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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二題

2016-05-14 09:40陳鵬
紅豆 2016年5期
關鍵詞:老丁布拉特西村

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畢業(yè)于武漢體育學院;國家足球二級運動員,曾獲全國、省、市十余項大獎。17歲開始發(fā)表小說。近年來作品散見各大文學期刊。曾獲十月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出版中篇小說選《絕殺》、長篇小說《刀》等?,F(xiàn)居昆明。

告密者

胡來,憑什么不行。

——卡爾維諾

北京時間2015年6月3日凌晨,剛剛完成第四次連任僅5天的國際足聯(lián)(FIFA)主席約瑟夫·布拉特突然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宣布辭去國際足聯(lián)主席一職。在其辭職前的6月2日當晚,布拉特及其幕僚共同度過了5個小時。無人知道,這5個小時內(nèi)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臺風就要來了,”布拉特說,“我的鼻子比狗還靈?!彼脑捯齺砗逍?。12個部下分坐餐桌兩側(cè),他坐背窗的主席位置。我想,他比我更清楚12個部下究竟誰在打哈哈,哪些又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然后,笑聲仿佛中國鞭炮一樣消散了,老頭子布拉特拎起餐叉,在葡萄牙里斯本出產(chǎn)的水晶酒杯上敲了敲,聲音通透,響徹大廳。12人抬起頭。布拉特模仿耶穌的口吻,“我知道,你們中間的某人出賣了我?!?/p>

外面,國際足聯(lián)(FIFA)大樓的燈光照亮寬闊的草坪(我每天都認真修剪),一只蝙蝠貼地躥起,飛向鋼藍色夜空,迅速消失不見。通往會議室的大門半敞著,外面光線陰暗。我是會議室與走廊之間唯一的守護者,也是FIFA大樓唯一的亞裔保安,今晚我被老頭子通知參加緊急會議。十六年來,這類會議通常以一頓簡陋的晚餐開始——說白了,是我讓街對面肯德基送來的十三份熱狗、甜點和濃湯;紅酒還過得去,是老頭子自帶的法國波爾多——這差不多成了慣例。要在我老家中國,那還不吃掉一個村子半年的伙食,而且哪有老大備酒的道理嘛?吃飯的時候,氣氛明顯不太對頭,你只要聽一聽刀盤撞擊之聲就能感覺到,乒乓、叮當,空洞、緊張,似乎隱藏著深深的恐懼。臺風真要越過大西洋撲向蘇黎世了嗎?老頭子最信任的人,秘書長瓦爾克被曝出收受南非競爭2010年世界杯舉主辦權(quán)的1000萬黑金。最近一個月就沒消停過:六大高官被查出的賄賂金額超過1億美元,全世界的口水都瞄準了FIFA大樓,老頭子卻在一片質(zhì)疑、討伐、詛咒、惡罵聲中再次連任了。你不得不佩服他,雖然很多人罵他不擇手段、厚顏無恥。哎,人嘛,哪有十全十美?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從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當然啦,干了壞事終歸要受懲罰。借用我們中國的老話就是:人在做,天在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老頭子的話讓整個大廳鴉雀無聲。

“是的,出賣我的人,也是出賣瓦爾克的人,就在你們中間。”布拉特繼續(xù)說,嗓音疲憊。這十多天來,他每天深夜才走,除了應付各路媒體對腐敗案件的窮追猛打,還得為新一屆競選施展渾身解數(shù)。他七十九啦。我沒法想象這把年紀的老男人還有這么大的能耐。他打垮對手連任之后又有人跳出來罵他,羞辱他;還有人躲在暗處等他出乖露丑。說實話,我對老頭子挺有感情的,當年是他在一家華人餐廳發(fā)現(xiàn)了做跑堂活計的我,讓我進入FIFA干了保安,一干十六年,轉(zhuǎn)眼奔四了。這十六年過得充實、平靜,我見證了老頭子坐鎮(zhèn)以來的風風雨雨,如世界杯擴軍、女足賽事改革、青少年足球提速,也見證過大大小小的危機,如普拉蒂尼逼宮、馬拉多納罵陣、亞足聯(lián)攪局,老頭子都挺過來了。我不懂政治,也不太熱愛足球,但中國的老話說得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連任成功說明仍有一大幫朋友支持他。不是嗎?你敢保證,F(xiàn)IFA換一個新掌門一定比他做得好?對我這個小保安——不,應該是老保安來說,老頭子是很不錯的領導,從未對我著急上火,還經(jīng)常開開玩笑嘮嘮家常;最困難的時候我也沒見他氣急敗壞,而是問我昨晚看沒看電視,是否發(fā)現(xiàn)選秀節(jié)目里的長腿小妞實在誘人。嗯,這位第一運動掌門人倒像我們云南鄉(xiāng)下的老大爹,幽默,厚道,像野豬一樣韌性十足。

“誰?約瑟夫,誰出賣了你?”副秘書長羅伯遜發(fā)話了。他有一顆光溜溜的大腦袋。

“你接到了美國中情局調(diào)查通知?”另一位副秘書長阿蘭也發(fā)話了。他是野心勃勃的德國人,高個子,一頭金發(fā)。

布拉特看著他,神情傲然。

“出賣我的人,同時出賣了瓦爾克。矛頭當然是對準我的。他就坐在你們中間。”

這十二人,有副秘書長、青少部主席副主席、發(fā)展部主席副主席、亞非拉事務部、歐洲事務部和美洲事務部各負責人。他們有的是新面孔,有的是老油條;有的大起大落,一會兒是布拉特的盟友,一會兒又成了布拉特的仇敵。大廳寂靜無聲。羅梅羅拽起餐巾擦擦嘴,羅伯遜低聲咳嗽;誰的皮鞋將大理石地板踩得滋滋響。

“說出來,約瑟夫?!逼绽倌嵴f話了,“我們都在等著。”他抬頭看了看壁鐘,9點10分。

布拉特環(huán)視12個部下。站在門口的我也能聽見粗重的喘息聲。他們像身披黑西裝的野狗。

“我不是耶穌,能原諒出賣他的猶大?!?/p>

“要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嗎?讓全世界,尤其讓美國知道你揪出了內(nèi)鬼?”特洛德說。他是外聯(lián)部副主任,一個大塊頭巴西人。

“你們吃飽喝足了嗎?”布拉特說。

刀叉全放下了,他們仰起腦袋。

“瓦爾克的事情你們未必清楚?!彼_始說了,“他接受1000萬美元的個人賬戶,是經(jīng)我同意才開設的?!?/p>

沒人說話。氣氛像凍結(jié)的鉛塊。這事情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可都沒料到老頭子如此干脆地承認了——他完全可以否認的,把屎盆子扣在瓦爾克的腦袋上。他哪來的勇氣?就不擔心普拉蒂尼們把消息捅出去逼他下臺?我的心怦怦跳。

“我讓他這么干的理由,”布拉特環(huán)顧四周,眼神冷如刀叉,“南非青少年足球需要扶持。就在開普敦郊區(qū),一塊像樣的足球場都沒有。黑孩子們只能光著腳丫在立交橋下面的爛泥里踢球。我錯了嗎?貝利、馬拉多納、阿薩莫阿、埃托奧,都是因為足球改變命運的。這個你們比我更清楚。南非足協(xié)的錢太少了,沒人關心這些孩子將來是暴尸街頭,還是因為吸毒、艾滋病死在垃圾桶里。我真的錯了?”

“問題在于,”阿蘭說,“瓦爾克私設賬戶收受南非1000萬美元通過FIFA執(zhí)委會同意了嗎?”

阿蘭夠狠。我為老頭子捏把冷汗。

布拉特笑了。

“瓦爾克的草案早就被你們否決了。是吧,科迪?”

科迪,全名約·熱昂·科迪,法國人,青少部主任,年僅48歲,一個戴眼鏡的看起來唯唯諾諾的家伙,骨子里相當強硬,一直是老頭子的敵人。此人的指關節(jié)在桌面上敲了敲,“是。因為不符合規(guī)定?!?/p>

“建立一個私人賬戶的確不符合規(guī)定,但是FIFA執(zhí)委可以對這筆錢全程監(jiān)管?!?/p>

“第一步就不符合規(guī)定。我們不可能讓青少部經(jīng)手的項目不符合規(guī)定?!?/p>

“你在中國和日本搞的項目就符合規(guī)定?花很小的錢吸引投資,中間成立的四五家公司連資質(zhì)都沒有但年收益千萬以上。怎么解釋?”

科迪不吭聲了。

“誰批準的這些項目?誰簽的字?”布拉特窮追不舍,“各位,是瓦爾克。是他為科迪承擔了司法、政治和名譽的三重風險。媽的,科迪,你從沒學過投桃報李?”

“那不一樣——”

“哪不一樣?都是FIFA項目。沒有變通哪來這些賺錢的項目?否則你科迪一分錢薪水都拿不到手。”

科迪一聲不吭。

老頭子顯然有備而來?!拔抑?,在座的有一半以上反對我,認為我擴張FIFA的版圖一定撐破了自己的腰包。不,你們了解我的底線,我要是拿過黑錢,要殺要剮隨便。但是,猶大先生,你真以為你抓住了把柄?”

外聯(lián)部主任特洛德開口了:“支持一個FIFA高官往自己賬戶上轉(zhuǎn)入非法收入是正當?shù)??約瑟夫,你把我們當傻子?”

老頭子狠狠盯著他?!澳窃撏膫€賬戶打錢?我的?FIFA的?”

“既然光明正大,F(xiàn)IFA賬戶為什么不行?就因為我們剛剛把這筆錢撥給南非?”

“根本行不通。更何況,要是回到我們賬戶上,南非就不可能拿到這筆錢?!?/p>

“南非拿到錢了?”

“至今拿到300萬。我們商量好了,以每年幾十萬的幅度支持他們。今年的錢還沒來得及撥出去,瓦爾克就被在座的某人舉報了,也把所謂的布拉特的證據(jù)給了美國人。”

短暫的沉默。

突然發(fā)難的是阿蘭:“通過私人賬戶就沒問題?我們當然有權(quán)質(zhì)疑這些錢的用途,它究竟有沒有進入你個人或者瓦爾克的腰包——哦,抱歉,這已經(jīng)是瓦爾克的錢啦?!?/p>

他的話引來一陣哄笑。老頭子也笑了。他越到關鍵時刻越精神,勝利女神似乎永遠站在他這邊,十六年來我就沒見他輸過。大廳里越來越熱,有人脫下黑西服掛在椅背上,有人回頭看了看我。我知道我在很多人眼里猶如空氣。一個保安,還是個亞洲人,還干過跑堂的。FIFA沒有比我更卑微的家伙了,除了樓下那一大片俯首而立永遠被踩在腳下的草坪。我會證明自己,也會向正在讀這篇小說的你們證明自己。咱們走著瞧。

“沒錯,阿蘭,你說的沒錯。他的確已經(jīng)是花800美元搜羅不滿18歲的妓女,瓦爾克呢,他老老實實幫助了南非13萬名足球小子。每一筆錢都花得清清楚楚,干干凈凈?!?/p>

我驚呆了。我相信在座的人都驚呆了。

“你胡扯!”

“要我拿出你每次找樂子的時間地點嗎?”

“你沒證據(jù)?!?/p>

“上周五,晚8點,你去了臭名昭著的桑頓街71號,接待你的瑪格麗塔為你提供了一名非洲籍17歲女孩多尼。凌晨1點才開著你的寶馬車離開。沒錯吧?還想聽嗎?上上周——”

“行啦!”

“我有權(quán)根據(jù)FIFA條例第12款開除你,根本用不著執(zhí)委會通過——一旦發(fā)現(xiàn)FIFA官員出現(xiàn)任何品行方面的問題即可開除。招妓,特別是未滿18歲的雛妓,算不算品行不端?”

“雜種,自以為是的雜種!”阿蘭站起來,氣急敗壞拎起西裝大步往外走,經(jīng)過我時我仍能感覺到他的渾身怒氣?!伴_除我?隨便!約瑟夫,隨你便。我他媽受夠了。你就是個卑鄙無恥的大雜種!”他高聲咒罵,很快消失了。

布拉特搓了搓手。

“人類最大的缺點莫過于拒絕真相。”他輕聲說,“尼采說的。偉大的尼采。”

“真相就是程序已經(jīng)違法。”約翰遜反駁他,“約瑟夫,就算你這些錢全部用于南非青少年培訓,它還是非法的。由于你的暗中鼓勵和支持,它就更加骯臟丑陋了。就像很多犯罪片里的爛警察,為了看似公正的目標大開殺戒。約瑟夫,你像街頭小混混一樣不擇手段,真的看多了好萊塢那些不入流的警匪電影?”

膽子真大呀。此前老頭子的屬下哪敢這么放肆?難道今晚早有預謀?布拉特望著約翰遜,臉上出現(xiàn)標志性微笑,它像狼牙尖上的寒光令人戰(zhàn)栗不止——這是他最拿手的。我突然意識到,老頭子像以往任何一次面對危機一樣,早就勝券在握了,他面前的12個家伙(除了普拉蒂尼)仍是一群烏合之眾。

“你說對了,我是亨弗萊·鮑嘉的影迷,他經(jīng)常扮演除暴安良的黑色英雄。但是,諸位,這位大英雄幫你抓住了小偷,你非但不感激他,還要把他送進監(jiān)獄?”

“瓦爾克,加上前面6個家伙,骯臟的FIFA像巴黎下水道一樣骯臟?!?/p>

“難道你不是骯臟的FIFA一份子?”

“但愿不是?!?/p>

布拉特冷笑,“為了一個偉大的目標,臟一點又何妨?何況,骯臟還是干凈,還輪不到你這個小人來告訴我?!?/p>

“你偷換概念?!?/p>

“偷換概念的人是你,本特·約翰遜,你把撥給亞洲的錢偷偷給了歐洲,尤其是法國??雌饋?00萬元歐元給誰都是給,但是亞洲匯率多少?如果你給了中國,那是800萬元人民幣。你寧愿討好巴結(jié)歐足聯(lián)和法國足協(xié),就因為他們一直反對我并且給你幾十萬回扣和一套海濱別墅?”

“你胡扯!”

老頭子轉(zhuǎn)向我,“李,請你去一趟我的辦公室好嗎?對,就在我桌上?!?/p>

我點點頭,轉(zhuǎn)身往外走。被一種莫名的亢奮與沒來由的悲哀推動著,我穿過走廊,來到三樓布拉特辦公室。我有鑰匙。我開門進去,打開燈,他那張窄窄的咖啡色橡木桌十分整潔,左上角放著他這輩子拿過的唯一一座足球比賽獎杯——蘇黎世一家業(yè)余俱樂部參加該市比賽第三名,小小的,古銅色圓球,底座由四根細細的柱子支撐。國際足聯(lián)掌門人拿到的最高獎不過如此。桌子正中放著那份文件,塑料袋子裝著,我沒看,抓起它出了辦公室,鎖上門,連走帶跑回到二樓大廳,穿過他們身后空蕩蕩的白色空間,將它放到老頭子面前。他向我道了謝。我手腳發(fā)燙,疾步退到門外。

布拉特舉起它,“這是往來巴黎與FIFA之間的匯票影印件,以及法國方面購置的戛納海濱一套豪華別墅合同影印件。你想說我偽造的嗎?”

約翰遜面如死灰。

“沒錯,西西莉亞報的料,你三個情婦之一?!崩项^子笑了,“我沒收買她。只不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真好,她站在偉大的FIFA一邊?!?/p>

“無恥的雜種?!?/p>

“你是離開,還是留下來?”

約翰遜起身離席,將身下的椅子弄出很大動靜。

他這一走,大廳仿佛空了。沉默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我來回踱步。站的時間太久了,腰部酸得厲害。

普拉蒂尼終于出招了,“約瑟夫,如果你今晚的目的是摧毀你的下屬,我認為不算光明正大?!彼酒饋恚拷祭赜致祷?。米歇爾·普拉蒂尼,我從小就認識他,世上最偉大的球星之一,今年整六十啦,仍然神采奕奕,不怒自威。他是老頭子最重要的對手。至于算不算死敵,我一直拿不準(相信不是)。“說出來吧,”普拉蒂尼說,“別繞彎子,到底誰背叛了你?你今晚的話互相矛盾。其一,瓦爾克案件是美國FBI插手的,那就談不上背叛;其二,你認為揪出某個人,就能挽救FIFA的聲譽?我看挽救不了。我想說的是,事情發(fā)生了,主席及其領導的執(zhí)委會必須思考下一步到底怎么辦,不是把我們召集在一起,一邊吃著肯德基一邊互相攻訐。其實我的立場與你相反,我不認為我們當中藏著什么猶大,因為過去四年來他有無數(shù)機會可以把瓦爾克事件公之于眾,可他沒這么干。說明什么?只能說明叛徒不在我們中間。一切都是巧合,是意外,也是美國插手FIFA的直接后果。雖然我們之間有很多不愉快,但事態(tài)的持續(xù)惡化不是我們想看到的。我們熱愛FIFA,誰愿意為之奮斗的事業(yè)遭到這樣的重創(chuàng)?FIFA的利益難道不高于一切個人利益?必須同舟共濟,不是你殺我我殺你。你說呢,約瑟夫?”

普拉蒂尼就是普拉蒂尼,厲害。我看見羅梅羅、奧爾森等五六個家伙應聲蟲似的頻頻點頭。相比之下,布拉特只考慮個人利益的做法小家子氣多了。不過,事情真的這么簡單?

布拉特站起來了,拍響巴掌。整個大廳充滿這個單調(diào)但是響亮的聲音,啪,啪,啪,啪。每個人抬頭看他。我的心跳快得不能再快。

老頭子湊近普拉蒂尼,按住他的肩膀。

“米歇爾,米歇爾,你一直光明磊落,心里永遠裝著FIFA。如果我洗手不干了,我深信,在座各位也都深信,沒有比你更適合執(zhí)掌FIFA的人選了?!?/p>

“還有阿蘭,有約翰遜,有——”

“我不該在這種時候——我連任的時候,瓦爾克事件全面爆發(fā)之前,揪出猶大?”

“不太穩(wěn)妥。”

“穩(wěn)妥,我領導FIFA十七年,何曾穩(wěn)妥?從來就不缺猜忌、內(nèi)戰(zhàn)、你死我活。外界對我的批評太多了,說我頑固、獨裁,徹頭徹尾的偽君子、強權(quán)政治的戀尸癖。你的哥們馬拉多納就認為我的FIFA是史上最黑暗的。沒錯吧?”他牢牢盯著普拉蒂尼,“我倒想問問我親愛的米歇爾,F(xiàn)IFA內(nèi)部的戰(zhàn)爭和傾軋,都是誰干的?是我嗎?不是,我是那個被挑戰(zhàn)被暗算的倒霉蛋,恨不能為我的破奧迪裝上防彈玻璃。到底誰干的?”

“是我?我把你和瓦爾克賣給了美國人?”

“我沒這么說。因為不是事實。偉大的米歇爾從來不屑于暗槍和冷箭。”他左右環(huán)視,慢慢走回去,坐下。我相信其余的人緊張得快死了?!案魑?,今天是我連任FIFA主席第四天,揪出猶大的時機剛剛好。必須給美國一個下馬威。你們同意嗎?”

“你就不怕他到處宣揚,把各種丑事公之于眾?”

“謝謝米歇爾,謝謝你的提醒。我都想好了——他有證據(jù)嗎?沒有。但他出賣FIFA的證據(jù),我有。記者就在副樓的媒體大廳。我召集的,抱歉,迪亞尼,我私自越過了你這個新聞官,行使了一下新任FIFA主席的權(quán)力,今晚我將告訴全世界誰是FBI間諜,安插FIFA整整三年?!?/p>

鴉雀無聲。他們齊刷刷望著老頭子。我也相信猶大就在他們中間。不會是普拉蒂尼,雖然他與布拉特的暗戰(zhàn)盡人皆知。他不玩陰的,就像球場上那個偉大的任意球之王。就在布拉特參加競選之前,普拉蒂尼站在我現(xiàn)在站的地方含著熱淚勸說老頭子,“我必須說真話——約瑟夫,辭職吧,你應該為這么多的腐敗案承擔責任。站出來不丟臉。我要在你這個年齡取得這么多輝煌,根本不會謀求連任的。把機會讓給別人,F(xiàn)IFA到了改變的時候了,就像1998年,我們圍在你身邊改變阿維蘭熱的FIFA一樣?!边@番肺腑之言讓老頭子久久呆立不動,腦袋耷拉著,像一個迷茫衰朽的孩子。但僅僅過了幾個小時,當他美美睡了一覺,重新回到辦公室,他又是從前的布拉特了——目空一切,強勢,以老虎般的自負投入競選;又矮又肥的他就像鋼鑄的,鐵打的。一個年屆八旬的老頭子,碰上這么多丑事,遭到這么多罵聲還能站得穩(wěn)穩(wěn)的,真不可思議。

他沖我招手了。

“李,請你再跑一趟我的辦公室,對,抽屜,沒上鎖?!?/p>

我轉(zhuǎn)身走入長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走廊。聲控燈追著我的腳步依次亮起,又突然熄滅。我循著剛才走過一遍,也是每天必走,十六年來不知走了多少遍的路線直達三樓,重新來到他的辦公室。

我找到一只牛皮紙信封,上面印有機密字樣。抽屜里再沒別的。我抱緊它,起身時忽然發(fā)現(xiàn)桌下一只小小的文件柜頂上放著一件東西——玻璃制造,亮閃閃的,應該是照片。出于人人可以理解的好奇,我抓起它,翻過來。一張全家福,穿白色T恤的布拉特緊緊抱著孫子小約瑟夫,領口隨意敞著,露出旺盛的胸毛;身邊是滿頭銀發(fā)的妻子安娜;在他們身后,站著大兒子喬治和二兒子比約克一家。我數(shù)了數(shù),老老少少一共十四人,六男八女。背景,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瑞士琉森的鄉(xiāng)間別墅,左上角出現(xiàn)琉森湖一角,一只優(yōu)雅的黑天鵝來回游弋。老頭子的微笑令人震撼——與十六年來我見過的所有標志性微笑簡直對不上號,他如此慈祥、安寧,臉上全是祖父和父親的濃濃愛意。我有點懵。我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似乎在打量一個陌生人。外面,夜色撫摸草坪,F(xiàn)IFA的銀色標志牌閃閃發(fā)亮。我小心翼翼將照片翻過來,放好。

我前面說了,無論我來,還是去,都要經(jīng)過長長的走廊。

我不停流汗,雖然走廊里也有空調(diào)并且恒定于25攝氏度左右。走廊右側(cè)是落地玻璃窗,夜色更濃了;東面,副樓一樓的MIDIA大廳亮著燈,至少二十家媒體記者嚴陣以待。老頭子做事向來強硬,這一次更不能輸,他把該想的全想好了,今晚的劇情必將按照他的設計向前推進。蝙蝠沒有出現(xiàn)。草坪像融化的湖水,天空中有一輪淡淡的彎月,光芒所及之處實在有限。就在這棟大樓樓頂,月光無法探測之處,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團漆黑堅硬的影子,比黑夜本身更黑,你憑肉眼幾乎難以看清?;蛟S,那里藏著一個狙擊手,三五個間諜,一伙亡命之徒?我的心怦怦跳,仿佛要蹦出嘴巴。視線下移,F(xiàn)IFA的標志牌晦暗模糊,比街對面肯德基的廣告和霓虹差遠了。

到底誰是內(nèi)鬼?

大樓沒有監(jiān)控,我轉(zhuǎn)身去了洗手間。

返回大廳之后,我在眾目睽睽之下靠近老頭子那只衰敗的散發(fā)著淡淡臭氣的耳朵。我悄聲告訴他,抽屜里沒有任何東西。

他驚呆了。

消息迅速傳遍大廳。有人站了起來。好幾個家伙的鼻梁、額角滲出汗珠。他們或白或黃或黑的皮膚映襯著空洞焦灼的眼神,仿佛脊梁斷了。我知道,此時此刻,有人高興得要死,有人沮喪得要命。我知道,更多人的心臟就像老頭子那張厚實的橡木桌,早就沒知覺了,就像無數(shù)對高房價、高教育費、高醫(yī)療費完全麻木了的中國同鄉(xiāng)。

布拉特、普拉蒂尼、迪亞尼三人沖向三樓。

剩下的人或坐或站,很快一片喧嘩。

老頭子返回時,臉色白得像坍塌的墻。大廳里頓時安靜下來。他緩緩回到座位,但并未坐下,舉手吩咐我:關上門,不許任何人進來,包括前來打探消息的記者。我按他的要求做了。大廳里很快傳來爭吵聲、辯論聲、責罰聲、對罵聲、哀求聲……但我真的無法聽清他們說些什么,又是誰在說話。我站了很久。其間果然有五家媒體代表從副樓趕來打探消息,我只能一一勸退,告訴他們等等吧,再等等。MIDIA廳外有熱咖啡。記者們焦躁地試探我,“待會兒,一定是猛料吧?”

“當然。”

0點30分,聲音消失了,大廳靜如墳墓。我懷疑他們是否遭到了不測——想象中的狙擊手扣動了扳機?之后,老頭子的聲音重新響起來,他猛地吼了一嗓子,吆喝他的部下打起精神。0點35分,門開了。普拉蒂尼第一個走出來,再次眼含熱淚;隨后是俄羅斯人羅梅羅、韓國人樸宰勇、阿根廷人迪亞尼……全都面色凝重,猶如地獄里的僵尸。

最后是老頭子。他經(jīng)過我時,咧嘴笑了,仿佛精疲力竭。

“撤吧。”他說。

“去哪?”

“媒體大廳?!?/p>

“有重要消息宣布嗎?”

他點點頭。

“可是……”

“我累壞了?!彼钌顕@氣,“走吧,一個人能決定自己命運嗎?很難。但是,也說不定再容易不過啦?!?/p>

我搖搖頭。

他又笑了,拍拍我的肩膀。

我尾隨他們來到副樓。0點40分,布拉特走進大廳,向媒體宣布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我的連任并沒有獲得所有人的支持……我正式辭去FIFA主席一職,新的競選方案,將擇日宣布……”

我呆呆站著。不知該高興還是該為老頭子深感悲哀——對,悲哀,就像自己的祖父突然去世一樣。是時候改變一下了,無論世界,還是足球,或二者兼而有之。誰敢保證你的選擇是對的?可我無法斷定,我的所作所為是對還是錯。他都79了。他剛說兩句,我已淚如雨下。我被難言的孤獨和凄涼抓住了,正如我孤身來到瑞士二十年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仍煢煢孑立一樣。我低頭走出去,走向遼闊的仿佛無邊無際的草坪,想象自己變成無數(shù)青草中的一小株。月光灑下來,草葉微暗發(fā)亮。

我指縫里還有碎紙屑,它們沖入了FIFA的馬桶,永遠消失了。是的,我知道誰是猶大,但我永遠不必說出來。就讓他爛在肚子里吧。我將追隨老頭子一起辭職,共同捍衛(wèi)這個巨大的逆轉(zhuǎn)了一個足球王朝的秘密。

毛驢

毛驢就在西村,五個男人輪奸了它。

我獨自開車去往西村,總編說你隨手拍幾張照片回來,也好讓我們開開眼。他在電話里咯咯直笑。我知道他的德性,完全把它當娛樂新聞,一點也不顧及事件背后的哲學、社會學和現(xiàn)象學的深刻內(nèi)涵。再說,一頭毛驢有什么好看?你百度一下就是了,各種款式的毛驢,長耳朵,白肚皮,四蹄直苗苗的,像樹樁子一樣溫文爾雅;你就是踢它下身它保證不會還手,更何況你從后面操它?我問總編:“你認為,這事情是毛驢比較悲催,還是男人比較悲催?”他咯咯大笑,像喝醉的公雞。“你說呢?”他說。“當然是毛驢。”我說。他又咯咯笑了。我說:“那就是五個男人?!薄翱┛┛┛??!彼铧c笑趴了。我嚴肅地說:“好吧,愿聞其詳。”他說:“不悲催,都舒服?!?/p>

我先告訴你西村在哪。你要是久居昆明,只管從東二環(huán)開上東三環(huán),下了寺瓦立交,繞橋下環(huán)島掉頭,沿一條水泥小道往白沙河方向走5公里就是。那有一座尖溜溜的乳房狀的小崗子,崗上綠樹成蔭,繞過崗子就是西村了,村前豎著一根亮閃閃的旗桿,旗桿頂上什么也沒有。沒有紅旗,也沒有別的旗。我把車撂在旗桿底下,舉報人早在旁邊的房檐下等我。在她后面,西村亂糟糟——一幢幢灰色水泥樓緊挨著,間距不到一根手指頭粗;每幢房子一模一樣,四層高,一層比一層大,像頭重腳輕的巨腦癥患者,必須手拉手才能站穩(wěn)。

這個女人,我猜她30多歲,沒準40多,50多也不一定。我拿不準。

“他們說,你要是敢叫記者來,就把我家拆了。我才不怕。我怕了就不是王二丫。他媽的,狗日的老宋是我男人,他排在第四個。我問他為哪樣,他說,因為沒干過嘛。沒干過的事情,總想嘗一嘗。我問他滋味咋樣,他說不咋樣,我問他哪樣是不咋樣。他說,‘當然不如你嘛。牲口終究是牲口,樣樣東西,都大了一號。狗日的?!?/p>

我跟隨王二丫往村里走。這是典型的城中村,房子把道路擠占得厲害。她帶我來到村東頭。再跨過一條小河就是西村工地了,眼下,那里灰蒙蒙一片。別墅蓋了兩年,還是半拉子工程。要照這種速度推進,少說還有兩年。我們沒過河,腳面前就有一間青瓦鋪頂?shù)耐僚鞣?,毛驢就拴在里面。我剛進去,它就昂昂叫喚起來。這頭不大不小的畜生,一看就知道驚嚇過度了,對人類,尤其對男人早已仇恨不已;它兩只耳朵啪啦啪啦撲騰著,蹄子踢踢踏踏響,又白又圓的肚子上下起伏;我忍不住望向它屁股后面,那個被糟蹋過的關鍵部位并不清晰,長長的尾巴將它遮住了。人?。∪瞬灰?,鬼都害怕。借助從石棉瓦縫里投下的匕首般的光線,我心里的憐憫幾乎把一個記者必須恪守的中立態(tài)度消解了。

“他們馬上就來。”王二丫說,“我說了,你幾個不能不見記者。你們不見他,他就亂寫。他一亂寫,全國人民都曉得了。你們最好講講你們的苦衷,記者就不亂寫了。他不亂寫,這事情就過去了。莫怕。你們殺了我也沒用。干都干了,還怕記者?”

我走出來,站在太陽下。毛驢的氣味有些刺鼻,像過期石蠟和硫酸。王二丫喋喋不休?!拔蚁氩煌??!彼f,“你瞧,李記者,你瞧,它只是一頭驢。一頭毛驢。他媽的只是一頭驢?!边@時,西村街上跑過一條瘦狗,肋骨凸在外面,毛色青黑,奶頭甩動,走近時很不屑地瞅我。我回過頭,三個男人來了。他們看起來比狗還瘦。他們抽著煙,穿著邋遢,低頭走路的樣子一看就做賊心虛。

“是他們?”

“是。中間那個,是我男人老宋?!?/p>

“還差兩個人?”

“跑了,不敢來。三個就三個吧?”

“三個就三個吧?!?/p>

我跟他們一一握手。他們長得挺像的,黑,瘦,臉上的皺紋刀削斧刻,耳朵后面夾著香煙,都有一雙石頭爪子般的手。誰都不敢正眼瞧我,好像瞧我一眼會犯法。我建議一個一個進去說,面對這頭毛驢,好好說。他們彼此望著,點點頭。頭一個進去的就是老宋。他頂多40歲,臉上皺紋最少,皮膚最白。我看他敦實得像只石磨,下面老二一定好使。我們走進去,毛驢又昂昂叫了,來回踢騰著,似乎一眼就認出了強奸犯老宋。他咳嗽一聲,大喊道:“行啦,叫你媽個屄!”毛驢不叫了,安安靜靜站著,一對長耳朵來回扇動,趕走的蒼蠅比牙齒還大。

“說吧老宋。你說,我聽著?!蔽姨统霾稍L本,準備記錄。

“嗯,大記者好。”老宋的目光躲躲閃閃,“都是外面那個狗日的老丁的鬼主意,他弄來的毛驢。我也認不得他從哪里弄來的。反正不是西村的。西村不產(chǎn)毛驢。昆明更沒得毛驢。我猜,他這個炒菜做飯的雜種一定是大半年沒搞女人了,所以,連毛驢都不放過??傊?,他把它弄來,然后收我們的錢,每次一百。我們五個是開張大酬賓,免費。哎,不瞞你說,李記者,我一見它,我下面就硬邦邦的了。我不講假話。你看看它,你看看,(他指著毛驢)多他媽的漂亮啊。你不覺得它漂亮?你再看看它的屁股,喏,你仔細看。我操。”老宋眼里一片溫柔,仿佛見到夢中情人的美麗裸體,下面果然撐起帳篷來了。

我搖搖頭。毛驢就是毛驢。盡管它的屁股又圓又大,比一個女人的屁股還大三四倍。

“李記者,你讓我咋辦?你讓我……它都擺在你面前了,就拴在這里。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個男人嘛。更何況,王二丫奶子都掛在腰上了,下面寬得像菜罐。她脫光了我也沒興趣了。我從沒想過搞一頭驢,但是那天,我一見它那個圓溜溜的大屁股就不行咯。我說了我是個男人,我年輕的時候能把一面墻搞垮。你不信?再說,幾個男人有這種機會?有機會那你就嘗嘗鮮,沒試過的事情總要試一試嘛。你說我講的對不對?”

我盯著毛驢,努力不看老宋。他穿一件白色文化衫,上面印著黑字,“我吃飯,不洗碗”。

“我還要告訴你,李記者,你看沒看見我頭上的綠帽子?”我說:“哪樣綠帽子?哪有綠帽子?”老宋說:“你明明曉得我的意思。他媽的,當著記者不說假話。王二丫摸到村長老白床上去了。我拎著房梁趕過去——西村有的是房梁,那時候拆遷啊,你不曉得,原來的西村比現(xiàn)在大十倍,你看見后面那片別墅了?對了,那片地原本就是西村的。西村拆房子,到處是順手抄起來就能砸死人的東西。我抄起一根房梁直奔老白院子。王二丫得了風聲連滾帶爬沖出來,我一個箭步?jīng)]打上,轉(zhuǎn)身沖進老白房里,我掄起房梁——”我等他往下說。老宋吸吸鼻子,說:“李記者啊,他媽的你做夢都想不到我進門看見哪樣。”我說:“老白啊,還有哪樣?”他說:“是老白,沒錯。狗日的坐在堂屋里,像刮凈的大白豬沒穿任何東西,亮著他剛剛搞過我婆娘的還硬撅撅的黑雞巴坐在桌子前面。我掄起房梁。狗日的沖我笑了,嘿嘿。狗日的突然掏出一支槍。媽個屄,貨真價實的槍。六四式黑手槍。他哪來的槍?我嚇傻了。他說:‘老宋,你掄我一下試試,往我這里掄。他指指腦門。我把房梁放下了。我說:‘你搞我婆娘。他笑瞇瞇地搖頭,指指旁邊的椅子讓我坐,我當然不坐。他從桌上摸出一支煙,問我要不要也來一根。我說不要。他點上煙,吐出一大口,說:‘你老宋真有意思,你不管好你婆娘,倒跑來找我算賬。你說我一個老光棍,咋整?主動送你嘴里的肉,我不信你老宋不吃?!胰漳阕孀冢∥覓嗥鸱苛?,他揮揮手里的槍,放下,他說:‘小心我在你胸脯上打個洞,然后告訴警察說你老宋惡意報復。我正當防衛(wèi)你懂不懂?我說:‘你瞎雞巴扯,王二丫主動找你?她咋個可能主動找你?他笑了,揮揮他的小手槍:‘你回去吧,老宋。都講好了,每畝多補兩千,也就是八千,你躲著笑去吧。我說不出話來。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啦。我出了門,房梁哐當撂在他院子里。我回到家,王二丫說:‘后面那片地,老白說了,八千。我洗把臉,把她按在床上,用鞋底死命抽,她一聲不吭。我累了。她站起來,問我餓不餓,她給我做飯去?!?/p>

我把老宋的故事都記下來了,這要登在報上多精彩啊。

“嗯,后來我就不碰她啦。這種爛婆娘,哪個要碰只管碰。我嫌她呼出的氣都是臭的。爛婆娘。后來補償下來了,我們拿到七千,我去找老白,他說沒辦法,上面只批七千?!欣玻f,‘已經(jīng)是全西村最高的了。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就讓你吃顆子彈。不信你試試。我傻呀?我當然不說。對了李記者,錢的事情,你也莫寫。我婆娘王二丫的事情,你也莫提。但是,你以為西村人都是憨包?老白搞了我婆娘的事情,風一樣傳遍了。我操他媽。你有哪樣辦法?所以,李記者,這頭毛驢拴在這里的時候,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你看看它的屁股,你看看。幾個男人耐得住?老白日了王二丫,我就日了這頭驢。她男人不是吃素的,我要讓她曉得。”

“她會笑你一輩子,還會往你臉上吐唾沫。”我說。

“呸,她敢!”

“咋不離婚?”

“離婚?她王家三十畝地哩。她那個獨眼老爹就快閉眼了。地是我的地?!?/p>

“你過分了啊老宋?!?/p>

“驢都日了,還有哪樣更過分的?”

第二個進來的家伙三十出頭,很瘦,也長一張驢臉,臉色灰白,一看就曉得是工地上的石灰沒洗干凈。他說他叫張猛,猛男的猛。我笑了,說:“你是夠猛的?!彼埠俸偕敌?,來回搓他那雙慘白的像樹皮一樣的老手。他說:“大記者啊,我這小輩子還是頭一回被采訪哩?!蔽艺f:“聽你口音,昭通人?”他說是,昭通大關,來昆明打工。他說他干的活計最苦最累,拉石頭,開攪拌機,送石灰,都干,說不定哪天就死在工地上。我說:“你莫那么悲觀嘛,你不活得好好的?你還年輕,還像八九點鐘的太陽?!彼俸僦毙?,身體一抽一抽的,隨時會倒下死掉的樣子。他一直沒看毛驢。就算它渾圓的屁股對準我們,他也不看。

“抽煙?”

“不抽?!彼箘艙u頭。

“你說說吧。該你說了。我聽著?!?/p>

“你能不能,莫記咯?”

“行,我不記。我聽著。你說?!?/p>

他說他從來沒想過上一頭驢。他只想上女人。隨時都想。嗯。在他拉石頭、干攪拌、抹石灰的時候,都想。他上的女人不多。從前在昭通上過一個比他大7歲的。其實是人家上了他。上過之后就上癮了,天天追著人家不撒手。女人老公發(fā)現(xiàn)了,約幾個人,把他揍得屁滾尿流,昭通大關是呆不住了,只好跑上昆明。“剛開始的時候,”他說,“我在一個米線館打工,賣票的小妹和我好了。她長得不好看,還有狐臭。但是么,家在嵩明,離昆明近,一個小時就到,差不多是半個昆明人。你說我一個昭通農(nóng)民,找著半個昆明人,是多大的福氣?我們在外面租個房,那半年啊,我天天上她。我經(jīng)常從后面上,這樣,她就瞧不見我背著她把腦袋扭到一邊去了。狐臭太濃啦,灑多少藥水也沒用?!焙髞?,他背對她的樣子被她從床頭鏡子里發(fā)現(xiàn)了。她噌地蹦下來,說:“你在搞一只臭猴子?”他說:“沒有嘛。咋個可能?”她說:“你那張臉就像死了親爹,就像個爛柿花?!彼蘅?,她說:“我真的那么臭?”“她哭完就要跟我分手。我告訴你,李記者,嵩明人干哪樣都來真的,而且說一不二。我不同意分手。但是當天晚上她就收拾東西走咯,給我留個條子說,一輩子不想見我。我把她傷著了。她一輩子記得我背著她歪著腦殼齜牙咧嘴恨不能鉆到床底下的鬼樣子。她說她一輩子記得。這個娘們,說走就走了。狠啊,你們昆明人,狠啊。我咋個都找不著她了,就算聯(lián)系上,她也不見我了。我死的心都有。活也干不下去了,我就跑廣告,炸油條。就去紅蓮路,找路邊的毛線雞。她們年紀小,皮膚好,沒有狐臭。一來二去,我跑來西村打工,他媽的,兩個星期才能找她們一回。她們說:‘你不用跑,我們來。她們?nèi)齼蓛杉s著來了,就在這間房。李記者,不瞞你,就在這里,弄兩張破床墊,中間拉道簾子。我們兩個兩個進去,兩個兩個出來?!?/p>

我四下望望,毛驢肥碩圓潤的屁股在稀疏的像金毛刷子似的太陽下閃閃發(fā)亮,那部位仍被尾巴遮著。它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你都懷疑它是假的,就像我胡亂虛構(gòu)的。兩張床再拉道簾子,這地方剛夠。

“這些姑娘家真好哦。服務態(tài)度好,手段好,體力好,樣樣好。我都能趴在她胳肢窩里了,你聞見的永遠是新新鮮鮮的草一樣的香氣,哪點有狐臭?就連汗味也很好聞,像雪花膏融在水里,像香油潑在皮子上。好聞吶。你搞起來也沒個完。他媽的?!彼蝗徽f不下去啦,抬眼望著毛驢,“他媽的,警察來啦,把我們抓進去,一次罰五千。我被抓了兩次。一次在這里,另一次在工地上的小板房。他媽的。我大半年算是白干了。第二次放出來,我就只能干現(xiàn)在的活計了。原本我是砌墻的,我的磚瓦活很不錯,但是別人把我頂了。他們說我癮大。我有哪樣辦法?老二隨時脹鼓鼓的,你要是不搞女人它會爆炸的。人啊,除了吃吃睡睡,不就是搞這個嘛?不搞這個,活著還有哪樣意思?”

毛驢動彈了。它挪動蹄子,往前走了兩步,肥圓的屁股輕輕晃動——不得不承認,他媽的,它的確性感,一般女人真比不了。細細的尾巴撩起來,那部位時隱時現(xiàn)。

“再后來,我們學聰明了,直接電話,約好地方,警察也沒轍了。不瞞你說,李記者,我一個月扔小姐身上的錢不下三千。我算了一下,我來工地一年多,最少搞過兩百個。有一天,突然有一天,我趴在一個小姐背后哭了。她問我咋了,我說不出來。根本說不出來。她就用手摸我的頭,像我媽一樣摸我的頭。等她走了,我才搞明白了,原來這些沒有狐臭的女人都不是我想搞的。我每次把腦袋插在她們胳肢窩里,只想找著和嵩明小玲玲一模一樣的味道。我做夢都想念那個味道。但是,一個都沒得?!彼?,“李記者,我是不是有病哦?”我說:“我也曉不得你有病沒病,不過,心理學上是有一種癥狀叫強迫癥。你這種搞法,很像強迫癥?!彼麤]說話,歪過腦袋打量毛驢,臉色一點點變紅?!八麐尩?,李記者,后來老丁把它牽到這里來,拴好,我就聞見那股味道了。狐臭,還加一點點毛驢汗味,新新鮮鮮的,像一瓶酸奶,和小玲玲的氣味一模一樣。尤其你搞它的時候,那氣味就從它那個地方?jīng)_出來,能把你活活嗆死。我第一個進去的,我搞了兩個鐘頭,老宋老丁差點把門都砸咯。不瞞你說李記者,我還舔了它啦。我還跪下來舔了那個地方啦。簡直像蜜一樣……”

我聽不下去了。

這個叫張猛的家伙,猛然熱淚盈眶。

第三個是老丁,也是最后一個。他笑瞇瞇地走進來,讓我誤以為是那個舉著小手槍的老白。他邋遢得像只老鼠,衣服褲子油漬麻花,頭發(fā)打結(jié),耳朵龜裂,一不留神你會覺得他是個要飯的。老丁絕對五十開外了。他是西村別墅工地的伙夫,負責三百多號民工的伙食。

“李記者啊,你說它漂不漂亮嘛?”老丁口音像滇西人,話音鏗鏘,帶點匪氣,和他的形象完全不匹配?!澳憧纯此?,仔細看看它。它哪里像毛驢?你說它性格多好,多溫柔,不亂說亂動,不亂叫亂喊,走起來小蹄子踢踏踢踏,就像女人的小腳一樣。我把它牽回來那天,他們都以為我要殺了煮肉熬湯。我說你們這些狗日的,仔細睜大你們狗眼好好瞧瞧,這是多他媽完美的小牲口啊。不,不對,就不是牲口,它是個人,還是個美人,你哪見過這么溫柔聽話線條這么完美的小母驢嘛?反正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在我老家保山,我見的驢比見的豬還多可是我從來沒有——”

“行啦老丁,說正事?!?/p>

“我說的就是正事。來來來,李記者,既然你來了,我就好好講一講。你過來?!彼盐易У矫H前面,“你好好看看它,看它這雙耳朵,這身皮,這把小腰,我日它的賊娘!真會長?。∧阍倏纯此ü?,張猛和老宋肯定讓你好好瞧它屁股了,對吧?這哪里是毛驢屁股?簡直是四大美人的屁股總和啊。你看嘛!”老丁說著,就動起手來,把毛驢尾巴輕輕拽住。毛驢錯過身,一只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好奇而羞澀地望著他,似乎在暗示什么。他將驢尾巴輕輕翻轉(zhuǎn),拎向屋頂。這一下子,那玩意兒濕漉漉地完全袒露出來。老丁使勁吞咽口水。“我日它的賊娘,你看看,漂亮吧?李記者,女人咋個跟它比?你看看,你睜大你記者的眼睛好好看看,最好拍下來好好欣賞?!?/p>

我移開視線,好像干了見不得人的事情。

“你說吧老丁,你好好說,你咋個把它弄回來的?!?/p>

“對,我們從頭說。我日它的賊娘。那天早上,我進城去菜場進菜,出了菜場就望見它站在街邊上——是大樹營立交下面的環(huán)城大街,一頭驢,就站在一棵樹下面,你說奇不奇怪?汽車嗖嗖從它身邊飛走。沒人理它,沒人管它。我日它的賊娘。它好像在那里站了三天三夜啦。我走過去,牽著它鼻子下面這條韁繩,我大聲喊:‘哪家的毛驢,哪家的毛驢?前后左右,鬼都沒得一個,只有車嗖嗖飛過去。我把它牽上人行道,等了個把鐘頭也不見人來領它。我牽著它往前走,心想他媽的沒人要老子就要了吧,我拉回去干活,運菜,還能馱水,還能騎著到處遛彎兒呢,把西村后面的白沙河繞個遍。我日它的賊娘,你說多劃算啊,天上嘩啦給你掉下一頭毛驢。我越想越高興,牽著它沿著大街跑起來,還把我手頭的幾個裝菜的袋子扔到它背上去。它哼都不哼哼,睜著大眼睛望著我,溫柔得像他媽個新媳婦一樣。我索性跳上去騎上它啦。你都不曉得它給你散發(fā)出哪樣味道來——像泡在酒里的草,像燒著火的糖,又濃又香。他媽的不信你聞聞它,李記者,你能聞見嗎?對對,站這里也聞得見哩。你聞見沒有?”

我早就聞到這氣味了,有點膻,又有種難言的隱秘香味,在我看來像是迪奧香水灑在魚腥草濃汁里發(fā)出來的。我別過腦袋。老丁把它那條油光水滑的尾巴放下來。

“我他媽騎著它一路小跑,我還唱哩,唱‘我們新疆好地方呀,我一下子覺得我變成阿凡提咯。它跑起來還相當快。踢踢踏踏,眨眼就到了金碧路口。我日它的賊娘,我咋個料到,方向居然搞反了,直奔城里來了。本該往東的,繞過大板橋就是西村。金碧路口呼啦躥出個穿制服的,伸手攔下我們,說我把一頭毛驢騎到市中心來,要罰款。我問罰多少。他說八百。他一邊說一邊開罰單。我日它的賊娘,八百,算買頭驢的錢?那不貴,劃算。我乖乖掏了錢。他收了錢說:‘你趕緊走,莫在城里晃蕩,我們的人見了還要罰。我調(diào)轉(zhuǎn)驢頭往東走,這驢突然較起勁來,你緊趕慢趕它就是慢慢悠悠一步三晃,我急得要死,我日它的賊娘。果然,沒到青年路口,哐當又蹦出兩個穿制服的,要罰款,我說才罰過啊。我把單子給他們看。他們說這是在金碧路罰的,他們管的是青年路,必須罰。我說為哪樣要罰?他們說,影響市容。我說我們走了就不影響了,他們說你已經(jīng)影響了。好吧,我日它的賊娘,又咬牙掏了八百,身上再沒錢啦。我一路趕著它來到拓東路口,又蹦出一個穿制服的。我好說歹說,他說沒錢可以,你把驢留下,你回去取。我日它的賊娘,反正也是撿的,干脆扔了算逑。我剛一松韁繩,它就昂昂昂叫起來了,追著我一路小跑。穿制服的說站住,都他媽給我站住。我站下來,他說你把它拴牢。我就把它拴在人行道欄桿上,調(diào)頭就跑。這回它沒叫沒喊。我大老遠扭頭瞧,它就像是穿制服的養(yǎng)的,那人伸手在它腦門上摸過來,摸過去,它兩只耳朵像兔耳一樣往后別,哼都不哼哼哩,我日它的賊娘?!?/p>

老丁喘口氣,讓我抽煙。兩根煙先后點起來,在毛驢屁股后面裊裊升騰,屋里很快烏煙瘴氣。煙霧加深了某種曖昧,但你無法說清。仿佛毛驢渾身的毛突然張開啦,像涂脂抹粉的女人直勾勾瞪你呢。老天!我搖搖頭,把這個幻象趕走。

他接著講:“我跑回西村工地,但這頭驢日的就粘在我眼皮子上,咋個也甩不脫。本來不是你的東西,突然成了你的;如果你不要,你肯定心勾勾的。不到兩小時,我?guī)Я宋以谖鞔骞さ匾荒炅闳齻€月攢下的存折直奔青年路,還是打車去的。我日它的賊娘。趕到青年路口,驢還拴在護欄上,穿制服的換了,是個小子。他說上司交代,一共八千。我說不是八百嘛?他說,‘你看看都幾點了?我說我沒得表。他說:‘你看看天,都黑啦!早他媽下班了,我專門在這里等你。滯納金,懂嗎?他算賬給我聽:每小時翻一倍。我說:‘你這不是高利貸的算法?他說是規(guī)定,規(guī)定就要執(zhí)行。掏錢吧。我日它的賊娘!事到如今,算逑啦。我說毛驢不是我的,我不要了。他一把抓住我?!臉?,你想溜?我告訴你,這條街到處是監(jiān)控,你想把驢甩給我們?可以安你個擾亂社會治安罪!你走個試試?我報110抓你。我日它的賊娘!我一咬牙,行。我找了銀行,取了八千,存折上還剩兩千。干一年半,就剩這點啦。一手交錢,一手交驢。我牽著它,一步步往回走,一直走到環(huán)城路口我才跨上去,騎著它直奔西村……哎,前后九千六,我就買回這頭東西!你宰了零賣還不值這么多錢。我心疼我那些錢。是實實在在的血汗錢,一勺鹽巴一勺湯硬生生掙的。咋辦?殺了賣?不行。舍不得。驢日的每次瞪我的眼神我都受不了,就像個婆娘一樣啊。水靈靈淚汪汪的,好像藏著天大的溫柔,也好像太累了,想找個地方住下來,一輩子不走了。”

老丁繼續(xù)抽煙,然后嘆口氣,繼續(xù)說:

“想出這點子的其實是老宋。這個狗日的,他看了它三回,主意就這么定了——靠它掙錢。一回一百。我日它的賊娘。警察管不了,比雞還便宜。只要三個月,九千六,輕輕松松賺回來。三個月以后就是嘩嘩響的外快了。西村工地三百人,減一半不搞女人的,一百五。一人一百,一天多少?你算算!”

“生意做起來了?”

“當然。”

“咋個成了強奸?而且王二丫點名道姓是你們五個?”

“我日它的賊娘,說來話長啦。我就說一句:上少了的想多上,上多了的想再上。兩邊打起來。只有一頭驢?。 ?/p>

“內(nèi)訌?”

“對了。老宋就和一個叫李光明的干起來了。李光明一不做二不休,說要舉報。老宋問我咋辦,我說,我自有辦法,你叫你老婆告到報社,我自有辦法?!?/p>

“把我找來,是你故意的?”我說,“你故意讓王二丫打我們新聞熱線?”

“對?!?/p>

“你講清楚,老丁,你給我好好講清楚?!?/p>

“會給你講清楚的,但不是我?!?/p>

“哪個?”

老丁指了指毛驢。

他們候在外面,只有它沖著我。準確說是它的大圓屁股和半拉身子沖著我。屋內(nèi)的煙味加劇了曖昧,甜膩膩臭烘烘的氣息像熱騰騰的牛奶。我無法確定我下一個也是最后一個采訪對象是一頭驢。一頭母驢。一頭不知道產(chǎn)地的白肚皮母驢。

“你好?!蔽艺f。我抬眼看了看從它對面釘著木板的破窗戶里投進的光線。西村別墅的半拉影子高大、洋氣,像白雪公主的城堡。

它不吭聲。我走到它面前,不想對著它渾圓結(jié)實的屁股。

“你好?!蔽矣终f。

嘿。它說話了。上帝啊。是中氣很足的女聲,就像渾厚悅耳的女中音。

“操,你能說話?!”

“當然。我三歲的時候就能說人話?!?/p>

我的心怦怦跳。見鬼了。真是見鬼了。

“你從哪來?”我說。

“別問我這個。這是哲學問題?!彼f。

“好吧。能否告訴我,這前前后后——”

“他們說得夠多啦。”

“都是事實?”

“差不多。”

“你為什么甘于……我的意思是,你每天站在這里,一動不動,被人類……準確說是一幫農(nóng)民工……”

“我只是一頭毛驢?!?/p>

“你可以反抗,可以呼救,可以不配合,可以——”

“我只是一頭毛驢?!?/p>

“好吧,”老丁說,“你能告訴我他為什么讓老宋老婆把我找來?”

“人都不是好東西?!?/p>

“不好意思,你說哪樣?”

它踢騰著后腿,甩甩尾巴,扭頭看我。真受不了這目光。老宋老丁們的描述相當精準,那種濕漉漉水汪汪的溫柔光亮就像玻璃珠子泡在一碗牛肉湯鍋里,太動人了。

“受苦受累而不抱怨,是驢的使命?!?/p>

“對,對。你像個哲人。”我說。

“因為每一頭驢都善于思考。我們總是站著的,從不躺下,也從不多嘴,我們站著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思考,除了睡覺。”

“你的意思是,就連他們從你后面……你也在思考?”

“差不多吧。身體和思想是可以分離的嘛。這在動物界根本不是新鮮事。對人來說,卻裝作不是?!?/p>

“你怎么看老宋老丁張猛這幾個人?”

“我剛才說過了?!?/p>

“說過了?”

它沒回答。

“哦,你是說過,你說,人都不是好東西。”

它沒說話。

“你有什么打算?”

“我是老丁的驢。我聽老丁的。”

“天吶,你怎么能聽他的呢?你聽他的就相當于你心甘情愿為了他去賣……賣淫!”我喊出來了。

它“嗚昂嗚昂”叫喚起來。

“對不起??蛇@是事實。”

“李記者啊,我再說一遍,我是他的驢。我只能聽命我的主人。這也是所有的驢,全世界的驢的共同使命。”

輪到我說不出話來。

“如果人類能像驢一樣溫順服從,天下就太平啦?!?/p>

我還是說不出什么來。

“你還有什么問題?”它反問我。

我搖搖頭,心中無比悲哀。

“你覺得我漂亮嗎?”

“什么?”

“我,你覺得我漂亮嗎?”

“你?如果按人類普遍的審美標準——”

“如果按照驢的標準呢?”

“嗯,漂亮。”

“請你大聲重復一遍好嗎?”

“你,很漂亮?!?/p>

“你能看著我的屁股說嗎?”

我望向它的屁股。大腦有點供血不足?!班?,你是挺漂亮的,尤其當你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

他們就是這時候沖進來的。老宋老丁張猛王二丫,四人包圍了我。一人抓住我的兩手將我反綁起來,另一個抱住我的兩腿,把我捆住了。大約是王二丫,猛地扒了我的褲子,剩下一個張猛走向毛驢,拎著韁繩令它掉轉(zhuǎn)身,讓它肥碩的渾圓的屁股直直對著我。他媽的,王二丫居然把我下面脫得一絲不掛,褲子拉到腳踝上,讓我想起小時候玩過的齷齪游戲。毛驢的兩爿堅實渾圓的大臀肌輕輕顫動著,張猛撩開尾巴。那里,就在我看過的那里,粉嫩而巨大的性器像一朵收縮的大喇叭花直直對著我。老丁的旁白穿插進來,具有深沉的催眠效應:“李記者啊,我們想借你的筆,把這門生意做大,行嗎?你只要美言幾句,生意絕對火爆。我日它的賊娘。你嘗嘗吧,沒嘗試過的總要嘗嘗。就算你不說點好話,也不至于胡說亂寫啦。你就成了自己人。放心,驢是我的。我絕對保密?!?/p>

我天旋地轉(zhuǎn),就像被下了蒙汗藥。毛驢發(fā)出驢類特有的喘息聲。聽起來像五個裸體女人同時發(fā)出來的。

唯一能動彈的只有下面這玩意兒。它從來就不服管教,現(xiàn)在更是如此,當著幾個人的面,它動彈起來了,很快就昂首挺胸,似乎要回答我所視之物傳遞給它的唯一信號:上吧,還等什么?

是啊,還等什么?

責任編輯 盧悅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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