻鼻塞窒息,心跳停止,眼前的手指像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強大駭人。老德發(fā)看他臉色煞白眼神呆滯,便用手指戳他額頭問:“怎么了?”
青山還過魂來說:“阿爹,我實在沒錢了,要么等繡蘭過門后——”
前生產(chǎn)隊長、現(xiàn)麻將愛好者老德發(fā)誠懇地說:“啥辰光你牽牛過來,啥辰光你娶繡蘭回去,一手交牛一手交人,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不留你吃早飯了,街市還沒散,你還是去看看為好。”
青山騎過半個村,繡蘭趕上來塞給他一個尚留余暖的粢飯團,垂著眉目像對地上的青草說話:“你早點娶我過門吧。”青山咬了口粢飯團應了聲,看著繡蘭壯碩的胳膊想,討老婆真是一樁頭疼的事,人為什么要討老婆呢?
青山來到朗霞鎮(zhèn),走進菜場西北角的牲畜交易場,此場兼營畜牲們的治病結(jié)扎交配等事宜。
獸醫(yī)九根在此濁臭之地擁有一間狹小的獸醫(yī)站,掌管朗霞鎮(zhèn)所有牲畜們的生老病死陰陽交合。胳膊扎著銀針的九根見青山進來笑了。他知道泥水匠青山家六畜皆無,一個整天跟磚頭泥水打交道的泥水匠哪有精力養(yǎng)畜牲?他來干什么呢。
交易場有三只羊五匹牛七頭豬。青山直接走向其中一匹黃牛。即使最外行的買主,也知道那匹眼神明亮皮毛光滑體格結(jié)實的黃牛是好牛。他假裝嫻熟地摸牛毛,拍牛屁股,拉牛犄角,并試圖掰開牛嘴看牙口。濁重的咳嗽從牛身后傳出。從地上草堆起身一名老頭,歪歪地倚在牛身上說,我家阿吉五歲,正當年。
牛是好牛,誰都看得出;賣牛的一臉病殃殃,臉色像一張浮灰的錫箔紙。如果不是靠著牛身,他整個人會像一捆浸水稻草一樣萎頓下來。老頭拍拍牛嘴,阿吉順從地張嘴。老頭指著牙口喘氣,你要看齒鋒……齒線……齒面……牙斑……
青山想不通一個病殃殃的老頭如何養(yǎng)出一頭健壯的牛。獸醫(yī)九根說,好牛,一匹結(jié)結(jié)實實能生會養(yǎng)的好牛。青山聽我沒錯。我認得苗老漢。
青山果然買下了阿吉,因為九根跟他是不出五服的表叔,不會騙的。事實上青山只買了半頭牛,因為他只出得起一半錢。
苗老漢接過皺巴巴的鈔票數(shù)了三遍說,剩下的半頭牛,你用勞力換。
也就是說,青山要替苗老漢干半個月活。這段辰光泥水活清湯寡水,青山稍稍想了想就答應。青山回家收拾衣裳,跟光棍二叔招呼了聲,就跟苗老漢和他與苗老漢共有的母牛阿吉,去向五里路外的風涼村。
青山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牛,仿佛看到穿粉紅色燈芯絨衣裳的繡蘭抱娃娃坐在牛車里眉開眼笑。這讓他的兩腳像踩在彈簧上一樣輕松。
苗老漢走了半里路就走不動。青山背起苗老漢。苗老漢看起來干癟癟,卻死沉死沉,咳喘聲像被北風吹徹的破門板一樣漏風。青山想,我好像買錯了牛。
青山把苗老漢背上床,不知所措地搓著手對苗老漢的女兒翠枝嗑嗑巴巴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后來還是氣若游絲的苗老漢講了個囫圇,說青山要住半個月,賣身為奴,用勞力換走阿吉的另一半身體。當然他賣掉阿吉的最重要理由是,他已把自己養(yǎng)到七老八十跌跌撞撞,再沒有力氣養(yǎng)牛。翠枝得嫁人,總不能為阿吉養(yǎng)老送終。
翠枝用圍著長睫毛的黑眼睛扇動兩下,一語不發(fā),轉(zhuǎn)身進屋煎藥煮飯。
直到吃過晚飯,青山還是沒聽翠枝說一句話。這讓他以為不招她待見。苗老漢喘息著告訴他,翠枝天生不會說話。這就是說,她是個啞巴。
這個晚上,青山做了個短促而恍惚的夢,他站在一片長滿青草的空曠荒原,阿吉在荒原另一頭吃草。他必須走很遠的路才能牽到牛,之間布滿青草、野花、墳頭、洼地、淺灘、高坡和濕地。
2
夏初的鄉(xiāng)村早晨,高遠干凈的藍天下,細長的田埂把青碧的田野切割成棋盤狀田地。青山即將耘好一畝田。立夏節(jié)氣正是耘田的好辰光。
剛開始他想這是苗老漢的田,所以耘得很小心。耘著耘著,他當成自家稻田,每一垅每一行每一株耘得干凈利落,寸草不生。青山直起腰身擦汗時,一個風擺楊柳的身影飄來。青山直直地插在水田,一動不動看翠枝由遠及近飄至面前。
她拿出竹籃里的艾青餃,咿咿呀呀說話,輕笑。青山覺得她的笑像春天的楊柳一樣綻開粉柔的穗子。青山坐在田埂吃艾青餃。餃是咸菜餡,切了點細香干絲,滋香滋香。青山一口氣吃下三個。他很小沒爹娘,記起來似乎吃過娘做的艾青餃。娘的身影在霧氣騰騰的廚灶間像水草一樣浮動,娘說青山你慢慢吃別噎著。
翠枝把第四個餃子遞到他手里。艾青餃像塊墨玉,托在她白嫩的掌心。青山想問翠枝你吃了沒有。剛開口就被嘴里的艾青餃哽住。
翠枝從竹籃里拿出水壺,青山喝了一大口水。翠枝拿出毛巾,青山走到溝渠邊洗了把臉。翠枝的手又伸向竹籃,青山想她的竹籃什么都有啊。翠枝拿出一把蒲扇,對青山笑瞇瞇地打扇,一下又一下。
青山身上的熱一點點涼下去,心一點點熱起來。他的目光從翠枝的粉嫩臉頰移到粉嫩脖子,想這真是一個像艾青餃一樣好看的好姑娘。
翠枝把東西收進竹籃,指指西邊天空,風擺楊柳一樣走開。青山懂她的意思,要他太陽西落時早點回家。他的目光在她消失成小黑點時收回來。
太陽還沒落山,青山耘好兩畝稻田,站在田埂望去,水田漫白,映照天空的云朵,稻秧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站在白云之間,像種在天空之上。
翠枝把小魚和菜搛到青山碗里,不停地搛。苗老漢對翠枝做手勢,意思是青山?jīng)]有斷手自己會搛菜。暗黃的燈光煙霧,浮浮沉沉著苗老漢枯草般的面孔,翠枝青枝綠葉的面孔。一綹頭發(fā)垂在翠枝額前,輕輕晃蕩。青山很想替她把這綹頭發(fā)抿上去。
青山筑田埂,放水,開溝,排渠,松土,種菜,搭菜架子,割草,喂牛,劈柴,挑水,修屋頂……他渾身充滿用不完的力氣。
翠枝料理一日三頓飯菜外,還打麥稈草帽。她將麥稈夾在兩膝蓋間,纖嫩白凈的手指隨心所欲地將金黃色麥稈撥來折去,像蜜蜂采蜜像蜻蜓點水像蝴蝶掠過花叢像雨點落在荷葉上。
青山從田頭開溝回來,那蜜蜂采蜜的美麗手勢令他眼花繚亂。碗底一樣的帽頂出現(xiàn)在翠枝手里。翠枝忽起身,把未完工的草帽往身后一扣,戴在背后偷看的青山頭上。青山戴著帽檐拖出長麥稈的草帽傻傻地笑。
翠枝的笑聲跟任何女子毫無二致。青山看見她雪白的牙齒和粉紅的牙肉,還有一小片綠色菜葉沾在牙縫間。陽光下牙齒閃出雪亮的光。
青山在那一刻沒有多想,只是覺得菜葉有點礙眼。他攬住翠枝,翠枝毫無防備地跌進他懷里。青山伸出舌頭,認認真真幫翠枝舔去這一小片菜葉。他聞到了唇齒之間的香甜味。翠枝咿咿呀呀,拳頭在青山胸口雨點般輕捶。
青山的背脊迅速出汗,瞬間清醒,發(fā)現(xiàn)自己在做一樁簡直遭五雷轟的事。在此之前,他跟處了兩年的對象繡蘭連抱一下都沒有。現(xiàn)在竟然親了一個只認識數(shù)日的姑娘。他覺得自己太流氓了。翠枝眼睛濕潤臉腮紅紅地看他,像一只受驚的兔子。青山趕緊挑起水桶落荒而逃。
青山來到風涼河。河面水草漂浮,水花生開出小白花,浮萍開出淡紅花,看上去像一匹好看的素錦緞鋪在河面。幾只鴨子顧頭不顧腚鉆進水草啄食。青山也想把腦袋鉆進河里。他捧起水一把把往臉上潑。陰陰涼涼的水吸進鼻孔,他打了幾個大噴嚏,驚得鴨子打著翅膀往遠處游。青山滿臉淌著嗒嗒的水,呆望遠處的鴨子想,我是不是腦膜發(fā)炎腦筋搭錯了。剛才的可能不是我,也許不是我,說不定不是我……肯定不是我。
青山挑起水搖搖晃晃往回走。他想,幸好,幸好——翠枝不會說話。
青山埋頭吃飯。還沒吃到碗底,戳到一個油汪汪的荷包蛋。青山用筷頭戳了下,金黃的蛋液溢開在白米飯,色澤令人垂涎。他的眼睛余光瞟到了翠枝軟軟熱熱的注視。
阿吉很溫順。溫順地吃草,溫順地踱步,溫順地用水汪汪的大眼睛長久地看遠方,仿佛在想數(shù)百年前的舊事。
青山問阿吉你要不要跟我走,你會生幾頭小牛。他貼近阿吉的耳朵,用蚊蠅般的聲音問它,你看——繡蘭好還是翠枝好。阿吉緩緩地眨一下眼,眨一下眼,眼神濕潤泛光。青山不敢再問,怕再問下去阿吉真的會說些什么。
青山睡在阿吉的牛棚與翠枝的臥房之間。所以他的左耳朵聽牛鼾,右耳朵聽翠枝的竹榻床的吱嘎聲。兩種聲音使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
這天半夜青山被震天動地的咳嗽聲弄醒。青山走進苗老漢的房,差點被濃濁的藥腥味熏暈。翠枝半蹲半跪在床邊,頭發(fā)像一堆黑紗遮住面孔。青山很想把黑紗卷起,剝出她青枝綠葉的面孔,讓她像一株剛剝開的嫩筍一樣干凈透明。
苗老漢閉著眼,聽到青山走到床邊,他的手忽然敏捷而準確地捉住青山的手。青山任由他緊緊抓著,腦海呈現(xiàn)無數(shù)可能?;蛟S那回腦膜發(fā)炎舔了翠枝牙齒間的一小片菜葉,或許鋤壞了幾株豆苗……青山不知苗老漢打算宰了還是活剝了自己。不過他懷疑苗老漢還有沒有這個能耐。
他這時發(fā)現(xiàn)自己和翠枝像拜堂成親一樣雙雙跪著,不免意外而忐忑。
苗老漢捉住他的手還不夠,枯枝般的手掌憑空又長出一截,把翠枝的手也捉住。然后他用盡這輩子最后的力氣,把兩只年輕的手合在自己漸漸發(fā)涼的手掌,吐出支離破碎的一句話,翠枝,交給你,給她找戶好人家……
苗老漢陷入了死一般的昏迷,從此像一株不再生長的植物,僵臥不起。
按照口頭約定,青山可以在第二天早晨牽牛離開風涼村。
他是來買牛的。他買了半頭牛,用力氣換剩下的半頭?!,F(xiàn)在他做到了,可以牽著牛大搖大擺離開。可青山覺得手里的牛繩比三百斤濕谷擔還重。
青山站在晨光初照的院子,在越來越熱燥的夏風里怕冷似的哆嗦。他輕拍阿吉,指指自己又指指門前小路告訴翠枝,我跟阿吉回去了。我們回家了。
翠枝指指阿吉,指指青山,再指指自己,用兩手圈成一顆心,心尖對著青山,心頭對著自己,臉腮泛紅羞羞地盯著他笑。青山的腦袋轟然而響。
翠枝一點也不知道他買牛當聘禮娶老婆,只知道他親了自己,爹把自己許配給他。他是要娶自己的,自己也是要嫁他的。翠枝覺得這很簡單,簡單得就像她生下來就沒說過一句話,卻懂得云在天空飄,魚在河里游,田里的莊稼能養(yǎng)活人,麥稈草帽能遮住大太陽,有喜歡的人了會想著和他吃飯,頭挨頭腳碰腳睡在一起,給他生孩子養(yǎng)孩子……翠枝這么想的時候,認為青山也是這么想。所以她等著青山也圈出一顆心給她,告訴她什么時候來娶她。
青山覺得自己也變啞巴了。他摸著阿吉光滑的肚子,含含糊糊地說,等到阿吉生小牛的時候吧。他沒打手語。因為他不曉得這樁無比艱難復雜的事該用什么動作才能準確無誤地表達。他甚至想,如果她聽不懂,那最好了。
可這個美麗的啞巴姑娘竟然懂了他的話。因為她甜蜜地笑,會意地點頭。
她看青山和阿吉踩著微晞的晨露走向太陽升起的地方,看到他和它被一層薄而透明的光澤所罩,看上去像走在夢里……他和它走得很慢。它走幾步回頭對她哞哞叫,眼里晃著淚光。他沒回頭,怕一回頭就拎不動腳步。
3
青山把阿吉牽到準岳父老德發(fā)面前,同行的還有獸醫(yī)九根。
九根喋喋不休地用專業(yè)術(shù)語告訴老德發(fā),以他三十六年零八個月的行醫(yī)經(jīng)驗證明,方圓十里沒有比阿吉更具生殖力的母牛了。它才五歲,正當年,至少能生八胎小牛。真是一頭好母牛。
老德發(fā)沒有理睬九根。對這個三年前曾閹死他三只活蹦亂跳小公雞的獸醫(yī),他始終耿耿于懷。老德發(fā)嚴謹?shù)仃Q?,捋牛毛,拍牛屁股,摸牛肛門。阿吉被他弄得煩躁地甩牛尾巴,哞哞直叫。
老德發(fā)做完檢查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撩起衣角擦手,讓青山牽回家。
青山呆愣,說,阿爹你不是要牛嗎?
老德發(fā)摸出一支煙,九根趕緊給他點上。老德發(fā)皺眉,他嗅到九根的手散發(fā)的濃濁腥味。他吐出煙圈語重心長地告訴呆若木雞的女婿,他并不是刁難窮得叮當響的青山,如果那樣他不會讓女兒嫁他。他要一頭母牛是因為不想繡蘭嫁給一個長年不著家在外風風雨雨的泥水匠,那樣會苦了繡蘭。
老德發(fā)希望青山成為養(yǎng)牛專業(yè)戶。他說,我?guī)湍銌枂柲睦镉泻玫呐浞N公牛。年初挑的黃道吉日還是作數(shù)的,繡蘭終歸要過門的。
九根喜滋滋地說,青山這個我內(nèi)行,我曉得三灣村阿森有頭配種公牛很健壯,比你還健壯。我看這買賣比你做邋遢泥水匠強。你九根叔是獸醫(yī),你的牛以后生了老了病了找我,我手到病除包治百病……
老德發(fā)朝九根腳前的地面吐了口口水轉(zhuǎn)身就走。九根說,青山你岳父咋回事?他吐了兩回口水,像女人懷胎,要不要我給他看看?
青山心神不定地朝繡蘭閨房看。繡蘭此時應在村辦廠上班。就算繡蘭在也幫不了他什么。她是個很聽話的孝順女兒。
青山有時很疑惑,他為什么要娶繡蘭。
他牽著阿吉在回家的路上一點一點為自己解釋這個疑惑。因為繡蘭是女的。因為他到了該娶老婆的年齡。因為繡蘭符合這個年齡。因為繡蘭看起來像好老婆。因為繡蘭壯碩的胳膊渾圓的屁股腰身很像能生養(yǎng)的樣子。當然還因為繡蘭是他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回相親后沒有嫌棄他窮還要嫁給他的好姑娘。
他停下腳步吃驚地想,他和繡蘭在一起從沒有過心跳。可面對翠枝,他的心慌亂得像從她那里偷走了什么。這種感覺讓他又難受又舒服,簡直沒法用話說出來。這真是太奇怪了。
操辦青山娶妻的事,光棍二叔比自己娶妻還高興。他把積攢數(shù)十年用以娶妻而未果的錢從信用社取出來,拍在青山手里讓他買魚買肉。
青山說二叔我有錢,你的錢要養(yǎng)老。光棍二叔眼珠一瞪,二叔打了一輩子光棍,你也要走我后路是吧?我老徐家就你十畝地一根苗,以后跟繡蘭多生幾個小孩,我老了有人端碗熱飯熱湯就夠了。
青山低頭看手里皺巴巴的錢,一定,要娶,繡蘭嗎?
光棍二叔驚訝,你不娶繡蘭你娶誰?你不娶繡蘭怎么生小孩?你們不生小孩我老了誰照顧?
光棍二叔覺得這道理就像干活是為了吃飯,吃飯是為了睡覺,睡覺是為了長力氣,長力氣是為了干活一樣,簡單得連黃口小兒都懂。青山本來是靈靈活活的小后生,去了趟風涼村買牛,怎么人也變得像牛一樣呆笨了。
青山把最后一個客人送走,已累得提不起腳后跟。他站在月光如水的院子,目光在狼藉的杯盤,歪斜的凳子,地上的糖紙煙殼瓜皮之間起落。空氣里飄著煙酒魚肉還有尿水的混沌氣息。
光棍二叔打著酒嗝跌跌絆絆走過短籬笆,大著舌頭說,不用,收拾了。睡覺,早點睡覺。人生四大喜,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
青山暈暈乎乎進屋,打了幾個旋,摸來摸去找不到洞房。前方有一簇橘黃色燈光,像一只小手在招他。他貼著墻壁朝燈光摸索。摸啊摸,走啊走,燈光一直那么遠,這么近,總是走不到。后來有什么東西靠過來,碰他,舔他,在他耳邊輕輕說,哞——
青山把喜糖塞進阿吉嘴里,低聲哭起來,阿吉,我娶親了。阿吉,我娶繡蘭了。阿吉,我有老婆了……
繡蘭小心地坐在床沿,許久沒有挪移,好像怕一動就會消失,那樣青山會找不到她。許久,她的屁股麻疼了,才挪了挪,看大紅喜燭緩緩淌下的燭淚,她想,青山怎么還不進洞房。
青山起初并不在她的眼內(nèi),只是當介紹人把青山的人品手藝吹得呱呱響時,從里屋偷窺的繡蘭看到青山因局促而漲紅的臉,因羞慚而不斷往桌底藏匿陳舊的皮鞋,以及與陳舊皮鞋不匹配的嶄新衣服,繡蘭的心瞬間被眼里落下的一滴酸痛的淚所溺。繡蘭后來堅定地告訴她爹老德發(fā),就選青山。
老德發(fā)問了她三次,她應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堅決。
老德發(fā)之所以愿把女兒嫁給這個窮得叮當響的泥水匠,是因為他打聽到青山是出名的老實人,父母生前孝敬侍奉,待光棍二叔跟親爹一樣。老德發(fā)認為千金萬銀不如人品要緊。
果然,青山成為老德發(fā)的半子后,田間地頭屋前屋后,基本上用不著老德發(fā)操心。這讓老德發(fā)的兒子建龍幾乎成了一條幸福的懶蟲。這樁親事對老德發(fā)來說其實是吃虧的。他逼青山新砌兩間瓦房,逼青山買母牛養(yǎng)小牛,可他給女兒置辦像樣的嫁妝,嶄新的腳踏車縫紉機一點也不比人遜色。此外他還瞞著兒子建龍給了繡蘭一筆壓箱錢。老德發(fā)說,青山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男人。能干會賺,就是不會積財。你過去,三年五年準能發(fā)家。我給你算過命。
繡蘭這么一想起了身,舉起手電筒去找她的好男人。
阿吉伏在草堆,青山伏在阿吉身上。他和它的鼾聲此起彼伏錯落有致,聽不清誰比誰的鼾聲更響。繡蘭把青山身上的稻草撥開,掏蕃薯一樣把青山掏出來。這個茁壯結(jié)實的姑娘把青山拖起,將他兩條胳膊往自己脖子一搭,半拖半背把這個新婚之夜跟母牛睡在一起的新郎費勁地背回洞房。
背到房門口,青山的額頭砰一下撞到門楣。他哼了聲,仍睡著。繡蘭扔麻袋一樣把他扔在床上。紅燭燃燒到半截,燭淚在燭盤堆成一攤紅色,黑色的燭芯孤獨地舉向夜色。繡蘭想過無數(shù)回新婚之夜,她會慌張,害怕,羞澀,歡喜……可一點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繡蘭給青山脫鞋洗腳時想,真是一個奇怪的新婚夜。
青山家里響起喧天的鑼聲嗩吶爆竹之時,苗老漢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苗老漢的靈魂出了竅,隔著五里地,靈魂聽到了遠方的喜慶喧鬧。苗老漢悲傷地想,我的翠枝終究還是沒能嫁給他。苗老漢的枯掌按在翠枝的手心,嘴唇抖得厲害,無數(shù)堆話擠擠攘攘紛至沓來——最終苗老漢長嘆一聲,翠枝,好好活……
翠枝攤開手,手里是爹給她的賣掉阿吉的那筆錢。哭成淚人兒的翠枝想,她什么都沒有了。不久之前她還有老爹,阿吉,還有那個像一株樹一樣突然生長在院子里的青山。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老爹死了,阿吉走了,青山……
翠枝忽然止住哭聲。從眼睫毛顫動的模糊視線里,她看到一人一牛走在遠方,他們的背影被一層薄而透明的光澤所罩,看上去像走在夢里……
4
翠枝挽著包裹背著鋪蓋推開青山家竹籬笆的時候,青山和繡蘭在院子吃晚飯。青山嬉笑,繡蘭則用拳頭捶打他。
那天青山跟九根去看三灣村阿森的配種公牛。這頭體格強壯的公牛阿福多年來為周遭鄉(xiāng)村的母牛廣施情愛,至少已擁有一百多頭小牛犢后代,仍不失旺盛的繁殖力和無止境的生命欲望。
紅光滿面的阿森抖著二郎腿剔著牙縫告訴青山,他打算再為阿福配五次種,就讓它歇了。目前阿福還有兩次配種機會。阿森說,你們不要以為配種很快活,其實很吃力。我心疼我家阿福。
他們講好價錢,約定十天后再來三灣村。那時阿吉已到發(fā)情期。阿森則會在這十天里努力為阿福養(yǎng)精蓄銳添一把力。九根說這頭公牛一配能成,這個我經(jīng)驗足,一看就準。
青山說給繡蘭聽的時候添油加醋,他說阿森講配種辰光兩頭牛哞哞叫,整個牛棚掀得屋頂翻天,弄得他們夫妻睡也睡不好……
繡蘭臉頰通紅,用拳頭捶青山胸口罵,你個死鬼,真不害臊!
青山涎著臉,牛有牛的快活,人有人的快活。你講是不是?
繡蘭再捶一拳,你個不要臉的東西——
此時推開竹籬笆的翠枝如同扣在弦上的利箭,咻地射出去,準確地射落繡蘭捶打青山的手。翠枝咿咿呀呀,責問她為什么要打青山。
繡蘭摸著被打痛的手,驚詫地看這個挽著包裹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女子。
青山的腦子一片空白。突然出現(xiàn)的翠枝像一場毫無預兆的夏日雷陣雨,面對這場突襲,他不知該躲雨還是在雨中奔逃?后來他想還是躲躲雨吧。青山拿來碗筷,凳子。翠枝猶猶豫豫地摘下包裹鋪蓋,端起飯碗。
青山用最簡短的語言對繡蘭講述牛的來龍去脈,當然他忽略了該忽略的,重點說了岳父要一頭牛,牛主人苗老漢臨終托付翠枝,要他給她找戶好人家?,F(xiàn)在他有了家,倒把人家托付的事忘了。這事說起來還是他理虧。
繡蘭簡單快速把事情理了遍,很快得出實用直白的結(jié)論,她跟我們無親無戚,憑什么給她找好人家?你看她背個鋪蓋像要住下來的樣子。
青山也覺得翠枝像要住下來。
翠枝吃好飯放下碗筷走向牛棚。繡蘭覺得她熟門熟路,簡直像回了家。
阿吉看到翠枝的一刻眼睛放光,哞哞歡叫,用濕濕的鼻子蹭她的手。翠枝把阿吉牽到院子,拍拍牛肚子,做了個放大的手勢,再拍拍自己的胸口,兩手圈出一顆心,對他們靦腆地笑。
繡蘭說,她什么意思,我一點也不懂。
青山說,我也不懂。
青山當然清楚,翠枝在提醒他,等到母牛懷孕生下小牛的時候,就是青山娶她的時候。他答應過她的。繡蘭邊收拾碗筷邊嘮叨,蹊蹺蹊蹺真蹊蹺,田雞只有三只腳。奇怪奇怪真奇怪,買牛還要搭個女啞巴。
阿吉伸出粉紅的舌頭,親熱地舔翠枝的臉頰發(fā)梢。翠枝抱著阿吉的腦袋,嘴角開出一朵花。她一點也不覺得青山身邊有女人是多奇怪的事。翠枝認為青山是她的。此外只是多出來的一株樹一根草或一把鋤頭。
青山娶了一個老婆,家里卻有了兩個年輕女人。
繡蘭粗壯,翠枝纖秀。繡蘭濃眉大眼,翠枝杏眼柳眉。繡蘭銀盤滿月臉,翠枝巴掌大小的瓜子臉。繡蘭大手大腳說話做事風快麻利,翠枝呢喃細語風擺楊柳連一句完整的話也不會說。
青山不知如何拿兩個女人為好,只能天天背草筐出門拔牛草。
頭兩天翠枝還躲躲閃閃有點羞澀,后來就落落大方在院子里洗衣,挑水,掃地,喂雞。繡蘭奪下她手里的東西,轉(zhuǎn)眼她又干上了。晚上,繡蘭納鞋底,翠枝編草帽,兩人在廚灶間不聲不響干自己事。翠枝不會說什么,繡蘭不知說什么。青山先是村里村外田間地頭走一圈,心頭總被兩根線牽扯,腳瞎走,魂浮移,天還沒黑就慌里慌張往家趕。一進門,沒聽得碗盞砸地,也未見屋頂掀起,松了口氣,探進廚灶間一看,兩個年輕女人就著昏黃兮兮的十五瓦電燈,靜靜做事。
青山剛把頭收回,翠枝像是額頭長眼,咿咿呀呀響起來。繡蘭還沒開口,翠枝把青山拖進,倒水,端茶,親熱得不得了。
繡蘭恨不得拿熱水往翠枝青山綠水的臉倒。繡蘭說這算怎么回事?
青山說,算是遠房表妹,過段辰光就走。
繡蘭說,我沒有這樣不要臉的親戚。
青山跑進牛棚問阿吉,阿吉,你說天底下有這樣頭疼的事嗎?
阿吉的眼睫毛在月光下緩緩扇動,繼續(xù)反芻一天的食物與思考。
等到翠枝打起呵欠收拾麥稈草帽回房睡覺,青山才從牛棚摸出回房。翠枝睡在他們房間的后半間,中間隔一堵沒打到屋頂?shù)膲?。翠枝的聲響或他們的聲響,流水一樣滑來滑去。但凡他們弄出點動靜,翠枝就拿小木棍敲墻,咿咿呀呀響。
光棍二叔隔著開滿紫秧秧的扁豆花的竹籬笆,不聲不響看了三天。
他先從自家三代以內(nèi)的親戚算起,算來算去算不準這陌生姑娘來自哪根血脈。再算繡蘭的親戚。新侄媳婦的娘家對他來說尚屬生疏,不過憑借當初介紹人兜過來的說辭,倒也把那邊姻親的枝枝蔓蔓理了個大概,認定這姑娘亦是生分。再看繡蘭的臉,大六月罩層冷霜,新娘子的喜氣一點也沒有了。
光棍二叔來到水丘灣村外的雉雞灘,對準蹲在地上拔草的青山一腳踹過去,把他踹得連滾三圈。其時青山正琢磨,帶翠枝去找九根。他或許能給翠枝謀個小飯館服務員、食堂洗菜工之類的事做做。
光棍二叔終于弄清侄兒為什么娶了一個老婆家里卻有兩個年輕女人的奇怪事。他的胸口又酸又苦又痛又怒,簡直像吞了個浸過糖水又浸過黃連的酸棗。
光棍二叔嚴厲地罵,青山你個混賬,孽畜,怎么能做這樣的事……
光棍二叔想,老子連老婆本錢都給你了,連女人都沒真正嗅過,你眼睛一眨就兩個……
光棍二叔嚴厲地罵,討兩個老婆要犯法,你要吃牢飯是不是?
光棍二叔想,早知這樣,前年把村東田寡婦娶來好了,真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光棍二叔長嘆一聲說你咋辦。青山把剛才差點被二叔踹掉的想法說出來。光棍二叔說那就這樣吧,早點給翠枝找戶好人家。把事情做周全了,不要到時弄得駝背向天跌,兩頭不著實。
5
青山把帶翠枝去鎮(zhèn)上找事的事情告訴繡蘭,繡蘭抱住青山在他臉上吻了三個響。一抬頭,翠枝站在窗口瞪眼看。
翠枝掏出手絹,隔窗在青山的臉上用力擦。繡蘭高興還來不及,便說,好好,算我不害臊不要臉,我搶你男人,你是正宮我是西宮,行了吧。
翠枝像是聽懂了,嫣然一笑。
這天清晨三人歡歡喜喜出門。繡蘭去村辦廠,青山騎腳踏車帶翠枝去朗霞鎮(zhèn)。
因名正言順帶翠枝出門,青山的腳無比輕快。翠枝坐在腳踏車后座,先是扯青山后衣襟,路上顛簸了個坑,差點跌下,她趕緊抱住青山腰背,再不肯松開。青山身上驀地起了說不出的酥麻柔軟,全身蔓延。就算整夜抱著繡蘭,他也未有過這種體驗。青山害怕地想,這翠枝簡直是妖怪。
九根端著茶垢厚重的茶缸站在獸醫(yī)站門口,看青山騎腳踏車穿過牲畜交易場直抵眼前。青山用腳抵住地,腳踏車后座跳下一個姑娘。九根張開茶垢斑斑的牙齒,很吃驚。他一眼認出這姑娘不是青山老婆。他對青山竟然跟如此漂亮的姑娘在一起而深感不可思議,等同于他驃公豬時發(fā)現(xiàn)原來那是頭母豬。
九根弄懂青山來意后,也很快弄懂了身為一介普通獸醫(yī)此時被賦予的特殊意義,這使他長年微駝的腰背挺了挺,眉頭挑了挑,謙虛而不失驕傲地說,唉,我不過是獸醫(yī),給畜牲看病打針沒啥花頭。不過我認得鎮(zhèn)上最大飯館的老板……
青山忙說,不用最大,那里規(guī)矩太多。一般點好了。
九根思考了下便說,去喬福飯館看看。
他們說話的時候,九根一眼一眼瞟翠枝。翠枝東張西望,臉上沒有羞澀也沒有局促。九根覺得翠枝應像青山一樣喊自己一聲,便寬容地對翠枝笑笑,走,九根叔帶你們?nèi)?。他想翠枝準會脆生生甜蜜蜜地跟著喊“九根叔”。翠枝看了他一眼,貼在青山身邊一聲不吭。九根想算了算了,長輩不跟小輩計較了。
九根帶他們?nèi)谈o堭^的路上,歷數(shù)自己如何為朗霞鎮(zhèn)的畜牲們妙手回春,擁有良好的醫(yī)患關系。比如喬福飯館那匹像小牛一樣強壯的大狼狗小福,那年得重病奄奄一息,老板喬??薜帽人懒说€響,連墳都做好。九根出手將小福起死回生。喬福請九根下了三天館子,差點要小福認九根做干爹。如此,只要九根開口,喬福不可能不答應。
九根沒有吹牛。喬福一口答應,讓翠枝明天上班。他拿過紙筆,要翠枝填姓名籍貫性別年齡身份證等。我們熟歸熟,還是要遵紀守法。喏,這里填姓名,那里填性別……喬福熱情的眼神在翠枝身上跳躍。
翠枝張惶地看青山,咿咿呀呀喔喔哇哇。
九根和喬福像兩個傻瓜一樣瞪眼,再看翠枝,怎么也聽不懂她說的話。九根先弄懂,驚叫,青山你怎么帶了個啞巴來?
喬福也跟著喊,九根你怎么帶了個啞巴來?
青山說,她是啞巴,是個聰明的啞巴,也是個勤快的啞巴。
最后定下翠枝做一禮拜,行就行,不行就退回。
九根看青山騎腳踏車穿過牲畜交易場離開,自言自語,漂亮又不好當飯吃。他還看到青山給翠枝買了個油餅。翠枝咬著油餅笑意蕩漾。九根恍惚地想,他給喜歡的姑娘買油餅是什么辰光?好像十年前,還是十五年前?或者,他根本就沒給什么姑娘買過。九根臉一紅,背脊隱隱出了冷汗。
油菜結(jié)籽的時候,青山和繡蘭在田里鋤草。天氣已熱燥起來,一動就出汗。
青山多看了眼繡蘭領脖下露出的一截胸脯,晴天白日映照下愈發(fā)白嫩。這使他渾身發(fā)熱出汗,同時也詫異,在家怎么沒注意到?青山挨到繡蘭身邊,朝兩旁張了兩眼,不遠處阿吉在專心吃草,此外晴天白日空無一人。青山把手伸向繡蘭的領脖,在那白嫩酥軟的地方掐了兩把。
繡蘭沒防這一招,驚叫一聲跌坐在地,你個死鬼。
繡蘭受此驚擾,接下來便不由青山做主了。她把他拖到油菜地,又抱又摟又啃。夫妻倆像偷情一樣在油菜地里歡快翻滾。阿吉默默看了一眼,輕輕哞了聲,繼續(xù)吃草。繡蘭躺在油菜地,青山慌慌張張脫繡蘭褲子,突然身子朝前一縱,整個人壓住身下的繡蘭,把她的驚呼壓進泥土,自己也啃了一嘴青草泥巴。夫妻倆狼狽起身,一看,一臉驚怒的翠枝站在身后。
喬福飯館當了三天服務員的翠枝,摔壞兩個碟子,弄丟三雙半筷子,最后把熱湯灑在一名女顧客手背致喬福賠了一頓飯而終結(jié)了職業(yè)生涯。
翠枝拎起地上的胸罩舉到繡蘭面前,對她發(fā)出咿呀喔哇的詰問。繡蘭捂住胸搶胸罩。翠枝又舉到青山面前,青山抓過胸罩遞給繡蘭,翠枝劈手奪過,轉(zhuǎn)身朝田埂跑去。繡蘭哭,見鬼了,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倆夫妻,咋成偷雞摸狗了?
繡蘭花了半天時間,終于說服翠枝坐腳踏車跟她去朗霞鎮(zhèn)趕集。
繡蘭連比帶劃,為翠枝描繪一個奇妙誘人的世界,那里有香甜的松花糕,滋咸的油烏龜,香濃的豆腐漿,開滿小碎花的荷葉領連衣裙,比云彩還好看的細絨毛線……
這天繡蘭狠了把心,為翠枝買了十根毛線橡皮筋,兩朵黃綠二色的蝴蝶頭花,一條黑底酒紅花的圍巾,還有一條粉綠色平腳內(nèi)褲。兩人還喝了兩碗豆?jié){,吃了兩根油條一個大餅。這足足花掉繡蘭一禮拜工資。她把粉綠色內(nèi)褲裝進翠枝的布袋時,心扯痛了下。不過她認為值得的。
兩個年輕女人撫肩搭背的身影看起來像一對好姐妹。有那么一刻,繡蘭覺得自己在做一樁很下作的事。這使她差點又要給翠枝買一雙漂亮的手套。
回來時繡蘭沒有原路返回。翠枝坐在腳踏車后座,胳膊軟軟環(huán)在繡蘭腰間,臉貼在后背,咿咿呀呀哼不成調(diào)的歌。這使繡蘭身上莫名起了松軟溫熱。她想,她會不會也這樣貼著青山?會不會把手伸進青山的后背胸口?會不會——繡蘭騎得越來越快,上坡,下坡,穿村,過巷,河邊,溪旁,機耕路……
翠枝愈發(fā)抱得緊。繡蘭腰間一陣緊箍,背脊?jié)B汗,腿腳酸軟,手一松連人帶車摔倒。兩人縱向田里。繡蘭起身時,太陽已落在十多里外的遠村的西邊。此地距水丘灣甚遠,阡陌縱橫,田野廣袤。
翠枝像一只受驚的野兔,瞪著眼珠看她。繡蘭比劃著告訴她,腳踏車壞掉,她得去找修車鋪,這樣才能帶她回家。翠枝點點頭。
翠枝看繡蘭推上腳踏車,再騎上車,飛快離去。翠枝不明白壞掉的腳踏車怎么忽然好了,更不明白繡蘭為什么沒有返回接她,而是任她在霧一樣漸漸溢開來的黃昏的田野里踽踽獨行。
得知翠枝被丟在陌生遠村,青山把剛端起的飯碗啪地擱在桌上,起身推腳踏車。繡蘭拖住車喊,你要她還是要我?你敢去找她,我馬上回娘家!
青山躑躅片刻,認定繡蘭威脅的可能性大于事實,便強行上車。繡蘭跟跑了一段,終于只能看青山在黃昏里變成一團虛無。繡蘭哭著舉碗要砸下去的一刻改了主意,往地上砸了把筷子,一聲長一聲短地哭起來。
青山在這個傍晚席卷了附近鄉(xiāng)村的村道田陌以及河道溪溝,一無所獲。他絕望地騎在愈來愈暗的夜,一路不知摔了幾跤。后來腳踏車帶他來到翠枝那間廢棄已久的老屋?;秀敝锌匆娪腥蓑榭s在草堆,用受驚野兔一樣的眼神看他。
他撲上前,把她從草堆捧起,一迭聲說,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
翠枝的胳膊蜷住他的脖子,濕漉漉的臉整個埋進他的胸。兩人跌倒在松軟的草堆,埋進窒息般的暈眩迷亂張惶。青山覺得翠枝像一條柔軟濕潤顫栗的魚,自己是一名剛學會捕魚的漁夫,悄悄潛游尾隨而去……
6
青山牽阿吉去了兩次三灣村。他沒敢看阿吉與阿森家的公牛如何發(fā)生愛情,就坐在客堂間,一口一口喝滾燙的茶水。
他想阿吉,想翠枝,想繡蘭。他想與翠枝做愛的時候,覺得不該有繡蘭。他想與繡蘭做愛的時候,覺得不該有翠枝。他又想阿吉,羞愧地認為這樣等于承認自己像低賤的畜牲。混亂的念想使他一次次把滾燙的茶水送進嘴。等到覺察嘴巴的疼痛,跑到客堂銹漬斑斑的鏡子前一照,發(fā)現(xiàn)舌頭已起了一串亮晶晶的燎泡。
響亮歡快的哞聲從屋后傳來,這聲音使青山渾身一顫。
阿森把疲憊而愉悅的阿吉交給青山,詫異地發(fā)現(xiàn)他與阿吉一樣疲憊。阿森問他怎么了。青山說我累了。阿森說看起來你比阿吉還累。
青山把牛繩交給繡蘭,要她給阿吉煮豆餅吃。繡蘭把青山拉到邊上,指指里屋悄聲說,小南莊的陳金托人說媒,想讓翠枝做兒媳婦。
青山的心像一塊石頭從懸崖高處跌落,在山腰跌了幾跌。他說陳金兒子不是瘸子嗎?繡蘭說啞巴配瘸子有啥不好。青山把跌落的心穩(wěn)了穩(wěn)說,我看看,只要不是瘸得太厲害,那就嫁過去。繡蘭說,我賠嫁妝,橫豎我吃虧是吃定了。
青山在陳金家草房子邊的園地,見到了陳金兒子。其時他挑著尿桶,前腳朝前一仆,另一根看起來無比纖細的后腳跟著一繼,尿桶也隨之高低一晃,在青山擔心他即將跌倒之時,他又靈活地舉起前腳朝前一仆,如此支撐了整個身體的平衡。他用了足足十分鐘,才把尿桶從屋后挑到屋旁園地。整個過程如走高蹺。接著他用尿勺舀起尿水,均勻地澆在每一株青菜上,神態(tài)恭敬虔誠,如同戲臺上的觀音用柳枝普灑甘霖。青山一陣惡心,推起腳踏車逃之夭夭。
青山對繡蘭說不行,那瘸子走路像呆頭鴨,翠枝跟他要吃虧。
繡蘭說,不行再托人看看。
青山說,豆餅煮好了沒有?
繡蘭說,煮好了,今年豆餅真貴,比豆還貴。
阿吉歡快地吃豆餅。青山從牛頭摸到牛屁股,牛背摸到牛肚子。他說阿吉你說做牛好還是做人好?阿吉看了他一眼,嘴角沾著一塊潮濕的豆餅。因為之前愛情的滋潤,阿吉眼神明亮含情脈脈。青山覺得自己快要愛上阿吉了。
在青山為阿吉還有翠枝選擇并醞釀愛情的時候,翠枝在河邊洗衣,田里割草。翠枝干活時常常摸肚子,摸著肚子想與青山跌倒草堆的滋味,想著想著就笑起來。
阿吉對前女主人無比親昵。它會置繡蘭捧來的稻草于不顧,專吃翠枝捧來的稻草,慢吞吞地咀嚼,含情脈脈地看她,輕輕噴氣,哞哞低叫。她在牛棚里站一會,青山也會進來。他們沒有約定,可他總是她在的時候出現(xiàn)。他刷阿吉的身體,把稻草鋪得均勻厚實。然后他們給阿吉喂草。整個牛棚充滿泛著青草味的牛糞以及戀愛的氣息。
青山婉拒或直接回絕了數(shù)名相親對象。青山認為這些瞎子,聾子,麻子,駝背,還有啞巴沒一個配得上翠枝。
翠枝是啞巴沒錯,可把她放在一群姑娘堆里,只要不開口說話,她就是麻雀里的鳳凰,鯽魚中的錦鯉。再說啞巴又不是廢人。她里里外外拿得起,不說話,還少招人煩。他這些理由說給媒人們聽。媒人們覺得他已神經(jīng)錯亂,竟然把一個啞巴當金鑲玉供起來,哪怕公社書記的女兒也沒這樣金貴。
繡蘭說,你是誠心留她做種是吧?
繡蘭帶翠枝相了一名白鐵匠無果回村的路上,終于爆發(fā)怒火。她一分鐘也不能忍受與翠枝在同一鍋灶吃飯。繡蘭把腳踏車橫在自己與翠枝之前,指指自己這邊,再指指翠枝那邊,聲色俱厲告訴她,從現(xiàn)在開始她一腳也不許踏進家。她,繡蘭是青山的老婆,青山是繡蘭的老公。她,翠枝跟他們沒有半點關系。如果她再不識相——繡蘭往潺潺流動的水丘河望了眼說,我會把你推下河。
翠枝沒弄懂她的話,所以推開腳踏車往前跨了一步。繡蘭毫不遲疑向前一推。她本來是要抵擋翠枝的無禮冒犯,威脅只是威脅,并未打算付諸實施。所以翠枝的朝前一步與她的向前一推形成兩股力量的相斥,這導致翠枝掉進河。
繡蘭看到翠枝的身體周圍盛開一圈被陽光照得晶瑩剔透的水花,她還摸了把被河水濺濕的臉頰,詫異翠枝怎么會從眼前突然落到水里。一堆烏黑的頭發(fā)漸漸擴散在水中,沉下去,像天空的一朵黑云跌進河流。
繡蘭往小橋之南看了看,闐寂無人。往小橋之北看了看,鳥雀皆無。她哀嘆一聲,閉著眼跳進河,伸手緊緊抓住那堆黑云。
繡蘭的手不可避免觸摸到翠枝的胸脯。雖然是手指的觸摸,她卻感到整個身體陷入一個龐大豐碩而柔軟的陷阱。她驚悚而驚駭,繼而涌上跟著河水漫延全身的悲傷絕望。那一瞬間,她覺得兩人不如淹死的好。
兩個濕漉漉的人站在青山面前,薄薄的襯衫把她們的身體繃得接近透明。繡蘭身材豐滿,翠枝曲線玲瓏。青山的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
青山問你們怎么了。繡蘭和翠枝沉默地分別走向自己的房間。青山呆立片刻后,走進廚灶間煮姜湯。煮好姜湯,他端著兩個碗,在先送給繡蘭還是先送給翠枝的問題上猶豫。后來他走向繡蘭,她到底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青山把姜湯遞給繡蘭說,你們怎么落水的?
繡蘭一口一口喝掉姜湯說,被野狗撞了。
青山說,你先歇著,我給翠枝也端一碗。
繡蘭攥住青山的后衣襟一拖,青山跌進床。喝過姜湯的繡蘭添了一把力氣,這使青山身上很快剩下背心內(nèi)褲。青山扯著褲腰,大白天的你急啥,翠枝還沒有喝姜湯……繡蘭說,你是我男人,我想啥時用就啥時用。
后來繡蘭掉著淚說,我們村跟我一起出嫁的幾個姑娘都懷孩子了,我連蠟燭影光都沒有……今天開始你要加班加點。
青山謹慎地點頭。他只有一個老婆,老婆是繡蘭,繡蘭要給他生孩子。這事無論如何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夫妻倆結(jié)束了第一個開始溫熱起來的回合。青山把臉埋進繡蘭的頭發(fā),聞到了木槿葉的香氣。青山為一段時間以來沒有好好盡到丈夫責任而愧疚。這愧疚使他心泉激蕩,歇息片刻后再一次將身體覆蓋住繡蘭。
此時響起拍門聲,隨之是咿呀喔哇。繡蘭感覺到青山的身體僵硬之后迅速軟下,像一塊冷面餅打在身上。門外的翠枝前來告知,兩只雞逃走了。
其后,翠枝一次次不厭其煩拍門敲窗,告知鴨子走失,阿吉不肯吃草等等,令青山和繡蘭全心全意繁衍后代的事業(yè)時斷時續(xù)。繡蘭的牙咬在青山肩頭,咬出一排深深的啃噬痕跡。她吼著,她要干什么?她到底要干什么?……
7
阿吉的肚子開始膨脹時,翠枝也蹲在屋旁園地大聲嘔吐,聲音聽上去像鴨子不小心吃下了楊辣蟲。
青山說翠枝你是不是吃壞了東西?翠枝抹著嘴角喘著氣,茫然搖頭。
青山去問繡蘭,你是不是魚沒煎熟?還是隔夜菜餿了?
繡蘭翻翻眼白,就她肚子金貴?我咋沒吃壞,你咋也沒吃壞?
青山挨著每個剩菜嗅了遍說,你燒菜時多添一把火,煮得透點。
青山背著泥水匠工具出門,去給岳父老德發(fā)翻屋頂。青山覺得就算阿吉生下一對雙胞胎,他頂多也只有三頭牛,距離成為養(yǎng)牛專業(yè)戶遙遙無期。他準備說服老岳父接手阿吉,如此他可以重新出山去做泥水匠。那行業(yè)臟是臟累是累,風吹雨淋日曬,一向被尊稱為“邋遢泥水”。可那活不必天天呆家里,忍受兩個女人日重一日的絞殺,繡蘭越來越貪得無厭——她幾乎像個蕩婦,不讓他有喘息的機會。他明顯感覺身體的日益消瘦垮塌。同時也覺察出她隱秘的意圖,一塊被反復榨干的豆餅是榨不出第二滴油的。
翠枝再一次像鴨子一樣大聲嘔吐,繡蘭納鞋底的針戳了下指頭,她扔掉鞋底,跑到院子拉起翠枝就跑。
繡蘭攔了輛出村去朗霞鎮(zhèn)的拖拉機。拖拉機在顛簸的機耕路像跳舞一樣行駛。寒冷的西北風很快吹出了她們的清水鼻涕。兩人蜷縮在車斗一角。繡蘭清楚地聽到身體里的骨頭在互相撞擊。手骨移到胸口,胸骨掉到腳后跟。她盯著對角的翠枝。翠枝兩手攬抱肚子,好像肚子里揣著一個易碎的花瓶或什么。她張著嘴要嘔吐出來,可劇烈顛簸使那陣嘔吐又回落。如此反復。她臉色慘白伸著脖子嘴角滴口水的模樣,看上去像一只待宰的顫栗的大白鵝。繡蘭的心歡悅得要唱出來,這種顛簸很容易損壞些什么。
繡蘭跨上衛(wèi)生院的三級臺階后又下來,走向一條曲里拐彎的長巷。翠枝咿咿呀呀表示不解。繡蘭沒理她。她在懸著“陳氏婦科診所”的招牌前停下,撩開污漬斑斑的布幔說,你最好閉嘴,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半個時辰后兩人從污漬斑斑的布幔后出來?,F(xiàn)在臉色煞白的是繡蘭了,翠枝則一臉喜氣,兩手愈發(fā)把肚子抱緊。
陳氏醫(yī)生明確無誤地說,翠枝已有兩個月身孕。繡蘭問如何打胎。陳氏醫(yī)生說,這個年紀生小孩真當水,為啥要打胎?繡蘭說這孩子不能留。陳氏醫(yī)生的猥瑣眼神從眼鏡下方滑出來,在她身上停了幾秒說,打胎藥很貴。
繡蘭說多少。陳氏醫(yī)生伸出兩根纖嫩的手指在她眼前搖了搖說,兩百塊。這兩根手指剛從翠枝的身體像摸螺螄一樣摸索了好長辰光,繡蘭一陣惡心。
陳氏醫(yī)生詫異地說,莫非你也有了?
繡蘭轉(zhuǎn)身就走。這簡直是天底下再憋屈不過的事。把小孩生到一個女人身體,幾乎可以不花分文。把小孩從女人身體拿掉,卻要花掉這么大一筆錢。
青山在她這塊良田里沒日沒夜精耕細作辛勤灌溉,誰想翠枝早已用一把鐵鍬在田埂邊悄悄開了個缺口,肥水汩汩進了外人田。這邊還是枯山瘦水田地龜裂,那邊早已碧波蕩漾稻穗揚花。
青山進屋時垂頭喪氣。老岳父三言兩語把他沒說完整的話硬生生填回肚子。
老德發(fā)說,要么阿吉生了,要么繡蘭生了,一個也沒生,你著什么急?回去,好好侍候你的牛,你的女人,加把勁,等生下再跟我說話。
青山跨出門檻,老德發(fā)的話又追上來,那個女人咋回事?青山你要敲牢門啊??瓷先ツ憷侠蠈崒嵉?,咋能做出這樣的事?鬧出亂子的話我跟你不客氣。
一只鞋子從屋里飛出來,準確命中青山的腦門。繡蘭像風一樣卷到他身邊,青山還沒看清繡蘭的手是橫掃還是豎劈,臉頰就起了火辣辣的痛,跟著號啕聲響起,我跟你拼了,我不要活了!
青山費了好大勁,從繡蘭一大堆夾頭夾腦的哭訴中撿拾拼湊出這一令他毛骨悚然的事件:翠枝懷孕了。
青山的思維像一匹劣質(zhì)的馬達,緩慢艱難地轉(zhuǎn)動。他想只跟翠枝有過慌張潦草的一回,僅僅一回,且在雜亂無章泛著陳年牛糞氣味的牛棚。他跟繡蘭結(jié)婚之始,在嶄新寬敞的棕繃床上至少有過三十回——且翠枝身材纖瘦而繡蘭腰臀豐滿,同樣的勤勉同樣的耕作方式同樣的拋頭顱灑汗水——不,他對后者的投入明顯強于前者,后者田地的肥沃也甚于前者,如何會得到如此迥然結(jié)果?
青山茫然地說,弄錯了,肯定弄錯了。不會的,肯定不會的。
繡蘭咆哮,青山你個流氓。
光棍二叔的一只眼看阿吉的肚子像吹氣球一樣一點點大起來,另一只眼看翠枝的肚子也一點點凸出來。他想麻煩來了。
光棍二叔坐在三條腿的桌邊喝酒。他喝的是自釀的酒。他人生中所需的大部分自給自足。獨自起床,吃飯,睡覺,搔癢,咳嗽。以至于他認為屋里多一個人是多奇怪的事,比如他喝酒時愛摳鼻孔的習慣多么隱秘愉悅,這只能獨自享受。
光棍二叔當然也懷念若干年前與村東田寡婦的美好往事。他記得跟田寡婦鉆進油菜地的慌亂興奮。要命的是,當他剛把褲子褪到膝蓋彎,兩個毛頭小鬼撞進來捉迷藏。事后村口反復提起這年春天兩只屁股出現(xiàn)在燦爛的油菜花地的傳奇。令他倍感欣慰的是,屁股另一頭的面孔迄今不曾破譯。田寡婦后來匆匆嫁人,他的愛情從此老無所依。
光棍二叔撿起第七顆茴香豆扔進嘴,侄媳婦繡蘭推門而入。繡蘭端了碗紅燒草魚頭,紅椒綠蔥甚是好看。繡蘭坐在光棍二叔對面,以恰如其分的侄媳婦身份噓寒問暖。光棍二叔同樣以恰如其分的叔公身份回話。片刻后他納悶,這個尚看不出能為徐家傳承香火跡象的侄媳婦,有點話多而停留過長——她竟然坐了兩分鐘。后來繡蘭遲疑而斷然地問,二叔,我給你說個二嬸你看咋樣?
光棍二叔連連咳嗽,咳得很急很響臉紅脖子粗,終于咳出一塊彎曲的魚頭骨。繡蘭端來一杯水。光棍二叔喝下水喘氣,繡蘭,這種話做侄媳婦的不能亂講。
繡蘭站起身垂下頭,二叔我走了。
光棍二叔看侄媳婦的背影像樹影一樣緩慢移到門口,主意我倒有一個。
繡蘭扭過頭,你說,二叔。
光棍二叔說,小孩留下,大人走。
繡蘭的目光落在屋前村道走過的一村婦,抱個三五歲孩童,趿拖鞋,嗑瓜子,邁方步,頭發(fā)散亂,神態(tài)倦怠而舒張,仿佛于此間度過數(shù)十年歲月,有巋然不動的強大霸氣。一個女人有了自己骨肉,就像一株垂藤植物,根須觸角已然牢牢攀附于地,牽絲攀藤根深蒂固。繡蘭想,做垂藤植物的只能是自己而不能是翠枝。
青山不在屋。繡蘭先跑到青山常去的幾戶人家屋門外,家家黑燈瞎火。繡蘭忽然大叫一聲不好,反身往家跑。
此時青山的手搭在翠枝肚子。準確點說,翠枝將青山的手按在自己肚子。青山在喂阿吉吃草,翠枝的胳膊軟軟繞上來,白蛇精一樣盤住他的腰。青山聽得身上骨頭嘩啦一響,整個身體顫軟酥松。他想我的骨頭是不是都斷了。
翠枝抱了會兒他的后背,轉(zhuǎn)到他眼前,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肚子。青山摸到了溫熱柔軟細膩,還摸到肚臍附近有一顆滾圓的痣。他摸了會,忽然渴望看一眼那到底是黑痣還是紅痣。他沒別的想法,只想看看那顆痣。
于是他蹲下身,顫著手將她的褲慢慢褪下,從腰部褪到腹部。其時夜燈初上,橘黃燈光打在翠枝半裸半藏的肚腹,呈現(xiàn)出牙白的柔和色澤,狀似剛出鍋煮得恰到好處的新米飯,且因了米粒的松軟膨脹,鍋心微凸。
阿吉充滿水汽的大眼睛凝神望他們,低低哞了聲,繼續(xù)吃草。
繡蘭沖進屋,看到青山整張臉貼在翠枝肚子。翠枝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拍他的腦袋。繡蘭上前一腳,青山應聲倒地。
繡蘭說,你個流氓,我要到公社告你。不,告你們兩個。
青山抱住繡蘭的腳,不能,不能啊。
繡蘭說,青山你看上去老老實實,實際上你比流氓還流氓。我瞎了眼,看上你這又窮又壞的壞坯子。
青山說,繡蘭,如果你爹不讓我買牛,我就不會碰到翠枝。不碰到翠枝,就不會認識她。不認識她,就不會跟她好。不跟她好,就不會跟她睡。不跟她睡,就不會生小孩……
繡蘭想了想,也許真的是這樣。
青山繼續(xù)說,繡蘭,如果我沒跟你訂親,有一天我會去風涼村砌屋,我就可能會碰到翠枝。碰到翠枝,可能會認識她。認識她,可能會跟她好。跟她好,可能會跟她睡。跟她睡,可能會生出小孩……
繡蘭木愣愣地點頭,好像也真是這樣。
青山的眼淚掉下來,繡蘭,你不能去公社告。那樣我會坐牢,判十年八年。那你會像王寶釵等薛平貴,等個十年八年。你頭發(fā)也白了,皮膚也皺了。
繡蘭說,你不要像個女人哭哭啼啼。你答應一個事我就不告。
青山說,什么?
繡蘭說,小孩留下,大人走。
青山回頭看翠枝,她靠在阿吉身上,輕輕撫摸它的肚子。阿吉的肚子已呈半球狀,看起來富態(tài)十足。兩個懷孕的動物,目光幽深地望向同一個主人。
8
青山帶兩個女人一頭牛,收獲了這年的棉花,麥子,水稻,甘蔗,蕃薯,土豆,南瓜,荸薺,進入南方濕冷漫長的冬天。他們像冬眠動物蜷縮屋里,吃著簡單食物,終于把這個不可抗拒的冬天漸漸熬到初春。
懷孕的阿吉像所有懷孕的女人一樣,越來越挑剔。它膘肥毛亮,食欲大增,不喜歡吃干草而要吃滋香的菜餅,新鮮的青草。青山從九根的獸醫(yī)站買來魚粉,骨粉,拌在菜餅里喂食。它還要每天洗澡。青山用溫水給它擦身,擦得渾身精光锃亮,像一匹黃色的綢緞。
九根掐指一算說再過一禮拜阿吉要生了。他要青山留神,早點喊他為阿吉接生。九根還發(fā)現(xiàn)翠枝的肚子比阿吉的肚子更為圓滾豐碩,他以多年獸醫(yī)眼光,從翠枝的腰身走姿臉色神態(tài)判斷,認為那極可能是雙胞胎。九根傷感地想,當初如果不是自己一口咬定苗老漢的牛是一匹結(jié)結(jié)實實能生會養(yǎng)的好牛,這一切不會發(fā)生。翠枝的懷孕,自己至少有一半責任。
阿吉用蹄子把干草踢得亂七八糟,以此表示它要出去吃青草。青山思考了會,覺得經(jīng)過一個枯燥冬天的煎熬,讓阿吉產(chǎn)前吃一頓春天新鮮飽滿的青草倒也合情合理。于是牽著它去雉雞灘。
雉雞灘的草有泛綠跡象。久居藩籬的阿吉沖藍天打了個長長的歡快的哞聲,在一處草灘開始吃草。青山則把自己放倒在另一邊草灘,四肢舒展,面朝藍天。他看見一朵菱形的云飄向一朵弧形的云,沒多久它們變成蛋形的云。三只麻雀從一株楝樹飛起,飛向另一株楝樹。一張半綠半黃的樹葉在空中翻飛五圈,然后追著一根稻草飛向不知所處。
青山想人為什么要做人,而不做云做麻雀做楝樹做樹葉哪怕做稻草呢?
云要被風刮走,麻雀要被老鷹吃掉,楝樹要砍倒,樹葉要掉落,稻草要燒掉……那么人為什么要做人而不做牛呢?做牛要耕田,要拉車,要被殺掉剝牛皮吃牛肉……說來說去,人只能是人而不能是別的。做畜牲的,從來不知道做人有多頭疼。做人,也不知道做畜牲有多麻煩。那么畜牲永遠只能是畜牲,人也永遠只能是人。青山很灰心地嘆氣。
嘎吱,嘎吱——阿吉吃草的聲音像人嚼甘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聽得青山滿口生津直咽口水。阿吉把附近的草吃得差不多,邁著蹣跚的步,拖著幾乎墜到草地的圓球肚子,朝前面草地走去。那邊可能有一塊濕地,故而水草豐美,碧綠葳蕤,令它垂涎欲滴。
青山喊,阿吉差不多了。人不能太貪心,牛也不能,青草吃得太多要拉肚子。我們回家去。
阿吉甩甩尾巴,眼看到嘴的肥草哪肯放棄。青山覺得做牛該有做牛的本分,比如該聽主人的話。青山舉起牛鞭甩了個響。阿吉充耳不聞繼續(xù)前行。青山到底舍不得打,拉住了牛尾巴。
阿吉朝前邁進。青山拖住不放。阿吉以兩匹牛的力道邁出倔強的一步,兩步,三步。青山的牛鞭在空中劃了個弧度,牛鞭呼嘯著割裂空氣,落在阿吉背上。阿吉回頭用撒嬌作癡哀懇的眼神看他。青山板起面孔,再不聽話把你賣到牛槽去。牛槽指的是殺牛場。
阿吉眼神一變,由嬌嗔而驚愕而憤恨而惱怒,當然更有可能是青山死攥它的尾巴以及疼痛的牛鞭鞭笞,阿吉伸出后腿——也許它原本只想嚇唬下主人,就像主人嚇唬要把它賣到牛槽——后腿彈向青山,同時伴之低沉綿長的哞聲。
一道凌厲的黑色閃電從青山眼前掠過,他滿腹疑慮大晴天何來黑色閃電之時,便栽倒在地,腦袋重重磕在大青石板。那是塊荒棄墓碑,雉雞灘到處暗藏百十年前的無主墓碑。青草的生長總旺盛過墓碑的傾圮。
隔了兩條田埂挖蕃薯的村人王二,那天聽得從田埂另一頭壓過滾地雷般的哞聲,還有個殺豬般的慘痛嚎叫。
青山的腦袋并沒有磕破,外表看上去像一只墜地的南瓜一樣完好無損。他的腦袋只是磕殘了。
繡蘭用手拉車拉青山回家,他的臉色在醫(yī)院里養(yǎng)得紅潤白嫩,洋溢喜悅羞澀之色。村里人問青山你沒事吧。青山?jīng)_他們憨厚地笑。村里人問青山你不要緊吧。青山?jīng)_他們難為情地笑。
青山成了個終日笑容可掬的病人。繡蘭覺得她這輩子的笑都被青山拿走了。
繡蘭先像祥林嫂一樣坐門檻哭了三天三夜,把后半輩子的淚水哭干了。第四天繡蘭拿起剪刀,剪掉滿頭秀長黑發(fā)。她從鏡子里看到一個頭發(fā)像狗咬過、眼皮像金魚眼泡一樣浮腫的半老女人。
青山的吃喝拉撒從此落在床上。繡蘭沒有過一把屎一把尿撫養(yǎng)小孩的生活經(jīng)驗,但結(jié)結(jié)實實體驗到了如此這般伺候男人。她起早落夜,再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剛剛端過青山屎尿盆的手,端起飯碗;擦青山汗水的毛巾,用來擦自己的眼淚;身上的碎花細布衣衫,換成了黑灰色粗布外套;細滑的面頰,因終日愁苦而滲出皺紋;渾圓的腰身臀部,在很短時間內(nèi)像一只失水葫蘆一樣癟陷;脆生生的嗓子像老年人一樣發(fā)出疲憊嘶啞的咳嗽……
繡蘭又一次褪下被青山尿濕的褲子,褲子還往下滴著黃濁的尿液,轉(zhuǎn)過身,翠枝端著藥碗站在身后。翠枝咿咿呀呀說,吃藥時辰到了。
繡蘭的手猛然揮起,這一巴掌在最短時間里解決了她心頭長久而無以言喻的憤怒悲愴,劈碎了翠枝手里的藥碗,劈紅了面孔,劈掉了門牙,劈出了一嘴鮮血。翠枝呆看繡蘭,再看看腳下褐色的藥水。藥水尿液混為一談。
繡蘭嚎哭,你滾,你這掃帚星,破鞋,臭不要臉的啞巴。你還不去死啊!
翠枝蹲下身撿碎片。繡蘭一腳踢在她屁股,翠枝用手撐地,破碎的碗片切進她的手掌。翠枝舉起手掌,滿手沾著褐色的藥水,黃濁的尿液,更多是不斷往外噴吐的鮮血。翠枝好奇地擎著顏色混濁的手掌,像一面永不落敗的旗幟。
繡蘭為自己遭遇了一名絲毫不具備戰(zhàn)斗力與經(jīng)驗的對手而痛哭。如果可以,她隨時可以將這名脆弱的對手撕成千萬張碎片,但她從頭到尾不曾戰(zhàn)勝過對方。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她,在這場詭異的戰(zhàn)爭中永不會取勝。她因而哭得更響。
青山躺在床上,看著發(fā)黑的屋頂,眼神疑惑,表情茫然,不時發(fā)出與世無爭的笑聲。
青山像嬰兒一樣沉沉睡去,繡蘭喘了口氣,摸到旁邊小床躺下。眼合上沒一會,至多不會超過兩分鐘,就被撕破空氣的哞聲驚開眼。
她酸軟無力的身體繼續(xù)在床上像一張餅一樣攤開。她想也許阿吉叫一會就不叫了,那么她還可以躺下去,做幾個零星的夢。比如,青山像樹一樣重新立起來,那么她這輩子就算生不了小孩,做不了母親,也是愿意。再比如,青山能認得她,認得繡蘭才是他的老婆,那么她伺候他也算值了。再再比如……
阿吉的哞聲一聲比一聲響,以至屋頂墻壁在搖晃。她清醒了,向牛棚跑去。
阿吉伏在濕漉漉的草堆上,滿牛棚回蕩撞擊痛苦的哞聲。空氣里充斥濃重的腥味。繡蘭跑向村東老隊長家,他家有電話。電話里的九根說真要命怎么半夜三更生了。他說能在一刻鐘內(nèi)趕到,她此時能做的是不斷安慰阿吉。
繡蘭用熱水給阿吉擦身,撫摸它氣球一樣的肚子說,阿吉你知道嗎?青山變傻子了,他連三歲小孩都不如,他連一加一是多少也不曉得。阿吉,你生下小牛就走吧,找戶好人家,我只能養(yǎng)青山,養(yǎng)不起你……
阿吉的肚子緩緩蠕動,繡蘭叫,阿吉你忍一忍,九根馬上來了,你忍一忍。
阿吉嘴里噴出一股粗濁的喘息,仰著脖子對屋頂再一次發(fā)出巨大的哞聲。繡蘭看到屋頂像一面篩子一樣抖動,她恐怖地想屋頂會不會塌了。
哞聲剛剛落下,另一個更尖銳的呼號從隔壁傳來。繡蘭清楚地看到牛棚與房舍之間出現(xiàn)了一條巨大裂縫,那聲音躥出裂縫,撞進她的耳朵,耳膜陣陣生疼。繡蘭跑出牛棚奔進屋子。
翠枝倒在地上,浸在一大片潮濕里。額頭的汗水,身下的羊水,比牛棚還要濃腥稠厚的氣味,所有的味道攪拌在整間屋子。翠枝無助求救的手朝空氣胡亂抓撓,頭發(fā)披散,兩個眼睛隱在披掛的頭發(fā)間若隱若現(xiàn)。她發(fā)出恐慌的喔喔啊啊。如果她能表達,她一定在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繡蘭依在門框一動不動。她用一種看鴨子鳧水、公雞打鳴、母雞下蛋一樣毫不意外的眼神看眼前死生掙扎的啞巴女人。隱秘的喜悅與快感,像沸騰的開水一樣在她的心頭歡快鳴叫。她曾蒙受的憤怒憋屈在這一刻緩慢釋放。她想,老天有眼,終于有這一天了。
九根與腳踏車響在門口,阿吉咋樣了阿吉咋樣了?繡蘭拉九根朝牛棚跑。
九根以一名專業(yè)獸醫(yī)的熟練姿勢為阿吉接生。繡蘭蹲在旁邊,隨時接應九根發(fā)出的遞上毛巾、熱水、剪刀、消毒水等指示。
九根一邊為阿吉擦拭消毒,一邊不厭其煩地勸慰繡蘭,他已為方圓十里的母牛們接生了至少五十頭牛犢子。他簡直算得上是偉大的牛爹。長長的幾聲哞叫后,九根高興地喊,胎膜破了胎膜破了。繡蘭看到牛犢子的后腿慢慢伸出來。九根臉色一變,壞了壞了,倒生了難產(chǎn)了。
阿吉痛苦地哞叫,牛尾巴無力地拍打身下的草。九根喊,繩子,快點。
繡蘭找到浸在消毒水里的繩子。這根繩子用來綁住牛犢子后腿以強行牽拉出來。九根抖索著手打結(jié),手一抖打成死結(jié),因為從墻壁裂縫間躥過來的一聲尖叫太響,嚇著了他,以至于墻上的土坷垃也抖落在地。
九根說,誰在喊?
尖銳的呼喊一聲接一聲,像火車的汽笛從裂縫里呼嘯奔騰而來。
九根醒過來,翠枝要生了是不是?是不是翠枝要生了?
繡蘭的臉色在燈光下像蠟像一樣黃白寡淡,嘴唇動了動,沒發(fā)出一點聲音。獸醫(yī)九根張著血淋淋濕漉漉的手,這,這,這可怎么辦?
阿吉身下的羊水血水像潮水一樣涌出來。
阿吉身體里的一雙后腿在活潑地掙扎。
阿吉慘痛無比地痛哭。
那天沉睡在夢里的水丘灣的人們都聽見了牛在哭,無比凄厲悲傷。
從墻壁裂縫涌過來的呼嘯聲已淹沒阿吉的哭,那聲音充滿濃腥稠厚的血色血味。繡蘭沖到門口對著黑夜大口干嘔。九根喊,難產(chǎn),保阿吉還是保小牛?
從墻壁裂縫涌過來的呼嘯聲不再那么強烈,繡蘭還能聽到其中夾雜一個夢囈般的呢喃聲。繡蘭拉九根跑向隔壁。
九根喊,阿吉還沒生好。
快給翠枝接生,快。
見鬼,我是獸醫(yī),不是人醫(yī)。
來不及了,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一幅令他們眼珠子要掉下的場景呈現(xiàn)在前。翠枝躺在地上,全身被羊水血水浸透,像睡著一樣一動不動。青山一步一步跪向翠枝,嘴里呢呢喃喃,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躺在地上的女人是誰。他像一個原始而純粹的英雄降臨她身邊,試圖去拯救去保護。他也不再記得,許久之前一個夜霧迷漫的晚上,他把她從草堆捧起,一迭聲說,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
繡蘭嚎叫,快點,快點給翠枝接生啊。
翠枝離開水丘灣,是紫云英如天空跌落的云霞染遍村外田野的春天早晨。
翠枝抱著圓滾滾的襁褓,像抱了個大粽子。她抱著孩子走到水丘灣村口,又回來,把手里的大粽子放在繡蘭手里。繡蘭其時推著輪椅,輪椅里坐著笑容可掬的青山,安詳?shù)亟邮艽禾礻柟獾恼找?/p>
孩子張開粉嫩的小嘴巴,露出光禿禿的粉紅牙床,無聲地笑。繡蘭頓覺田里的紫云英開到心頭。繡蘭對翠枝的背影說,別急著走,我?guī)闳ジ鎮(zhèn)€別。
翠枝扭過臉看她,不明白還有什么事需要她完成。繡蘭把輪椅推到翠枝面前,抱著孩子走向雉雞灘。翠枝推著輪椅跟在后面。
路上村里人問候,青山你好些了嗎?
繡蘭說,好多了,昨天數(shù)到三十五啦。
村里人說,真厲害,那明天能數(shù)到四十五啦。
雉雞灘的草更加旺盛,仿佛整個春天的斑斕傾倒在這個布滿青草、野花、墳頭、洼地、淺灘、高坡和濕地的廣袤草地。繡蘭在一個凸起的草包墳頭停下。翠枝看到蓬勃的青草叢中生長黃色的油菜花,在風里輕快地搖擺。青山的眼里,這個似曾相識的地方充滿遙遠而親切的呼喚,這使他更像個孩子一樣歡笑。
繡蘭說,阿吉在這里,阿吉跟它的孩子都在這里。
阿吉墳頭樹了一塊碑,碑上刻兩個牛頭。一個大牛頭,一個小牛頭。獸醫(yī)九根在阿吉死去的第七天,扛著石碑來到雉雞灘。他說如果不給阿吉樹一塊碑,這輩子他別想做一名功成身退的好獸醫(yī)。
翠枝在墳頭跪下。阿吉母子兩條命,換得她母子兩條命。她茫然無措,不知是阿吉帶她到這里,還是她帶阿吉來這里。她記起很久以前,青山和阿吉踩著微晞的晨露走向太陽升起的地方。她看到他和它被一層薄而透明的光澤所罩,看上去像走在夢里……
翠枝抱過嬰兒,看得很久,像要把他看進眼眶那般專注。她抓過青山的手對自己搖了搖,對他笑了笑,起身離開。這一回,青山看她披著一層薄而透明的光澤,像走在夢里,漸漸遠去。
坐在輪椅里的青山,兩手安靜地搭在輪椅扶手,看那個隱入油菜花的越來越遙遠模糊的背影,記憶隨背影漸漸拉長拉薄而遠去……他已不記得,那年初夏他在風涼村耘田,有一個風擺楊柳的身影向他飄來。他同樣不記得,陽光下翠枝的牙齒閃出雪亮的光。他當然更不記得,某個夜晚,翠枝像一條柔軟濕潤顫栗的魚,自己是一名剛學會捕魚的漁夫,悄悄潛游尾隨而去……
繡蘭一手推起輪椅,一手抱著孩子,離開青草越來越旺盛幾乎要淹沒阿吉墳頭的雉雞灘。她說,青山,我好像總是聽見牛在哭。我給阿吉燒幾炷香,它下世投胎做人吧。此時青山笑了,笑得比她懷里的嬰兒更為天真無邪,眉目純粹。
選自《野草》2015年第6期
原刊責編 吳茂林
本刊責編 郭 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