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僅她自己,她的父母、老師和同學(xué)都認為她是一粒頗具潛力的種子。她夢想這粒種子能覓到適合自己生長的土壤,在那里生根、發(fā)芽,長成參天大樹,鳥兒在枝頭跳躍,樹上結(jié)滿殷實的果實。因為有了這棵樹的存在,在不久的將來,那里將變成一座絢爛的花園。
為了追尋她的夢想,那個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的女孩早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備,她要成為“孩子王”,去投入人類最美好的教育事業(yè)??墒牵F(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搭載種子的降落傘僅在幾秒鐘后便改變了航向。那一年,她成了一名警察。
那年的深秋,在入警培訓(xùn)前的那個夜晚,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整夜未眠?!熬臁边@個硬朗的名詞,變成了活生生的“舉起手槍、擋住匕首、追捕搶劫犯、制服殺人犯”等動詞短語,電影屏幕中一幕幕足智多謀、虎虎生威的畫面更是令她激動萬分、難以入睡。而她,一個瘦弱靦腆、書生氣十足的女孩子,實在想不出能在警營里做些什么。
第一天到派出所報到,她好奇而緊張。然而,這里和想象中的窗明幾凈相去甚遠,是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十幾個男人或女人,三四個人一撮,在走廊里或蹲或站,在等待著。幾個男人大口地吸著煙,頭湊在一起,嘰嘰咕咕地小聲商量著什么,間或有人咳出一口濃痰,吐在丟滿煙頭的地上,用腳掌來回地搓幾下。還不時有人透過門縫向外勤室內(nèi)探頭探腦。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在她背后響起。一個灰頭土臉的壯漢被兩個警察反扭著胳膊,其中一個警察身上也沾滿了灰土,臉上有兩縷血痕。顯然,他們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短兵相接的小戲劇。派出所走廊里的氣氛有些神秘,讓她感到莫名的緊張。
掛著外勤室門牌的那個屋子很小,五六張桌子、七八把椅子便把空間塞滿,出來或進去的人不得不側(cè)起身子走。一名中年男子蹲在角落里啃著面包,手腕被銬在暖氣管上。電話鈴聲響起,一名披著警服、趿拉著鞋子的老警從值班室內(nèi)歪歪斜斜地出來。他迅速地將堆在電話機上的卷宗整理了一下,將電話接起,電話那端傳來急促而焦急的聲音,老警在本子上快速地做著記錄。隔壁副所長辦公室緊閉著房門,不時從里面?zhèn)鱽韼拙涓呗暤膯栐挕?/p>
教導(dǎo)員領(lǐng)著這個女大學(xué)生向民警們逐一介紹,他們放下手中的工作和她打著招呼。那個接電話的老警沖她疲憊地咧了咧嘴,他的眼睛紅紅的,似乎一夜未睡。
二
種子靜靜地飄落在這片土地上。耳邊是呼嘯的西北風(fēng),它枕著潔白的雪花,等待春的到來。
她開始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每天騎著自行車,早早地來到單位,為三位所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拖地,擦桌子,燒好水,灌滿鐵皮印花大暖壺。有時還會幫著外勤民警打掃值班室。更多的時候,她會將自己的辦公室收拾得很干凈整潔,換上挺括的警服,靜靜地坐在桌前等待陸續(xù)而來的群眾。
她工作的地方在內(nèi)勤室。兩張辦公桌、一排檔案柜是內(nèi)勤室的全部家當(dāng)。那個辦公室只有一扇小小的木窗,光線暗淡,屋里顯得有些清冷。
她喜歡靜靜地一個人看書,或是寫日記,累了便透過小窗向外瞭望。經(jīng)常,滿窗的霜花阻礙了她遠眺的視線,卻讓她發(fā)現(xiàn)了近處的神奇。霜花變幻莫測,景色萬千,有春的浪漫、夏的繁錦、秋的殷實和冬的晶瑩。清晨,筆直的白樺樹影婆娑有致,繁密的椰樹林隨風(fēng)蕩漾,清秀俊逸的竹子亭亭玉立。上午,太陽升起,霜花漸漸消融;下午,陽光移走,霜花再次慢慢爬上來,纖柔的水草、飄搖的海藻、怒放的牡丹、綻放的菊花……有時那霜花像玲瓏的葉子,絲絲脈絡(luò)錯落有致;有時那霜花像豐滿的羽翼,徐徐張開又慢慢收攏。
每當(dāng)望著這些窗花的時候,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她無數(shù)次地想起了她上小學(xué)、中學(xué)和大學(xué)的夢一樣的美好時光。這滿窗的霜花多像她夢中的那座花園。但更多的時候,她相信著,窗花融盡后,春天來了,她的夢就真的會升發(fā)、結(jié)果了。
其實,她夢中的花兒正在開放。他們大清早便徘徊在內(nèi)勤室的門前,等待著她早點上班,把一件件重要的事情交給她去做。她從他們辦理的業(yè)務(wù)中大概了解到他們的家事。他們家有一個小生命誕生了,來她這里申報出生;他們家最近辦了一件喪事,老人沒了,來注銷戶口;他們家娶媳婦了,嫁姑娘了,買新房了,考上大學(xué)了,畢業(yè)了,參加工作了……他們喜氣洋洋地來她這里辦理遷移,有的還塞給她幾塊喜糖;他們來領(lǐng)取身份證時,她有時會打趣地說:“恭喜你領(lǐng)到一份中國公民的身份證明……”她從來沒有這樣覺得,她的存在會有這樣的意義……
她尊重他們,就像對待親戚一樣。他們也尊重她,叫她“同志”或是“姑娘”。他們到派出所一般都很拘謹,就像她第一次踏進派出所一樣,用手指梳理幾下被風(fēng)刮亂的頭發(fā),撲一撲身上的灰塵,跺一跺腳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將他們用紙袋仔細包裹的喜悅或是悲傷一層又一層地打開,再緊張地盯著自己的指尖,生怕出現(xiàn)什么差錯。
她的指尖在鍵盤上飛快準確地敲打,她知道她敲打出的一個個字符代表什么。她將辦理完畢的證件鄭重地遞還給他們,他們多數(shù)會感激地對她說:“謝謝!謝謝!”她舒了一口氣,雖然她忙碌了整整一個上午,沒顧得喝一口水,上一次廁所,但是她很充實,她又為面前的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完成了一件他們甚至他們家族的大事。
三
冬天就快要過去了,這粒種子蘇醒了。它看到冬雪笑花了臉,春風(fēng)在一寸一寸地向城市靠近。
種子依然在這個窗口生長著。透過這個窗口,她看到了一幕又一幕人間悲劇。她看到遭遇搶劫的婦女被扎成重傷,鮮血淋漓的現(xiàn)場;她看到面貌忠良的老漢強奸鄰家幼女帶血的床單;她看到一奶同胞的兄弟因爭奪家產(chǎn)打得頭破血流仍然還在扭斗的畫面;她看到從離異家庭出走、參與盜竊的少年叛逆的眼神;她看到派出所領(lǐng)導(dǎo)終日不得舒展的眉頭和民警匆忙而急促的身影……這些畫面一次又一次撞擊著種子稚嫩而單純的心靈。有時,那些畫面會潛入她的夢中,滴血的尖刀、纏滿繃帶的腦殼、刺耳的尖叫……電話鈴響了,她在夢中掙扎著醒來。
地上積了一層薄薄的輕雪,早春深夜的寒風(fēng)似乎要鉆進骨髓。派出所民警抓獲了一個組織賣淫的團伙。五六個賣淫女垂頭喪氣地靠墻站著,等待她對她們進行搜查。
她在屋里踱了幾圈,遲疑著。這是她第一次參與辦案,也是第一次接觸賣淫女,她不知道該從哪一個開始,從哪里下手??粗@群婦女,她眼前浮現(xiàn)出莫泊桑筆下那個又矮又圓、肥得要滴出油來卻讓男人趨之若鶩的妓女“羊脂球”的影子。而她們,除了一兩個稍顯年輕外,其余的都是中年婦女,頭發(fā)枯干,臉色臘黃,滿臉斑點。有的還沒來得及穿件外衣,干憋的乳房吊在透明的睡衣里面,若隱若現(xiàn)。一個年紀大些、身材臃腫的女人斜著眼睛偷瞄著她,一副久經(jīng)沙場、滿不在乎的樣子。
她戴上手套,向她們靠近。
最后一個被檢查的女人瑟縮在墻角,一直用手指摳著墻皮。種子拿起她的身份證,詫異地看著她,還不到十八歲!這粒種子忽然想起自己的十八歲,花樣年華的許多片段浮現(xiàn)在眼前:老師的諄諄教導(dǎo),同學(xué)們開懷的笑聲,母親清晨躡手躡腳做飯的背影,下晚自習(xí)時父親在胡同口望眼欲穿的眼神……
那個女人低著頭喃喃地對種子說:“我是被強迫的……”她脫下羽絨服,內(nèi)衣斑斑點點,已經(jīng)分辨不出是白是灰。這個女人清秀俊美的臉龐仿佛已是被霜打的花瓣,枯萎而暗淡。她用手抹了一下斜劉海,黑白分明的眼中滾落兩大滴淚水。她用蹩腳的普通話對種子說:“阿姐,我想我媽……我要回家……”她蒼白的嘴唇因啜泣而微微顫抖著,她單薄的肩膀突起一層青紫的雞皮疙瘩。種子給女孩重新披上衣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離開那個窗口許多年以后,她還無法忘記那一天的場面,常常會想起那個被拐騙的賣淫女孩的眼神。那是一粒不幸而卑微的種子,不知道現(xiàn)在是否已經(jīng)開花結(jié)果?
四
一根細小的根須觸到了春天的心跳,種子嗅到了萬物復(fù)蘇的芳香。派出所門前那幾顆老榆樹吐出新芽兒,麻雀在窗前跳來跳去,蓬松著春天的羽毛。她仰視著老榆樹,努力地抽出稚嫩的新葉,一片、兩片、三片……
穿上那身深藍色的警服,她行走在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
那一年的春天,她離開了工作六年之久的派出所,被調(diào)到了分局機關(guān),成為一名公安紀檢干部。
她依然像在窗口一樣接待來訪者。但這些人進來后,個個理直氣壯,個個滿懷委曲,把一腔怒火向她發(fā)來。她給他們倒一杯開水,微笑著傾聽;她不在意他們在她面前高聲喊叫,有時還和他們一同落淚。
她漸漸學(xué)會了與被投訴的兄弟談心,常常喜歡用“幸好”兩個字向他們表述?!靶液?,老百姓理解你,原諒了你……”“幸好,你只是觸犯了警務(wù)紀律,沒有觸犯法律……”“幸好,你及時改正了錯誤,一切都不晚,還來得及……”“幸好,你還沒有走得太遠……”那一刻,她覺得她已經(jīng)是一位老師,雖然有時也替這些兄弟傷心惋惜,但是,能解開他們的心結(jié),她有時也覺得是一件幸福榮耀的事情。
然而,不幸的是,他們中有的人一意孤行,走得太快、太遠,再也回不來了。
她聽到一個兄弟的傳聞。這位警察兄弟經(jīng)常和被打擊對象糾集在一起,還染上了毒癮。她怎么也不相信他會變成那個樣子,更希望那只是一個謠傳。她找出入警培訓(xùn)結(jié)業(yè)時拍的照片,站在最后一排高高瘦瘦的是他。他瞇著眼睛笑著,笑容陽光而率真。
——直到那一天,她在她的部門看到了他,她再也坐不住了。
她想和他打個招呼,可是她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認不出她了。他變得又黑又瘦,胳膊像兩根竹竿。他顯然許久沒有理發(fā)和刮胡須了,頭發(fā)蓬亂,滿臉胡茬。他疲憊地蜷縮在椅子里,雙手無力地從扶手上垂下。他的眼睛失去了當(dāng)年的神采,像即將熄滅的燭火。他的神情飄忽不定,游離到遙遠的地方。他聽不到對方的問話,似乎還沉浸在某個情景中回不過神來。當(dāng)他聽到“開除”兩個字時,他將眼神慢慢地收回,仿佛時光被重拾回來。他仍舊一言不發(fā),撐起身子,呆呆地挪動腳步,向外走去。
她跟在他的身后,望著他,他醉酒般搖晃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轉(zhuǎn)角處,她的心受到了重重的一擊,她仿佛看到一具走失靈魂的軀殼。
種子第一次感到無奈和傷心,就像一陣風(fēng)吹來,她在風(fēng)中搖擺著,無望地看著遠方。
種子已經(jīng)長成一棵小樹,她像那些大樹一樣:秋天,搖落一樹綠葉;春天,用貯藏了一冬的力量去抽枝吐葉,為粉墨重彩的春天添上一抹動人的綠色。
這一年,她調(diào)轉(zhuǎn)到市公安局紀委。這里有更廣袤的土地,更肥沃的土壤,是她另外的一個起點。這里更需要深諳文字的人,需要有人總結(jié)經(jīng)驗來指導(dǎo)基層,需要有人撰寫信息,展示基層工作成果,她承擔(dān)了那份工作,從此與文字結(jié)緣。
她在這里收獲了一份安靜、一份從容、一份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寶藏。如果說之前她處在一個喧鬧的世界,那么現(xiàn)在她是在一個安靜的世外桃源。
一位作家說:“不管世界多么熱鬧,熱鬧永遠只占據(jù)世界的一小部分,熱鬧之外的世界無邊無際,那里有我的位置,一個安靜的位置。”是的,她找到了一個安靜的位置。她在安靜中工作,安靜中讀書,安靜中寫作,安靜中思考。在靜謐的白晝,她想起她的戰(zhàn)友們用血和汗打贏的一場場戰(zhàn)役,想起他們晨昏顛倒的警營生活,想起他們的妻兒心疼的報怨,想起被害人家屬企盼的眼神,還有犯錯老警悔恨的淚水……這是她的寶石,她把這些經(jīng)歷凝在筆端,透過她的文章,讓世人去了解,去感嘆。
窗外,花開花落,云卷云舒,萬物安靜地接受大自然的安排。在安靜中,仿佛時光放慢了腳步。
安靜,如同徐徐綻放的花蕾,沉香而雅致,如同秋水中的凝眸,深情而多情,如同天幕中的星辰,深邃而幽遠。在那份難得的安靜中,她馳騁在思想的草原,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奔跑,飛翔。
然而,她既不能奔跑,也不能飛翔。她是一棵樹,根要深深地扎在泥土,樹冠要伸展在天空。她要做一棵常青的樹、深沉的樹、思想的樹、文學(xué)的樹。蔥蘢的葉子是她的心路歷程,她希望勤勞的鳥兒能銜去編織溫暖幸福的小窩。
一轉(zhuǎn)眼間,十八個春秋過去了,種子已經(jīng)長成了一棵大樹。春風(fēng)吹過,她輕輕地搖動樹枝,潔白的花瓣雨隨風(fēng)飄落。
哦,一樹芬芳,夢想花開。
等風(fēng)吹來
不怕冷風(fēng)吹。就在這里,在丁香樹下,等你歸……
淡妝。米白色滾著荷葉綠邊兒的棉麻旗袍裙,平底繡花鞋。一個筆記本,一支筆。對的,就是這種感覺。在北京阜成門內(nèi)西三條的一座幽靜樸素的院子里,這樣的妝容和那里極為般配。
平底鞋輕輕走過木質(zhì)地板,靜靜地,悄無聲息。奶黃色的燈光,柔軟,朦朧,照亮了巨大的玻璃展柜,沉睡百年的舊時光,在眼前慢慢浮起,游動。
一幀幀照片,一本本老書,一張張舊報,一份份書稿,在百年的長堤中拍打,沖刷,飽經(jīng)了日曬和風(fēng)霜,被鍍上了歲月的蒼桑。
先生,就在我的面前了。
我立在一幅照片前,久久凝視。
那一年,先生28歲,剛剛從日本留學(xué)回國。
那時的先生身著洋裝,系著領(lǐng)帶,雪白的襯衫將他襯托得俊朗灑脫??墒?,他的眼神卻稍顯疲憊,略帶一絲憂慮地看著前方,仿佛要將那個無奈的時代看穿,看透。
先生是個孝子。在日本留學(xué)期間,他奉母之命,回到浙江紹興老家,與大他三歲的鄉(xiāng)下女人朱安拜堂成親。
我無法不尋找她,走遍整個展廳,搜尋朱安——先生原配的蹤跡。在眾多的展品中,我僅在一張照片中覓到了她的容貌。
長臉,寬額,塌鼻,闊嘴,她相貌平平,身材矮小且目不識丁。
這樣的女子,怎入得了先生之眼?
可是,先生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面前,選擇了服從。
用先生的話來講:“在女性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xiàn)在是做了舊習(xí)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責(zé)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jié)了四千年的舊賬。”
四天后,先生便離開新婚的妻子,東渡日本繼續(xù)留學(xué)深造。
歸國后,先生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教育事業(yè)中,極少回家。
而朱安一直獨守空房,陪伴著先生的母親,孤獨地生活,直至終老。
試問世間情為何物?先生的回答是:“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p>
然而,那一年,在先生沉寂的情感世界里,卻綻放了一朵潔白的蓮花。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學(xué)生——那個小他十八歲的新式女子許廣平,敲開了先生緊閉的心扉,與他結(jié)為終身伴侶。
在先生與許廣平及兒子周海嬰的全家福照片中,先生目視前方,沒有微笑,神情中卻透出安詳、幸福。
秋日的天空曠遠、幽藍,北京城少有的晴朗。
午后的陽光溫暖、慵懶,微風(fēng)裹挾著淡淡的月季花香。銀杏樹綴滿了一串串果實,葉片被秋風(fēng)鉤上了金邊兒。
從展廳到先生的故居,幾步之遙,我依舊輕輕移動腳步。
一只肥胖的花貓在樹蔭下酣睡,毛絨絨的肚子隨著呼吸有節(jié)奏地一起一伏。
小小的四合院里,黛墻紅窗。先生親手植下的兩棵白丁香樹,在九十年的風(fēng)雨中,依舊枝繁葉荗,旁逸斜出。
輕風(fēng)撫來,樹影篩落一地細碎的斑駁。綠葉微伏,指尖輕叩紅漆木格窗門。
風(fēng)來了,吹過丁香樹,穿過窗欞。窗臺上,一朵火紅的石榴花悄然飄落。
朱安做了一個夢,忽然醒了。她掀起薄被,披上衣服,穿上鞋子,一顛一顛地踱到院中。
透過窗子,她朝婆婆的房間望了望,婆婆還在午睡,發(fā)出均勻的鼾聲。
她拿起一根木棍,朝搭在樹枝上晾曬的棉被輕輕地敲打著,微塵隨風(fēng)四散。
她將幾床棉被疊放整齊,碼在柜子里,又捧出先生的棉袍子。
棉袍子九成新,新里兒,新面兒,新棉花,是她一針一線親手縫的。可惜先生只穿了幾次,剛到春天便脫下它走了。
朱安用粗糙的手掌撫平皺褶。她發(fā)現(xiàn)衣襟很顯眼的地方燒了一個小洞,她趕忙拿起針線縫起來。
別看她模樣不俊,沒文化,可做起針線活來卻是十里八村的好手。
當(dāng)初,媒人就是相中了她的巧手和一對“金蓮”,憑著三寸之舌將婆婆游說心動,才嫁進了周氏府內(nèi)。
她咬斷手中的棉線,將目光移到自己的小腳上。腳骨卷曲變形,尖如棕子。
這對曾經(jīng)引以為榮的小腳,卻是先生最為鄙夷的,他從未掀起被角看過一眼,更別說碰它一碰。
她輕輕地嘆息一聲,從床下拉出一只竹箱,里面藏著幾雙先生的布鞋,雙雙簇新。兩雙單,三雙棉,底兒都是她一針一針納出來的。
“南方的冬天陰冷潮濕,北平的天氣多好……”她向窗外望了望,決計不離開這里半步。她想不出,走出這個遮風(fēng)避雨的四合院,哪里還有她棲身之處?
她拿起雞毛撣子,撫去先生書柜和書桌上的灰塵。筆在,墨在,紙在,硯在,書在,書上的方塊字方方正正,藤椅也在,只是那桌前光影輕搖,先生已經(jīng)許久未歸。
起風(fēng)了,丁香樹葉沙沙地搖起,幾片黃葉紛飛飄落。墻邊一棵棗樹枝頭結(jié)滿紅棗,噼啪落地幾粒。
朱安掂起小腳,將繩子上曬干的衣衫摘下。忽然,她聽到門環(huán)叩響,急忙顛著小腳小跑著去開門。
門前空空蕩蕩。只有一陣疾風(fēng)吹過。
她站在門口,手扶門框,翹起小腳向胡同口張望。
風(fēng),吹亂了她花白的頭發(fā)。她肥闊的褲腳鼓脹起來,猶如她滿滿的心事和漫長的等待。
等風(fēng)吹來,風(fēng)吹來的是先生與許廣平的綿綿情話。
等風(fēng)吹來,風(fēng)吹來的是后人的聲聲嘆息。
……
一陣微風(fēng)吹來,一粒紅棗落在那只貓咪的身上。它伸了一個懶腰,瞇著金黃色的眼睛。我向它招手,它便踩著款款的貓步靠近我,在我腿邊蹭來蹭去。
陽光漸漸西斜,先生故居的灰色屋檐上,幾根野草抽出了毛茸茸的穗子,微微點頭,聊著它們經(jīng)年不變的話題。
仰視那棵參天的棗樹。稠密的棗子將枝條壓低,綴彎,可它們?nèi)耘f頑強地向著空中,向著四面八方,向著下一個春天生長,向著歲月深處伸展……
責(zé)任編輯 梁智強
韓秀媛:全國公安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