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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變奏

2016-05-14 11:37潘吉
廣州文藝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李雷阿姨醫(yī)生

潘吉

真沒想到,一向嚴(yán)肅寡言的父親說了一句語驚四座的話。

“我——要——結(jié)——婚——了?!?/p>

這是我父親七十歲生日那天,全家人圍坐在一起為他祝壽時說的話。他說這話的聲音很低、很慢,但每個字都咬得十分用力。我和老婆、弟弟和弟媳,加上我女兒和侄子兩個孩子,六個人面面相覷、一臉愕然。

本來飯桌上還有我母親,每次團聚,其樂融融,那張櫸木做的八仙桌剛好夠全家八口人坐。遺憾的是,一個月前,母親帶著她的病魔,離開了我們,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再也回不到我們身邊。

那天,母親走的時候,哭得最傷心的莫過于父親。怎么剛過“五七”,母親尸骨未寒,父親就要做出如此傷感寒心的舉動?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虧他還是一個戴過公安局長帽子的老警察。

我望著一臉通紅的父親,心想他一定喝高了,說的胡話吧。

父親見我們都不接話茬,又開口道:“今天趁大家都在,算是跟你們招呼過了?!?/p>

看得出,父親說這話不是兒戲,像是處心積慮早就決定的,儼然一副不商量、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但這么重要的事情,即便是他個人的權(quán)利,也不能說結(jié)就結(jié)啊,總得跟我們兩個兒子商量商量,聽聽家里人的意見。

弟弟半開玩笑道:“哎,我說老爸,我們從沒見過您有什么相好,跟誰結(jié)???”

父親歪著頭,看了一眼他的小兒子:“這個,不用你操心?!?/p>

弟弟吃了個閉門羹,陰下臉:“我是你兒子,怎么可以不操心呢,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結(jié)什么婚,說出去不是讓人家笑話嘛?!?/p>

父親不甘示弱:“我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想在有生之年追求自己的幸福,有錯嗎?”

弟媳是電臺播音員,伶牙俐齒,她夾了一塊父親最喜歡吃的紅燒肉,塞進他的碗里說:“爸,追求幸??隙]錯,但結(jié)婚是人生大事,您可得想清楚啊,如今的再婚老人有幾個是為了愛情,不都沖著對方的錢財。我們單位傳達室的老張頭就是上了一個野女人的當(dāng),非但騙去了全部積蓄,還要走了一套房子,弄得人財兩空,如今兒子、女兒都不肯收留他?!?/p>

父親嘟噥一聲,一副孩子相:“我才不會上當(dāng)受騙呢?!?/p>

坐在我父親對面的老婆也開了口:“現(xiàn)在的世道,人心叵測,這婚姻大事,是得謹(jǐn)慎一點。再說,找老伴無非是找個能說說話的人,不一定要結(jié)婚啊。”

聽在座幾位的高談闊論,話里話外分明都彌漫著反對呼聲。我雖然比他們幾個開明,但也很難一下子接受父親的決定。

我注視著父親,極力用和緩的語調(diào),說:“爸,我們小輩不是不同意您再婚,只是媽剛走,現(xiàn)在結(jié)婚是不是有點欠妥?況且我們還不知道對方是誰呢?!?/p>

父親火了:“是我結(jié)婚,對方是誰,跟你們有關(guān)系嗎?”

弟弟搶過話頭:“老爸,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呀,您是我們朱家的鎮(zhèn)家之寶,我們得保護您啊。對方是什么人,我們必須了解清楚,要是騙子呢,最終吃虧的還不是您和我們?nèi)胰恕!?/p>

父親壓住火:“這個暫時不能告訴你們,等我倆領(lǐng)了證,舉行了婚禮,你們自然就知道了?!?/p>

“天哪,我說老爸,您是不是瘋了,領(lǐng)證不算,還要舉行婚禮,您老人家不會找的是黃花閨女吧?”弟弟從小被父親寵壞了,說話的口氣總是沒大沒小。

父親苦笑了一下:“呵呵,這回真被你說中了?!?/p>

“???您真找了個黃花閨女。如果是這樣,那就更要了解清楚了?!钡艿茱@得十分驚訝,立刻用求助的目光投向我:“哥,你說是不是?”

我附和道:“爸,小寶說得沒錯,還是先摸清對方底細為好。人家年紀(jì)輕輕,為何會看上您?您又不是什么諾貝爾獎獲得者,對方一定有什么動機和目的?!?/p>

父親瞪了我一眼:“別拿動機、目的說事,我又不是罪犯,搞得像分析案情似的?!?/p>

弟弟皮笑肉不笑地說:“爸,這就是重大案情,您覺得自己不方便,我們可以幫您調(diào)查?!?/p>

“這用得著你們調(diào)查嗎?”父親像一頭發(fā)威的獅子,沖著我們咆哮:“我知道你們年輕人對老年人再婚有意見,但這是我的私事、私事,懂不懂!”

弟弟一點也不害怕眼前這頭貌似吃人的獅子:“爸,就算是您的私事,但總得照顧一下地下有知的母親和我們小輩的感情吧?!?/p>

“感情,這么多年,誰照顧過我的感情!”父親口沫四濺,冒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告訴你們,這事是征得馮曉梅同志同意的?!?/p>

馮曉梅是我母親的大名。她在世的時候,怎么可能同意自己丈夫娶妻納妾找黃花閨女呢。如今什么年代了,不要說法律不允,道德也不許啊。難道原本那個忠厚正直的父親,真的變了,變得會忽悠人了。

就這樣,那句“我要結(jié)婚了”的話,成了父親七十歲祝壽宴上一根引爆炸彈的導(dǎo)火線,驚得大家不歡而散。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腦海里全是父親那句話。父親想找個老伴,不是不可以,問題是現(xiàn)在找,真的不是時候。

自打母親走后,沒發(fā)現(xiàn)父親有什么異樣啊,除了悲傷,有幾天吃不下飯,別的都很正常,還堅持去老年大學(xué)上課呢。怎么突然冒出了一個準(zhǔn)后媽?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父親是個閑不住的人,退休后就成了老年大學(xué)一名忠實的學(xué)生,報了好幾個班,什么繪畫、書法、太極拳,五音不全的他還參加了老年合唱團,把每天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哪有時間沾花惹草啊。

我最佩服父親的,就是做事認(rèn)真、有韌勁、有定力,人家上了一段時間的課就輟學(xué)了,可他好,風(fēng)雨無阻,每堂課、每次活動都不落下。

現(xiàn)在想來,他這么積極去充電,莫非在這座夕陽紅的高等學(xué)府里,也是“彩旗招展”?難道父親在外面早有相好了,上課只是掩人耳目,談情說愛才是真正目的,否則怎么會毫無征兆地突然說要結(jié)婚了呢?

在我的印象里,父親是個講原則的人,不會做出格的事,但這次真的出格了。還有,父親為何不肯告訴我們對方是誰?這有違常理,說不定背后隱藏著什么秘密,但究竟是什么呢?

看來我必須行動了。只有弄清女方是何許人,摸排出那人的缺點和問題,最好是原則性問題,才能讓父親回頭是岸。

妻子對我的行動持反對意見,說不能背著父親進行秘密調(diào)查,應(yīng)該正面做老人的思想工作,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他自己收斂,否則可能會適得其反。

但弟弟、弟媳和我意見一致,父親是個老頑固,一根筋,認(rèn)準(zhǔn)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讓他自己收斂,比登天還難。況且父親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革命錘煉,口風(fēng)緊得很,凡事都守口如瓶,不這樣做,根本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雖然他以前經(jīng)常要求人家“坦白從寬”,但一旦輪到自己,恐怕也是個“抗拒到底”的主兒。

說起父親的“德行”,我就來氣。想當(dāng)年他在位的時候,除了弟弟,家里人包括親戚朋友,誰也沒沾著這位局長大人的光。

父親也太偏愛他的小兒子了,弟弟非但通過他的關(guān)系當(dāng)了兵,后來退伍回來又通過他的關(guān)系,去了市里的文化稽查隊。而我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警校才進了公安。人家都以為我靠了父親的關(guān)系,屁!非但沒沾著老爺子的光,他還六親不認(rèn),把我發(fā)配到一個最遙遠、最偏僻的鄉(xiāng)村派出所。

說出來不怕被人笑話,我所在的那個窮鄉(xiāng)僻壤,生活條件十二分的艱苦。由于經(jīng)費不足,所里為了改善兄弟們的伙食,搭了個豬棚,養(yǎng)了兩頭豬??梢哉f,我們這個所是全市唯一養(yǎng)豬的基層所隊,而我恰恰又成了全市警察中首位飼養(yǎng)員,還美其曰,這崗位是朱局長欽定的,他奶奶的真會大義滅親。

兩頭乳豬捉來的那天,同事們就不喊我名字了,叫我“豬倌”。老百姓都親熱地稱呼我“朱警官”,唯有這幫小子,真缺德,非但把我的“警”字去掉,還替換了我們朱家尊貴的姓。

當(dāng)然,不管養(yǎng)多少頭豬,我仍是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養(yǎng)豬只是我的副業(yè),派出所人手少,辦案、走訪、調(diào)處糾紛,張家長李家短,雞毛蒜皮的事,什么都要干,什么都要管。

頭幾年,我還沒結(jié)婚,按所里的規(guī)矩,除了休假日,未婚者每天都得住派出所。反正我也懶得回家,不想看見局長大人那張“關(guān)公”臉,不論上班還是休息,我都以所為家。為此,我連續(xù)三年被評為先進個人,還受到省廳一次嘉獎。

相比我母親,我還算幸運,反正不與父親睡一個窩,說到底,沒受他多大的氣??晌夷赣H就慘了,嫁給我父親真是倒了八輩子霉,這么多年幾乎成了活寡婦。

年輕的時候,父親在部隊上,母親成了光榮的軍嫂,可光榮的代價是一年只能見一次面,那些思念的日子,恐怕只有我母親自己心知肚明。后來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本想可以享受卿卿我我的兩人世界了,想不到母親又成了整天擔(dān)驚受怕的警嫂。

有一回,父親一個月沒回家,跟人間蒸發(fā)似的,也不給家里捎個信。那個年代,通訊不發(fā)達,沒有手機什么的,母親只能干著急,又不好去單位問。父親給我們?nèi)伊⒘艘?guī)矩,工作上的事,誰也不許過問。

我猜想,父親一定是去外地出差了。我不像母親,倒希望他經(jīng)常出差。父親出差的好處有很多,沒人管我了,就可以做自由飛翔的小鳥,每次父親回來還買了我喜歡吃的回頭貨。

一個月后,父親纏著繃帶、打著石膏回來了,這次非但沒有回頭貨,還讓我服侍了他好幾天。原來,他這頭獅子去南方叢林里覓食了,最終毒販覓到了,自己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在我印象里,父親總是那么忙碌,好像缺了他,地球就不轉(zhuǎn)。很多時候,母親一個人進入孤寂的夢鄉(xiāng)后,父親才姍姍回家;或是父親還在熱鬧的鼾聲里盡情高歌時,母親已匆匆踏上早班公交車的征程。

一天深夜,我起來小便,發(fā)現(xiàn)父親沒睡臥室的床上,而是睡在客廳的沙發(fā)里。迷糊中,我以為自己走進了諜戰(zhàn)片的拍攝現(xiàn)場。

父親和母親年輕時還算般配,但自從父親轉(zhuǎn)業(yè)進了公安局,特別是當(dāng)了局長,兩人的距離似乎越來越大。這種距離感,像一個無形的影子,時時在我眼前晃動,說不清,也觸摸不到,可真實存在。

不過,母親是個明白人,吃了那么多苦,也不因自己丈夫當(dāng)上了保一方平安的父母官,就躺在安樂窩里享清福了。她還是她,一個普普通通的紡織女工,任勞任怨,直至退休。只是她的棉塵癥的職業(yè)病越來越嚴(yán)重,經(jīng)常咳嗽、胸悶、胸痛,甚至咯血。

倒不是因為我母親有病,骨子里,父親就有點看不起她。

我上初中那年,一向唯唯諾諾的母親終于向父親開了火。我不知道他倆吵架的原因,但有句話我至今記得:“醫(yī)生有什么了不起,紡織女工也有當(dāng)上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p>

我不知道母親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但至少說明一點,父親喜歡白衣天使的醫(yī)生,對吃苦耐勞的紡織女工有偏見。

起初,我對母親的話有些不信。后來,經(jīng)考證,在他們那個“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的火紅年代,確實產(chǎn)生過一位當(dāng)上國務(wù)院副總理的紡織女工??磥?,母親的話是有板有眼、有根有據(jù)的。

再后來我又知道,他倆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好在父親也很本分,自從那次吵架后,他再也沒和我母親吵過架,也沒跟我母親鬧過離婚,只是兩個人的話越來越少,想必兩人單獨相處也很少有卿卿我我之舉了。用現(xiàn)在的話說,親情勝于愛情。

父母之間的事,我不想過多地去議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設(shè)法知道那個即將成為父親第二任妻子的女人是誰,盡快找到一個能阻止父親結(jié)婚的理由,還母親一個公道。

但這樣的尋找是有難度的,首先要找到這個號稱“黃花閨女”的女人,然后再找出這個女人身上所有的缺點和她不適合與我父親結(jié)婚的真憑實據(jù),甚至包括她的家庭背景和社會關(guān)系。

我知道,父親的反偵察能力很強,在部隊時當(dāng)過偵察連連長,到了公安上又擔(dān)任過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可謂是偵察領(lǐng)域的高手。如果直接盯梢跟蹤,恐怕只會事倍功半,甚至前功盡棄。

于是,我決定采用迂回戰(zhàn)術(shù),先從母親的生前好友入手,這樣做雖然與目標(biāo)距離有點遠,但安全系數(shù)高,如果幸運的話,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我首先想到了張阿姨。

她和我母親是紡織廠的同事,兩人一同進廠、一起退休,算是母親的資深閨蜜。

張阿姨曾一度想認(rèn)我做她的干兒子,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沒再提起,興許是大人們閑聊時開的一個玩笑。

我倒一直盼著做張阿姨的干兒子,因為多個干媽可以多穿一身新衣裳,多吃一包甜甜蜜蜜的粽子糖。那個時候,家庭經(jīng)濟條件有限,每年只有到了春節(jié)才有新衣裳穿,才有粽子糖吃。

母親在世時,張阿姨經(jīng)常來我家玩,對我們家的情況很了解,對我父親也很熟悉,說不定我們不知曉的隱私,她都知道。

尋找張阿姨并不難,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每天傍晚6點,她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紅梅廣場跳舞的人群里。

母親沒生病的時候,也被她拉去臭美過一段時間。后來母親被查出肺癌晚期(我不知道跟她棉塵癥的職業(yè)病有沒有關(guān)系),就再也沒有去那個留下她無數(shù)快樂腳步和歡聲笑語的紅梅廣場。

那天,我踏著《我和草原有個約定》的舞曲節(jié)拍,來到紅梅廣場。廣場上除了跳舞的人,看客也不少,身旁一位與我父親年紀(jì)相仿的老先生,雖然沒進舞群,但很投入,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和著舞曲輕聲哼唱:

我曾在遠方把你眺望,我曾在夢鄉(xiāng)把你親近,我曾默默為你祈禱,我曾深深為你牽魂……

舞曲換了一首又一首,從《我和草原有個約定》跳到《愛情買賣》,仍不見張阿姨的身影。難道她不來跳舞了?

尋不到張阿姨,我只能再等等。

《愛情買賣》的歌詞很另類:

出賣我的愛,逼著我離開,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

當(dāng)我第二次聽到這句歌詞的時候,終于發(fā)現(xiàn)了舞姿翩翩的張阿姨??磥斫裉焖t到了。

張阿姨與我母親同歲,看上去一點也不老,身材窈窕,走起路來,挺胸、收腹、翹臀,一看就知道她是有舞蹈功底的。

我欣賞張阿姨的優(yōu)美舞姿,也可以說,欣賞她的生活狀態(tài)。

聽我母親說過,張阿姨是廠里的文藝骨干,跳舞唱歌樣樣拿手。我母親要是有她一半的開朗,也不至于走得這么早。俗話說,七分心情三分病,是有道理的。

可我不明白的是,母親不善言辭,木訥得很,她與張阿姨完全是兩條道上的人,怎么會走得這么近呢?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張阿姨每次來我家,只要我父親在家,她就呆的時間長,否則就呆的時間短。但看不出,她與我父親有什么曖昧舉動。

張阿姨曾跟我母親說過,她從小的理想是當(dāng)個女軍人;后來理想沒實現(xiàn),就降低了要求,做個軍官太太也行;再后來這個要求也沒達到,最終嫁給了同廠的一個鍋爐工。因此,她很羨慕我母親嫁給了我父親。

興許,張阿姨并非喜歡我父親,只是喜歡軍人而已。

我父母那個年代,是崇拜英雄的時代,軍人是英雄的象征,所以,張阿姨喜歡軍人也在情理之中。

據(jù)我了解,張阿姨有個愛她的老公,有個幸福的家庭,如今兒孫滿堂,應(yīng)該不會是我父親的結(jié)婚對象,所以我可以大膽地向她了解情況。

等一曲終了、一曲還沒開始的間隙,我抓住機會,踮起腳向舞群里的張阿姨招手示意。

張阿姨還是那個樣子,愛說愛笑,風(fēng)風(fēng)火火,見了我,就扯開了紡織女工特有的大嗓門:“小軍,你怎么也來跳舞了?”

我微笑道:“張阿姨,我不是來跳舞,找您的?!?/p>

張阿姨一臉驚訝:“找我,有事?”

“嗯,其實也沒啥大事?!蔽矣杂种?,不知從何說起,就改口道:“您身體還好吧?!?/p>

“很好,很好,吃得下,睡得著?!睆埌⒁陶f著就想起了我母親,把話鋒一轉(zhuǎn):“唉,就你媽命苦,這輩子嫁了個好男人,沒過上好日子就走了。”

我接過對方的話,故意問:“誰是好男人?”

“你爸呀!”張阿姨不假思索地說。

我順?biāo)浦郏骸八惺裁春?,我媽剛過‘五七,就嚷著要結(jié)婚?!?/p>

張阿姨聽了我的話,立即皺起眉頭:“結(jié)婚,跟誰?”

我也皺著眉頭:“就是不知道要跟誰,您和我爸是同齡人,也許比我更了解他,所以來問問您?!?/p>

張阿姨搖著頭說:“我也不知道,從沒聽他說起過呀?!?/p>

“我爸以前有過相好嗎?”我斗膽問。

張阿姨打量著我:“應(yīng)該沒有吧,你爸正直,講原則,呵呵,甚至有點冷血。”

“我媽剛走,就鬧著要結(jié)婚,您還說他講原則,這種人還有沒有良心,說他冷血才對呢?!毕肫鸶赣H從來不把自己家當(dāng)個家,都是母親一個人操持的,還含辛茹苦把我和弟弟拉扯大,我恨不得多罵幾句父親。

張阿姨沉思片刻,說:“也許你爸有他的苦衷?!?/p>

“他有個屁苦衷,只會訓(xùn)人。”我對父親的壞情緒一上來,就有點收不住了。

張阿姨似乎站在我父親一邊:“小軍,不能這樣說你父親。”

我嘟噥著嘴:“我才懶得說他呢,現(xiàn)在只想知道是誰把我父親的魂勾去的?”

張阿姨輕聲說:“那你應(yīng)該直接去問你父親啊?!?/p>

“問了,不肯說啊。”我懇求道:“張阿姨,您幫我想想,對方那人會是誰呢?”

張阿姨在自言自語地思索:“是啊,該會是誰呢?”她想了一會兒,突然眼前一亮:“會不會是她!”

我急切地問:“她是誰?”

“聽說曾救過你父親的命。”張阿姨的話,像給了我一棵救命稻草。

我抓住稻草不放:“救過我父親,怎么回事?”

“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只是以前聽你母親說起過?!睆埌⒁痰倪@棵救命稻草很快失去了拉力。

“哦,那她現(xiàn)在人呢?”我繼續(xù)拉著救命稻草,不肯松手。

“有時也要來廣場跳舞,但最近好長一段時間沒見著她了,聽人家說,她老伴三年前車禍死了,至今單身一人,有好幾個老頭正追求她呢。”張阿姨說得有板有眼。

“她叫什么名字,住哪里?”我有點迫不及待。

張阿姨想了想說:“只知道姓姚,是個醫(yī)生,已退休,具體住哪兒不清楚?!?/p>

“張阿姨,您再好好想想。”我有些興奮,突然想起初中時父母的那次吵架,母親那句話令我記憶猶新:“醫(yī)生有什么了不起,紡織女工也有當(dāng)上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看來,張阿姨提供的那個人,有戲。

在我軟磨硬纏下,張阿姨極力調(diào)動腦海里的記憶,想了好長一會兒,終于理出一條非常有價值的線索:“對了,那個姚醫(yī)生就在你們公安局醫(yī)務(wù)室工作?!?/p>

聽張阿姨這么一說,我立刻想起來了,局里醫(yī)務(wù)室還真有一位退休被聘的姚姓女醫(yī)生。呵呵,看來我得去會會她。

醫(yī)務(wù)室就在市局大院東北角的一棟兩層小樓里,當(dāng)初還是我父親在位時一手建起來的,為的是體現(xiàn)從優(yōu)待警,方便全局干警就醫(yī)配藥,當(dāng)然也包括離退休人員。

姚醫(yī)生來醫(yī)務(wù)室那年,剛好我妻子懷孕生孩子,當(dāng)初父親還介紹我向她咨詢有關(guān)生育方面的知識,因此印象很深。雖說那時父親已從局長崗位上退下來,但姚醫(yī)生來局里發(fā)揮余熱,不排除我父親從中起了作用,如果他倆真有那么一層關(guān)系的話,那嫌疑就大了。

來到醫(yī)務(wù)室,看到姚醫(yī)生剛送走一位拄著拐杖的就診老人。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溫暖地曬在姚醫(yī)生的身上,修長的身材讓穿白大褂的她顯得更有范兒,如果不論年齡的話,完全可以用亭亭玉立來形容。

姚醫(yī)生見了我就熱情招呼:“朱隊長,來配藥啊?!?/p>

我早就想好了一個能與她長聊的辦法:“噢,姚醫(yī)生,最近我老覺得胸悶,想請您看看?!?/p>

“朱隊長,你身強力壯的,怎么會胸悶?zāi)兀遣皇怯錾鲜裁磯毫α??”姚醫(yī)生說話的語氣很溫柔。

我望著姚醫(yī)生:“我們做刑警的,要說壓力天天有,案件不破,壓力就更大,但我都習(xí)慣了,也不至于胸悶啊,會不會是別的原因?”

姚醫(yī)生建議:“要不,給你做個心電圖,如果有問題再去醫(yī)院看醫(yī)生?!?/p>

“好啊?!蔽尹c頭應(yīng)諾。這真是我要的結(jié)果,就隨姚醫(yī)生走進隔壁的心電圖室,里面的環(huán)境比較私密,便于說話。

我躺在醫(yī)檢床上,任憑姚醫(yī)生擺弄。我不知道,父親是不是經(jīng)常被眼前這個風(fēng)韻猶存的女人擺來弄去的?

姚醫(yī)生的手,纖細柔軟,水做似的,觸碰到,會有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像導(dǎo)了電。姚醫(yī)生除了有一雙柔美的手,說起話來也很柔和。她是地道的蘇州人,聽她說話,吳儂軟語,宛如吃了糯米團子,很受用。如果哪個男人遇上這樣的女人,只要年紀(jì)適當(dāng),想娶她做老婆的心思都有。

心電圖儀發(fā)出了輕微的滑動聲,記錄著我心臟的變化,但它能知道我此刻內(nèi)心的想法嗎?姚醫(yī)生撕下記錄單,仔細看了一下說:“你的心臟,沒問題?!?/p>

“謝謝姚醫(yī)生!”我半坐在醫(yī)檢床的床沿上,故意賴著不走:“那胸悶,是怎么回事?”

姚醫(yī)生耐心地跟我解釋:“胸悶,分兩種:一種是功能性胸悶,人在密不通風(fēng)的環(huán)境里逗留時間過長,或遇到某些不愉快的事情,甚至與別人發(fā)生口角、爭執(zhí),都可能產(chǎn)生胸悶的感覺,但這沒什么大礙,換個環(huán)境,放松一下自己就會好的;另外一種是病理性胸悶,這就需要注意了,有可能是心臟或肺部出現(xiàn)了問題,也有可能是呼吸道受阻,還有可能是膈肌病變或體液代謝和酸堿平衡失調(diào),還有,抽煙也會引起胸悶?!?/p>

我故作驚訝:“一個簡單的胸悶,有這么多復(fù)雜的原因啊?!?/p>

“是啊,建議你最好去大醫(yī)院徹底檢查一下?!币︶t(yī)生知道我是老局長的公子,便主動問起了我父親:“你父親好久沒來配藥了,他身體很好吧?!?/p>

我見機會來了,立即接過對方的話題:“嗯,身體很好,但精神出了問題?!?/p>

姚醫(yī)生忙問:“他受什么刺激了?要緊嗎?”

“他會受什么刺激,老糊涂了?!蔽铱吹揭︶t(yī)生一副緊張、心疼的樣子,猜想著父親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但她說我父親“好久沒來配藥了”,又說明他倆有一段時間沒聯(lián)系了。就這點而言,似乎又不像我父親的結(jié)婚對象。

姚醫(yī)生追問道:“你說的糊涂,有啥癥狀?”

我故作神秘,壓低聲音說:“您不知道,他最近要結(jié)婚了?!?/p>

姚醫(yī)生沒反應(yīng)過來:“你說什么?”

我又重復(fù)一遍:“我父親,要——結(jié)——婚——了?!?/p>

姚醫(yī)生這下聽明白了,一愣:“你父親要結(jié)婚了?”

“嗯,但不知跟哪個老相好?!蔽乙贿呎f,一邊觀察姚醫(yī)生的反應(yīng)。

姚醫(yī)生瞪了我一眼:“小朱!不能拿你父親開玩笑?!彼辉俳形摇爸礻犻L”,想必有點失態(tài)了。當(dāng)然,我看到的只是表面,人家內(nèi)心深處究竟藏著什么,恐怕誰也不知道。

我一臉嚴(yán)肅:“不開玩笑,真的,他已經(jīng)跟我們?nèi)胰诵剂恕!?/p>

姚醫(yī)生一副失落的樣子:“難怪好久沒見他來書法班上課了,我還以為他仍在痛失親人的悲傷里沒走出來呢?!?/p>

怎么!父親沒去老年大學(xué)上課?我心里一愣。

聽了姚醫(yī)生的話,我也差點失態(tài)。難道父親真的約會去了?但他報的班很多啊,或許最近一段時間上的不是書法班,而是繪畫班呢。我知道,父親每天早上的太極拳班和晚上的合唱團排演是雷打不動的。

我平復(fù)了一下心情,問姚醫(yī)生:“您也在老年大學(xué)練書法?”

姚醫(yī)生說:“嗯,練了三年了?!?/p>

三年?姚醫(yī)生的話,印證了張阿姨之前所說,她老伴三年前死于車禍。想必,書法這一國粹藝術(shù),已讓姚醫(yī)生找到了新的伴侶。父親好久沒去書法班上課,也佐證了他的新伴侶并非姚醫(yī)生,而是另有其人。

排除了姚醫(yī)生的嫌疑,本可以告辭了,但轉(zhuǎn)念一想,排除結(jié)婚的可能不等于排除所有的情感,既然開了這個口子,干脆通過她了解一下父親的過去,興許能尋覓到父親背后那個神秘女人的蛛絲馬跡。我問姚醫(yī)生:“聽說您救過我父親?!?/p>

“你聽誰說的?”姚醫(yī)生一臉驚訝,但驚訝的臉上寫著幾許自豪。

我語氣肯定:“是有這回事吧?!?/p>

姚醫(yī)生笑了笑:“我是一名醫(y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職責(zé)。”

我順?biāo)浦鄣溃骸澳苤v講您救我父親的事嗎?”

“都是些陳年舊事了,舉手之勞,不值一提?!币︶t(yī)生的話有些扭捏,不爽快。

我央求著姚醫(yī)生,希望她把真相告訴我,因為父親從來不跟我和弟弟講他過去的事,尤其是與女人有關(guān)的事,好像他這個人跟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不相干,包括我母親。父親給我的感覺是,他像電影明星高倉健,看似很冷,但很酷,很有女人緣,卻從沒發(fā)現(xiàn)他出軌的蛛絲馬跡。

姚醫(yī)生看我一臉誠懇,便打開了話匣子:“那是你父親所在的部隊參與一次地震救援,強烈的余震,將他一米八的身軀掩埋在斷垣殘壁下,經(jīng)過戰(zhàn)友們的全力施救,才把你父親從廢墟里挖出來。送到我們陸軍醫(yī)院時,他已昏迷,需要立即手術(shù)。當(dāng)時我是一名剛從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的實習(xí)醫(yī)生,也是第一次進手術(shù)室。由于你父親失血過多,急需輸血,但醫(yī)院里的O型血剛用完,而我剛好是O型血,就把我的血輸給了他?!?/p>

望著眼前這位弱不禁風(fēng)的姚醫(yī)生,我心中多了一份敬意。想不到,她是這么一位心靈美好的女軍醫(yī),我父親的體脈里流淌著她的鮮血。

姚醫(yī)生告訴我,她丈夫原來也是部隊的,后來轉(zhuǎn)業(yè)回老家,她也隨之一起轉(zhuǎn)業(yè)來到這座城市,進了第一人民醫(yī)院,如今退休了,反正在家也閑著,所以來公安局醫(yī)務(wù)室發(fā)揮一點余熱。

我說:“姚醫(yī)生,您年輕時一定很漂亮吧,追您的人肯定不少。”心想,當(dāng)初父親住院期間,說不定彼此就有好感了,否則她怎么知道我父親一米八的個頭呢?

姚醫(yī)生微笑著說:“哪有人追我啊,年輕的時候,我像只丑小鴨,又黑又瘦。”

我看了一眼風(fēng)韻猶存的姚醫(yī)生,壯大膽子問:“我父親沒追過您?”

姚醫(yī)生瞪了我一眼:“虧你想得出,怎么能追?”

“怎么不能追?”我故意道。

“當(dāng)初你父親已經(jīng)結(jié)婚,連你都有了。”姚醫(yī)生記憶的閘門完全打開:“你母親抱著你,還來醫(yī)院探望過你父親呢。我記得,當(dāng)時你出生才幾個月,肉嘟嘟的,很可愛,我們醫(yī)院的好多醫(yī)生護士都喜歡逗你,一逗,你就歪咧著小嘴笑?!?/p>

我“哦”了一聲,對剛才的判斷有些失望。我不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是不是有些陰暗,老往男女方面想,也許他倆真的僅僅是革命軍人的戰(zhàn)友情誼。

我說:“姚醫(yī)生,真的要感謝您,您用鮮血換回了我父親的生命,否則我就是一個沒爹的孩子了?!?/p>

姚醫(yī)生莞爾一笑,說:“你父親命大著呢,聽說后來有一次部隊實戰(zhàn)演習(xí),發(fā)生意外,你父親又死里逃生?!?/p>

“真的?”我驚訝地問:“又是誰救了他?”

“聽說是跟他搭檔的指導(dǎo)員,具體情況我就不清楚了?!?/p>

我同意姚醫(yī)生的說法,我父親命大,但所有的事他跟我們家人,尤其對我和弟弟都守口如瓶。

姚醫(yī)生在與我滔滔不絕的聊天中,突然回憶起了一件事,她說:“在搶救你父親的時候,我用剪刀剪開他的軍裝,發(fā)現(xiàn)上衣口袋里有一封被鮮血染紅的信?!?/p>

“信,什么信?”我很好奇。

姚醫(yī)生鬼魅似的看了我一眼:“我沒看過這封信的內(nèi)容,但十有八九是封情書?!?/p>

我說:“你們那個年代,一封家信,很正常啊,您怎么會猜它是情書呢?”

“女人的直覺。”姚醫(yī)生自信地說:“你父親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急著問醫(yī)生,他口袋里的信在哪里?”

當(dāng)然,父親的這句話,不能證明那封信一定是情書,但也不排除情書的可能性。問題是誰寫給他的,還是他寫給誰的?這賬我記著,以后找機會問問父親。

跟姚醫(yī)生的交流頗有收獲。

去老年大學(xué)上課這件事,如果姚醫(yī)生說的是真話,那么父親跟我們說假話的嫌疑就大了。我判斷他這段時間沒去老年大學(xué)上課,或者說去老年大學(xué)上課只是一個幌子,目的是去見那個準(zhǔn)備跟他結(jié)婚的女人。

為了證實我的判斷,我決定去老年大學(xué)實地查訪。

老年大學(xué)坐落在鳥語花香、綠樹成蔭的花山腳下,是一處修身養(yǎng)性的好地方,與它相鄰的是一家老年福利院,以前我曾去那里做過志愿者,所以沒走什么彎路就徑直到達了目的地。

我泊好車,耳畔就傳來一陣優(yōu)美的歌聲,抬頭望去,歌聲是從老年大學(xué)二樓教室的窗戶里飄出來的:

來不及等待,來不及沉醉/噢,來不及沉醉/年輕的心迎著太陽/一同把那希望去追/我們和心愿、心愿/再一次約會/讓光陰見證/讓歲月體會/我們是否無怨無悔/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

我想象著父親唱歌的樣子,要是他也在其中,一定張大了吃湯團般的大嘴,操著那五音不全的嗓門,一個勁地?fù)u頭晃腦。

我苦笑了一下,下了車,鎖好車門,走進教學(xué)樓對面的辦公樓。

教務(wù)處就在辦公樓的底層,我要找的王主任,是我同事小王的父親,來之前小王已跟他父親打過招呼。

或許知道我是他兒子的領(lǐng)導(dǎo),小王的父親很熱情,又是泡茶,又是遞煙。不管是不是因為有這層關(guān)系,我感覺眼前這位父親比我父親要和善得多,面慈目善的,連說話都溫文爾雅。

我說,不會抽煙。寒暄了幾句,說明來意,他就讓隔壁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幫我查。

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令我十分驚訝,父親除了書法班,其他興趣班,包括繪畫、太極拳、老年合唱團都沒報過名,更不用說參加了。這一年來,除了一周兩次的書法班學(xué)習(xí)外(而且最近一個月幾乎沒來上課),其余時間去哪里了?

看來,情況已基本明了,最靠譜的解釋是,他跟那個準(zhǔn)備結(jié)婚的女人幽會去了。

事實果真如此,我的猜測很快得到了印證。

那天,我跟蹤了父親,終于發(fā)現(xiàn)父親的去處。地處城北的幸福巷13號就是他的一個“據(jù)點”,我跟到門口望了一眼,沒敢進去,生怕被父親發(fā)現(xiàn)。

小巷里行人稀少,安靜得很。我走到小巷的另一頭,看到一位老阿姨正坐在門口繡花,便上前搭訕。

“阿姨,打聽個事,這條街叫幸福巷嗎?”我明知故問。

老阿姨抬起頭,疑狐的目光越過老花鏡上方的邊框,打量著我:“你找誰?”

“13號里有沒有一個叫朱德康的人?”朱德康是我父親的名字。

老阿姨放下手中的活,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想了想說:“沒聽說這個人?!?/p>

“那13號里住些什么人?”我繼續(xù)挖掘。

老阿姨似乎有些不耐煩:“13號是個大院戶,里面住著十幾戶人家呢。”

“哦,阿姨,謝謝??!”看來問不出什么有價值的,還是先撤吧,免得被父親撞見。

離開幸福巷,我就去了城北派出所。那里有我警校的學(xué)弟小劉,是分管社區(qū)工作的副所長,請他幫忙。

從戶籍資料看,幸福巷13號共有住戶十三家,其中本地住戶六家,外來租住戶七家。

首先被我排除的有九家,六家是小夫妻組合,一家是兄弟倆,一家是喪偶的孤老頭,一家是一個癱瘓在床的老太和一個結(jié)了婚戶口未遷的兒子。

剩下的四家都有疑似女子,有待進一步甄別。

最可疑的是那個與女兒、女婿一起生活的離異老太,年齡比我父親小六歲,法院退休,可謂門當(dāng)戶對。女兒、女婿都在檢察院工作,有一個讀初中的兒子。女婿是外地人,從小孩姓氏可以看出,他是入贅進這戶人家的。

這是一個有些怪異的四口之家。老太為何離婚?何時離的婚?將成為我調(diào)查的重點。

我首先想到了法院的小金,他在辦公室工作,我倆是多年的朋友。

小金告訴我,那個老太退休前就是他們辦公室的,人稱老妖婆,心胸狹窄,最大的特點是,除了上班穿工作服,平時一年四季都穿黑衣裳。不知什么原因,她退休那年與老伴離了婚,退休證和離婚證幾乎是同時辦的,兩證一起辦的人不多,也算是他們法院的一朵奇葩。

我求小金:“幫我打聽打聽,到底是什么原因離的婚?”我是怕父親是個第三者,所以得調(diào)查清楚。

小金很輕松地把手一揮:“離婚原因很簡單啊,夫妻感情確已破裂嘛?!?/p>

我瞪了他一眼:“你們法院這些青天大老爺,不是說你們,怎么老是以‘感情確已破裂這種簡單、模棱兩可的理由判人家離婚。感情是什么,感情這種事真的如‘確已破裂這么簡單嗎?”

小金辯駁道:“這是離婚的法定條件呀,過去對‘感情確已破裂認(rèn)定確實有些模糊,但現(xiàn)在不同了,《婚姻法》(修正案)第32條所列舉的五種情形,就是對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的具體認(rèn)定?!?/p>

我還是不服氣:“那你說說,那個老妖婆離婚是五種情形中的哪種情形?”

小金眨巴著眼睛說:“兄弟,你就別逼我了,管她什么原因離的婚。”

看來,小金真的不知道老妖婆的離婚原因,但提供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那個老太不久前通過涉外婚介找了一個外國老頭,那人在中國已經(jīng)做了好幾年托福外教,上個月兩人還去了夏威夷度假。而且,前不久他們已經(jīng)搬了新家,只是戶口仍掛在幸福巷13號。

我舒了一口氣,看來這個女人不是我父親的結(jié)婚對象。

剩下的三個疑似對象,甄別工作也很快有了結(jié)果。

一個是撿垃圾的老婦人,可能性幾乎是零,我父親堂堂一個局長,不可能找一個撿垃圾的。當(dāng)然,我并非小看撿垃圾的人,只是太不門當(dāng)戶對了吧。

第二個是一位離異的中年婦女,一年前就去了女兒上大學(xué)的外地陪讀,也很快被我“派司”掉。

最后一個年紀(jì)輕的,據(jù)分管幸福巷的派出所社區(qū)民警介紹,那女孩與父母不住一起,未婚單身,家里養(yǎng)了很多貓,終日與貓為伴。

父親應(yīng)該不會跟她,但也不能輕易排除,往往最不應(yīng)該的也是最有可能的,如今的世道,老夫少妻屢見不鮮,早就見怪不怪了,之前不是有媒體大肆報道過,一個耄耋老人和一個如花女子,兩人相差五十多歲牽手結(jié)婚而成為曠世美談。

不過,我父親最討厭貓。有一年,母親抓了一只流浪貓回家,硬是被父親趕出了家門,為此兩人冷戰(zhàn)了一個月。

看來,這個年輕女孩,也不太可能。不對,我突然想起那天弟弟和父親的對話,他不是親口承認(rèn)自己找的是黃花閨女嗎?難道父親真的找了這個愛貓的未婚女孩?此人的嫌疑,一下子又上升了。

正當(dāng)我為此糾結(jié)的時候,一起搶劫案,讓我徹底解除了對她的懷疑。

那天晚上,我在隊里值班,城西派出所打來電話,稱花山腳下的紅梅園附近發(fā)生一起搶劫案,受害人被犯罪分子捅傷,搶走一只LV包,內(nèi)有身份證、銀行卡、現(xiàn)金等財物,目前受害人已送醫(yī)院救治。

我問明了大致情況,直奔醫(yī)院。

在醫(yī)院,我見到了受害人,還好,那個女孩被劫匪傷了手臂,并無生命危險。通過簡單詢問,知道了受害人基本情況及案發(fā)經(jīng)過。令我驚訝的,她就是那個住在幸福巷13號的愛貓女孩,陪伴在病床旁邊的男孩是她認(rèn)識快一年的男友。

我友善地看了女孩的男友一眼,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

這次貌似嚴(yán)謹(jǐn)?shù)恼{(diào)查,結(jié)果令我大跌眼鏡,居然無功而返。難道父親去幸福巷13號不是會他的結(jié)婚對象?那他去那里干嗎呢?還是那個人在我眼皮底下溜走了?我決定重新梳理一遍。但梳理的結(jié)果,依然讓我失望。

弟弟說我笨,埋怨我到現(xiàn)在還沒把那個女人挖出來,對我這個當(dāng)刑警的哥哥頗有微詞。

我沒好氣地說:“我調(diào)查的不是罪犯,而是生我養(yǎng)我的父親,你看哪個外科醫(yī)生親自動手給自己父親開刀的,別見人挑擔(dān)不覺累?!?/p>

“哥,你是公正執(zhí)法的人民警察,哪來這么多兒女情長,破案可不能講情面啊?!钡艿軘[出一副對人“馬列主義”的腔調(diào)。

弟媳在一旁打圓場,責(zé)備自己的丈夫道:“你不能少說兩句,像你父親這樣的高手,一旦作案,破案難度肯定很大,我相信你哥一定能偵破,早晚會水落石出?!钡芟钡脑捒此乒膭?,實則催促。

老婆雙手叉在胸前,也幫著埋怨我:“當(dāng)初我叫你做父親的思想工作,讓他自己說,你不聽,非要暗中調(diào)查,到頭來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p>

我對老婆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的脾氣,讓他自己交代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p>

“哥,我看你不能再搞什么外圍調(diào)查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干脆直搗他的老窩,來個短兵相接。”弟弟一副輕松的口氣。

弟弟和弟媳軟硬兼施的“威逼”,讓我倍感壓力,決定再跟蹤一次父親,這次盡量跟得緊一點,看看對方到底是何方神仙?

自從弟弟成家立業(yè)搬出去住后,我和妻子、女兒就跟我父母一起生活。

有段時間,當(dāng)時母親還健在,父親鬧著要去小兒子家,但他和小兒媳合不來,住了沒多久就被我弟弟送回來了。

有句話說得沒錯,距離產(chǎn)生美?,F(xiàn)在,弟媳不跟我父親一起生活,關(guān)系反而好了,還經(jīng)常買補品孝敬他老人家。

當(dāng)然,我作為長子,理應(yīng)照顧好父親,即便兩個兒子分工的話,按我們這兒的風(fēng)俗習(xí)慣,也是大兒子照顧父親,小兒子照料母親。

今天是周日,我本想睡個懶覺,但一想起老父親結(jié)婚這件迫在眉睫的囧事,就早早起了床,準(zhǔn)備再跟蹤一次父親,看他進幸福巷13號哪戶人家的門。

我喬裝打扮了一番,找了頂鴨舌帽,又找了副平光眼鏡,靜候父親行動。

父親還是老時間起床、漱口、洗臉,穿上運動服,又換上運動鞋,一副鍛煉的樣子。

我見他出了門,就一路尾隨。

清晨,空氣特別新鮮,太陽還沒出來,路邊樹上的小鳥已經(jīng)在放聲歌唱,馬路上除了掃地的清潔工,大多是早鍛煉的行人。我和父親保持一定距離,既不讓他發(fā)現(xiàn)我,又不讓他脫離我的視線。

父親拐了一個彎,就向紅梅廣場走去。我緊隨其后,生怕跟丟。

廣場上的人稀稀拉拉,幾乎是清一色的大爺大媽。有打太極拳的,有練木蘭劍的,有跳交誼舞的,也有毫無招式,純粹甩甩手、扭扭腰的。

由于廣場空曠,遮擋物少,這給我的跟蹤增加了難度。我壓了壓頭上的鴨舌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放緩腳步。父親突然站在廣場中央不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在觀察廣場上早鍛煉的人,還是在觀察我這個跟蹤者?父親應(yīng)該沒發(fā)現(xiàn)我吧,我暗暗安慰自己。

父親逗留了片刻,甩了甩手、扭了扭腰,然后向廣場一頭走去。

我像《懸崖》里的張嘉譯,略弓著背,連忙跟上去。穿過廣場便是一個十字路口,我得跟緊了。

父親沒過馬路,而是往不遠處的一個公交車站走去。他上了101路公交車,我傻了眼,這與上次跟蹤的線路完全不一樣。

我趕緊攔了一輛出租車,讓的哥給我咬緊了。

101路公交車到了終點站,見父親下了車,我才知道,這兒離幸福巷不遠了。以前,都是自己開車,對公交線路不是太熟悉,想不到父親防范意識很強,演了一出金蟬脫殼戲。

我心想,看你演,看你還往哪里跑!

果然,一會兒父親就拐進了幸福巷。我來到離巷口一米的地方,稍停片刻,做了個深呼吸,正想探頭拐彎,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小子,牛啊,竟跟蹤起我來了?!备赣H說話不緊不慢,讓我懼怕。

我把鴨舌帽拉低,想轉(zhuǎn)身逃跑。

父親厲聲道:“站住!把帽子和眼鏡摘了?!?/p>

“爸……”我只好停住腳步。

“還知道我是你爸,怎么對自己的父親也玩這種小把戲?!备赣H的話硬得像根針,直刺我的小心臟。

“我……”被父親逮了個正著,我還能說什么。

“小軍,虧你還是個警察,其實你的行蹤,早就在我掌控之中?!备赣H的話依然硬生生,但掩飾不住幾許得意。

我站在父親面前,低頭不語。在這個時候,也許,沉默是最好的抵抗。

父親繼續(xù)說:“你跟蹤我,無非想知道她是誰。你這樣做,也改變不了我的決定?!?/p>

“爸……”我依然無語。

父親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你不是要知道她是誰嗎?我現(xiàn)在就可以帶你去見她?!?/p>

沒想到父親會來這么一招??磥恚M路相逢勇者勝,姜還是老的辣。我心里低嘆一聲:早這么說,我也不必耗那么大的精力調(diào)查跟蹤了?,F(xiàn)在倒好,他成了主宰,我成了小人。當(dāng)然,我不得不承認(rèn),在父親面前,我真的不是他對手。

幸福巷13號,雖說是個老居民區(qū)的大雜院,但給人的感覺一點也不雜,粉墻黛瓦,像是剛被整容過的,甚至連攀附在外墻上的電線,也都套上了乳白色的PVC管,只是房屋的朝向各異,且一進又一進,宛如進入了一個迷宮。

我跟著父親輕車熟路的腳步,經(jīng)過左拐、右拐、再左拐,最后停留在一扇幾乎掉完了漆、裸露著本色的木門前。

父親站在門口,做了個深呼吸,轉(zhuǎn)頭用毫無表情的目光掃了我一眼,然后曲指敲了兩下門,稍作停頓又敲了兩下,像地下黨的接頭暗號。

門并沒上鎖,被父親輕輕推開。

父親提腳跨進了門檻。我縮在后面,委實有些緊張,心兒“砰砰”直跳,不知如何面對屋里那個即將出現(xiàn)的人。這種不淡定的表現(xiàn),簡直有損一個堂堂刑警隊長的形象。

就在我像父親那樣抬腳跨進門的時候,身后突然響起了一個高亢的聲音:“喂!你是誰?”

這個短促的疑問句,像一雷電,差點把我擊倒。

我穩(wěn)住腳步,立即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站在我身后的是一個陌生女人,五十開外,大臉盤,小眼睛,手里提著一個環(huán)保袋,幾片嫩綠的茭白葉兒不安分地從袋口伸出頭,一看便知,從菜場買菜回來。

難道眼前這位穿著樸素的婦女,就是我父親的結(jié)婚對象?

父親聽到聲音,轉(zhuǎn)身跨出門檻,跟對方打招呼:“林阿姨,是我?!?/p>

“哦,是老朱局啊,我還以為是誰呢?!绷职⒁痰哪樍⒓搓庌D(zhuǎn)晴。

“今天還好吧?”父親關(guān)切地問。

林阿姨說:“大清早就尿了一把,剛才出門買菜前,剛給換干的?!?/p>

兩人的話,聽得我一頭霧水。大清早誰尿了一把?給誰換干的?不會是林阿姨她自己吧?

父親似乎不急于把我介紹給眼前這位林阿姨。他對林阿姨說:“我進去看看,你先忙啊?!?/p>

“嗯?!绷职⒁虘?yīng)了一聲,把環(huán)保袋里的菜,倒在門口靠墻的水泥臺上準(zhǔn)備撿菜,不再與父親攀談。

父親轉(zhuǎn)身對我說:“小軍,跟我來。”

“嗯。”我應(yīng)著父親的話,像服刑的囚犯,只有跟著管教走的份,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父親來到右手邊的一個房門口,輕輕一推,進到里邊。

這是一間向陽的房間,但里面似乎有些陰暗,朝南的窗戶被布簾遮擋著。屋內(nèi)的陳設(shè)很簡單,幾乎沒什么像樣的家具,最搶眼的莫過于靠墻那張老式雕花床,看上去年代久遠但不失精美,懸掛在雕花床上的潔白帳幔,似乎更襯托出它的高貴和雍華,也讓這張床變得如夢如幻,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

父親走到床前,俯下身,大聲說:“玉珠,我來看你啦!”

我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潔白的帳幔里躺著一個人,一個目光呆滯的老婦人。我躲在父親的身后,不敢靠近。

床上的老婦人,幾乎一動不動,從她嘴里發(fā)出的粗粗喘息聲,才分辨出,她還活著。

“小軍,你過來?!备赣H側(cè)了一下身體,示意我上前,好讓我看清老婦人的真面目。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不能完全確定。刑警的判斷力,此刻正經(jīng)受著嚴(yán)峻的考驗,我無法用正常思維將父親與眼前這個女人聯(lián)系起來。

父親看了我一眼,用極其平靜的語氣說:“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人?!?/p>

我無語,這是一個超乎想象的女人,難怪我排查不出。我無顏,我這個刑警隊長怎么當(dāng)?shù)?,竟把她給放過了。在我深深的自責(zé)中,一個巨大的問號又充盈著我的腦海:她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居然讓冷酷的父親如此狂熱?

父親坐到床沿上,再次湊近老婦人,大聲道,生怕她聽不到:“玉珠,我兒子也來看你啦,他知道你為我等了一輩子,現(xiàn)在終于熬出頭了,很支持我倆結(jié)婚,說應(yīng)該給你一個名分。”父親說完這話,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又轉(zhuǎn)身對我說:“小軍,你說是不是?”

我被父親的驚人舉動搞暈了,尷尬地立在床頭,不知所措,只好支吾了一下,動了動漲乎乎的腦袋,既像點頭又似搖頭,完全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熊樣。我的心在顫抖,不知該作出一種怎樣的回答,才不會傷及無辜。

老婦人瞪大眼睛望著我,驀地有了回光返照般的反應(yīng),那干裂的嘴角微微上揚,臉頰的皺褶里泛起一絲難于言說的微笑。

面對這樣一個女人,我還有必要去尋找她身上的缺點來制止父親的行為嗎?恍惚間,我有了被俘虜?shù)母杏X。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我還能做出絕情的抵抗嗎?父親不愧為老軍人、老公安,做法老到,無懈可擊,令我無法招架,也讓我領(lǐng)略到了什么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這時,忽又進來一個陌生男子,毫無征兆地站在我身后。

我回頭一看,著實嚇了一大跳。

此人是誰?我上下打量著對方,頓然冒出一個連我都覺得害怕的驚人念頭:無論臉型還是五官,眼前這個男人簡直太像我父親了!難道,他、床上的老婦人,還有我父親,他們是……

我神情恍惚地站在屋子中央,天旋地轉(zhuǎn),仿佛經(jīng)受了一次強震,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怖和無助。

父親站在我和那個陌生男子中間,當(dāng)了一回中介。通過父親的親口介紹,證實了眼前這個酷似我父親的男子,確是老婦人的兒子。他叫李雷,小我七歲,目前在市圖書館監(jiān)控室做保安。雖然他成家立業(yè)后就搬出去住了,給母親請了個保姆,但每天仍要來看望母親,還算孝順。

我和他客套了幾句,就和父親一起離開了幸福巷。

回家的路上,我問父親:“李雷的母親已經(jīng)這個樣子了,怎么兒子還跟她分開???”

父親嘆了一口氣說:“唉,小伙子是不錯的,他媳婦不肯與老人一起住,我做了好幾次工作也沒用?!?/p>

我幸災(zāi)樂禍道:“爸,在我印象里,好像沒啥難得倒您的。怎么,您這艘永不沉沒的泰坦尼克號遇上冰山,也有翻船的時候?”

以前父親在位的時候,我從不跟他開玩笑?,F(xiàn)在,父親退休了,離權(quán)力越來越遠,準(zhǔn)確地說,權(quán)力的影響力越來越小,我偶爾也會調(diào)侃他幾下。但今天,在與父親的調(diào)侃中,我有一絲說不清的憤懣。

父親似乎沒有生氣,平和地說:“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想法,我們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想法,我理解?!?/p>

“喲,爸,您老人家怎么開明起來了?”我依然調(diào)侃著父親。

父親正視著前方說:“時代不同了,不管年輕年老,要尊重每個人的想法?!憋@然,他話里有話。

“爸,是不是壯志未酬,心不甘?。俊蔽蚁褚活^黃蜂,蟄著父親。

父親昂了昂頭:“是啊,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沒想到父親會順著我的話,把古人的詩句揉得如此順溜。

我不想再刺父親,便收住了話頭。父親和我,彼此沉默著,把所有的話語都傾注到自己的腳上,很快,淹沒在車水馬龍的人潮里。

回到家,父親說要去老年大學(xué)上課。

不管他真去,還是假去,我也不希望父親這個時候呆在家里。趁父親不在,我把今天的事,原原本本跟老婆說了。

老婆聽了有點迫不及待:“快叫你弟弟過來?!?/p>

我說:“過來干嗎?”

“叫你弟弟過來商量對策呀?!崩掀乓荒樥J(rèn)真。

我有些不耐煩:“讓我想好了,再跟弟弟說吧。”

“這有什么好想的?!崩掀牌婀值乜粗?。

我不得不解釋:“你想,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訴弟弟,以他的糙脾氣,肯定會出亂子。如果沖到人家家里,那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折騰得起嗎?”

老婆不無擔(dān)憂地說:“但也不能便宜那人的兒子啊,一旦父親和對方結(jié)婚,朱家的錢財真的被人家奪走,到時就晚了。”

我壓住心頭之火:“我不是說你們這些銀行職員,怎么一個個跟和珅似的,眼里只有錢?!?/p>

老婆白了我一眼:“怎么說話的?你才和珅呢!”

“我有證據(jù)啊?!蔽艺裾裼性~,“上個月單位發(fā)工資,省里有一位民警大病,特困互助基金需要每人捐款,會計為省事,從每個人的銀行卡上劃款。想不到,我們局里有個警察,銀行卡上剛打進去的工資,幾秒鐘工夫就全沒了。后來才知道,他老婆是你們銀行的,只要丈夫的工資一發(fā),她就會在第一時間轉(zhuǎn)出去理財。你看看,你們銀行人的德性?!?/p>

“你們警察往錢眼里鉆的人,不比我們銀行少。再說啦,我還不是全為你們朱家著想。”老婆一臉委屈。

我正視著老婆:“國家求穩(wěn)定,家庭求和睦,我也是為了這個家著想啊,你們這樣折騰下去,這個家還有安穩(wěn)嗎?”

老婆瞪著眼,像一只母老虎:“到底誰在折騰?你問錯人了,應(yīng)該問你那個老不要臉的父親,是他在折騰啊?!?/p>

“趙麗麗,不許罵我父親!”我的火氣一下子冒了出來,老婆的話觸及了我的底線。

“朱小軍,誰讓你先冤枉我?!崩掀乓膊桓适救?。

我平復(fù)了一下心情說:“我怎么冤枉你了?你和弟弟他們不都是為了家產(chǎn),才不讓父親結(jié)婚,而我顧及的是感情,只是覺得父親現(xiàn)在結(jié)婚不妥。看來,我跟你們講不到一起?!?/p>

老婆口吐飛沫:“沒有錢,談什么情,情能當(dāng)飯吃,當(dāng)衣穿,當(dāng)房住,當(dāng)車開?!?/p>

我又上了火:“你還有完沒完!”

老婆責(zé)問我:“還有,你有沒有問問你父親,既然那人已經(jīng)病成這樣了,為何還要跟她結(jié)婚?”

我竭力克制自己:“父親沒直說,我在那個場合也不好多問。我猜那人或許是父親曾經(jīng)感情很深的戀人吧。父親當(dāng)著我的面跟她說話,其實是在跟我說話。父親說,她等了他一輩子,現(xiàn)在要給她一個名分。”

“名分,什么名分?”老婆沒好氣地問我。

我解釋道:“就是領(lǐng)證結(jié)婚,明媒正娶嘛。父親不是說了嗎,還要舉行婚禮?!?/p>

“我看他是老糊涂了?!?/p>

我努力放平心態(tài)說:“他才不糊涂呢,我媽在世的時候,隱藏得很深,沒看出一丁點兒出軌的跡象,我媽一走,他就公開亮相。從法律的角度看,一點把柄都沒有,我們只能從道義上譴責(zé)他,根本沒有法律約束力。我倒不是怕他結(jié)婚,只怕那個叫李雷的小子真是我父親的兒子。那樣的話,即便父親不跟她結(jié)婚,她的兒子依然可以得到我父親的財產(chǎn)?!?/p>

“那可怎么辦?”老婆皺起了眉頭。

“有什么辦法啊,走一步看一步嘛?!蔽液攘艘豢谒肓讼胗终f:“不管怎么樣,我還是要弄清楚父親和李雷的真實關(guān)系?!?/p>

老婆來了興趣:“怎么個弄法?”

我傾了傾身子,做了個神秘的表情,挨近老婆低聲道:“DNA?!?/p>

和老婆正說著,有人敲門,是弟弟和弟媳。

他倆不請自到,看來又是沖著父親來的。見父親不在,大家寒暄了幾句,就切入正題。

弟弟問我:“那個女人查到了嗎?”

我來不及多想,脫口而出:“還沒呢。”

弟弟用責(zé)備的眼神瞄著我:“哥,你的工作效率也太低了吧?!?/p>

“不過,快了?!蔽抑荒苡镁彵嫛?/p>

“你再不抓緊,我看父親和那個女人要搶先一步了,等一會兒父親回來,我跟他說,逼他把人交出來。”弟弟只小我一歲,但火氣比我大,老是沉不住氣。

我制止道:“小寶,你千萬別胡來。父親現(xiàn)在就像個孩子,逆反得很,我們不能硬來,只能想辦法智取。”

“怎么個智?。俊钡芟辈遄靻柕?。

弟媳對我有些崇拜,她主持過電臺的一檔“法在身邊”節(jié)目,經(jīng)常會問我一些法律和治安防范方面的問題。

有一次,我去他們電臺做嘉賓,有位聽眾問我:“如果在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遇上有人入室盜竊該怎么辦?”

我回答說:“如果你是真睡著了,那就沒問題;如果是醒著的,那就裝睡,裝成睡得很熟的樣子;假如憋不住氣,或者老是一個姿勢覺得難受,那你可以假裝說夢話,乘機把身體調(diào)整一下,說不定還能把對方嚇跑。反正啊,等盜賊走了,你再報警?!?/p>

弟媳見我這么回答,連忙遞我一張小紙條。

我一看,上面寫著:“請注意正能量!怎么教人消極抵抗?”

由于是直播,我倆不好說話交流,就回了她一張紙條:“唐小姐,我教的是智慧,抵抗會適得其反?!?/p>

后來,下了節(jié)目,我跟她解釋,為何要這么做。

在寡不敵眾或明顯處于劣勢的情況下,千萬別逞英雄,生命是第一位的,先保護好自己,日后才能為警方提供更多的線索,更快地抓獲罪犯。即便一時抓不到罪犯,也不要作無謂的犧牲,英雄不是蠻干,要做也要做有頭腦有智慧的英雄。

弟媳見我愣著不回答她的話,用胳膊肘蹭了我一下:“哥,發(fā)什么愣,想誰呢?”

我回過神來,說:“想你呢。”

弟弟半開玩笑地說:“哥,你可不能胡來,想誰都不能想我媳婦?!?/p>

老婆白了我一眼:“你們是不是沒啥說了,盡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這時,父親回家了。正談笑風(fēng)生的我們,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仿佛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海腥味,像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的大海,讓人覺得異常平靜又極度壓抑。

晚上,父親要我去一下他的房間。

我有一種預(yù)感,父親肯定跟我談他的那起“案子”。以前,每當(dāng)一個案子破了的時候,總會有幾許興奮和那么一點點小小的成就感,但父親這個“案子”,讓我破得顏面盡失,嘗到的不是甜,而是酸、苦、辣。

我輕輕敲了敲父親的房門,得到了里面的回音。

當(dāng)我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房門時,父親正微閉著眼,正襟危坐在那張專屬于他的紅木靠背椅里。這張紅木椅是我母親最值錢的嫁妝,據(jù)說是她太爺爺輩上祖?zhèn)飨聛淼?,雖然歷經(jīng)歲月的磨難,可依然容光煥發(fā)。

“爸,您找我有事?”我已做好了應(yīng)戰(zhàn)的準(zhǔn)備。

父親睜開眼,看著我,目光溫和:“你隨便坐吧?!?/p>

“嗯。”我挑了一張老式竹藤椅,那還是我很小的時候,父親買來了竹子和藤條,心血來潮親手制作的,雖然有幾根藤已經(jīng)老化斷裂,但骨架仍很結(jié)實。

父親開口道:“小軍,你應(yīng)該知道我叫你過來是為了什么事?!?/p>

“什么事?”我不知道父親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敢隨便說。

父親語氣平緩:“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說說你的想法。”

我警惕地問:“您要我說什么?”

父親目光柔和:“隨便說說,有什么說什么,今天別當(dāng)我是你父親,就當(dāng)是一次朋友間的交流?!?/p>

我聽了哭笑不得,眼前這個人是我父親嗎?在我眼里,父親一直是高高在上、發(fā)號施令的強者,我從沒見過他如此低調(diào),今天這種“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姿態(tài),對我父親來說簡直是人間奇跡,不會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吧?

我想了一下,決定以攻為守,爭取主動:“爸,您真的要跟那位癱瘓的李阿姨結(jié)婚?”

“嗯,自從你媽走的那天,我就決定了?!备赣H說話的語氣很堅定,他熱切地看著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父親說的“時間不多”,我明白,李阿姨那個樣子還能堅持多久?別看父親年紀(jì)大了,但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我在家中的影響力,也知道我是一個明理的人,今晚找我的目的,無非是想策反我,讓我去做弟弟他們幾個的思想工作,掃清前進道路上的障礙,好讓他沒有后顧之憂,順順利利、快快樂樂地把結(jié)婚這件事辦了。

說實話,我在父親這件事上很糾結(jié)。讓我不明白的是,父親為何非要這么做,即便他與李阿姨結(jié)婚,也只是名義上的。何苦呢?難道那個李雷確是父親的孽債。

我不想再用我的想象力去揣摩父親的過去,便單刀直入:“爸,您和李阿姨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是曾經(jīng)的戀人,還是……”

父親看著我,坦然道:“她是我的初戀?!?/p>

我好奇地問:“那當(dāng)初為何不跟她結(jié)婚?”

“唉,一言難盡,她為了我,為了我們純真的愛情,一輩子沒嫁人?!备赣H說著就哀傷起來。

“她不是有兒子嗎?”我想這也許是父親的軟肋,看他怎么說。

父親愣了一下:“李雷不是她的孩子?!?/p>

“那是誰的?”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父親。

“撿的。”父親平靜地說。

“撿的,哪兒撿的?”我窮追不舍。

“車站?!备赣H目光游離,“我也是聽她說的,說那天她去車站送一個親戚,送走了親戚就看到廣場上有一只無人看管的小竹筐,發(fā)現(xiàn)里面躺著一個嬰兒。她陪著嬰兒等了很久,見無人認(rèn)領(lǐng),就帶回了家?!?/p>

我盯著父親,希望他說的話是真的。但光憑口供能作為證據(jù)嗎?誰能證明這孩子是撿來的?如果是撿來的,他又是誰生的?興許是職業(yè)使然,我只相信用證據(jù)證明的事實。

眼前的父親和那個叫李玉珠的人,像一口深不見底的雙眼井,讓人不知道這井有多深,井底還藏著什么?但愿我能抓住今天的機會,把井里的東西全挖了。

在我的軟磨硬泡下,父親終于講了他們的故事。

原來,兩人是在一個大雜院里長大的鄰居,一塊玩耍,一起上學(xué),直到初中,也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那種。

當(dāng)初李玉珠和母親搬來居住時,院戶里的人都不知道她家的底細,后來才知道李玉珠的母親曾做過妓女,被一個國民黨軍官從妓院里贖出來的,1949年她兩歲時,生父去了臺灣。母女倆留在大陸,相依為命。

當(dāng)這些隱藏的故事被鄰居們知道了口口相傳后,我父親和李玉珠已經(jīng)有了深厚的感情,兩人不顧家人反對繼續(xù)偷偷相戀,李玉珠的母親最終不堪鄰居們的白眼冷語,在一個夜黑風(fēng)高的晚上,懸梁自盡。

初中沒畢業(yè)的李玉珠,只好去了鄉(xiāng)下的親戚家。臨走時,我父親流著淚,要她好好活著,發(fā)誓一定會娶她。兩個淚人,天各一方,只能書信往來。

后來,父親應(yīng)征入伍,當(dāng)了兵,升了官。

在那個年代,由于家庭成分不同,兩人想結(jié)婚,比登天還難。最終父親在家人的威逼下,與我母親這個根正苗紅“三代貧農(nóng)”的紡織女工結(jié)婚成家。從此,父親再也沒有見過李玉珠,兩人斷了聯(lián)系。

直到一年前,我母親生病住院,父親在醫(yī)院手術(shù)室門口的走廊里,忽然聽到護士在喊“誰是李玉珠家屬”,當(dāng)“李玉珠”這個塵封在心底的名字傳到我父親耳朵里的時候,所有的記憶一下子被喚醒了。

父親忐忑不安地守在手術(shù)室門口,希望護士說的“李玉珠”就是他的心上人。他一直等著,直到李玉珠被推出來。

當(dāng)父親見到那個蒼老的、毫無血色的、但依然熟悉的李玉珠時,禁不住老淚縱橫。

父親后來才知道,她為了堅守那份愛情,終身未嫁。

看來,男人的承諾是靠不住的,即便是青梅竹馬、感情篤深的戀人。當(dāng)然,這不能怪父親,但不怪他又能怪誰呢?如果當(dāng)初父親能放棄一切,義無反顧地跟她結(jié)合,這個世界上恐怕就沒有我了。我想,能做到的也只有父親,可他沒有,他逃避了。

父親說,當(dāng)初他沒有堅守愛情,是為了父母的面子,為了所謂的前途,現(xiàn)在他什么都不是了,就是一個普普通通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有權(quán)利有能力追求自己的愛情。所以當(dāng)我母親走后,父親就有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娶她!即便是一個腦溢血中風(fēng)、終年臥床不起的病人。他想彌補,他想贖罪。

我問父親:“這么多年,你倆沒見過面?”

父親鬼鬼地看著我:“沒有,就連她住哪兒、在哪工作都不知道,后來你媽住院時在醫(yī)院見了面,才知道她的情況?!?/p>

我刻意地望著父親:“真的沒有?”

“真的?!备赣H明白我咄咄逼人的意思,“在與你母親婚約(父親沒說婚姻)期間,從未越雷池一步,即便我們吵過、鬧過、分居過?!?/p>

“您跟我媽分居過?”我很驚訝。

父親苦笑了一下:“嗯,你不知道吧。有段時間,我們過著地下黨那樣的假夫妻生活,你母親睡床上,我睡地上?!?/p>

“爸,您和我媽真像地下黨,隱藏得夠深的。”我很佩服地看著父親。其實,小時候那次深夜看到父親睡在客廳的沙發(fā)里,就讓我隱約感覺到了什么,但他們很快以這種方式掩蓋了真相。

父親挪了挪身子說:“沒辦法,那時你和弟弟還小,我們不想影響你倆的成長。唉,夫妻之間,時間長了,就到了親情的份上,能忍就忍吧。”

“爸,這么看來,您是鋼鐵戰(zhàn)士咯?!蔽野腴_玩笑地說。

父親白我一眼:“什么鋼鐵不鋼鐵,哪像你們年輕人,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都很專一的。”

我故意嬉皮笑臉:“爸,您說的專一指什么,難道這么多年來,您心里沒想過李阿姨?”

父親愣了一下:“心里想的能算數(shù)嗎?比如有的男人心里一直想娶幾個老婆,但他只要沒有跟這幾個人同時領(lǐng)證結(jié)婚同居,就不能說人家重婚吧?!?/p>

父親真會詭辯。我忽然想到,上次姚醫(yī)生跟我說起的父親口袋里的那封信,趁此機會考證一下:“爸,還記得您當(dāng)年在部隊參加地震救援時被埋的那件事吧。”

“你怎么知道的?”父親一臉驚訝。

我做了個鬼臉:“有此事吧?!?/p>

“有,怎么啦?”父親很坦然。

我儼然像一名《焦點訪談》的記者:“我想問您,當(dāng)初您放在上衣口袋里的一封信是什么信?”

“這個,誰告訴你的?”父親吃驚地看著我,想了想,豁然大悟:“一定是姚醫(yī)生告訴你的吧?!?/p>

我不回答父親的話,繼續(xù)追問:“您告訴我,是一封什么樣的信讓您在醒來的第一時間就想起它?”

父親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滿:“家信啊,怎么啦?是我準(zhǔn)備寄給你母親的,還沒來得及寄,就接到了救援命令?!?/p>

看來,父親不會輕易承認(rèn)情書這件事。我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對父親說:“不早了,您早點休息吧?!?/p>

父親見我要走,急吼吼地說:“你還沒表態(tài)呢?!?/p>

“您要我表什么態(tài)?”我一臉無奈:“您想跟李阿姨結(jié)婚我沒意見,但弟弟他們怎么樣,我管不了?!?/p>

“我不是要你做做他們的工作嘛?!备赣H有些生氣,沉默了片刻,換了一種口氣說,“不過,我告訴你,不管你們意見如何,下星期一我們就去領(lǐng)證?!?/p>

我穩(wěn)了穩(wěn)情緒,緩和道:“爸,您別急啊,幾十年都等了,還怕多幾天,我抽時間跟弟弟他們說?!?/p>

臨了,父親又補充一句:“只要你做通他們幾個的工作,別的事都好商量?!?/p>

父親這話的意思很明了,為了能給李阿姨一個名分,他真的什么都豁出去了。

回到自己房間,老婆正坐在床上看韓劇,邊看邊一個勁地抹眼淚。

她見我進去,才從電視劇的情緒里跳出來,問我:“父親跟你談了些什么?”

我把談話的內(nèi)容原原本本說了,想先做通老婆的思想工作。想不到她也是一只豬蹄膀,看似溫柔香甜,外表皮軟肉嫩,里邊卻藏著一根硬骨頭。

老婆斜著眼,望著我說:“你這樣縱容父親,是不是跟你父親一樣外面也有私生子?”

我半開玩笑道:“你別瞎說,我有了早就帶回來了。”

“你敢!”老婆眼睛瞪得銅鈴大。

我收住笑容,一本正經(jīng)說:“沒有證據(jù)的事,千萬別亂講?!?/p>

妻子得理不饒人:“誰亂說了?還不都是你說的。”

我無奈地解釋道:“我也只是猜測?!?/p>

“以后猜測的事別跟我說?!逼拮託夂艉舻匕央娨曣P(guān)了,背對著我鉆進被窩里。

我拍了拍老婆裸露在外的肉肩,苦笑道:“是我錯,不該告訴你?!?/p>

老婆像個機器人,突然一個轉(zhuǎn)身:“你是不是還有什么瞞著我?”

我一臉無辜:“你看你看,你們女人就是不講理,告訴你不好,不告訴你也不好,你要我怎樣?”

“要你說實話,不得有半點隱瞞?!崩掀诺目跉庀窬┏抢锏撵F霾,嗆人得很。

我吹了一夜的枕邊風(fēng),總算吹散了霧霾,見到了陽光,呼吸到了一點新鮮空氣。老婆的思想工作最終做通了,代價是,我的工資從此全額上繳。

第二天下了班,匆匆吃好晚飯,就和老婆一起去啃弟弟這塊“硬骨頭”。

弟弟的家,坐落在異國風(fēng)情的山前湖小區(qū),是一棟二層加閣樓的獨院住宅,與我們公寓房沒有可比性。當(dāng)年我父親單位分的一套80平方米的房子剛好拆遷,就把拆遷費全部補貼給了弟弟,讓他交了這套獨院的首付,可見父親是多么偏袒他的小兒子。

這還是明的,父親暗地里補貼給弟弟多少錢,就不得而知了。當(dāng)然,我也不想要父母的錢,我和老婆的工資加起來,夠一家人開銷了。

人最大的弱點是貪婪,貪則腐,腐則敗,敗則亡,所以人不能太貪,但要消除這個“貪”字,很不容易,只能靠后天艱苦卓絕的修煉。

父親倒是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們兄弟倆。不過,似乎對我教育更多,對弟弟寵得更多,讓他從小養(yǎng)成了任性、暴躁的壞脾氣。不是我嫉妒,父親這輩子最大的失誤,就是對他小兒子的教育。好在弟弟沒有被父親寵得太壞,只是有些小家子氣,過于看重金錢。

我按響了山前湖小區(qū)58號的門鈴,出來開門的是侄子明明。

穿過種滿花花草草的院子,進到客廳,未見弟弟和弟媳。我問明明:“你爸媽呢?”

明明說:“還沒回來?!?/p>

“怎么,出去散步了?”我問。

明明撓著腦袋說:“不是的,媽媽來電話說,她和我爸去參加一個同事的婚宴?!?/p>

弟弟家的“哈瓦那”見了我老婆就像見了久違的情人,一下子撲進她的懷里。老婆抱著“哈瓦那”對我說:“打個電話給你弟弟吧?!?/p>

我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說:“婚宴上鬧得很,現(xiàn)在打電話不一定聽得到,反正婚宴的時間不會太長,等他們回來再說吧。”

明明為我倆各倒了一杯白開水,禮貌地說:“伯父、伯母,你們坐一會兒,我去做功課了?!?/p>

我揮了揮手:“去吧,我們等你爸媽回來。”

看著明明略駝的背影,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倩倩。兩個孩子在同一所重點中學(xué),一個讀高一,一個念高二,學(xué)習(xí)緊張,功課繁重,回家作業(yè)幾乎每天都要做到午夜12點。如今的教育與我們那個時代完全不同了,學(xué)歷教育成了萬眾矚目的明星,素質(zhì)教育只是匆匆過場的龍?zhí)?。為了讓女兒順利跨越高考這座獨木橋,我跟老婆沒少拌嘴。

老婆還在跟“哈瓦那”親熱,小家伙正舔著我老婆的面孔,讓我頓生醋意。不過,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不動聲色的決定,今晚回家不再跟老婆親熱,讓她跟狗狗親個夠吧。

我一個人無所事事,便打開客廳里的電視看新聞,轉(zhuǎn)了幾個臺,看到一則某中學(xué)高三學(xué)生從一高層建筑18樓跳下身亡的消息。這樣的新聞,時常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媒體上,幾乎到了見怪不怪的地步。

上次我市一個高中生從一家醫(yī)院的21層頂樓跳下而亡,也是因不堪重負(fù)而選擇了自殺?,F(xiàn)場很慘烈,頭部著地,當(dāng)場死亡,整個人面目全非。

我們在樓頂上找到了他的書包,發(fā)現(xiàn)他寫的一封遺書,上面只有三個字:“我去了?!焙孟袼勒邔@個世界已經(jīng)無語。從我們刑警的角度,傳遞給我們的信息是:我不是他殺,而是自殺。但對家人,對社會,又傳遞了什么呢?

現(xiàn)在的電視,好節(jié)目不多,炒冷飯的多。新聞是通稿,電視劇是雷同,娛樂節(jié)目是回放。在我的等待快要接近極限的時候,弟弟和弟媳終于回來了。

他倆去參加的是原來在電臺傳達室看門的老張頭的婚宴。想不到這個曾經(jīng)上當(dāng)受騙、一度傾家蕩產(chǎn)的老張頭,離開了電臺傳達室,去了證券公司邊上的停車場看汽車,就交上了桃花運,認(rèn)識了一個股市里翻云覆雨的炒股師奶。

那人的丈夫工傷死亡后留給她一筆可觀的遺產(chǎn),加上死亡賠償金,又遇上今年瘋狂的大牛市,讓這位師奶賺得盆滿缽滿。

本來這兩個人毫無關(guān)聯(lián),一個炒股的,一個看車的,為他倆牽線搭橋的紅娘竟是一條不起眼的小狗。

那條小狗與弟弟家里的“哈瓦那”同宗同族,小名“多多”。

故事很簡單,炒股師奶不小心丟了心愛的“多多”,以為被狗販子拐走了,傷心了三天三夜。其實被老張頭撿到了,養(yǎng)了三天都找不到狗主人,于是他想到了電臺,通過他之前的人脈關(guān)系,在電臺做了一則認(rèn)領(lǐng)啟事廣告。

那天進行交接儀式時,炒股師奶和老張頭一見鐘情,她把“多多”和老張頭一起帶回了家。

炒股師奶不差錢,就差看得上眼的男人。從此,老張頭成了炒股師奶的大“多多”,過上了吃香的喝辣的幸福生活。

弟弟和弟媳說得開懷大笑,前傾后仰??礃幼樱麄z很羨慕老張頭。弟弟說:“要是老爸找的也像炒股師奶那樣的富婆,我堅決支持,舉雙手贊成?!?/p>

我和老婆也聽得捧腹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我說:“炒股師奶那樣的富婆,我爸不一定喜歡。”

說完了老張頭,接下來自然要說我父親了。弟弟知道我和老婆來他家,一定是為父親的事來的。最近父親的婚事成了關(guān)乎我們朱家命運的“四方會談”,再這樣下去可以上中央臺《今日關(guān)注》了。

弟弟問我:“父親那邊,是不是查清楚了?”

“嗯,清楚了。”我看著依然沉浸在笑聲里的弟弟,點了點頭。

弟弟收住笑容,急切地問:“對方是何許人?”

我調(diào)侃道:“不是老張頭的炒股師奶,而是一個臥床師太?!?/p>

“什么臥床師太?”弟弟瞥我一眼,“哥,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p>

老婆瞋著我:“時間不早了,你還打什么哈哈?!?/p>

想起我的工資卡進了老婆的口袋再也要不回了,就回瞋了她一眼,不緊不慢道:“你們連這個都不懂,顧名思義嘛,終年臥床不起,一副失態(tài)的樣子。”

弟媳很驚訝:“哥,什么時候喜歡上動漫了?你不是不喜歡動漫嗎?”

我睇了一眼弟媳,做了個鬼臉說:“不喜歡,不等于不了解,這就是我們刑警的素質(zhì)?!?/p>

弟弟很快明白了:“哥,你是說,老爸找的那個結(jié)婚對象是一個癱瘓在床的女人?”

我點頭稱是:“非但這樣,她還有個兒子。”

昨晚,我已經(jīng)想好了,要做通弟弟他們的工作,首先不能隱瞞事實真相,要和盤托出,然后才能坦誠相見,談利弊講道理,最終達到解決問題的目的。

弟弟聽了,立刻暴跳如雷:“什么,這樣的女人我老爸也要?”

“真是老糊涂了。”弟媳也在一旁幫腔。

弟弟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不行,我得找那個女人談?wù)?,讓她死了這條心?!?/p>

我老婆心平氣和道:“人家癱瘓在床,連話都說不上,你去跟她談什么?”

我坐在沙發(fā)里不說話,靜觀他們表演。

弟弟像個陀螺,在客廳里來回打轉(zhuǎn):“反正,我得制止這樁婚事?!?/p>

“你制止得了嗎?”弟媳沒好氣地說。

“我找她兒子去!”弟弟說得義憤填膺。

弟媳白了她丈夫一眼:“照你這個脾氣,找她兒子,非打起來不可?!?/p>

弟弟轉(zhuǎn)身看著我:“哥,你怎么不說話呀?”

我把手叉在胸前,慢條斯理地說:“我想說,插不上嘴啊,你們吵吵鬧鬧的能解決問題嗎?父親的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最不怕什么?最不怕就是你們跟他來硬的。我們應(yīng)該靜下心來,動動腦子,找到一個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p>

“嗯,哥,聽你的。”弟弟終于收斂下來。

弟弟對我還有那么一丁點敬畏和崇拜,小時候總像跟屁蟲那樣跟著我,有一次我故意把他甩了,讓他哭了大半天。

我看弟弟的情緒已基本穩(wěn)定,就開始實施事先設(shè)計好的方案:“你們想不想聽父親的愛情故事?”

弟弟和弟媳一聽可以窺探到父親的隱私,都連連點頭:“想聽,想聽?!?/p>

我使出了在大學(xué)期間演講比賽練就的看家本領(lǐng),把父親的愛情故事演繹得委婉動人,蕩氣回腸,讓在座幾位聽得目瞪口呆,驚訝不已。

講完父親的愛情故事,我發(fā)現(xiàn)弟弟和弟媳的情緒明顯溫和了許多,尤其是弟媳,像一只乖乖兔,聽得眼睛都紅了。

我說:“好了,父親的愛情故事跟大家分享了,想聽聽你們的感受?!?/p>

弟弟感慨道:“父親真幸福,我要是遇上這么一位愿意為我守一輩子寡的女人,真是死而無憾了?!?/p>

“死鬼!你想得美。”弟媳用她白嫩的散發(fā)著玫瑰花香的纖手,惡狠狠地拍了一下她丈夫的腦袋。

看來火候已到,我遞了一個眼色給老婆。

老婆看到我的暗示,就開口道:“父親的愛情故事確實很感動,想不到這個世界還有如此感人的愛情,小寶、小蕓,我倒有個建議,你倆看看,不知行不行?”

“姐,說來聽聽?!钡芟比嗔巳嗤米影愕难劬Α?/p>

老婆看了我一下,立即拋出了早就想好的鬼點子:“看來父親結(jié)婚這件事,已成了他的一個死結(jié),誰也解不開了,如果我們硬要拆開,最怕老人走極端。我看這樣,不如先讓父親把家產(chǎn)給分了,使朱家的資產(chǎn)固定、不流失。這么做,既保全了朱家的財產(chǎn),又滿足他老人家的心愿?!?/p>

這是我和老婆商量好的無奈之舉。反正父親也不缺那個錢,生老病死有醫(yī)保,退休工資夠他花了。只有這樣,弟弟才有可能不反對,才能讓父親順順利利、快快樂樂地把婚事辦了,也算了卻折磨了他一輩子的心愿。

“老婆聰明。”我先夸老婆,然后表態(tài):“這個建議不錯,雖有些無奈,但不失為明智之舉。大家沒意見的話,我明天就跟老爸說?!?/p>

弟媳贊成我老婆的觀點:“蠻好,蠻好,先捍衛(wèi)了我們的財產(chǎn)再說?!?/p>

弟弟想了一下,最終也無奈地表示同意。不過,他最擔(dān)心還是那個老太的兒子:“要是他母親走了,我老爸手里的錢還不是給那個臭小子拿去?!?/p>

弟弟最擔(dān)心的是父親的錢財,而我最擔(dān)心的是父親與那個臭小子的關(guān)系。但我只能對弟弟這么說:“這個你放心,他跟我爸又無血緣關(guān)系,你怕什么。”

雖然我嘴上這么說,但心里真沒底。在沒有獲得確切證據(jù)之前,我是不會跟弟弟、弟媳他們說的。

愛情的力量,果真?zhèn)ゴ蟆?/p>

我把和弟弟他們商量的意見跟父親說了。父親很爽快,同意分家析產(chǎn),甚至說,他的那份都可以不要,反正眼睛一閉,今后都是你們小輩的。

父親的爽快,沒讓我產(chǎn)生絲毫的快感,反而更加郁悶。父親不承認(rèn)他跟李雷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堅定了我做DNA的想法。有道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不管今后發(fā)生什么,心里有底才不會慌亂。

當(dāng)父親還在為財產(chǎn)分割這件事奔波時,我的“采樣”工作也正式展開。

采集父親的DNA樣本比較容易,但采集李雷的樣本就有點難。

采集不能遙控,即便科學(xué)技術(shù)發(fā)展到日新月異的今天,互聯(lián)網(wǎng)成為社會生活的主流,電子商務(wù)、網(wǎng)絡(luò)營銷成為人們的首選,電子游戲、視頻聊天成了年輕人的最愛,人們足不出戶就可以買到心儀的商品,就可以從股市里嘩啦啦地賺到“真金白銀”,但采集DNA樣本還得跟當(dāng)事人接觸后才能獲得,即使不一定要正面接觸,也必須找到當(dāng)事人接觸過的東西。

李雷不是不能接觸,但貿(mào)然行動恐怕適得其反,非但完不成采集任務(wù),而且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正當(dāng)我為如何獲取李雷的DNA樣本苦思冥想的時候,機會突然降臨了。

那天,我在一個搶劫金店的案發(fā)現(xiàn)場,剛抓獲一名蒙面作案的犯罪嫌疑人,就收到了城中派出所打來的電話,說我弟弟朱小寶跟市圖書館監(jiān)控室的一個保安打起來了,現(xiàn)在雙方都被帶到了派出所。

我一聽圖書館監(jiān)控室保安,就猜想是李雷,這也是我最擔(dān)心的,弟弟這個草包怎么總讓人不省心呢。我向支隊領(lǐng)導(dǎo)請了個短假,就直奔城中派出所。換了平時,我是決不會去的,但今天不同,正好有機會接觸李雷。

在派出所的待詢室里,我見到了弟弟和李雷,兩人都耷拉著腦袋坐在靠墻的藍色塑料凳上。我先走到弟弟面前,不分青紅皂白大罵了一通。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我立即又轉(zhuǎn)身來到李雷身邊。

在我安撫李雷的時候,眼前突然一亮,見他的左耳朵有個血口子,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包手紙,抽出一張幫他擦了一下傷口上的血。

我關(guān)切地問李雷:“疼嗎?”

李雷條件反射地側(cè)了一下身子。

我賠禮道:“真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李雷瞄我一眼,不吭聲。

我繼續(xù)道:“你放心,我會好好教訓(xùn)我弟弟的?!?/p>

離我不遠的弟弟,聽我這么一說,不服氣地叫嚷著:“教訓(xùn)我,沒門!他才應(yīng)該教訓(xùn)呢。”

我把那張帶血的紙攥在手里,走到弟弟跟前:“你叫什么叫,有理不在聲高,聽候派出所處理?!?/p>

弟弟看我攥著拳頭,以為我要打他,外強中干地大聲道:“你想打我?”

“打你,臟了我的手?!蔽襾G下這句話,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兩步,想想不解恨,又回頭說:“回家再收拾你!”

我從派出所處警民警那兒了解到,今天的事,完全是由我弟弟朱小寶引起的,他帶了一份保證書去圖書館找李雷簽字。

我?guī)е饸鈫枺骸笆裁幢WC書?”

派出所民警從處警登記簿里抽出一張紙給我看。我一看,蒙了。什么亂七八糟的,紙上的內(nèi)容竟要李雷作出保證,不得繼承我父親的任何財產(chǎn)。氣得我把保證書當(dāng)場撕了,狠狠地丟進辦公桌旁的廢紙簍里。

我剛回到隊里,城中派出所就來電話,說教育了雙方一下,因沒什么后果,寫了保證書,都放了。我謝過他們,掛了派出所的電話,就立即打電話給我老婆,把今天的情況說了。我說有案子在身,讓她下了班,就去我弟弟家,把今天的事先壓下來,免得讓父親知道了生氣。

通完電話,我才想起那張帶血的手紙。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好像是放在口袋里的,但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沒有。這才回憶起,可能是和那份可惡的保證書一起丟進了派出所的廢紙簍里。

這個不爭氣的弟弟,真把我氣暈了!

弟弟大鬧圖書館監(jiān)控室的事,總算沒再爆發(fā)。

那天,父親把我叫到他的房間說:“財產(chǎn)的事,這兩天已經(jīng)處理好,我讓律師起草了一份協(xié)議,大家在上面簽字畫押就可以了?!?/p>

我心生愧疚:“爸,真難為您了?!?/p>

父親反倒安慰我:“這是早晚的事,也好,現(xiàn)在做了,免得以后再生麻煩?!?/p>

我內(nèi)心糾結(jié),弟弟“大鬧天宮”的事,要不要告訴父親?說了,怕影響父親的情緒;不說吧,又怕弟弟再起事端。

正猶豫中,父親又說話了:“對了,今晚律師會拿協(xié)議書來簽字。明天你請個假,陪我去趟幸福巷,我已經(jīng)跟民政局婚姻登記處的工作人員約好了,明天上午9點在那里碰面,現(xiàn)場辦理手續(xù)?!?/p>

“這么快?”不知為何,我的內(nèi)心有些不安。

父親不解地看著我:“什么快?為了辦這些財產(chǎn)手續(xù),都拖延好幾天了。”

我強顏歡笑:“好的,明天我陪您去?!?/p>

父親欣慰地看著我。我也深情地望著父親,看到他那張刻滿歲月年輪的臉上,泛起了從未有過的燦爛笑容。

晚上,律師準(zhǔn)時來到我家。

在律師的見證下,對了,還有墻上沉默不語的母親,我們?nèi)胰藝谀菑垯文镜陌讼勺狼?,每個人都莊嚴(yán)地簽下了自己的大名,還撳上了鮮艷的紅手印。

以前,我給很多人撳過這樣的手印,紅的、黑的、藍的,多得已經(jīng)數(shù)不勝數(shù)。今晚,當(dāng)我第一次在紙上撳下自己的紅手印時,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生活的大轉(zhuǎn)盤,正努力地向前轉(zhuǎn)動著。日月星辰,周而復(fù)始,一切都是那么有條不紊,那么難忘,那么美好。

天剛蒙蒙亮,父親就起床了。我估計他昨晚興奮了一夜。今天的日子,將是他人生最期盼、最難忘的一天。

我昨晚也沒睡好,做了很多夢,本想多睡一會兒,硬是被父親的興奮吵醒了。昨晚的夢很奇怪,亂七八糟的,一會兒夢見我母親,一會兒夢見李阿姨,后來竟然還夢見她們倆手挽手,走在熱鬧的步行街上。我想,如果有來世,我母親決計不會挽著李阿姨的手招搖過市的。

父親換了一身平時很少穿的全毛西裝,打著不標(biāo)準(zhǔn)的領(lǐng)帶,像一個春游的孩子,拎著那只掉了門牙、漏著風(fēng)的黑皮包,在客廳里不停地打轉(zhuǎn),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我剛吃完早飯,父親就催我出發(fā)。

我看了看時間:“爸,還早呢,您急什么呀。”

父親急不可耐:“我們辦事,該早點去,不能讓人家等我們?!?/p>

我說:“現(xiàn)在是上班高峰,現(xiàn)在走,也是堵在路上?!?/p>

父親的火氣又冒上來了:“你們年輕人,就是這樣,沒時間觀念,正因為路上堵車厲害,才要早點走?!?/p>

我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姿勢:“好好好,馬上走,馬——上——走?!?/p>

路上的車如蛇游,堵車是意料中的事。

我的破桑塔納走走停停,終于游到了離幸福巷不遠的一個岔路口。車到岔路口,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都是小巷子,汽車無法進入。我挑了一處凹進去的路邊,把車停穩(wěn),就和父親下車步行。

幸福巷就在風(fēng)和日麗的前方。春風(fēng),輕拂著父親銀色的白發(fā);陽光,普照著父親修長的身軀。略顯駝背的他,一臉幸福。

父親步履輕快,走了一段路,就與我拉開了距離。我喘著粗氣,有些跟不上。

快到幸福巷的時候,父親明顯加快了腳步,我一路小跑,終于跟上了他。

幸福巷是一條蟄居在城市邊緣的不起眼的小巷,幽靜而恬淡。今天的幸福巷尤為安靜,像是在等待一場重大儀式。

這時,小巷里突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刺破幸福巷上空的寧靜,仿佛一個作惡的妖魔鬼怪降臨到人間,令人驚恐萬分。

只見父親聽到叫聲,雙腳就如安了彈簧一樣,“噔噔噔”彈跳著向13號狂奔,我也條件反射似的奔跑起來。

當(dāng)我氣喘吁吁跑進幸福巷13號,跨進那扇掉了漆的木門時,父親已撲倒在那張老式雕花床的潔白帳幔里。

父親撕心裂肺的慟哭,聲聲如錘,重重地砸著我的胸口,讓我無法呼吸。我做了一個深呼吸,走上前,想去扶他。此時的父親幾乎癱軟成一團泥,怎么扶也扶不起來。

站在一旁的保姆不知所措,也一個勁地哭著。剛才那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正是她向我父親發(fā)出的求救信號。但這樣的求救聲,顯然是一種無助徒勞的吶喊。

我沮喪著臉,問保姆:“李阿姨她?”

林阿姨邊哭邊說:“我也不知道啊,早上起來還好好的,給她換了尿不濕,我就去菜場買菜。等我買菜回來再去看她時,見她眼睛瞪得老大,怪嚇人的。我碰了碰她,不動,摸了摸她的鼻孔,已經(jīng)沒氣?!?/p>

這時,婚姻登記處的兩位工作人員也來了,但她們與我父親一樣晚了一步。父親已無暇顧及這兩位本該要熱情接待的“花下月老”。

我想,在他們的婚姻檔案里,再也不會有“朱德康、李玉珠”這兩個人的結(jié)婚資料。這難道就是命嗎?

李阿姨走了。

父親整個人一下子垮了,在床上一連躺了好幾天。幾十年來,槍林彈雨沒有讓他趴下,艱難險阻沒能讓他低頭,我母親的離世也沒把他拖垮,唯獨這個女人將他堅強的身軀擊倒。

有人說,女人是水做的。我想,愛情亦是水的化身。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就是所謂的曠世愛情帶來的后果吧。

我不知道,李阿姨的死,與我弟弟的那場鬧劇有沒有關(guān)系。為此,我和弟弟大吵了一場,連父親都勸不住,這是我倆長大成人后從沒有過的。

我認(rèn)為,是弟弟的間接行為,害了李阿姨,也害了父親。也許父親對弟弟的嬌寵,讓自己品嘗了這一苦果,造成了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這個不省心的弟弟,何時才能讓家人安心?

我愛弟弟,更愛父親。而今,父親這棵朱家的參天大樹已經(jīng)葉落枝枯,即將失去生命的綠色。人,是不是一定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去呵護,才明白要珍惜。

面對一天天消瘦的父親,弟弟終于有了反思和檢點自己行為的態(tài)度,我原諒了他。畢竟,我們是血濃于水的親兄弟,即使我倆長得一點都不像,但這不能成為阻隔彼此間親情的理由。父親常對人說,一個像媽,一個像他。這樣的搭配沒什么不好,雖然不能說這樣的家庭最幸福,但至少是和諧的。

李阿姨出殯那天,我突然有了一個決定,不再做那個DNA。所有的一切,就讓它隨風(fēng)飄逝吧。當(dāng)你面對心中那個佛,一切終將坦然:信則有,不信則無。

父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皮包骨頭,幾乎每天與床作伴。

說有病吧,醫(yī)生也檢查不出什么名堂;說老弱吧,才剛過七十,現(xiàn)在的人活到八九十都不算稀罕;說營養(yǎng)不良吧,我把原本看護李阿姨的保姆林阿姨留了下來,過來照顧我父親,每天葷素搭配,菜肴豐盛。

我知道,父親是經(jīng)不起這次打擊。人啊,看似堅強,其實很脆弱。李阿姨一走,把父親的魂都帶走了。

之前幾十年,我不知道父親怎么過的?也許年輕不懂珍惜,也許氣盛有資本,但人老了,資本快耗盡,再怎么珍惜,也已經(jīng)是明日黃花。

尤其是我們警察,年輕的時候,像一臺永動機,摸爬滾打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其實,身體所有的零件都是超前磨損。那年“追逃”,我的記錄是三天三夜沒合一眼,而父親說他的記錄是六天六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為了勝過我,吹的牛逼。但作為一個鐵肩擔(dān)道義的警察,一兩天不睡確是常有的事。

一天,我值夜班補休在家,父親把我叫到他的床頭,說:“我的時日不多了,你一定要照顧好弟弟,你是他哥,多謙讓他一點?!?/p>

我向父親保證:“爸,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弟弟的,不會再發(fā)生上次那樣的事了?!?/p>

父親問我:“林阿姨呢?”

我告訴父親:“買菜去了?!?/p>

父親轉(zhuǎn)了轉(zhuǎn)不再炯炯有神的眼睛說:“趁家里人都不在,我有事要跟你說。”

“啥事?”我十分緊張地問父親,想他不會是跟我交代后事吧。

父親特別關(guān)照說:“此事目前僅限你一個人知道,不許跟任何人講,等我走了,才可以告訴他人。”

“爸,為什么?”我不知道父親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父親總喜歡把一件簡單的事,弄得神神秘秘,讓我覺得怪怪的。

父親眼望天花板:“不為什么,只是不想節(jié)外生枝?!比缓筠D(zhuǎn)頭看著我:“小軍,能答應(yīng)嗎?”

“嗯,能?!蔽覒?yīng)諾著,但心里頗有微詞。

父親沉默了許久,欠了欠身子說:“你弟弟,不是我親生的?!?/p>

???我差點叫出聲,腦瓜子像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眼前的父親頓然變得模糊起來。

我愣了很久才開口:“爸,您說的不是胡話吧?”

“不是胡話,是真的?!备赣H說得很慢,淚水已從眼角默默溢出來。

我緊盯著父親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想穿越這扇心靈的窗戶,抵達父親最隱秘的深處。我突然變得十分平靜,靜如止水:“爸,到底怎么回事?”

父親明顯老了,思維有些跳躍,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前顛后倒。我聽完了他的講述,終于理清思路。

我弟弟朱小寶,并非隨我父親姓,他的親生父親也姓朱,這也許只是冥冥之中的一個巧合而已。

四十多年前,那是我父親還在部隊當(dāng)偵察連連長的時候,在一次實戰(zhàn)演習(xí)中,一位新戰(zhàn)士由于緊張,加上操作不當(dāng),手中一顆拉了弦的手榴彈沒擲出去,掉在身后三四米的地方,這個距離完全在殺傷范圍之內(nèi)。眼看手榴彈就要爆炸,會傷及附近的戰(zhàn)士,我父親連忙轉(zhuǎn)身撲上去,而站在他身旁的指導(dǎo)員反應(yīng)更快,他奮力推開了我父親強壯的身體,用他瘦弱的身軀,像飛蛾撲火一樣撲向飛濺的彈片,由于失血過多,搶救無效,壯烈犧牲。

這位為保護我父親和身邊戰(zhàn)友而光榮獻身的指導(dǎo)員,就是我弟弟的親爸。臨終前,他幾乎沒留下什么遺言,唯一對我父親說了一句話,妻子已經(jīng)懷孕八個多月,他要做爸爸了。

此時,指導(dǎo)員的妻子正在家中待產(chǎn),組織上派我父親把他妻子從老家接來部隊料理后事。在接他妻子的路上,我父親由于悲痛過度,不小心說漏了嘴,提前讓對方知道了自己丈夫犧牲的消息。他妻子受了刺激,途中孩子早產(chǎn),送到醫(yī)院時只保住了嬰兒,而他妻子再沒醒來。

就這樣,父親為了還戰(zhàn)友一份情,收養(yǎng)了他的孩子,那孩子成了我的弟弟。難怪父親總是這樣或那樣找法子偏袒我弟弟,難怪弟弟只小我一歲,難怪人家都說我和弟弟長得不像。以前每每有人問及這個問題,父親最完美的回答是,我像母親,弟弟像他。其實,弟弟一點也不像我父親。

父親住進了醫(yī)院的特護病房。

彌留之際,我守在他的床頭。這是我們父子倆有生以來最親近的鏡頭。

他動了動嘴,想說什么。

我挨近父親問:“爸,是不是有話要說?”

父親目光迷離,企求地看著我,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他又動了動嘴,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話難以啟齒。

我湊到父親的耳邊,鼓勵道:“爸,是不是還有未了的心愿,說吧,兒子替您完成?!?/p>

父親的眼神終于亮了起來,低聲說:“小軍,你是家中最通情達理的人,我有一事相求,等我死了,懇請你把骨灰留一部分給李阿姨?!?/p>

“爸,什么死不死的,等過了這個坎,您一定還會健健康康的?!蔽野胴?zé)備半回避著父親的話。

“小軍,能答應(yīng)我嗎?”父親用懇切的目光盯著我。

“爸,您怎么會有這想法?”我很為難,答不答應(yīng),都會傷到人。

父親足足沉默了六十秒鐘,然后閉上眼睛,說:“她、她把最珍貴的第一次給了我?!?/p>

我望著父親,不知說什么好。這時,手機響了,一看是隊里的來電,我說:“爸,我接個電話?!?/p>

隊里的電話總是沒好事,富春苑一住戶發(fā)生兇案,要我立即歸隊。

父親喘著粗氣,說:“小軍,你有事,盡管去忙吧?!?/p>

我望著依然緊閉雙眼的父親。心想,父親一定很想讓我留下來陪他,還有好多憋在心里的話沒說呢,再不說,恐怕沒機會了??晌覀z有過同樣的追求和使命,他十分理解我現(xiàn)在的工作。

雖然我也舍不得離開父親,但說實話,我是慶幸這個電話的,讓我有了喘息機會,暫且逃避父親的那個懇求。

兇案現(xiàn)場一片狼藉,死者倒在廚房間門口的血泊里,地上有破碎的瓷碗和一條剛被開膛破肚還沒來得及清理內(nèi)臟的鰱魚,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顯然,案發(fā)前,死者與兇手有過搏斗,甚至有過激烈爭吵。

局里很快成立了專案組,要求在最短的時間里,全力偵破此案。我被任命為專案組副組長,案子在身,病榻上的父親再也無法顧及。

興許是宿命,以前父親給家人欠下的債,如今又讓我這個兒子背負(fù),也讓他老人家也嘗嘗,在最需要親人的時候,親人卻不在身邊的滋味。父親出生入死幾十年,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現(xiàn)在我唯一能做的,是默默祈禱,但愿他這次也能挺過去。

專案組各路人馬分頭行動,很快鎖定了犯罪嫌疑人,但此人已逃跑,不知去向??吹较右扇说恼掌?,我差點崩潰。疑犯竟是李阿姨的兒子李雷。

相關(guān)資料立刻匯集到一起:李雷,男,三十六歲,已婚,市圖書館監(jiān)控室保安。死者花小紅,二十七歲,是個身懷六甲的孕婦,市圖書館閱覽室臨時工,李雷的妻子。

據(jù)死者鄰居反映,兩人結(jié)婚已有兩年,夫妻感情尚好。

另查,一個月前,李雷通過電視臺大型尋親節(jié)目《等著你》欄目組,找到了當(dāng)年遺棄他的親生母親。

目前,嫌疑人極有可能逃往親生母親的老家。

李雷親生母親的家,在離市區(qū)一百公里外的李家莊。顛簸了三個多小時的山路,我們才摸到了李家莊派出所。

但我們的腳步慢了半拍,等我和專案組幾個弟兄趕到李雷生母家時,李雷已不辭而別,只留下了一只信封。信封里除了錢,別的什么也沒留。

我見到了李雷的親生母親,六十不到的人,一臉皺紋,一頭白發(fā),看上去至少比實際年齡大十歲。

不過,自從上了電視臺,她一夜成了這個閉塞小山村里的大名人。聽當(dāng)?shù)氐拇甯刹空f,以前不敢相認(rèn)的兒子,現(xiàn)在成了她的驕傲,不管熟人還是生人,她逢人便說,兒子要接她去城里生活了。

我沒看過李雷尋親的那期節(jié)目,但從派出所一位老民警那兒了解到,李雷的母親十八歲那年,遭人強奸,沒敢報警,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偷偷生下孩子。

那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下,未婚先孕,有傷風(fēng)化,是絕對不允許的,況且自己也無力撫養(yǎng)。為了讓孩子活下去,活得好一點,她把孩子放在一只竹筐里,選擇了人流量大的省城汽車站,希望讓有錢的好心人收養(yǎng)。

丟掉了孩子,她回到老家就找了同村一個啞巴,匆匆把自己嫁了,從此再也沒有生育。

五年前,啞巴上山采藥,不慎墜崖身亡。

我聽到此,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我父親的形象。一個荒唐的念頭像一枚魚雷,頓然游弋在我的腦海里,讓我驚出一身冷汗。

那個強奸李雷母親的人,難道是……我不敢往下想,這實在太荒謬了。

這事非同小可,我必須搞清楚。

在我的追問下,那位老民警回憶說,有一年,派出所在處理一起傷害案時,找了幾個目擊證人,其中一個是走村串戶幫人殺豬的屠夫,那人以為警察對他進行審查,害怕了,便交代了自己多年前強奸鄰村一位姑娘的犯罪事實。后來那個家伙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受害人就是李雷的親生母親。

我問那位老民警,能否提供這個強奸犯的照片?他看了我一眼,問我是不是還有涉及那個人的案子。我想了想,只好點頭稱是。他說那人的照片只有案卷里有,但案卷不在派出所,要有也應(yīng)該在法院。

我趕到法院,調(diào)閱了當(dāng)年這起案子的卷宗,見到了罪犯的照片,那人叫王兒狗,長得跟我父親十分相似,但兩人的出生年月不同。因此可以斷定,此人肯定不是我父親。我舒了一口氣,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

看著卷宗里的照片,我驚嘆不已。世界之大,竟又如此之小,茫茫人海,卻總能遇上一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就像生命中總有一個與你最匹配的人。

兩天后,警方在李玉珠的墓地,將李雷抓捕歸案。

那天,是我審的李雷。訊問過程很輕松,我說的輕松,不是心情輕松,而是沒費多少口舌,他就全部交代了,供認(rèn)不諱,而且對整個案發(fā)過程說得很詳盡。

“李雷,你為何要殺死妻子?”這是我最關(guān)心的,必須得問。嫌疑人的犯罪動機和犯罪目的不僅影響量刑,更重要的是關(guān)乎如何定罪。

李雷很坦然地看著我說:“我不想殺她,是她激怒了我,當(dāng)時我在殺魚,手上有刀,就隨手一揮,想不到碰到了她的頸動脈?!?/p>

“她怎么激怒你了?”我正視著李雷。

李雷說:“我不是通過電視臺《等著你》欄目組,找到了親生母親嘛,我想把她接來住。人家苦了一輩子,丈夫又死了,孤苦伶仃一個人,我們相認(rèn)了,總不能不管吧。可我妻子死活不同意,說什么,一個癱瘓的媽剛死,又來一個累贅;還說,有你媽就沒我,有我就別讓你那個沒良心的媽來住。你說氣不氣人?”

我義正辭嚴(yán):“那你也不能動刀啊,你不知道動刀的后果嗎?”

“當(dāng)時在氣頭上,沒考慮那么多。見她倒在地上不動了,才知道闖了大禍,害怕得不知怎么辦。”李雷欠了欠身子,手銬與那張鐵制的審訊椅磨擦著,發(fā)出了刺耳的金屬聲。

我緊咬不放:“干嗎不選擇報警,而選擇逃跑?”

李雷辯解道:“我沒有逃跑,我是去生母那兒跟她告?zhèn)€別,順便給她點錢,畢竟她是我的親生母親。后來我就回來了,處理了一些事。我知道自己會坐牢,甚至?xí)㈩^,就跑到墓地,跟我母親告別。要是真跑的話,你們也不可能這么快就找到我。”

我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既然明白這個道理,也好減輕你的罪責(zé),為何不投案自首?”

李雷繼續(xù)辯解:“朱隊長,我想投案的,還沒來得及,就被你們抓了?!?/p>

望著眼前這個酷似我父親的李雷,想起父親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種種“罪行”,雖然很多是誤會且已澄清,但總讓人心里有些不快。

我沒好氣地說:“李雷,別跟我狡辯,你根本沒有投案自首的誠意,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傷害了多少人,你知道死者家屬的痛苦嗎?”

“朱隊長,你說得沒錯,但我也是死者家屬,你們只知道抓人,破案立功,可有誰知道我們這些從小失去親人、不知道爹媽在哪里的人的痛苦?”李雷說著,嚎啕大哭起來。

我不想再跟他這么耗下去,便起身走出審訊室,舒緩一下心情。我知道,李雷的話,可能觸到了我的軟處。有些事,光靠法律真的無法解決。但所有的事,我們又不得不面對,即便無法解決,即便不公平,生活還得繼續(xù)。

等我審?fù)昀罾祝m結(jié)著去醫(yī)院見父親時,要不要將此事告訴他,妻子來電話了。

她在電話那頭還沒說話,已經(jīng)泣不成聲。我知道不妙,腦子“嗡”的一下,像一只被人拍暈的大頭蒼蠅。

我強打起精神,沖著電話那頭大叫:“怎么了,說話??!”

“你爸,他——走——了?!逼拮诱f話的聲音有點變調(diào),感覺很遙遠,仿佛來自天外。

一路上,我猛踩油門,朝著醫(yī)院的方向駛?cè)?。也許是油門踩得過猛,我的那輛老爺車突然噎住了,竟趴著再也不動。點了幾次火,依然無法啟動。我丟下車,快速奔跑起來。

等我氣喘吁吁地趕到醫(yī)院,特護病房里的父親安詳?shù)亻]著眼睛,但已是永遠。我想,他一定帶著許多遺憾離開這個世界的,他肯定還惦記著那個懇求,盼著我的回答。

出殯那天,張阿姨和姚醫(yī)生手挽手,也來為我父親送行。

我捧著父親的骨灰盒,思緒萬千,五味雜陳。我沒能按照父親的遺愿把一部分骨灰留給李阿姨,父親的尸骨必須與我母親安放在一起。只是、只是我不知道,父親的靈魂會不會和母親永遠在一起。

第二天,我早早醒了。其實,我一夜未眠。趁著家人還沒起床,我來到父親的靈位前,點了一支香,想靜靜地跟他好好聊聊。

鏡框里的父親,冷冷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我忽然覺得很對不起他。

責(zé)任編輯 姚 娟

潘 吉: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江蘇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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