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譽煒
轉眼軍旅四十載,如果讓我說出迄今為止三位真正的朋友,已轉業(yè)多年的老戰(zhàn)友正鵬應該算得上一位。
正鵬老家是四川劍閣縣,大山區(qū)。認識他的時候,我們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與地方的高考求學熱一樣,部隊興起一股學歷熱。當時我在38軍政治部干部處任干事,經(jīng)報名申請,組織上同意我報考西安政治學院政治機關干部專業(yè)。接到入學通知書后,處長孫運琦讓我推選一名業(yè)務接替人,考慮再三,我選中了當時在112師政治部干部科工作的正鵬。正鵬1961年出生,年齡小我5歲,剛從28軍教導大隊畢業(yè)提干沒有多長時間,在軍師機關尚屬于小字輩,但從我接觸看,正鵬作風樸實單純,為人誠懇厚道,做事認真踏實,接管我負責的檔案統(tǒng)計和調配工作,應是合適人選。孫處長一向對我信任有加,自然就同意了我的選擇,正鵬很快來處里報到,我用了整整一天時間,給他交了班。除了具體的業(yè)務工作,還有處里一些內勤零碎事務,諸如每周要給家家戶戶送電影票、冬天分送大白菜和蔥蒜等蔬菜,正鵬一直認真聽我交代,把注意事項都記在了小本子上。也就是從那時起,開始了我們三十多年交往的情誼。
我在西安政治學院學習期間,隔不多長時間,就會接到正鵬的來信或寄來的書籍、刊物和學習用的紙張等。信里他會給我講工作開展情況,以及部隊近期的一些動態(tài)。那時我還參加遼寧《鴨綠江》文學雜志社舉辦的函授,正鵬負責給我轉寄函授資料。知道我愛寫東西,他還經(jīng)常寄一些稿紙給我。那時我承擔著父親為家庭建房欠的賬還款任務,臨上學時,為還家中的賬,還借了一位楊姓戰(zhàn)友150元錢,我到學校發(fā)了工資攢夠錢之后,便寄錢給正鵬委托他負責轉交給那位戰(zhàn)友。離開原單位脫產(chǎn)學習,正鵬儼然就是我的一個“留守辦事處”的角色,樁樁件件事情他都辦得認真、仔細。
對于正鵬的工作,我也依然掛在心上,經(jīng)常詢問他工作中遇到的矛盾和問題,幫助他盡快熟悉業(yè)務,挑起工作的重擔。我上軍校的第一年年底,曾專門給正鵬寫信,讓他找一下師機關有經(jīng)驗的同志配合搞好年底的干部實力統(tǒng)計。信中我還給他說了三條注意事項,一是要注意認真分析理解軍區(qū)對這次統(tǒng)計的要求,自己首先要弄懂,不要盲動;二是注意發(fā)揮下屬單位統(tǒng)計人員的作用,認真組織校對,特別是對軍直、一〇四醫(yī)院、工兵團等剛調換過統(tǒng)計人員單位的報表要嚴格把關,把基礎工作做細;三是認真組織報表綜合的工作,心中要有數(shù),分工要明確,在講求質量的基礎上求效率。此外,我還給他說了主表與附表內容不一致時如何處理等問題。正鵬年輕、反應也快,經(jīng)過了一年兩次的統(tǒng)計實踐后,業(yè)務就完全拿得起來了。待我兩年后從軍校學習畢業(yè)時,他已經(jīng)是很稱職的檔案統(tǒng)計等業(yè)務干事了。
我上軍校第一年,女兒還未出生,還算一個毛頭小伙兒,但也真正開始操大人的心了。對于正鵬的個人婚姻問題,多次叮囑和指點。在年底的一封信里,我對正鵬說:“你的個人問題不要著急,慢慢物色。家鄉(xiāng)不好找,在部隊駐地或軍隊醫(yī)院等單位如有合適的也可以談,標準不要太高,但總要合適滿意才行,愿你有一個美滿的家庭?!辈恢遣皇沁@封信起的作用,正鵬不長時間真的在部隊駐地找到了心儀的對象,而且老家與正鵬還是一個地方的,結婚后很快有了一個兒子,小日子過得很幸福。
從軍校畢業(yè)回到處里。由于當時軍校按照鄧小平主席的指示,要發(fā)揮集體干部的作用,對每一位畢業(yè)學員都要認真考察,提出任職建議。學校給我提的任職建議是:該學員有發(fā)展?jié)摿Γㄗh提兩職使用。而我自己當時對這樣一個建議并不知情。孫處長看到學校寄來的檔案上寫著這樣一行字,立即表示,要兌現(xiàn)軍校建議。我是在那年的五月份按照機關干部調職年限調的副營職,九月份也就是在軍校畢業(yè)兩個月后,又被任命為114師342團1營政治教導員。一年后,在孫處長的提議下,我被調回軍機關干部處,遂又被抽調到臨時組建的集團軍偵察大隊,赴云南老山前線參戰(zhàn),在大隊政治處任正營職組織干部干事。
此次遠行與上軍校時期不能同日而語了。我已為人夫、為人父了,愛人考上了河北師范大學教育學院,要到省會石家莊上兩年學,兩歲的女兒先是被岳父領回老家,后又回到保定軍部,托家人照看。家中父母也都上了歲數(shù),需要有人照顧。記得臨上前線的一個晚上,我和正鵬交談至深夜,包括此一去萬一遇到不測如何處理家事,也都給他談到了。正鵬緊握著我的手,雙目久久凝視著我,目光里折射出的全是牽掛與鼓勵。
就這樣,正鵬又第二次承擔起我的“留守辦事處”任務。在前線作戰(zhàn)一年多,家里的許多事情,全靠正鵬照料。什么買米買面、換煤氣罐,冬儲冬藏、夏日防蚊,給老家父母寄錢,等等,都是正鵬跑前跑后張羅。有時候孩子病了,正鵬親自陪著到醫(yī)院或門診部去治療。那年雨季,我在前線到一線連隊去,發(fā)現(xiàn)許多戰(zhàn)士都有想在戰(zhàn)后考軍校的愿望,就寫信給正鵬,讓他設法寄些報考軍校的復習資料來,正鵬接到信,很快就寄來數(shù)十套復習資料,我送到一線連隊后,很受戰(zhàn)士們歡迎。戰(zhàn)后我還得知,我在前線每次給正鵬的來信,他幾乎都要呈送給孫處長看,想必是想讓處長及時掌握我在前線的思想和工作情況,孫處長每次看完信,一般情況下都有批示:“此信我已看過,回信囑小馬在前線注意安全,圓滿完成任務”,“請正鵬按小馬要求,找些資料盡快寄去”。正應了參戰(zhàn)前送行時時任集團軍軍長的李際均所云:八百將士南疆去,全軍萬眾心相隨。只是令人惋惜的是,本世紀初的2001年,我的老處長孫運琦同志因患肝癌不幸英年早逝,每每想起都要扼腕嘆息!
從前線回來,經(jīng)過短暫休整,我回到114師341團,也就是我最初入伍從戰(zhàn)士到排長時的老部隊,任政治處主任。之后又到軍區(qū)政治部機關、63集團軍炮兵旅、內蒙古烏海和呼倫貝爾軍分區(qū)等單位工作。正鵬為照顧家庭,也調回老家附近的部隊—總裝備部所屬一個基地,長時間在政治機關從事紀律檢查工作,后在一個研究所任政委(副師職)。又過了幾年,他轉業(yè)到成都,在省委機關工作。我也從內蒙古調回北京,先后在北京衛(wèi)戍區(qū)和北京軍區(qū)政治部任職。
說起來,這段經(jīng)歷如過眼煙云,一轉眼也就過去了。但實際上,真的不容易,非常不容易。這個時期無論于正鵬,還是于我,都正值人生爬坡的階段,人世間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悲歡離合、坎坎坷坷,各自都經(jīng)歷了不少。無論我在哪個地方、哪個崗位,無論我身處順境、還是逆境,正鵬和我都有密切的聯(lián)系,或通信,或致電,或面見,溝通思想,交流感情,互相勉勵和關注。那年正鵬由副師職轉業(yè)地方工作,他打電話專門征求我的意見,我說,轉業(yè)到地方,使自己的人生閱歷更加豐富多彩,開辟一片新天地,如同樹木瓜果的嫁接,盡管有陣痛,但歸根結底是好事,我贊成、支持!我在祖國西北部沙漠地帶內蒙古烏海軍分區(qū)任職時,有一年春節(jié)休假,與愛人孩子一起到西安、成都旅游度假,火車快到成都時,先與昔日軍校同學、當時在某市任常委的一位故舊打電話,對方支支吾吾,竟連一句熱情問候的話語都沒有,當即掛掉。正鵬知道我的行程后,專門給單位請了兩天假,和愛人一起,陪我們全家到青城山、都江堰游玩,一起觀風景、品小吃,好不快活,直到現(xiàn)在,女兒還念念不忘都江堰岸邊紅燒麻辣小鮮魚的味道。
正鵬與我就是這樣的朋友,雖不是經(jīng)常見面,雖不是天天聯(lián)系,但我們之間像是天生有一種默契,有一種牢不可破的信賴,相知相映,沒有隔閡,沒有客套,無須甜言蜜語,遠離庸俗浮躁,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隨緣。困苦時,總能夠得到他的慰藉、幫助與關照;順境里,他仍是躲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我,鼓勵著我。人生,擁有這樣全天候的知心朋友,真的是難得的幸福。
我回到北京工作后,正鵬非常高興,但他很少撥打我的手機,隔一段時間,就往辦公室打個電話,如果有空就暢聊一會兒,如果忙就簡單問候一下。有時我從外邊回到辦公室,上翻一下電話號碼,只要有正鵬的未接來電,我就及時給他撥打回去。他知道我愛吃四川的麻辣風味小吃,每年都要給我托運一兩次辣醬、豆瓣醬、臘腸等特產(chǎn)。品嘗著麻辣風味食品,心里都是香甜的感覺。后來,那位在某市任常委的故舊,有幾次來北京讓同學聯(lián)系我說要聚聚,我都推脫說有事而沒有應約。不是我的心胸狹隘,也不是我不給誰面子,而是用心中的尺子量過之后的理智選擇。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人心換人心,瑪瑙兌黃金。
近年來,我因工作事宜,先后幾次到天府之國的成都去,每次都要抽出時間和正鵬愉悅相聚,一起逛街景、一起品佳肴,一起憶過去、一起話別離。歲月既是一條多情的河流,又是一把無情的刻刀。不知從哪一刻開始,我們的臉上多了些皺紋和斑點,我們的鬢角都變得有些花白了,我們的孩兒也都大了,我們的事業(yè)前景也幾乎都能看到頭了……只有我們之間綿長的友誼,還在延續(xù)著、延續(xù)著,永遠如海底千姿百態(tài)的珊瑚那樣鮮艷奪目,沒有一絲污染的雜質,又像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氧氣、水和鹽分一樣,滋養(yǎng)著我們彼此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