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一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集體活動,但當時他們還沒有意識到。
這次是王勇挑頭要出來的。王勇向來都是跟著大伙玩,很少主動提出要干什么。所以不禁讓人重視起來。
天都這么黑了,干嗎還出來?張明隔著窗戶問外面的王勇,說著他還環(huán)顧了身后自己的房間,好像是希望找到個鬧鐘什么的,但沒有。張家很窮。他只是看了眼自己的弟弟張亮,后者骨瘦如柴的樣子也強調(diào)了貧窮。
出來就知道了。王勇說。
李健呢?張明問完就后悔了,因為他影影綽綽看見李健正靠在窗外的一棵樹上抽煙,紅色的煙頭對著他忽明忽暗,與眨眼無異。并也沖他喊了句:大豬屎(張明的綽號),出來吧。
張明又問,我弟弟呢,要不要叫他?
王勇說,廢話。
此時張明的弟弟張亮就在前者身后的床上。因為窮,兄弟二人共用一個房間,共用一張床,一人一頭,夜里還互相搶被子??雌饋韽埩辆拖褚庾R到之后會有什么事要發(fā)生那樣,他比平時提前上床睡覺,希望躲過這件事。但他并沒有睡著,而且也聽清了哥哥和王勇的話。他使勁閉上眼睛,希望以此強調(diào)自己睡得很死,但還是被從窗戶外跳進來的王勇一把掀開了被子。
在他們四個人中,張明年齡最大,李健次之,王勇第三,張亮墊底。而如果按身高來排的話,先后為王勇、張明、李健和張亮。按在校學習成績排名,則又為張亮、王勇、張明和李健。但這些排名都沒什么用,他們更看重的是誰更有力氣,也就是誰更有膽、打起架來更狠,這有以前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可以作參照。而這一點,長期以來,大家都是跟著李健混,遇見麻煩事,也都是李健出頭教訓對方一頓,其他三人幾乎沒有動過手,至多是對方被李健打翻在地后,大家趁機上去踹上一腳。所以在這方面,第一是李健這沒問題,其后的排名則是模糊的。
他們在村道上集中后,王勇才說他今天為什么要出來。起因是他爸爸今天喝酒回來后再次找他的茬。說他如果再不好好念書,就回來種地。這種話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次了,他爸爸不喝酒也說過,王勇也不會聽進去。問題是今天下午在學校的時候,物理老師剛剛當著全班的面表揚過王勇,說他進步很大,居然在測驗考試中考了94分,甚至超過了物理老師看好的那幾位在班上品學兼優(yōu)名列前茅的家伙。王勇說,李健可以作證。他們是同班。不過李健說他不作證,因為他今天下午根本就沒有上物理課。好吧,王勇認為即便李健沒上物理課,但他本人在物理這門學科上有目共睹的進步和他爸爸無事生非的嘲弄之間存在的巨大矛盾讓他很不好受,所以他頂撞了他爸爸。這是頭一回,他爸爸也很不好受。后者先是被這破天荒的頂撞弄得手足無措,然后才明白過來,操起靠在門后的扁擔叫囂著要打死王勇(及時被王勇媽媽攔腰抱?。?,王勇只好逃出了家門。
三人被王勇的絮叨弄得哈欠連天。張明叫他別說了。干嗎,我們這深更半夜的跑出來干嗎?張亮哈欠打得最勤,他說再不說干嗎,他就回家繼續(xù)睡覺了。王勇顯然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主動叫大家出來過,也有可能他僅僅是想把剛才那番話傾訴一下,至此大家確實可以散了。所以眾人還是照例看著李健。
李健、王勇和張家兄弟,作為葫蘆鄉(xiāng)塘村大隊第五小組村民口中戲稱的“四人幫”,至今人們提起來仍是搖頭苦笑。在他們看來,這四個小子從學會走路起,就盡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實為村中禍害。他們夏天出來偷人家田里的黃瓜和西瓜,冬天出來偷人家晾曬在屋檐下的咸魚和臘肉。有一次,他們還從村辦鐵鑄廠的倉庫里偷來了一捆八號鐵絲,足足有一兩百斤重。四個小家伙幾乎花了半夜時間才將這捆鐵絲抬回了家。就放在張明張亮兄弟倆的床肚子底下。放在張家是合適的。王勇的爸爸是個酒鬼和假正經(jīng),不定會對這起涉及兒子的盜竊事件向鐵鑄廠乃至公安舉報呢。李健家也不行。李健的爸爸是塘村小學的老師,教過他們所有人。包括李健本人在內(nèi),都有點怕這個只知道下了班就換身臟衣服下地干活的沉默寡言的小學老師,雖然現(xiàn)在四個人都已經(jīng)上了初中,雖然李健的爸爸去年剛剛癌癥死掉?;蛘吲c死掉有關,他們更加怕他了。張家兄弟在四個人中已算兩股,此其一,其二是張家兄弟的爸爸絲毫不介意把這捆鐵絲藏在自己家。在其后漫長的日子里,這捆鐵絲不僅滿足四個人做彈弓、火辣槍、麻稈槍、弓箭和魚叉的童年和少年需求,而且也為張家的絲瓜架、晾衣架以及其他該使用鐵絲的地方做出了重要貢獻。很多年后,也就是四個人不再需要鐵絲制作玩具的時候,那捆鐵絲還沒有用完。這時候,考慮到張明張亮漸漸長大,他們的爸爸才突然覺得自家是村里最后一幢土坯房畢竟是件丟臉的事,他終于愿意掏出積攢了大半輩子的錢買來了磚瓦等建筑材料,要給兒子蓋磚瓦房。這時候他居然還想到了兒子床肚子底下的那捆鐵絲,說不定也能算得上蓋房子用的建筑材料呢。不過,當他在兒子的引領下查看那捆鐵絲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們已經(jīng)在長了青苔的泥地上銹跡斑斑,近乎腐爛。張父為此還扼腕長嘆了一聲。
他們用彈弓和弓箭射殺過鄰居家的下蛋老母雞,更以射殺被本村母狗從別的村子勾引而來的公狗為樂。如果不是箭法不好,以及鐵絲本身不夠沉重和堅硬,他們可能會弄出人命。村里有個叫福子的老光棍,也不愛種地,以搞魚摸蝦為業(yè)。有一次他正潛水在王勇家門前的水塘里摸河蚌,攪出了很大很渾濁的水花。而王勇記得,去年春天他看到過一條足足有棒槌那么長的黑魚浮在水草中撲子,當時他苦于沒有一柄魚叉?,F(xiàn)在,他有了用八號鐵絲做的魚叉,也有了箭。他先是將魚叉投向那片水花,緊接著還彎弓搭箭射了過去,均沒有命中福子。但福子據(jù)此不依不饒,好不一番攪擾,要求王勇的爸爸賠他精神損失費。王勇的爸爸是有家有口的人,跟光棍漢扯不清,煩不勝煩,最后還是王勇找到李健,李健跑到福子家曉之以理才使此事平息。按理說,李健當時也就一小孩,何以能制服一個成年漢子?他是這么跟王勇和張家兄弟說的:我沒吵醒他,他那破門也沒鎖。我直接走了進去,看到他躺在床上,打呼打得叫人想吐,就像濃鼻涕塞住了喉嚨管似的。不過他家的老鼠可能是習慣了,照樣在他床頭柜上那個空碗里找著什么。大概是看到我不認識,那個老鼠才跑不見了。我走到他床前,坐在他旁邊,床往下一沉,他仍然沒醒。我就等他醒來,后來他就醒了。我用我們那個八號鐵絲做的箭指著他頸子,我說你要是再瞎搞,我就現(xiàn)在戳死你。他就說他再不瞎搞了。
李健說,不如去把他姐夫那把氣槍要來,打鳥。他們都玩過那把氣槍,李健姐夫曾經(jīng)帶來并在他們面前炫耀過。也曾經(jīng)帶著這四個人晚上拿著手電筒打過鳥。小樹林和竹林里都有鳥,它們站著睡覺,站在枝子上。人站在下面,你可以用電筒直接照射到它們肥嘟嘟的屁股,只要你不碰樹,不驚動它們,將槍管伸上去,頂著它們的屁股開槍都可以。但上回,都是李健姐夫開槍,李健也有幸開了幾槍,而其他三人則只有拿著手電照射鳥屁股和在地上找死鳥的份。親自開槍打鳥,對四個人來說,不能說沒有誘惑力。張明首先說好呀好呀。王勇有點猶豫,但也只是片刻,他覺得他爸爸剛把他打出來,大概正在家里生悶氣,過會兒酒勁上來,他才會上床睡覺。屆時自己再回家比較好。只有張亮覺得李健姐夫家太遠,再說明天還要上學呢。李健就說,那你可以不來,我們走。說著他領著張明和王勇就走了。這句話刺激了張亮,他也跟了上去。
從塘村到李健姐夫家所在的下壩村有兩條路。一條是他們從村道上拐上石子大馬路,然后沿著馬路走就能走到,只是很遠;另一條近道是從他們村子抄過那個被葫蘆鄉(xiāng)人喻為“棺材窩子”的墳塋灘。兩相比較,走棺材窩子要節(jié)省一半時間。沒有商量,李健走在前面,他選的是近道,其他人只好硬著頭皮跟著。棺材窩子他們很熟,那里埋了成千上萬個死人,他們的爺爺奶奶和其他死掉的親人(諸如李健的爸爸)都埋在那兒,每年清明冬至總要來上墳的,甚至可以說,一些課堂上沒有學過的漢字(諸如考妣孺人之類),他們也是在這里學會并領悟的。可能跟死尸有關,棺材窩子里樹木叢生,樹下還盡是些綠油油的野菜和色彩鮮艷的菌類。此外還有一個面積不小的三角塘,因是棺材窩子,目前還沒有被人承包,魚蝦也傻得不得了,任人撈。對于塘村大隊第五小組的村民來說,棺材窩子簡直就像他們生產(chǎn)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家里麥稈稻秸燒完了,他們就到這里來砍柴。打豬草、割秧草,這里也是首選之地。農(nóng)閑時分,為了改善伙食,老少爺們還喜歡扛著各式捕撈工具到三角塘里來。李健他們四人對此都不陌生,但深更半夜從棺材窩子走,這是以前沒有過的。所以,李健回家不僅拿了手電筒,而且也把弓箭帶上了,并人手塞了一把鐮刀。他說,假如真遇到鬼,他們又總是聽說鬼喜歡掐人,那樣的話,他們就不得不跟鬼干。
十多年后,張亮跟他當時追求的姑娘也曾經(jīng)介紹過棺材窩子。他除了說了上述的情形,還添油加醋地展開了想象。他說,他總覺得埋在棺材窩子里的人形成了另外一個村子,與活人的村子不同的是:一、老齡化嚴重,只有少數(shù)年輕人(殉情、車禍等)和更少數(shù)的兒童(溺水、觸電等),還有嬰兒(難產(chǎn)或被重男輕女的祖母活活掐死)。二、因為是老年社會,所以他們不勞動,活著的子孫會燒錢給他們花(至于怎么花錢,不知)。三、和人白天干活晚上睡覺相反,他們只在夜里出來活動。因為不勞動,他們無所事事。他們喜歡有月亮的夜晚,這樣他們就會從墳里冒出來坐在自己的墳頭上曬月亮。當然,和活著時候差不多,他們也愛串門子。而和活著時不同的又是,他們穿得極其干凈體面,都是當初入殮時的衣裳。這使他們串門子更像走遠房親戚。張亮甚至還記得他奶奶入殮時穿的是一雙圓口黑布鞋。那雙布鞋很小,因為奶奶是小腳,加上白襪子,張亮簡直認為奶奶走路應該跟一只大貍貓相似,不會發(fā)出一絲一毫的聲音,何況她此時已是鬼。
張明比張亮大兩歲,他記得爺爺有一個半導體。爺爺活著的時候愛聽廣播,死的時候留下話來,一定要把他那半導體放進棺材。張家窮,就這么一個半導體。當時張明想偷偷藏起來自己用,結(jié)果入殮的時候,他還是看見那個半導體被他爸爸放進了棺材。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對他爸爸乃至這個家絕望了,發(fā)誓自己一定要買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半導體??上敔斔篮筮@些年里,他家仍然窮,仍然沒有半導體。所以在棺材窩子,經(jīng)過爺爺墳前的時候,張明仍然憤憤不平地說了這么件事。王勇就說,有本事你把你爺爺?shù)膲炁倭?,把那個半導體拿出來。張明和張亮只好異口同聲地罵王勇一句臟話。
他們并沒有遇到鬼,但在經(jīng)過三角塘那個用兩根樹干搭就的橋上時,月亮突然出來了,水塘上方波光粼粼,倒映著此起彼伏的墳丘,其實挺美,但他們還是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水面上漂浮著幾塊黑影,就像幾個人趴在水面上睡覺將肥厚的背部故意露出來那樣。就算是死人又有什么可怕的?李健要求大家別怕。他們定了定神,才在李健的命令下找了一根不知誰扔在水塘岸邊的竹竿將那些黑影撥到了岸邊。哪里是人,只是一些破衣裳而已。這些破衣裳賦予了他們一些爭論。李健和張亮認為就是人家不要了隨手扔的,王勇和張明則認為跟死人有關。但王勇和張明之間也發(fā)生了分歧。張明認為衣裳是棺材窩子里死人的,被人刨了墳扒了衣裳,或者干脆就是移墳時,人爛了而衣服沒爛,也只好扔掉。王勇則認為這些破衣裳有可能是有人到三角塘里來摸魚,比如老光棍福子,人死了,被魚吃了,衣服漂上來了。最近福子不是消失了嗎?王勇反問他們。確實,他們好久沒看到福子了。
爭論使他們不再害怕,還人聲嘈雜地經(jīng)過了整片棺材窩子,踏上了下壩村的地界,不知不覺就到了李健的姐夫家。當然,首先知道他們來的是下壩村的那些狗,它們跟他們不熟。而李健姐夫家的狗就像這個村子狗的領袖,叫聲最為響亮。讓人高興的是,姐夫在外面打麻將沒回,只有李健姐姐在家。姐姐見他們深夜來訪,感到相當恐懼。如果他們不趕緊表明來意,她可能會覺得自己娘家又有什么人突然死了呢。之前李健爸爸死掉那次就是先是整個村子的狗叫,然后自家的狗狂叫,緊接著就是有人敲門,只是那次來報喪的是李健的叔叔罷了。當獲知他們只是想玩一玩氣槍,她才長舒了一口氣,并對自己的弟弟憤怒起來。她的弟弟和另外三個小家伙,這些年來惡名在外,誰知道他們拿到槍會干什么呢,故而不愿意半夜將一把槍借給弟弟和他的同伴們,任四人怎么哀求也無濟于事。不過李健知道姐夫的槍藏在什么地方,在他們哀求姐姐的時候,李健借撒尿的機會脫身去找到了槍,然后他站在外面喊其他三個人出去。至此,姐姐也沒發(fā)現(xiàn)李健偷走了槍。在黑暗中,李健沖站在門框上目送他們的姐姐說:你跟姐夫講,他是個蠢貨。
氣槍終于使大家精神為之一振。他們沒有按原路返回,另一條回村子的路更漫長,也意味著會出現(xiàn)更多的小樹林和竹林。剛開始他們還非常謹慎,擔心動靜太大村民會跑出來宣稱他們打死的鳥是前者家里的。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這是多慮了,一個婦女確實從家里探出頭來看了看他們,就快速地縮了回去,就像他們的槍口正瞄準她那顆碩大的腦袋似的。他們收獲頗豐,一些鳥死于睡夢之中,另外一些則呼啦啦飛去,注定一夜無眠,累死在逃難之中。他們對鳥的認識也僅局限于鴿子、麻雀、喜鵲和烏鴉,而他們拎著的卻種類繁多,因為不認識,至今無法記錄。
比如麻雀,王勇后來跟兒子說,麻雀很小,一槍下去,往往就被打碎了,就算拎回去拔毛去屎,也沒有多少肉可以吃。所以,不要打麻雀,麻雀是益鳥,專門幫助莊稼吃蟲子。他兒子對此不以為然,其理由是,他現(xiàn)在也到了他爸爸當年的年齡了,而且都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遺精,卻連氣槍也沒見過。他甚至沒有置身過夜色中的樹林和竹林。王勇覺得兒子所言不假,并陷入了沉思。
讓王勇難以置信的是,自己當年的營養(yǎng)狀況比起兒子可差多了,竟然也學會了遺精。這怎么回事?不科學啊。不僅如此,聽聲音,李健和張明也變了聲,他們開始對女同學和教音樂的那個年輕女教師產(chǎn)生了仇恨。張亮變聲是隔年之后的事。
所以到了后來,對待打鳥這件事,除了張亮還保持著激情,其他三個人都有點煩了。王勇說,不如大家先歇一會兒,烤只鴿子吃吃?于是他們在河岸邊清理一只鴿子,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他們很難把鴿子的毛拔干凈。張明見大家費勁的樣子,他另辟蹊徑,借著篝火用鐮刀削鴿子,他希望能夠像削絲瓜皮那樣把鴿子削成一坨干凈的肉。這也是徒勞的,而且張明的手指被自己削掉了一塊皮肉。雖然疼得哇哇亂叫,張明也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最后他們只好將那只血肉淋漓的鴿子直接架在火上烤,鴿子(也許還包括張明手上那塊皮肉)迅速地萎縮成一小塊黑炭。他們輪流咬了口那塊黑炭,說不出什么滋味來。總之一點也不好吃。這讓他們懷疑起這些鳥都不會好吃,無論是烤還是紅燒。基于此,他們也開始自我懷疑起來。這都是在干嗎?難道他們真的想吃鳥肉?王勇一怒之下還將滿滿一網(wǎng)兜的鳥扔在了地上,并跳起來猛踩。很快,那些鳥就變成了一層緊貼地面的肉泥。此舉沒有遭到李健和張明的反對,二人甚至還笑出了聲,只有張亮非常生氣,這些鳥有一大部分是他打下來的。他罵王勇,王勇則回敬,互相要操對方仍然健在的媽媽,一來二去,不免發(fā)生你推我搡。張明也只在一旁事不關己地看著。后來王勇說,不看你是你哥哥的弟弟,我早就弄死你了。聞聽此言,張亮這才癟了癟嘴,哭出了聲音。
好了好了,李健率先站了起來說,我們走吧。
出于某種習慣,他們還是沿著人家的墻根走。墻根下或許存在著對他們有用的東西。比如王勇找到的一塊鐵砧,他說他爸爸會喜歡。李健則拎走了一個石鎖,表示它有助于自己力氣的增長。張明因為手指有刀傷,騰不出手來拿他想要的一袋靠墻擺放的土豆,因為還沉浸在之前的氣憤中,弟弟張亮則借口幫助李健拿槍而堅決不愿意將那袋土豆搭到自己或哥哥的肩上。然后他們就來到了靠近橋頭的那戶人家。
月亮正在他們頭頂,圓缺情況他們不會關心,而對于公歷和農(nóng)歷這兩套歷法,更是讓人頭疼。總之,因為沒有手表,至今他們也難以確定當時的準確時間。在張亮的記憶中,大多數(shù)人家的窗口都黑了,只有這家的窗口還有光。當年的農(nóng)民還不太習慣使用窗簾,因為天熱,甚至連窗戶也沒關。所以他們可以直接看清里面的情況。
一個男的正壓著一個女的在搞。這沒有什么可說的,和他們四人長大后所干的一樣,和這個世界上所有人干的一樣。唯一的不同是他們第一次看到這個畫面。他們說不清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這個畫面,只是覺得理應凝神屏息趴在窗外多看幾眼。床上的男女也似乎分外享受,并沒有發(fā)現(xiàn)窗外有人。直到后來,一切才在那男的啊喲一聲中驟然停止。張亮沖那男的開了一槍。沒人知道那一槍打到他哪兒。四個人瘋了似的跑了起來。只是這一次跑在最前面的是張亮。他一邊跑一邊再次哭出了聲。他在心里大聲疾呼:我本來已經(jīng)睡覺了,我根本就不愿意出來,我就知道今天晚上出來沒什么好事,果然,它發(fā)生了。
二
可能跟兒子進入青春期有關,王勇熱衷于向兒子提到自己“像你這么大的時候”的往事。當然,作為家長,和兒子說自己的過去,他也總會試圖從中找出一些有教育意義的內(nèi)容。諸如自己初中時就幫助父母干農(nóng)活,甚至還半夜爬起來用二八長征自行車拖兩筐重達一百多斤的韭菜趕頭班船進城賣菜。需要向兒子解釋的是,葫蘆鄉(xiāng)和市區(qū)之間,當年可沒有大橋連接。葫蘆鄉(xiāng)四面環(huán)水,進一趟城需要坐船。少年王勇半夜就被父母叫了起來,吃一碗他媽媽放了兩個雞蛋的蛋炒飯,他就跨上書包架上左右各懸掛一個大筐的自行車趕往碼頭。因為筐內(nèi)是剛剛潑灑了水的蔬菜(基于打秤的考慮),少年王勇剛上車的時候,車身總是像打擺子一樣劇烈搖晃一會兒,及至向前行駛了幾十米,這才趨于平穩(wěn),然后在倚門而望的老母的目送下消失于黑暗之中。鄉(xiāng)下怎么會有路燈?沒有。而且他還必須在菜筐里放一柄氣筒,以防半路車胎漏氣。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王勇的自行車還曾在到達碼頭前爆過胎。時值隆冬,時值半夜,補胎打氣的攤點還沒有開張,少年王勇本打算推著車子掉頭回家,不過,少年懂事的他認為,就這么騎著車輪鋼圈趕往碼頭也沒有什么不可。當他終于趕上船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已經(jīng)濕透。在船上,四周都是和他一樣馱著兩筐蔬菜的人。不同之處是,他們都是強壯的中年漢子,借著船在江面上行駛的當口,他們得空抽煙聊天說點葷話,露出滿口黑牙。身板還很單薄的王勇跟這些壯漢此時還隔著一層,他也沒有像李健那樣早早地學會了抽煙。他只能移步船尾,那里可以看到黑暗的江水,也可以看到一側(cè)是黑暗的葫蘆鄉(xiāng),另一側(cè)是燈火輝煌的市區(qū)。如果運氣好的話,他還能看到天上有一輪冷若冰霜的明月。沒錯,那會兒空氣比現(xiàn)在干凈多了。
強調(diào)自己在成長中的艱辛,以此提醒下一代的幸運,并激勵后者發(fā)奮,這一套路在王勇少年時期就從自己父親那里領教過了,且早已讓他深惡痛絕。他每次說完此類故事,老實說,也在心里搖頭不已,覺得自己真是無聊透頂。如果他深入聊開去,倒也可能獲得兒子的同情和好感。比如說吧,他過了江,蹬車到了菜場,擺好攤子開始吆喝賣菜,這時候天剛好亮,然后先是上年紀的城里人來買他的菜。等到太陽已經(jīng)晃眼的時候,買菜的則開始有了比較年輕的人。年輕人買菜的好處就是不太討價還價,而且以年輕婦女居多。因為充足的睡眠以及別的,在上午的陽光照射下,她們的臉色總是紅撲撲的。而且她們還渾身散發(fā)著鄉(xiāng)下女人所沒有的香氣。她們會彎腰或蹲在王勇的攤位前對蔬菜挑挑揀揀。在夏天,王勇可以從她們的領口看到她們一左一右分別半個乳房(合起來算一個完整的乳房),這往往會導致他自己也不得不蹲下來。更多時候,她們會一只手挑選蔬菜,另一只手捂住領口,因為彎腰、因為蹲姿,她們的臀部無不豐滿緊繃,幾乎像要爆炸。王勇對這個畫面牢記于心,至死不忘。他相信自己如果說這些,他的兒子應該會高興得多。但他沒法說。
瞧,老子當年多苦,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所以,另一個問題是,他對兒子敘述的艱辛,多少帶有炫耀的成分。艱辛不僅不值得炫耀,而且正是他自己當年極力想避免的。其實他賣菜的經(jīng)歷也就那么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父母叫他下地幫手,他也總是推脫自己要學習而拒絕。而最終,他更多的是在家里鼓東搗西,或者去找李健和張家兄弟玩。他的成績直到中考也并沒有多少起色。在當時,或許他考上中專要比初中沒畢業(yè)的李健幸運那么一點。但這很快就變成了一個恥辱。在他還向父母伸手要錢到學校食堂買半斤米飯和一份鴨血豆腐當午飯的時候,李健就在社會上過上了在他看來揮金如土的生活。他的父親不斷拿放假在家的兒子和李健做對比。李健爸爸死了,他自己蓋了樓房,李健媽媽現(xiàn)在連地都懶得種了,李健買了BP機,李健有了大哥大,李健還買了摩托車,后座上還坐著姑娘,你呢?
大概是在王勇平淡而屈辱的中專生活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李健曾經(jīng)來過他們學校,而且在他那張床上和他一人一頭睡了幾天。這幾天不僅是王勇中專生活中的奇跡,也是他自認為的一生中至關重要的地方。當時葫蘆鄉(xiāng)派出所正在滿世界抓李健,因為他在幫人討債時砍傷了那個欠債的人。他到處躲藏,最后想到王勇,學校確實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
不是香港錄像上那種刀,李健糾正王勇宿舍里那些蠢貨道,就是菜刀。我去的時候,并沒有帶刀。我說你說你沒錢,但欠債還錢,你說怎么辦吧。那家伙庸俗不堪地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老實說,跟他費嘴皮子讓我口渴,所以我就到他家廚房找水喝,然后我就看到了他家那把放在砧板上的菜刀。這個人,包括他老婆,真是邋遢,菜刀用過了也不洗,上面全是菜葉子。李健還注意到碗櫥里有半碟剩菜,是韭菜炒雞蛋。這是他喜歡吃的一道家常菜,但他沒有吃。他就拿上菜刀出來,問那個家伙,如果你不還錢,那我砍你一刀怎么樣?那個家伙脖子一梗說,有種你就砍,我要是跑就是你養(yǎng)的,你不砍是我養(yǎng)的。這是人說的話嗎?所以我就給了他一刀,李健說,因為生氣,我覺得還是把他砍死算了,所以我是沖他頭砍的,結(jié)果他伸出胳膊擋,所以就砍了他的胳膊??惩晡揖桶训冻榱顺鰜恚蛩阍倏?,但我被另外一個一起來的朋友抱住了。不是那樣,剛開始沒有血,我好像還看到了他的骨頭,確實是白的,然后才慢慢地有血滲出來。
和砍人致傷遭到派出所通緝這件事比起來,李健更愿意和在校同齡人分享一些比較好玩的段子。諸如他和人打賭吃人屎的故事。也就是他們從廁所弄來一塊未署名的人屎,如果李健吃了并咽下去,另外一個人就要給他一萬塊錢。李健照辦了,結(jié)果那人反悔了。這個問題最終是以那個家伙吃下李健拉下的新鮮屎為解決辦法。睡棺材的故事也值得一提,有天一撥人要砍李健,他就跑。跑到另外一個村子時,已是半夜。農(nóng)村一般晚上都熄燈睡覺,這個村子有一家卻燈火通明。一盞上千瓦的太陽燈在院子當空照著,照著院里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但人都進屋睡覺去了。扒門縫一看,堂屋里燈也開著,一塊門板上確實直挺挺躺著一個死人,地鋪上則酣睡著孝子賢孫。想是棺材剛剛打好漆好,院里晾著,明天入殮。李健此時又累又餓,他在這家廚房找到不少好吃的,大扣肉燒得尤其地道,吃飽喝足,他就爬進棺材睡了一覺。次日早上,主家并沒人注意到棺材里躺著一個人,直到李健醒來從棺材里爬出。也沒什么,我就這么爬了出來,站在院子當中伸了個懶腰,就走了。他們也沒怎么,就這么看著。
李健的江湖經(jīng)驗除了打打殺殺,當然是幾次短暫的拘留生活。他建議大家不要小看公安,尤其不要小看聯(lián)防大隊的人。被逮到的話,最美妙的是被電棍電,一下子昏過去就什么也不用管了。其次是狠狠揍一頓,到時候你從里面出來貼幾塊膏藥和創(chuàng)可貼也就行了,這都算幸運。讓人難受的是,他們會把你銬在窗戶上方的窗欞上,讓你腳尖著地站上整整一夜。他們也會大冬天的給你潑一身水,然后拿電風扇使勁吹你。談到干什么,李健除了替人討債,還替一家夜總會當保安,此外在葫蘆鄉(xiāng)他還承包了一個魚塘,而這個魚塘目前由張明在替他管。王勇當然知道這些。不過他相信當時李健應該還干別的勾當,比如偷和搶,只是李健不便也沒必要告訴這些在校學生罷了。
在那年頭,中專只是培養(yǎng)職業(yè)技術工人的學校,并沒有多大的學習負擔。所以想在中?;旌茫ù笾乱簿褪悄茏屪约菏艿脚瑢W歡迎),主要靠興趣愛好和打架。興趣愛好,無非是某人可以龍飛鳳舞地寫幾個大字貼在櫥窗里,或者某人努力把自己的頭發(fā)養(yǎng)長,長到足以在聯(lián)歡會上抱著把吉他的時候能甩起來的地步。這其實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你能在運動會上跑得快,能踢好球,能一拳將另一個同性打趴下。當年王勇在葫蘆鄉(xiāng)收到中專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曾經(jīng)當著李健的面雄心勃勃地表示,自己一定會混出個樣子。然而中專三年,出乎王勇意料的是,自己在學校并不出眾。不出眾就不出眾吧,世界上的人總是以不出眾為主。問題在于,王勇他們宿舍里還有個叫杠子的家伙似乎不太同意他的看法。杠子身高馬大,英俊瀟灑,足球也踢得好,女同學都喜歡穿著裙子在操場邊看他奔馳于場上的英姿。至于打架,杠子目前還沒有找到對手。有次在食堂,王勇還被杠子一飯盆扣在頭上,惹來不少笑聲?,F(xiàn)在,宿舍里突然來了一個正在被派出所通緝的名叫李健的家伙,被一群因為空虛無聊而崇尚暴力的同齡人圍在中間視若明星。這怎么說都讓杠子很不舒服。所以,所有人都圍著王勇的床聽李健談自己的江湖經(jīng)歷時,只有杠子躺在自己的床上看一本名叫《顯像管原理》的書。那應該是李健在王勇宿舍的最后一晚,熄燈后,大家照例要談男女話題,然后問李健有沒有和女人睡過覺。沒等李健開口,這時候杠子突然發(fā)話了,他說他要睡覺,都他媽閉嘴。
讓人失望的是,所有人確實都閉嘴了,包括李健。
也就是說,李健的突然到訪和倏忽離去并沒有給王勇在校生涯的平庸帶來任何改觀,而且他似乎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李健。很快他們就畢業(yè)了,王勇被分配到一家電子管廠當了名流水線工人,然后非常走運地在房價暴漲之前從親戚那借了錢買了一套兩居室,脫離了葫蘆鄉(xiāng)的生活,成為了城里人,再然后就是相親,繼而成為葫蘆鄉(xiāng)塘村大隊第五小組早年間“四人幫”中最早結(jié)婚生孩子的一員。而在這過去的十多年中,他換了工作,也換了房子,雖未富貴,儼然小康,然后兒子準時進入了青春期。在某種意義上,王勇的日子是很順的,甚至一度成為村里家長們訓導孩子時所習慣引用的榜樣。有時候王勇也信以為真,或者他并沒有考慮到這有什么不對和不好。只是偶爾他還會夢見如下場景:
他們夜里穿越棺材窩子的時候,地上有一具骨架。骨架頂部的骷髏的嘴還一張一合,他很害怕。他希望自己的害怕不被人看出來,結(jié)果在骨架身邊還吹起了口哨。不知道為什么,李健和張家兄弟在一旁笑了起來,并且看穿了他的內(nèi)心,說,不要怕。說著他們?nèi)齻€人縱身一躍跨過了骨架,但似乎也因此忘了他們身后還有一個人,就像他王勇已率先跳躍骨架向下壩村走了一樣,他們就這么走了,很快就消失了。他更加害怕了。后來,他似乎也跨了過去,只是自己的褲腳差點被骷髏的嘴夾住。當然沒有夾住,但他聽到了骷髏牙齒碰撞的嘎噠一聲。跨過骨架后,他想跑著追上另外三個人,不過和所有人的夢境一樣,他的兩條腿跟棉花做的似的,怎么跑也跑不動。當他終于出現(xiàn)在下壩村的時候,仍然不見另外三人的蹤影。他想回家,但不敢從原路返回,而從另一條路走,他覺得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他甚至在夢中哭了起來。
直到中專畢業(yè)十周年的同學聚會上,當年以欺負王勇為樂的杠子特意拉住前者給他的腦子里添加了一段原本并不存在的記憶。
你記得嗎?杠子說,在快要畢業(yè)的時候,有一天我被人打了。對,你肯定不記得,因為被打之后我沒有回校,而是回家養(yǎng)了一個禮拜的傷。我媽還問我誰打的,我騙她在路上有小偷搶我錢包,我不給他就搶,然后小偷找來了同伴將我打成那樣。我媽說報警,我說你報警沒用。總之養(yǎng)好傷回到學校你們當然發(fā)現(xiàn)不了。沒人知道,我也沒跟別人說過。但這事與你有關。當然不是你打的。你打得過我嗎?不是小看你。沒錯,是你那個初中同學打的,就是跑到我們宿舍住了幾天的家伙。對,李健,就是這個名字。我是在學校附近那個牛肉拉面館門前遇到他的。就他一個人,他那樣子我還記得。又瘦又小,應該也就齊我胳肢窩吧。老實說,他在我們宿舍說的那些我根本就不信,所以我叫他閉嘴。他很聰明,他說,你那天晚上叫大家閉嘴,我知道你是跟我說的。你是不是不服?他說。我懶得理他。然后他就上來了。老實說,我還沒反應過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被他打倒了。他用腳踩著我的臉說,他不想給你帶來麻煩,也不想給自己帶來麻煩。他說派出所正在滿世界找他是真事,否則他怎么會跑到我們學校來跟你擠一張床呢?他怎么會天天待在宿舍連我們的食堂和操場是什么樣都不知道呢?所以我叫他閉嘴的時候,他決定不在宿舍跟我較勁。他還說他看我這么大塊頭,本來以為我起碼還能打兩下,沒想到這么快就趴下了。他還叫我多練練。如果不服可以跟你一起到葫蘆鄉(xiāng)去找他。媽的,我被他說得都哭了。真是奇恥大辱。我不愿意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當然,現(xiàn)在無所謂了。我就是想問你,你知道嗎?
不知道,王勇說著渾身就起了雞皮疙瘩。就好像李健和杠子之間的這場高下立判的打斗是兩人蓄意避開他的一場陰謀。這場陰謀的結(jié)果就是把他造就為一個平庸的人。而他本來聽說每人要交五百塊錢后曾決定不參加這場同學聚會,鬼使神差,他來了,聽到了這個與己無關卻關系重大的往事,就好像自己一下子分裂為三個人:一個是沒有參加聚會一如往常過小日子的人,一個是早因那場斗毆而性格大變與現(xiàn)在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最后一個才是他現(xiàn)在這個渾身雞皮疙瘩的人。
三
讀了中專,畢業(yè)工作,當了城里人后,王勇和張家兄弟也漸漸地沒了交往。逢年過節(jié)回村遇見,也就是站在村道上寒暄兩句,遞根煙給對方夾在耳廓上罷了。張家兄弟也不太看得上王勇。對于張明來說,王勇是“考出去的”,自己僅僅是初中畢業(yè)后和李健合伙承包魚塘的,越到后來,越話不投機,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而且就他所知,王勇在工廠上班每個月所掙的那點死工資,沒有一點讓他羨慕的地方。而在張亮那里,他堅決反對把自己列為“四人幫”成員,剔除自己后,他自作主張地在心里將王勇、李健和哥哥張明定論為“三家村”。三家村才是同齡人,他只是其中一位的弟弟,作為一名兒童,被哥哥帶著玩,這本來就是人之常情。他可以拍著胸脯毫無愧色地說,除了那一槍,我什么壞事也沒干過。這倒也是事實。比如三家村偷東西的時候,他僅僅是個所謂望風的。就說那一槍吧,三家村認為當時的畫面值得深究,他卻覺得丑陋不堪,簡直是奇恥大辱。否則,他怎么會開那一槍呢?等到他也漸漸意識到那個畫面確實值得深究時,才意識到那一槍早就宣告了四人幫的解體。他們再也沒有四個人一起玩過。
張亮是真正的好學生,尤其是四人幫解體不久他和哥哥張明干了一架后,他幾乎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學習中。那場架的起因是每天早上張亮的碗里有一個荷包蛋,而張明的碗里沒有。這無疑是他們媽媽偏心的體現(xiàn)。張明就質(zhì)問媽媽何以如此?他媽媽居然還說了兩點道理。媽媽說,你現(xiàn)在又不念書了,而且你也不是念書的料子。你弟弟是塊料子,而且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另外,家里窮,還要攢錢給你們蓋大瓦房,雞蛋對我們家來說,完全是以賣為主以吃為輔啊。再給你吃蛋的話,家里那幾只雞恐怕也生不及啊。張明冷笑道,那為什么我念書我長身體的時候你不給我煮蛋?這讓他媽媽無言以對,只好操起掃帚做出要打的樣子。媽媽的理屈詞窮后來簡直讓張明找到了自己在村人口中被喻為“大豬屎” (就是罵他腦子不好使)的原因,那就是他媽媽沒給他煮蛋。如果給我也每天煮一個蛋,他向村人揚言道,我現(xiàn)在可能都上北京大學了呢,說不定還留學美國了呢。所以這天早上,張明起得比弟弟還早,然后趁著媽媽不在,將張亮那碗底下壓有一個荷包蛋的稀飯一喝而盡。張亮多聰明,一撥碗,發(fā)現(xiàn)沒有荷包蛋就知道是張明干的,所以兄弟二人發(fā)生了口角,繼而升級為打斗。好學生張亮當然不是張明的對手,不一會兒他就被哥哥一拳打中了鼻梁,鼻血也瞬間染紅了自己的襯衣。他們的爸爸及時趕來阻止了兄弟相殘。讓張亮無法諒解的倒不是哥哥故意打他的眼鏡,而是他爸爸的一番話。當然,爸爸確實狠狠教訓了張明一頓,這因為習以為常,就不說了。關鍵他還對張亮表示了不以為然,并使用一連串反問句直指兒子的軟肋:不就一個雞蛋嗎?誰吃不是吃?就你能吃?
張亮的成績由此更上了一個臺階,他沒有報考中專,而是被葫蘆鄉(xiāng)高等中學錄取,將來考大學。他爸爸認為這很不明智。像王勇那樣考上中專就行了,轉(zhuǎn)了戶口,國家也包分配,讀高中之后還得另讀四年大學,也就是要比王勇遲拿四年工資。另外,高考,你他媽能不能考得上呢這還是個問題。他爸爸算得很清楚,家里剛剛蓋了瓦房,欠了一屁股債,簡直比以前更窮了。就算你考上了大學,一反一復,高中三年加大學四年,老子還要供你七年,這錢從哪里來。好吧,就算能供得起你,你大學畢業(yè)了,知識分子了,出息了,也終于有了掙倆小錢的時候了,可是,到那時候老子吃也吃不動,喝也喝不動,你說我供你養(yǎng)你到底有個屌用?當然,爸爸這番話也就是說說。張亮也不會當真。尤其讓張亮欣慰的是,媽媽總算是支持他繼續(xù)念書的。
可惜這份支持最終也沒落到實處,在張亮高一下半學期,他媽媽就死了。人們至今也沒弄清楚張亮媽媽是怎么死的。當時在場的也就張亮爸爸一人。事后他是這么跟人說的:我們吧,也就是在玉米地里鋤草。鋤著鋤著,來了一陣涼風,舒服。她倒是看了看天,又說筋骨隱隱的疼,說看樣子要下雨,問我是不是趁雨沒下下來,趕緊回家把化肥扛來撒了?我就說她了,你吃得不多管得倒不少,你真以為你自己是天氣預報?她瞪了我一眼,然后就連鋤頭帶人,一頭扎在玉米地里。我跑過去抱住她問她怎么搞的,她也沒說,然后伸手在地上亂抓亂摸。她說,咦,我的毛巾把子呢。我說你還管什么毛巾把子嘛,我背你回家吧。她不答應,叫我去找毛巾把子。我也以為她沒多大事,就去幫她找她的毛巾把子。毛巾把子,我們不都是扎在手腕子上或者披在頭上的(如果出大太陽的話)嗎,平時她也是,但奇了怪了,那天沒有。而且她的毛巾把子是紅的,就像你這衣裳的顏色,上面還印著兩朵黃色的牡丹。為什么我記得這么清楚,當然是我后來費了好大的勁找到了,當我拿著她的毛巾把子來到她身邊時,她就這么躺在那里死了,而且已經(jīng)硬了,所以記得格外清楚。我要說的是,她的毛巾把子就算擦汗擦手很臟,但在玉米地里應該很好找的,但我足足找了十幾分鐘才在灌溉渠那邊一棵柳樹上找到。對,就掛在柳樹上,而且掛得很高。連我都夠不著,需要爬到樹上才能拿到,更不要說她了。不是我,也不是她把毛巾把子放上去的,這肯定。另外就是都快夏天了,十幾分鐘她身子就硬了,這我也搞不清楚。
你別嚇我,多年以后張亮的女朋友聽了他復述他爸爸的話后說,你的意思是這里面有鬼?不是鬼,張亮說,我也一直不明白,首先我媽平時也沒病,不像李健爸爸李老師,癌癥,沒死之前就知道他活不長了。當然,我媽說不定也有病,只是農(nóng)民那時候也不會好好的想著去體檢,可能已經(jīng)得了什么絕癥,那天在地里發(fā)作了。我外婆那時候還沒死,她說得也有道理,她說你媽媽是苦死的累死的。好好好,說毛巾把子。我覺得毛巾把子不在田里而在柳樹上可能是個預兆,據(jù)說人死都有個預兆。十幾分鐘就硬了這事我覺得是我爸爸搞錯了,這不科學。難道是我媽在她死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
喪母這事不提也罷。在整個高中階段,還有一件困擾張亮的事就是女同學沈靜。事實上張亮升入高中后很長一段時間,并沒有注意到這位女同學。她皮膚略黑,說話很少,因為過于苗條以及頭發(fā)很短,張亮甚至都沒有把她視為異性。他只是知道有這么個女同學,知道她坐在第二排左邊靠窗位置而已。周末的時候,他們會從學校回一趟家。沈靜顯然不是塘村人,他們也并不一路。騎車出校門左拐三百米就是一座橋。他們頂多共同騎三百米,就在橋頭分道揚鑣了。就是在那座橋上,張亮看到了李健。后者向沈靜一笑,沈靜不予理睬,繞開他繼續(xù)騎自己的自行車。李健有的時候會發(fā)動摩托緩速跟隨,有的時候也只是目送沈靜走遠,這才離開。當然,在那座橋上,一年四季都有一些地痞流氓,他們或坐或騎在橋欄桿上,向路過的葫蘆鄉(xiāng)高級中學的漂亮女生們吹口哨。但這些口哨沒有一個是針對沈靜的。其時李健業(yè)已名噪葫蘆鄉(xiāng),他完全不屑于吹口哨,他只是像一位好友那樣沖冷若冰霜的沈靜點頭微笑,僅此而已。張亮不知道李健是什么時候認識沈靜的,他只知道幾乎每個周末李健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橋頭。
有一天李健來到了張家。張亮認為他是找張明,結(jié)果他說是找自己。李健說話的方式讓時為高中生的張亮感到震驚。他說,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叫沈靜的女同學,非常漂亮,我很喜歡,想將來娶她做老婆。然后問張亮能不能幫他看著沈靜,如果有人對沈靜存在任何不尊重的地方,就告訴他。張亮沒有道理不答應。而事實上,幾乎所有的人(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教師以及沈靜的父母)都知道那個叫李健的狠角色看上了沈靜,所以不存在任何人冒犯這個沉默寡言的姑娘。在當年的葫蘆鄉(xiāng),如果說有什么人能夠傷害沈靜的話,大概只有她自己。
因此,張亮這才開始特別留意自己這位女同學。她確實很漂亮,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輕易笑,但笑起來嘴有點歪斜,竟然特別好看。夏天的時候,沈靜會用手帕給自己扇風,很少使用課本,她的課本永遠齊整而干凈。冬天,沈靜在其他女同學的齊聲數(shù)數(shù)下無窮無盡地踢毽子也是校園一景。僅限于此,張亮和沈靜也沒有交往。他和她異于常人的接觸就是張亮不時轉(zhuǎn)交李健送給她的禮物。剛開始,她并不接受,張亮只好往她桌上一放聽任她扔掉或送人。后來她可能是習慣了,偶爾還會沖張亮一笑。張亮記得一個冬天,當他和其他同學課后靠在教室外面的墻上曬太陽時,沈靜則像往常一樣在他們的面前踢毽子。冬日清晨的陽光自東南方向斜射而來,沈靜的影子也便時而覆蓋住張亮,時而離他而去。
不過,這一記憶似乎又并不確切。因為張亮記得每個周末自己在橋頭和沈靜分道揚鑣之后,回來的一路總是要軋著村民們曬在路面上的黃豆秸稈。曬黃豆秸稈也只有秋天那么幾天,在秋天沈靜應該不會踢毽子。張亮確切地記得那些被曬干當柴燒的黃豆秸稈上多少還殘存著一些豆莢,暴曬和車胎的擠壓使這些豆莢爆裂,一路上都有干硬的豆子噼里啪啦打中他的腳踝,不疼,但癢。
張亮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工作,貸款買房,自此和王勇一樣也算是擺脫了葫蘆鄉(xiāng)的生活。和王勇的區(qū)別是,他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仍然未婚。未婚使他和家庭的關系更僵。每次回鄉(xiāng),鄉(xiāng)鄰們就此事指指戳戳就不提了,張亮也不會在意。他很多年前就認定自己和這些鄉(xiāng)親不會存在任何關系。但父親和哥哥不可能是沒有關系的人,他必須忍受來自親人的嘮叨。有的時候,他一點不覺得這種嘮叨是父兄對自己的關心,而是一種來自親人的蓄意羞辱。哥哥張明早已結(jié)婚,侄子都小學畢業(yè)了。從他最初和李健承包魚塘以來,他在葫蘆鄉(xiāng)混得不錯,現(xiàn)在是葫蘆鄉(xiāng)一位到哪兒都腋夾皮包的架橋修路的包工頭,專門和政府做生意,腦滿腸肥,出入于樓堂館所,與葫蘆鄉(xiāng)有頭有臉的人稱兄道弟,一道黃燦燦的金鏈子在他粗短的脖子上熠熠生輝,乃至沒有人還記得他“大豬屎”的諢號,這使他很自然地長出了一副家長的嘴臉。確實,張家已然不窮,洗刷了張家世代貧寒的恥辱。而這主要靠哥哥張明。如果說張亮對張家有什么貢獻的話,那僅僅是他曾經(jīng)是個大學生,這是張家有史以來人丁中的最高學歷。父親作為另一個家長,面目似乎更加可憎。多年以來,父親一方面自己跟村里一些來路不明的婦女勾勾搭搭,另一方面卻總在飯桌上把張亮死去的媽媽抬出來說事。這使張亮不由得會掐指計算從媽媽入殮至今這些年里的物理變化,沒錯,媽媽早已腐爛,抬上桌也僅僅是一具骨架而已。在父親的口中,媽媽似乎早已意識到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在結(jié)婚上將是一個頭疼的事,而催促小兒子趁早把婚結(jié)了是她留在世上最大的遺囑,遺囑捍衛(wèi)者不是別人,恰恰是死者不守貞潔的丈夫。在張亮看來,父親既享受了喪妻帶來的自由,也占據(jù)了喪妻之后在兒子面前的絕對權威。很難說,張亮頻繁地更換女朋友以及從來不把任何女朋友帶回家是對兩位家長的一種報復。在和女朋友做愛的時候,他有時確實幸災樂禍地想到:我爸爸和我哥哥說不定還認為我是童男子呢。
不過,他的女朋友們顯然不可能個個都那么輕易地放過他。她們還是會問他“愛不愛我”“我們會不會結(jié)婚”的問題,張亮從來不正面回答此類問題,他要么沉默,要么把問題拋給對方:“你說呢?”是,不是,會,不會,無論對方如何說,張亮都會點頭表示同意。另外,就是女朋友們會問他的情史,你以前喜歡過什么人嗎?你的初戀是誰?對于這個問題,張亮剛開始覺得可笑,硬扛著不予回答。因為在漫長的青春期里(遵照某種理念,姑且將一個人發(fā)育到結(jié)婚設定為青春期),張亮實在沒有找到過什么讓他魂牽夢繞的身影。中學的時候,夏天,他在課堂上經(jīng)常為英語女教師而勃起。在大學的時候,他有一天躺在宿舍睡覺,宿管阿姨來查房的時候,他也曾對后者肥碩的臀部暗暗表達過淫欲。但這些真的是女朋友們所需要的答案嗎?至于自己的那些女同學,她們除了是別人的女朋友或沒人追求的蠢姑娘,他確實想不起來還有誰了。迫于無奈,他只得給女朋友們講了如下的故事:
我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女同學,長得確實不錯。我很少跟她說話。因為我成績好,她倒是有時會向我請教一些問題。就算我的同桌出去玩了,她也不好意思在我身邊的凳子上坐下。你要知道,那個年頭,男女同學之間還挺封建的。坐在一起就會被人視為“有一腿”。所以她就這么彎腰趴在我的桌子上看我?guī)退菟阋坏李}。她的發(fā)梢偶爾會鉆進我的脖子。她呼出的氣也會在我額頭吹出一小片濕潤。這種探討學習的方式使我沒有任何機會在別的角度來看她。她撅起的屁股是否讓我激動?她的目光是否并沒有看著紙筆而是盯著我的臉?真的,我確實不知道。我太聚精會神了,我太擅長解題了。她很滿意,然后謝謝,就回了座位。你錯了,我不可能對她有任何想法。她早就被一個地痞流氓盯上了。這個流氓出手很狠,早在初中就因為毆打老師被勒令退學。不過,他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壞蛋,起碼他對她很好。每個周末都會在校門外等她,看看她,或者送她回家。后來就是畢業(yè)了,我考上了大學,她卻沒有考上。聽說她哭得很傷心,而且也復讀了,但還是沒考上。再后來,她就到了我們那一所小學當代課老師。而那個流氓還是像以前一樣盯著她,然后他們就結(jié)婚了。
四
李健和沈靜的婚禮確實是當年轟動葫蘆鄉(xiāng)的一件大事,至今仍偶爾被人提及。因為王勇和張亮的不在場,現(xiàn)在能夠完整描述這場婚禮的人只有張明。不過,張明因為始終認為自己在李健婚禮上干錯了事說錯了話,一直不愛談論此事。多年之后,他才零零碎碎地說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東西。
“那時候我們早就不打架了,反正架都打夠了,沒人不知道我們,沒人不怕我們。我們承包的魚塘有兩千多畝,都是雇人干。我們的任務就是騎摩托沿著河岸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有沒有什么人偷釣偷撈?;緵]有,誰敢?但這不表明那些不懂事的小孩不會。他們照樣大模大樣地伸著魚竿,看著真叫人來氣。然后我們就停下車走過去,要么是將他們的魚竿掰斷,要么就是一腳將他們踹到魚塘里去。有一次,一個小孩被踹下去后不會游泳。在我們這個地方居然有小孩不會游泳?這確實出乎我們意料。所以我只好也跳下去把他撈上來。那是春天,河水夠冷的。我本來不想跳,但叫李健一腳踹下去了。你知道吧?除了魚塘,我們也接工程。我倆可不是什么木匠瓦匠,我們手下有一百多個木瓦匠呢。我們接到單子,找來工程隊伍,叫他們干。剛開始,我們確實也不懂,工程隊嫌我們抽頭太多,不愿意干。后來還是李健說,不能這么搞,多給工程隊錢。所以這事就上了軌道。我們可不是給老百姓蓋房子起豬圈,這沒什么意思。我們跟公家混,學校蓋教學樓,醫(yī)院病房,都是我們搞的。李健當年沒畢業(yè)就退學,你知道的,他打了黃老師。黃老師后來混上了校長,居然跟李健稱兄道弟。李健神得很吶。如果不是資質(zhì)不夠,從城里通往葫蘆鄉(xiāng)的那座跨江大橋,我們也可以搞??上В唤o我們搞。我們只能在鄉(xiāng)里搞點小的,蓋房子蓋廁所,架橋鋪路。村里水泥路就是我們那個時候鋪的,鋪好了,李健就跟沈靜辦喜事?!?/p>
先是暖房。這在娶親前一天。按葫蘆鄉(xiāng)的傳統(tǒng),也要大擺筵席。幾百斤鞭炮將這個消息散布了出去。流水席,除了親友,凡是愿意來的人都可以找張桌子坐下吃。從中午就開始,一直吃到半夜,人才散掉。晚上婚床睡覺,李健還要找個童男子陪著睡,叫“壓床”。張明當時已經(jīng)和后來的老婆搞上了,根本不算什么童男子。但李健對此毫不知情。所以張明壓床本來就沒資格,而他出于兄弟之情執(zhí)意要替李健壓床,這件事怎么說又都是“不夠朋友”的。等張明再添幾歲后,他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妥,并為此愧疚不已。他的不潔不僅玷污了好兄弟李健的婚姻,而且后來還引起了更大的不幸,這留待后文再說。
因為喝多,被褥里面遍布的紅棗和花生之類的玩意并沒有硌得張明睡不著覺。他只是半夜因為口渴醒來一次,發(fā)現(xiàn)天一亮就要當新郎的李健還在黑暗中抽煙。你為什么不睡?他問。李健說,睡不著。張明說,沒什么好激動的,然后又呼呼大睡了過去。等他次日醒來,李健已西裝革履穿戴整齊,頭上還抹了摩斯,顯得格外精神。怎么樣?他略帶羞怯地問張明。確實,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樣的人會穿一身正兒八經(jīng)的西裝,所以張明也略帶羞怯地答道:別扭。張明能感覺到,李健很緊張。這使他懷疑李健追求沈靜這么多年,大概并沒有像自己和未來的妻子那樣提前搞過。
娶親用了二十輛轎車,這些轎車都是李健聯(lián)系城里的朋友借來,然后通過汽渡開到葫蘆鄉(xiāng)的。在之后的年月,二十輛娶親車隊當然不算什么,但在當年,尤其在葫蘆鄉(xiāng),實在壯觀豪奢。車隊自李健家出發(fā),到沈靜家,最多不過二十分鐘。所以,李健決定選擇了一條遠道,先環(huán)繞整個葫蘆鄉(xiāng)開了一圈,再到沈靜家。接上沈靜后,再環(huán)繞葫蘆鄉(xiāng)一圈,迎入家門。這是他的計劃。還是與傳統(tǒng)風俗有關,整個路途中,一向不敢招惹李健的鄉(xiāng)親們終于逮著了一個招惹招惹他的良機,他們在車隊經(jīng)過的路上設置了眾多障礙,把竹籮、大樹根乃至自己臃腫的身體(以老大娘為主)橫在路中間,逼停車隊后,伸手要買路錢或喜糖。習俗上這是一種道喜方式,大喜之日,李健不可能也不會有什么意見。張明卻很不以為然。他在車上憤怒異常,心里一直嘀咕:“撞死你們這些狗日的就好了”。當然,他們不可能撞死某個或一群鄉(xiāng)親,只是路上耽誤了太多時間。后來車隊終于行進到沈靜家所在的村子,沒想到在村口,一輛車居然軋死了一只母雞。雞的主人是一個五保戶老太婆,時年九十出頭,身體很棒,據(jù)說一頓能吃兩大碗飯,耳朵雖然聾了(恰恰因此),嗓門奇大。她可不知道李健是誰,也犯不著怕任何人。見自己下蛋的老母雞好好地叫人軋死了,哭天喊地,咒罵不已。沒人能跟她通融搭話,所以很是耽誤了一段時間。幸好沈靜的父母及時趕來,將老太婆引走,才好讓車隊通過。此時已近中午,還面臨兩道程序。一是要塞開門紅包,即女家見迎娶者到來會關閉門窗,男家需要不斷從門縫里往里塞紅包直到對方滿意才能開門納入。開門后,迎娶隊伍還必須在女家喝杯茶吃些茶點。張明記得,因為時間關系,這兩道最具戲劇性或喜氣的程序只能從簡,完全與之前的浩浩蕩蕩沒法匹配。匆匆完成之后,沈靜由其父(如無父,需兄弟)背著塞進了轎車。結(jié)果因為慌張,沈父還崴了腳,有人建議換人背,沈父也倔,堅持自己將女兒背上車。等車隊離去,張明從后視鏡上看見沈父抹著眼淚一瘸一拐送別自己女兒的樣子,委實叫人難過?;爻?,李健放棄了原計劃,直接叫車隊往自己家開。但為時已晚,到家之時,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中午十二點。這在葫蘆鄉(xiāng)的婚禮中是一大忌。新娘必須在午時之前迎進門,誰也不知道這是什么道理,但歷朝歷代大家都是這么講究的。好在后來更為熱鬧的鞭炮聲和吃喝聲沖淡了這一過午不宜的壞兆頭,所有的人起碼看起來還是很高興很滿意的。然后又是上千斤的鞭炮,又是從中午吃到深夜。如果就此,略去軋死一只雞和過午不宜兩個瑕疵,婚禮基本也算圓滿。然而,就在鬧完洞房,人們漸次散去,這一天行將結(jié)束之際,又發(fā)生了一件異事。
前文已經(jīng)提及塘村之東被喻為“棺材窩子”的墳塋灘,那里躺著成千上萬的死人,幾乎是整個葫蘆鄉(xiāng)的公用墳地。也就是說,某戶人家死了人,總歸是要埋在那里的。具體地說,死人如果位于塘村東邊,送葬隊伍會經(jīng)過下壩;而死人若是塘村西邊人士,送葬隊伍必須穿過塘村,必須踩踏鞭炮的尸骨路過李健的婚禮現(xiàn)場。不巧當日的送葬隊伍誠如后者。
老實說,張明和李健夜里出門在路邊撒尿時看到一群渾身著白抬著黑漆漆棺材的送葬隊伍一聲不響地經(jīng)過,可謂貫穿了他們整個青春期。這已然構成了塘村人的集體記憶,這一場景也經(jīng)常在后來身居城里的王勇和張亮的夢中出現(xiàn)。何以半夜出殯?何以一言不發(fā)?這與火葬制度有關。那時候,火葬制度雖已倡導多年,但在葫蘆鄉(xiāng)并沒有獲得信任。只有那些有公職人員的家庭為了自己不被公家開除才忍心將親人送到城里的火葬場一把火燒掉,無論死者臨終遺言是否談到“怕疼”。對于大多數(shù)農(nóng)戶來說,他們還是秉承并踐行著數(shù)千年土葬的傳統(tǒng)。對于死者而言,睡上一口棺材不僅體面,而且舒坦。對于親屬而言,這當然是一種孝。張明的媽媽就是這么埋掉的。李健的爸爸雖然是一名人民教師,但他當年死的時候,顯然無懼于被開除公職,所以也是土葬。此外,相較于其他村子的死人,塘村人還具有近水樓臺之利。不僅可以就地掩埋,還可以在活著的時候叫人扶著到棺材窩子自己挑選吉壤。也就是說,半夜出殯和一聲不吭在于掩人耳目,免遭官府追究。當然,如果不是太囂張(比如光天化日之下抬著棺材吹吹打打嚎哭不已),官府也不會追究,除非有仇家硬要舉報,政府才會帶著一干人等,扛著鐵鍬,拎著汽油趕來。他們先掘開墳塋,然后在棺材上澆透汽油,給你來個就地火葬,汽油費和人工費還得家屬掏。張明等人見過這種挽救式火葬。當初出殯時銜枚疾走般的急行軍此時才能夠癱倒在墓穴旁哭天喊地。但見黑煙滾滾,但聞惡臭撲鼻。例外也有。有錢和有權人家往往是這么干的:死了人就按政策要求送到火葬場燒了,捧回骨灰盒,再按真人標準打一口上好的棺材,將骨灰盒放置于棺材內(nèi)再埋掉。
言歸正傳。李健的大喜之日在行將圓滿結(jié)束之際,突然來了一群送葬隊伍。這確實讓人感到晦氣。據(jù)說小學代課老師沈靜在新婚之夜被這群一言不發(fā)渾身著白的隊伍嚇得和衣而睡,使得追求了她多年的李健心疼極了。反正張明和幾個閑漢聽窗聽得露水打濕了他們的眉毛,也沒有聽到他們想聽到的聲響,霜打的一般,對他們來說并非比喻。
總之,種種兇兆似乎確實暗示了李健后來的種種不幸。就他和沈靜的婚姻來說,二人關系完全沒有外人想象中的那么男財女貌。他們也并不吵架,只是無話可說。張明最了解,他經(jīng)常去李健家玩,就幾乎沒有聽到過沈靜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看到她一個笑容。沈老師似乎除了看書看雜志,也似乎什么家務都不做。端茶倒水都是李健那個患有嚴重風濕關節(jié)炎的老娘在干,搞得張明后來也不想去李健家了,二人談事都在張明家開展。不久之后,張明也娶了那個早已搞過的對象。相比之下,雖然婚禮的排場和影響力遠不及李健的,但張明的老婆可是個活絡人,見誰都臉上堆笑。而且還燒得一手好菜,幾個老爺們(張父、張明和李健,偶爾張亮也會回來)吃得嘴油頭亮,夸贊不絕。每每此時,李健都會嘆息,問之何故,則絕口不提。
“我老婆唯一不臉上堆笑的,就是遇到沈靜。她說這個沈靜從來不拿眼睛瞧她。跟她打招呼,她就像沒聽見?!八L得那叫好看?我真不懂李健那眼長在什么地方。瘦得跟個黃鼠狼似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個小學老師嗎,還是一個代課的。”我老婆一這么說,我就很生氣。無論怎么說,沈靜是李健的老婆,我跟李健是什么關系?能讓你個婦女胡說八道?說急了,我還揍她。反正她身上肉厚,來個幾巴掌她也不疼。我說沈靜還是我們兄弟張亮的高中同學呢,張亮聽你這么說他同學也不高興啊。她就跟我數(shù)落了起來,說張亮的不是。張亮確實也是,不給我們張家爭臉。對他嫂子也就是我老婆的態(tài)度也不行。我爸那個老混賬,我就不說了。不過,就算我老婆有點小意見,但總體上還是聽我的,床上的話從來不在白天表現(xiàn)出來。好,很好。就是我在外面瞎搞,被她知道了,她跟我在房子里關上門窗拉好窗簾哭鬧打罵,跟我掐。天一亮,還是臉上堆笑。要說我這日子這些年滋潤了,我老婆確實有功。嘿,說來不怕你笑話,我還真的挺喜歡我老婆的。如果她長得再年輕漂亮點,我會更喜歡?!?/p>
張明婚后,很快就有了兒子,李健則至死也沒留下一男半女。沒錯,李健后來死了。他死后,沈靜就辭了代課老師的職位遠赴南方,不知所蹤。李健的老娘一看這個情況,也不想活了,在李健姐姐準備把她接自己家贍養(yǎng)的前夜,自己穿了一身壽衣,喝了農(nóng)藥,被埋在了丈夫和兒子身旁。不過,這也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五
李健打死了人,然后被槍斃了。不過,他本來可以不死的。
當天傍晚,他從外面回到家。沈靜仍然在看書。而李健的老娘因為連日不舒服,加之對媳婦有氣,堅持沒有起床做飯。李健就問自己的妻子,你為什么不學學做飯?沈靜說她這輩子也不打算學做飯,并且還補充道,這你以前就知道。李健點點頭,并沒有發(fā)火,而是在沈靜身邊坐了下來。結(jié)婚幾年來,他總是試圖和自己的妻子好好交流一下,但每次都話到嘴邊無法開口。或者沈靜也知道他想說什么,總是在他即將開口的時候用某句話某個動作制止了他。沒人知道李健想說什么,就算沈靜知道,后者的不知所蹤也使丈夫的心里話和其本人一樣在棺材窩子的地下腐爛了。我們只能猜。
比如李健或許會問:沈靜,你知道的,你讀高中的時候我就開始追你,我這輩子也就喜歡過一個女的,那就是你,你難道覺得我是錯的?如果你不喜歡我,那你為什么要答應嫁給我?你可以拒絕我,我不會怪你。別人拒絕我,我會打他,甚至砍他,但我不會對你那樣,難道你對這一點沒有把握?我對你有多好,全葫蘆鄉(xiāng)的人都知道,我不僅對你好,對你的父母,你的親戚都很好,這都是真的。問題是,你為什么對我總是這么不好?當然,也許你對我也不錯,也可能喜歡我,但你不愛表現(xiàn),我承認,那確實庸俗。這是不是你獨特的方式?沈靜,親愛的,“親愛的”在葫蘆鄉(xiāng)已經(jīng)足夠肉麻,但我愿意對你說,在心里說。親愛的,我到底做什么才能讓你高興一些?老實說,憑我的能力,在外面花天酒地搞多少女人都沒問題。但幸運或者不幸的是,我對你的喜愛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它沒有隨著時間的過去而過去,沒有因為花花世界的各種引誘而有所損傷??吹侥阕谖壹?,我就很高興,夜里有你躺在我的旁邊,我就很滿足。即便在外人看來你對我是多么冷淡,你是多么別扭,多么沒勁。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說啊,說啊說啊說啊……至此,李健大概會像小時候和張明他們搖晃一棵結(jié)滿果子的桑樹那樣搖晃沈靜。果實會紛紛砸中他們,但沈靜可能仍然不會舍棄一個果實。問題還在于,李健從來沒有搖晃過沈靜,包括當天。也就是說,李健照舊一言不發(fā)地和妻子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他不斷地抽煙,耳旁則是翻動書頁的聲音。最后,他將煙屁股在煙灰缸里狠狠摁滅,說了句“我出去有事”,就走了,并再也沒有活著回來過。
因為跨江大橋當年正在修建,而且眼看就要合龍竣工,葫蘆鄉(xiāng)集鎮(zhèn)在那時候就已經(jīng)繁華了起來。出現(xiàn)了眾多的飯館和娛樂場所。李健當天的晚飯就是在集鎮(zhèn)上糾集一幫朋友解決的,張明也列席了。當時正在飯點,張明接到電話時也已和老婆吃上了飯。但李健叫,他只好將飯碗放下,然后騎上摩托車去了。到了飯館,李健已經(jīng)和其他幾個人喝上了。張明還故作不滿地表達了“不等我來就開始”的怨氣,但也很快就加入了酒席。他們一共四個人,喝了三瓶白酒。剔除潑灑以及最后剩下一點,張明認為自己起碼喝了六兩,李健也應該有這么多。因為喝的時候很公平,每次每人一壺,不喝完其他人也不添。大概每人喝了三壺,一壺二兩,二三得六。張明記得是李健埋的單。當然,他們埋單不需要現(xiàn)場掏現(xiàn)金,“老板,記在我的賬上”,李健是這么說的。這筆以及之前的舊賬,在李健死后,是張明還的。喝完酒,大家還不想散。有個家伙攛掇去唱歌,“再喝點啤的洗洗腸子”。李健同意了,但張明卻沒有去。他說趁著酒沒多到翹不起來的份上,自己想先去浴室玩一把。李健他們唱完歌,如果想玩的話,盡管去浴室找他。三個人就隨張明自己去了。
張明也不是特別愛玩浴室,只是他那段時間特別喜歡浴室里一個叫小紅的姑娘。按了解張明的人的轉(zhuǎn)述,張明喜歡小紅的屁股和技術。他每次去都會叫小紅,別的姑娘不太叫。如果小紅正在上鐘,他也樂意等。張明雖然小時候綽號大豬屎,但腦子也沒壞到要壟斷乃至包養(yǎng)小紅的地步。她只是一個婊子,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婊子就是要多跟人睡覺,否則如何供養(yǎng)那些所謂正在念大學的弟弟,或給癱瘓在床的老母治???浴室老板劉武跟張明關系也不錯,了解后者的心思。劉武是比張明李健他們早一撥混社會的,當年也靠拳腳。李健等人后來居上,也曾和劉武發(fā)生過矛盾。及至李健他們意識到光靠打架不是混世正道后,他們反而和劉武成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朋友。所以如果張明來找小紅,恰巧小紅沒空,劉武就會給張明遞煙,陪他在浴室前臺的沙發(fā)上聊會兒。浴室前臺收鞋子結(jié)賬的女的是劉武的姘頭,長得也不錯。這一點張明也知道,有時也會和她撩撥幾句,雖然她不愛搭理張明,但也不會得罪他??傊?,大家都是熟人。
果然,小紅正在忙。劉武不在,劉武姘頭則繼續(xù)面無表情地坐在柜臺里面看電視。見沒什么可聊的,張明跟劉武姘頭打了個招呼就先進去了。光洗澡,他沒敢泡池子鉆桑拿房。有一回也是酒后,泡池子和桑拿差點要了他的命。所以他就穿上浴衣去一個包間候著。但他在包間的床上躺了好一會兒,小紅也沒有來。他就出包間,正巧遇到一個剛下鐘的姑娘。他問她,小紅呢?那姑娘指了指身后一個包間就徑直走了。不知為什么,這時候的張明突然產(chǎn)生妒忌之心。他湊到那個房門前聽了聽,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借著酒勁和這些年來攢出的膽量,加上嫉妒和好奇,他一腳踹開了房門,然后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
這一景象導致他喪失了排隊嫖玩的意愿,等那個嫖客離開,小紅來找他,他竟然一拳將小紅打飛了。劉武趕來了,后者再三致歉仍然無法使他釋然,出于報復,他提出一定要劉武的姘頭讓他搞一下才行,否則就“砸爛你這個淫窩”。劉武不同意,畢竟也是混過的,兩人就打了起來。徹底激怒張明的是,他居然打不過比自己大了將近十歲的劉武,而且還被劉武一腳踹出了浴室,以至于屈辱地流下了眼淚。張明沒有辦法,只好打電話搬救兵。手機還沒電了。于是他直奔KTV,將正沉浸在難聽無比的歌聲中的三人拉了起來,再浩浩蕩蕩趕赴浴室。老混子劉武當然知道張明有這一手,早已攜姘頭離開了浴室。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四人砸了一通浴室,繼而又向劉武家開進。
至于張明踹開浴室所看到的那個景象,知道的人其實不多,比如王勇就不知道。張明的弟弟張亮知道。當被那些充滿求知欲的女朋友問得不耐煩的時候,他只好這么說:你還記得我們村那個老光棍嗎?福子,對了,福子。當時他起碼已經(jīng)有七十歲了。張明一腳踹開包間門,看到的是渾身皮肉垂掛的福子正趴在小紅的身上無聲無息地拱來拱去。
真相并非如此。張亮還是隱瞞了這個故事的核心部位。那個渾身皮肉垂掛的老家伙不是老光棍福子,其時福子早已死掉,只是沒人知道他死哪兒去了罷了。當年他們在夜里穿過棺材窩子經(jīng)過三角塘時所看到的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衣服確實有可能就是福子的。這個嫖娼老頭不是旁人,正是張明和張亮共同的爸爸。張氏兄弟的媽媽猝死于莊稼地后,張父就開始了他勾三搭四尋花問柳的瀟灑生活。他窮了大半輩子,在晚年卻因為長子張明混出了人模狗樣以及相當?shù)男㈨樁辛烁蛇@些事的錢。不過,張氏兄弟一向只認為他和那些到葫蘆鄉(xiāng)來幫工的外地婦女有染,考慮到自己襠下的玩意,鑒于推己及人的原則,對老父的風流韻事也懶得干涉。讓兄弟二人尤其是張明想不到的是,父子同嫖,且嫖一人。
對于李健的死,王勇始終將責任推給張明。如果不是為張明出頭,他怎么會去劉武家?打死劉武也就罷了,偏偏打死的是劉武的兒子,一個小孩。如果說李健在葫蘆鄉(xiāng)還有過一點英名的話,打死一個小孩也徹底毀掉了它。所以王勇認為,張明后來替李健和李健的老娘操辦喪事,都是分內(nèi)之事,完全不存在任何值得尊重的情義。人家為你死的,或者就是被你害死的,你不辦誰辦?每每想到這里,王勇就不禁懷念起李健在自己中專宿舍里躲難時的往事。他可沒有叫李健給他出頭,所以平安地度過了自己的學生生涯,然后成為眼下的自己。但這好像又并非王勇的真心實話,在同學聚會后,杠子那段話以及可能對自己產(chǎn)生的意義,在他腦子里始終揮之不去。
跟你差不多大,王勇告訴兒子,劉武兒子當時就你這么大,剛剛變了嗓子,天不怕地不怕,連老子的話都不聽?!安宦犂先搜?,吃虧在眼前?!蓖跤虏幌胝f出這句無聊透頂?shù)脑挘€是沒忍住。劉武當然沒有回家,攜姘頭躲到了另一個地方,也沒有通知老婆孩子躲起來。就他對李健為人的了解,他堅信兇狠而講義氣的李健不會對女人小孩動手。李健確實也不想動手。他只是在酒精的驅(qū)使下沖進了劉武家的院子。劉武家那條狼狗直接撲過來咬。狼狗其實不是咬李健,而是直向張明和另外兩人撲了過來。李健只是出于面對危險的本能反應。他先是又準又狠地一腳踢中狼狗的鼻梁,狗一個趔趄倒在地上,正要爬起,李健哪里肯依,一個箭步上前又是一腳。狼狗于是沒有爬起,躺在地上哼哼。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李健仍然是條好漢。狼狗可不是普通的狗,體積龐大,一百來斤,與瘦小的李健幾乎等同。古有打虎武松,今有打狼狗李健。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劉武兒子本來被他媽死死摁在家里,但這條狼狗幾乎是他的同胞兄弟,一起長大一起玩。上學去,狗會把他送到村口,放學,它已在村口搖頭擺尾迎接??梢哉f,孩子和狗的感情比他和爸爸劉武的感情還要深厚。見自己的狗被李健兩腳踢倒在地,這個剛剛變嗓子滿臉青春痘的孩子頓時兩行熱淚就流了出來。做母親的,豈能想到兒子陡然有那么大力氣,很輕松地就掙脫了媽媽的束縛。他順手抄起桌子上的剪刀就跳到院子當中,要和李健拼命。李健也是大意,愣是沒把小孩當回事,被一剪子扎在胳膊上。他啊喲一聲,本能地一揮胳膊,小孩應聲飛去。說來也巧,正好一頭栽在院子臺階的石棱子上,頓時腦漿迸裂??蓱z的孩子,還沒長大,就這么當場斃命了,死的時候,臉上的淚水還在滾落。剛開始誰也沒注意到那個孩子已經(jīng)死了。李健甚至還逼問劉武的老婆,劉武在哪里?但孩子媽畢竟是孩子媽,她直接撲向兒子,然后立即昏死在臺階上。
之后的事情就簡單了。李健和其他三人都慌了,他們自己報了警。派出所趕到,像履行程序那樣還順道送孩子去了醫(yī)院,然后就是將李健張明等人帶到派出所。時至今日,派出所其實也都是朋友了。只是醫(yī)院傳來孩子已死的消息,一下子讓穿警服的朋友和李健感到尷尬了起來。他們只好將主兇李健收監(jiān),然后走司法程序。派出所的朋友剛開始還安慰李健,這確實不是故意殺人,連防衛(wèi)過當可能都不是,而僅僅是誤傷。李健點頭感激,但難掩自己的羞愧。一審確實是判了過失殺人,賠償多少,刑期二十年,動用點關系,表現(xiàn)好點,也能七年八年地就放了出來。但我既然已經(jīng)說過李健最后被槍斃了,事情顯然還沒完。
六
讓我們了解一下葫蘆鄉(xiāng)。
葫蘆鄉(xiāng),四面環(huán)水,實為長江中一塊沙洲地。衛(wèi)星上看,確實是一個葫蘆的形象。雖然對岸就是古城,但旱季裸露,汛期沉沒,所以,億萬年來并無常住人口。有人住也僅僅是百八十年的事。就滿打滿算有一百年吧。一百年前,頻繁的災荒迫使不少人背井離鄉(xiāng),尋找所謂的逃荒之地。他們從上游順江而下,然后眼前一亮,看到了葫蘆鄉(xiāng)這片無主之地。燒荒種田,結(jié)廬起屋,人煙開始繚繞。早到的勤苦的人,田多;遲到的懶惰的人,田少。也便有了貧富貴賤之分。當時他們最大的問題還是洪澇,并且采取的對抗方式仍然是堵,那就是筑堤防洪。經(jīng)過兩代先民的努力,大堤越修越高,越修越堅固,洪澇也便漸漸不再構成災害。出人意料的是,葫蘆鄉(xiāng)沒有洪澇災害之后,竟然變得極其宜居。隨便撒一把種子,就能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加之外臨長江,內(nèi)有溝汊,實在是一片頂好的魚米之鄉(xiāng)。農(nóng)戶們忙時種田,閑時打漁,倒也自成一統(tǒng),堪稱世外桃源。因為來自五湖四海,葫蘆鄉(xiāng)在民風民俗上也與一江之隔的古城迥異。所以葫蘆鄉(xiāng)因為人口越來越多,被劃歸古城政府后,及至現(xiàn)今,人們只說自己是葫蘆鄉(xiāng)人,而不說自己是古城人。葫蘆鄉(xiāng)顯然也過過“我泱泱大國無奇不有”的日子,但這顯然又非事實。城里又終歸是較葫蘆鄉(xiāng)為優(yōu)越的。苦于四面環(huán)水,交通不便,葫蘆鄉(xiāng)比之古城,長期封閉落后。家長最希望的是孩子們以考上學校進城讀書就業(yè)的方式“甩掉大扁擔”,如王勇和張亮。讀書不行的,也只能子承父業(yè),繼續(xù)種田,如本文未提及的更為眾多的人口。另外就是那些逞兇斗狠稱霸一方的所謂強人。后者往往年幼時即目露兇光,先以打斗為樂為榮為名為利,一俟成名,即可收手,然后挾余威做生意撈錢。本文所述李健、張明和劉武等,都是這條路線。當然,在這條路上,有的或許能夠一路順風、衣錦食肉,如張明;有的也可能中道崩殂、家破人亡,如李健。“人事天定”“人生如夢”“時勢造英雄”云云,雖都是陳詞濫調(diào),又終歸是至理名言。
葫蘆鄉(xiāng)的徹底改觀,和前文提起的跨江大橋有著重大關系。大橋不僅解決了葫蘆鄉(xiāng)和古城之間的交通問題,更重要的是交通所引起的劇變。諸如大橋通車后,葫蘆鄉(xiāng)的農(nóng)業(yè)很快就遭到了質(zhì)疑,城鎮(zhèn)化建設既滿足了胼手胝足的農(nóng)民們當上城里人的欲望,也使葫蘆鄉(xiāng)涌現(xiàn)了大量外來人口。大拆大建開始了,甚至人們的穿著和語言也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葫蘆鄉(xiāng)的行政級別也逐年升級,先是拆鄉(xiāng)為鎮(zhèn),沒幾年又拆鎮(zhèn)為街道。這種變化對于天天靠打麻將度日的前農(nóng)民們來說也許并不重要,但對新一代成長起來的孩子們來說,卻是造就所謂代溝的主要力量。代溝不提,就在張氏兄弟之間,這些變化也造成了兄弟不和。大拆大建讓張明財富驟增,讓葫蘆鄉(xiāng)光鮮無比,而張亮在古城某個破巷子里的五十平米老式套房里依然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張明太忙,緊缺值得信任的人,但他不信任主動請纓的王勇,這可能與當年王勇成績比自己好而且還“考了出去”有關。他多次請求自己的親弟弟張亮放棄城里的一切回葫蘆鄉(xiāng)跟自己一起干,但遭到了無情的拒絕。最后,腋夾皮包的張明只好撫摸著自己脖子上那條沉重的金鏈子陷入了對李健的追憶,并得出一個結(jié)論:如果李健還活著就好啦。當然,這都是后話,無關緊要。
劉武的兒子既死,當然他不愿意讓李健逃過一死。不過他反復控告,法院遲遲不愿再審。案子一直拖了下去。就是這個時候,跨江大橋竣工了。
跨江大橋是當年本地區(qū)最為艱巨的工程,現(xiàn)在,它終于竣工了,巍然屹立于世界的東方、葫蘆鄉(xiāng)的頭頂,真真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壯舉。有鑒于此,首長不僅親自揮毫題了“跨江大橋”四字,通車之日,首長本人還會親臨現(xiàn)場給自己的墨寶揭幕,給工程剪彩。
這個消息在葫蘆鄉(xiāng)早就傳遍了。人們早就盼著跨江大橋的通車之日,雖然沒人能料到日后的繁榮景象,但沒人懷疑屆時出入葫蘆鄉(xiāng)是再也不用坐班船的。人們早已恨透了坐班船。葫蘆鄉(xiāng)地濕草深,毒蛇出沒。要知道多少人被毒蛇咬后,因沒有船能及時將病人送進城而死在了江邊沙灘上。葫蘆鄉(xiāng)人堅信,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人在江邊碼頭上毒發(fā)身亡了。這確實是葫蘆鄉(xiāng)改天換地的大喜之日啊。然后就是大喜之日越來越近,再然后,到了。這一天,葫蘆鄉(xiāng)男女老少無不穿了一身新、喜氣洋洋地趕往剪彩現(xiàn)場,比過節(jié)趕集還熱鬧。有腿腳不好的,還拎著小板凳小馬扎之類的提前出了家門。他們打算坐在前排目睹這一盛事的舉辦,順便親眼觀察一下首長在電視上和在現(xiàn)實中的區(qū)別。
讓葫蘆鄉(xiāng)人略感失望的是,政府不僅不允許他們靠近,而且連橋也不讓上,大家只能站在橋底下盡量伸長脖子向橋上張望。他們似乎確實看到了首長的身影,但一俟有人提出“就是他就是他”的時候,也會有同樣數(shù)量的人表示不同意:“哪里是他,他有這么老嗎?”而讓整個葫蘆鄉(xiāng)人既出乎意料又幸災樂禍的則是劉武帶著一家老小披麻戴孝地出現(xiàn)。劉武是個聰明人,他捏準了時機,為自己可憐的兒子在死后半年重新舉辦一個震驚中央的喪禮。按理說,死者為小輩,所有的人無需披麻戴孝。但他們堅持己見,個個表現(xiàn)出如喪考妣的巨大悲痛。他們像一片孤立的雪地一樣跪在橋下,哭聲震天??蘼暽踔链驍嗔藰蛏系膽c賀與致辭。據(jù)說那個從沒見過的禿頭干部就是橋上首長派下來的,首長體察民情,希望獲知橋下那堆跪眾究竟有何冤屈。劉武向禿頭干部聲淚俱下地講述了自己的不幸,說著說著還自作主張地暈了過去,弄得禿頭干部還不得不扶他一把。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哭喪隊伍中,還有那條當初被李健踢傷的狼狗。它還活著。
首長是如何對這件事作批示的,無人得知。人們知道的是,之后不久,葫蘆鄉(xiāng)的領導班子被換了一批,派出所所長和干警也換了。后者先是廣泛深入民間搜集葫蘆鄉(xiāng)人對李健的看法,并一一記錄在案,然后就是將這些材料遞上去。再之后,就是法院如劉武一家所愿再審重判,判處李健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擾亂公共秩序罪、行業(yè)欺詐罪、敲詐勒索罪,數(shù)罪并罰,判處死刑,秋后問斬。
張明去獄中探望過一次李健。后者已經(jīng)脫形。二人相對,居然長時間無言。李健為何一言不發(fā),不知道。張明是此時此刻不知道說什么好,但他還是說了一句蠢話:李健,你放心走吧。沈靜有沒有去看李健最后一面?這個張明也不能確定。沈靜不知所蹤后,張明前往沈靜娘家打聽過。沈父說“沒有”,沈母說“怎么沒有,是我陪她去的”。張明能確定的是,李健媽媽沒有去,因為她聽到判處兒子死刑后就完全走不動路了,成了一攤?cè)饽?,就像拉到刑場槍斃的是她本人一樣。等她明白過來想要去看兒子時,兒子已經(jīng)被槍斃。緊接著有人遞給她一個骨灰盒,那就是她的兒子。她將骨灰盒抱在懷里的樣子就像她是一個哺乳期婦女。
張明給李健辦了一個風風光光、在葫蘆鄉(xiāng)級別最高的葬禮,除了吹拉彈唱,他還自掏腰包買來了上好的松木,然后找到木匠給李健打了一口漂亮的棺材。不久之后李健媽媽死,張明沒有把她送到城里(此時因跨江大橋已通,可以車運,再無需雇船,已十分方便)火葬,而是直接土葬。如此一來,葬在一起的李健爸爸、李健媽媽和李健本人都有一口棺材,這使這家人墳冢的封土相當高大。如果張明愿意,只要他站在自家后來蓋的三層洋樓頂樓的陽臺上向東眺望,就能一眼看到李健一家體量巨大的墳冢。在葫蘆鄉(xiāng)這個沒有山的地方,簡直就跟一座小山似的。這個巨大墳冢讓張明還滋生了羨慕之情,他甚至還對自己的兒子表示:將來老子死了,也要土葬。
不過,張明的土葬愿望恐怕會落空。近些年來,葫蘆鄉(xiāng)的高速發(fā)展已使土地逐日稀缺了起來。徹底讓他絕望的是,一條更寬更大的馬路即將由南而北穿過塘村。活人的地盤拆遷太貴,所以新的大馬路正巧卡在棺材窩子一帶。遷墳通告已經(jīng)貼滿了葫蘆鄉(xiāng),張亮的祖父母、張明的媽媽和前些年才好不容易死掉的爸爸要遷,李健一家也在遷移之列。怎么辦?李健那個日趨臃腫的姐姐腫著眼眶問張明,張明只好說,我來辦,放心。
給自己家人遷墳,就不說了。單說給李健一家遷墳。當日,艷陽高照,微風吹拂,確實是個好日子。因前些天給自家遷墳,張亮在家。應張明之邀,王勇也回來了。不便說四人齊聚,說三人齊聚給另一個死掉的人遷墳是恰當?shù)?。區(qū)別在于,三人正值壯年,而死者已經(jīng)死去了整整十年。十多個民工使用鶴嘴鋤、鐵鍬等工具,費了好大的勁才刨開了這座父母兒子三人共享的巨大墳冢,然后再依次打開棺材。李健爸爸死得早,棺材已基本腐爛,尸骨倒是完好。李健媽媽人雖腐爛,但棺材還很結(jié)實,粗笨的民工簡直是刀劈斧砍般才將棺材打開,將骨殖收歸到一個陶罐里。不知何故,李健的棺材不僅腐爛得比他爸爸還要嚴重,而且骨灰盒也被坍塌的棺材壓碎了。此外,骨灰也看不出來了,大概早已混淆于潮濕泥濘的地面。民工問怎么辦?李健姐姐說,把那些土鏟起來。
現(xiàn)在的公共墓地已非塘村之東,而是臨江一片原先的灘涂地帶。驅(qū)車前往,再由民工挖好坑洞,逐一將三個陶罐放進去。在放屬于李健的那個陶罐時,張明特意將陶罐抱在懷中動容地哭了起來。擦擦眼淚,他說,且慢,然后抱著陶罐往外走,并說,張亮,王勇,你們跟我來。二人只好尾隨。走了一截,民工目光之外,張明還是不放心。他說,你倆去我身后替我擋一下,我要放個東西進去,不想讓那些人看到。二人繼續(xù)照辦。
埋好陶罐,填土起丘,立碑燒紙,就不說了。回來的路上,王勇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張明到底放了什么東西進去了?張明沒有理他,但張亮卻拉了拉自己哥哥的衣領說,金鏈子。這時候王勇才注意到張明空蕩蕩的脖子。他說,你那鏈子那么粗,有幾十萬吧?但這一次,連張亮也不接話了。王勇只好無趣地閉嘴,然后回了自己塘村的家。神奇在于,這么多年都過去了,無論正常與否,每家都死了人,而且有的人家都死絕了,唯有王勇家迄今沒死過人。他的父母不僅健在,祖父母雖也臥床不起,但仍健在。
至于張亮,他還是不想待在塘村的家里。父親死后,或者早在母親死后,他就認為這已不是他的家,即便兄嫂反復強調(diào)“這里永遠是你的家”。所以張亮婉拒了兄嫂的挽留,執(zhí)意返回城里。乘坐葫蘆鄉(xiāng)進城的公交,經(jīng)過跨江大橋的時候,他還睡著了。然后乘坐地鐵,下了地鐵又在破爛巷子里七繞八繞,張亮才疲憊不堪地找到自己的家門。一進門,他嚇了一跳,他的前女友不知何故正坐在他客廳的沙發(fā)上。
你怎么進來的?
我爬進來的。
糾結(jié)于她怎么進來的,也挺無聊。所以張亮不再問。他餓了,給自己和前女友分別煮了方便面,并且還給每個碗里臥了枚荷包蛋。前女友也餓了,兩人就坐在沙發(fā)上呼啦啦吃面。吃面的聲音太刺耳了。所以張亮打開了電視。電視上正在播放一個考古節(jié)目,挖了一個漢代的墓,出土了金銀玉器,經(jīng)過專家的論證,原來墓主人是這個和那個。
也可以挖現(xiàn)在的墓,張亮對前女友誠懇地說,真的。
選自《江南》2016年第2期
原刊責編 李慧萍
本刊責編 郭 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