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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宴

2016-05-14 08:57孫頻
關(guān)鍵詞:水暖阿德兒媳

孫頻

智障兒要從墳地里扒出死去的母親,奶奶不顧一切地保護(hù)傻孫兒,天性邪惡的女孩到處宣揚繼父和她相好,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的內(nèi)核,那就是對愛的渴望。封閉的村莊,生生不息的繁衍和苦痛,唯有尋找愛成為執(zhí)著的信仰。

若說這水暖村是鑲嵌在呂梁山山溝里的一座玲瓏塔,一點都不為過。

村子小巧,不過幾十戶人家,家家住的都是依山勢挖出的黃土窯洞。山是豎著長的,他們就豎著挖,結(jié)果這幾十孔窯洞便一孔摞著一孔,出了自家的窯洞便是站在別人家的屋頂上了。最高的那孔窯洞都快攀爬到山頂了,聳立于眾生之上,讓人看著都覺得搖搖欲墜,隨時會掉下來。

村子小不過是個體積問題,更重要的是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錯綜復(fù)雜而又搭配有致,沒有一個人是被浪費掉的,堪比工藝精巧的玲瓏塔。張三家的窯洞里住著一男一女過日子,不過這女人本是他嫂嫂,哥哥死后,身為光棍的他便繼承了哥哥的窯洞和女人。被繼承的女人每日照樣活得心安理得,若是這小叔子身板不強壯又死在她前面了,而他又碰巧還有個弟弟,那她還會被一路繼續(xù)繼承下去,說不來她活到耄耋之年還要被更小輩的繼承。這女人簡直就像是張三家的祖?zhèn)鲗毼?,必得代代相傳下去才好,千萬不能流到外人家中。李四家的窯洞里住著一個老女人和兩個老男人,老女人的孫子管這兩個老男人,一個叫爺爺,一個叫小爺爺。小爺爺年近七十,瘦小加老邁,一副隨時準(zhǔn)備縮回母親子宮的架勢,因為占地面積太小,稍不留意就四下里找不到人了。已經(jīng)完全蛻化到廢物的行列,終日混吃混喝專心等死。

這小爺爺是老女人的第一任丈夫,比女人大出二十歲,女人年輕時候因為吃不上飯而被小爺爺收留。女人四十歲尚且生龍活虎的時候,小爺爺已經(jīng)提前返祖變成一只滿是老年斑的香蕉了,白天不能養(yǎng)活她,晚上不能滿足她。后續(xù)無援自然讓這男人女人都心生恐懼,畢竟還要死皮賴臉地往下活很多年。于是,女人便攜夫嫁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嫁給他的前提是,得養(yǎng)活她前夫直到把他養(yǎng)老送終。人活著哪能沒有一點良心,如今把他當(dāng)?shù)B(yǎng)老送終也是應(yīng)該的。她的第二任丈夫欣然允諾,老香蕉已經(jīng)沒有性能力了,要是還能做動,他也一定會無私讓出來幾宿。獨自霸著一個女人有什么意思?難道見個人就舉著喇叭宣揚,老子的女人生的孩子可是老子的血親,血統(tǒng)絕對純正。又不是皇族,血統(tǒng)不純則丟了江山,誰的孩子生下來不是在這山里照樣吃飯照樣干活?那么把自己當(dāng)人真是要被人捂著嘴笑話。虛榮在這呂梁山里不管用,相反,無趣得很。

兩個男人相處甚歡,不忙的黃昏,一人抽一支劣質(zhì)紙煙坐在棗樹下聊天,金色的夕陽包裹著他們,令他們?nèi)济婺磕:耍瑯迂E著背,同樣叼著一支煙,看上去完全就是親密無間的兄弟倆。

水暖村的人不好面子只講實效,難道哥哥遺留下來的女人就坐視不管,任其餓死或逼她出去賣淫嗎?老婆的前男人老了殘了就把他當(dāng)包袱扔掉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無論日子怎樣艱辛,大家互相搭救一起往下活,總比一個人孤零零活著有意思些。再說救人可是積累功德的事,于是水暖村的人都覺得自己是閃閃發(fā)光的佛陀,不唯有今生,還必定會有修來的璀璨來世,即使死掉那也是上得天堂的。他們對此毫不心虛。于是整個水暖村成了頗為壯觀的浮屠,在這與世隔絕的深山里自給自足,巍然屹立。

他們不僅善于以各種精巧結(jié)構(gòu)搭伙過日子,還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了自己作為窮人的才華。呂梁山缺水,水暖村至今吃的都是旱井水,水對他們來說是貴如油的東西。沒有水自然就沒有魚,所以魚對水暖村的人來說堪比貢品。在紅白宴上需要上魚的時候就上條木魚。看看就算了。兩年前王五外出打工,回來的時候帶回來幾條活鯰魚。他邊流口水邊向村民們介紹這鯰魚肉何等肥美,村民疑惑,比豬肉還好吃?王五不屑于回答,這些山里的鳥人就知道豬肉,卻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魚肉。他說這鯰魚不僅肥美,還特別容易飼養(yǎng),比豬好養(yǎng)多了,還專愛吃糞便和垃圾。他設(shè)想如果把它們養(yǎng)在糞池里那簡直像給莊稼追了強力肥,不出一年便可肥碩如牛,若過年時把這肥魚宰了,不僅能省出豬肉,還省了一年的豬飼料。

眾人都被這金碧輝煌的前景蠱惑著,前呼后擁來到王五家的糞池邊,然后像打發(fā)菩薩上天一樣虔誠地把幾尾鯰魚放養(yǎng)在臭氣熏天的糞池里。村里的廁所都是露天的,糞池終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養(yǎng)個魚倒也方便,站在糞坑邊上就能看到魚在里面游來游去。微風(fēng)過處,眾人心情都很不錯,覺得自己仿佛也是站在湖邊觀魚,風(fēng)雅得很。

這鯰魚一入糞池便如虎添翼,不過幾天就嗖嗖長了兩圈,一年下來果然肥碩如豬,加上周身滑膩,一個人都撈不出來。王五吆喝來幾個男人幫忙,將糞池里的大鯰魚撈出,然后洗凈糞便,殺魚架柴生火,燉了一大鐵鍋魚肉分予村民們共享。村民們吃完魚宴后嘖嘖稱奇,這魚雖說在糞池里靠吃糞便長大,五臟內(nèi)卻沒有任何糞臭,肉質(zhì)鮮美肥膩,真是天外來物。王五的實驗大獲成功,一時被譽為水暖村的英雄。接著,王五又潛心于在糞池中培植魚苗,然后隔三岔五將長肥的鯰魚送予鄰里。于是王五的糞池里常年養(yǎng)著幾頭肥碩的鯰魚,水妖似的蟄伏著。有客遠(yuǎn)道而來的時候便撈出來一條宰了待客,至此終于淘汰了祖?zhèn)髁藥状哪爵~。

此等盛宴不能不令山外人肅然起敬。

這日,李四家的老香蕉壽終正寢,他早已爛熟,就差這往泥土里的最后一落。一落下去他就會像粒種子一樣被種進(jìn)黃土里,等到再生根發(fā)芽的時候就是一個重新開始牙牙學(xué)語的嬰兒了。眾人無不歡喜。一個人能老死是最大的福氣,千金難買。他女人送人送到底,極具俠士風(fēng)骨,雖然一滴淚沒有,卻還是給死人擦臉理發(fā)換壽衣,臉上還搽了兩坨濃烈的胭脂,好讓這死人看起來容光煥發(fā)返老還童。末了,又給已經(jīng)僵硬的死人嘴里塞上滿滿一團飯,好讓他去了地下也餓不著。

女人的現(xiàn)任男人則給他割好了棺材,棺材上桃紅柳綠地畫滿了山水、花鳥,有菊花有蘭花有桃花,看上去金碧輝煌生機盎然,好像人躺進(jìn)去不是為了入土為安,而是要轟轟烈烈正大光明地開始享受了。水暖村的人喜歡把棺材畫得桃紅柳綠則是因為,活著時過于沉悶枯燥了。這黃土高原的山溝里,整整半年是冬天,以至于每年春天一看到小草發(fā)芽都會讓人流淚,覺得總算又活過來了。活著的時候看不到的,只好齊齊都帶進(jìn)棺材里了,活著的人把這些桃紅柳綠給死人陪葬上,再看著它們被埋入黃土。最后一縷顏色都被黃土吞沒之后,活著的人由衷地在心里笑了,就像看著自己遠(yuǎn)嫁的女兒在別處享福一樣,總算是能心安了。

村里平素沒什么可供娛樂的,所以一旦有嫁人死人有紅白宴便是全村老小的節(jié)日。白宴上,人也埋了,紙也燒了,肥肉和饃饃也吃了,全村人都打著肥肉的飽嗝心滿意足散去了,靜等著明天再排出肥肉味的糞便。這氣味讓他們頗為得意,就像是家家戶戶剛吞下并消化了一頭肥豬似的。何等殷實。

這時候天色已晚,月亮出來了,金黃地卡在黢黑的山頂上,住在山腰上的白氏忽然發(fā)現(xiàn)孫子阿德又不在院子里了。這孩子一定又把自己留在墳地里了。他像根釘子一樣動輒就釘在墳地里。阿德今年五歲,出生的時候頭被擠壓了一下,成了半個傻子。平日里別人問他什么,他好像都聽不見,濕漉漉的舌頭半耷拉在嘴唇上,不時舔一下嘴唇,他頑固沉默如一座城垛,薄薄幾句語言根本轟炸不了他??墒?,這傻子只要一看到往土里埋人,就立刻兩眼放光。誰家辦喪事往墳地里抬棺材的時候,他一定會第一個聞著氣味跟過去,辛勤地像蜜蜂一樣一路叮著,跟到墳地里一眼一眼看著棺材埋進(jìn)去。等到眾人都散去了,他還戳在那里不肯走,像墳前的石碑一樣肅穆安靜,是所有葬禮中最忠實的看客。每次,他站在人堆里,大睜著眼睛,伸長著脖子,嘴半張著,粉色的舌頭像狗一樣半耷拉出來,一眨不眨地盯著每個葬禮的細(xì)節(jié)。他表情貪婪狂熱地看著這個埋葬死人的過程,就像一個學(xué)徒抓住一切時機在偷窺師傅的絕技,一心要早日學(xué)到自己手里。

白氏打著手電筒朝山下走去,村莊坐落在東面的山頭上,而墳地就在對面的西山頭上,雖然站在自家門口就可以與那些墳堆遙遙相望,胳膊長點的似乎一伸手都能把那些墳包像饅頭一樣摘起來了??墒?,望山跑死馬,又不能凌空飛過去,她只好一步一步踅到山腳下,東西兩座山頭之間有一條山路,這路是水暖村與這個世界的唯一臍帶。她穿過山路,再一步步爬上對面的山頭。近年來體形愈發(fā)臃腫,走一步路全身的贅肉都要晃三晃。

墳地里一片死寂,沒有墓碑的墳堆晾曬在月光里分外凄清安靜,像一堆沒人收留的孤兒聚集于此,摩肩接踵相互取暖。遠(yuǎn)處黑色的樹影無聲而陰森地?fù)u擺,似很多鬼影正藏在里面向外窺視。即使作為一個資深的剽悍女人,她也不由得有些恐懼,拿起手電筒朝那黑暗處劈了一刀,黑暗處裂開一道口子,黃色的土和綠色的樹像腸子一樣從里面翻滾出來。她在墳地里走了幾步,又胡亂揮了幾刀,果然,幾刀之后阿德小小的影子被罩進(jìn)燈光里了,阿德像石馬一樣守在一座墳堆前紋絲不動,燈光把他罩進(jìn)去了他也沒有動一下。他背對著她,黑暗的輪廓毛茸茸的,看上去,他就像一個黑暗的末日世界邊緣處的守門人,身上帶著一縷另一個世界里的詭譎。

她走過去,站在他背后說,阿德,回家吧,該吃晚飯了。阿德對著那扁扁的墳堆老成地嘆了口氣,忽然猶豫而遲鈍地開口了,奶奶,你說媽媽在下面吃飯了嗎?眼前這個扁平的墳堆下面埋的是阿德的母親,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少婦,去年某一天忽然肚子絞痛,然后開始嘔吐,沒過一天就死了。去年阿德只有四歲,他親眼看著母親被裝進(jìn)棺材里,然后棺材像種子一樣被埋進(jìn)了泥土里。當(dāng)時他并沒有流太多的淚,可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阿德表現(xiàn)出了對所有葬禮的狂熱,他像個牧師一樣認(rèn)真虔誠地把村里一個又一個的死人送到墓地。別人都離去了,他仍然不肯離去,像是要固執(zhí)地陪伴那些地下的尸體,和他們說話,關(guān)心他們吃飯了沒有。即使沒有死人可埋葬的日子里,他也終日一個人在墳地里晃著,像常駐這里的魂魄一般。似乎此處才是他的樂園,別處都不是人間。別人和白氏說,你家阿德是不是被鬼魂跟上了,一個小孩子怎么成天在墳地里玩?也不害怕?

白氏舉著電筒,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小孩。阿德見沒有得到回答,便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把臉正對著那束手電光。他那張遲鈍的臉看起來像發(fā)光的風(fēng)箏一樣浮動在夜色里,見她不說話,他又試探著怯怯地問了一句,奶奶……媽媽在那里吃飯了嗎?

自從他母親死后,每逢吃飯他便要問一句,媽媽在那里吃飯了嗎?他不關(guān)心任何人的存在,只關(guān)心那個死人。死人沒吃他也吃不下。他是真的吃不下。

一次白氏把飯碗使勁往桌子上一蹾,厲聲說,你媽已經(jīng)死了,死人不能吃飯。

什么是洗(死)了。

死了就是閉著眼睛躺在那里,不能吃飯不能說話,誰也看不見她,她也看不見別人。

阿德忽然跳起來尖叫著,我能看到她,我看到她就睡在那里,我知道她就在土里睡覺。

白氏一把捉住活蹦亂跳的阿德,朝屁股上猛扇了幾巴掌,看你以后還敢不敢再問死人的事!白氏是個強悍粗魯?shù)睦蠇D人,自打年輕時男人死后就做了寡婦,不是每個女人都有被男人的光棍兄弟繼承的命運。雖然多年沒有男人摸了,但因了土豆的滋養(yǎng),她的屁股和乳房卻剽悍地一路自己長下去,肥碩多汁,對于一個寡婦來說真可惜了這對乳房和這盤屁股。她力大如牛,獨自在山上開墾出十八彎的梯田,靠種莜麥種土豆養(yǎng)大了一個兒子。干活的時候她總困惑于怎么擱置這對巨大的乳房,因為它們的廣袤和肥碩實在是妨礙了她干活時的大好身手。

情夫倒也有過個把,只是那男人骨瘦如柴還外加肺癆,晚上在炕上根本勒不住她的韁繩,只好任由她在他身上自由發(fā)揮。不僅如此,自打被睡過之后,那男人的地也得由她來種,搞得她要對這個瘦猴似的男人從里到外承包了。她被他睡,還要給他種地,就這樣,一段時日之后,她聽見村里的男人在背后怎么議論她了,那女人既好操又像男人一樣能吃苦。顯然這話是從肺癆嘴里放出來的,如今已經(jīng)獨自成虎成獅滿山跑了。她痛恨自己怎么瞎了眼,恨不得把那肺癆一腳踹到山腳下去。自此白氏安心守寡,斷絕了再與男人睡覺的心思。奶奶的,就是被豬睡了也不會轉(zhuǎn)身就被賣掉吧。

兒子好不容易娶了媳婦,生了孫子,眼見自己終于熬成別人的婆婆了,還沒開始舒暢一天呢,兒媳婦就早早咽氣了。兒子三十歲就又恢復(fù)成光棍了,終日急得上躥下跳,看見母豬跑過去都兩眼發(fā)光。留下這么一個孫子真是可憐,早早就沒娘了不說,腦子還不靈光,越是看著阿德傻,白氏心里便越是疼。但是她沒有流淚的習(xí)慣,從年輕時候就戒了,因為留著沒用。任何技能長期不用都會荒廢的,她難過的時候只會把淚往里倒流,旁人甭想看到她的一滴淚。她用更流暢更熟悉的身手來掩飾自己的疼痛,比如現(xiàn)在把阿德抓起來粗暴地打一頓。

打過兩次之后,阿德果然問得沒有以前那么頻繁了,可是他并沒有善罷甘休,他終日觀察著她的臉色,捕捉著她臉上乍現(xiàn)出一絲半縷的晴光,伺機再問。每隔幾日,一端起飯碗,阿德的嘴就會嫻熟地繞到這個話題上來,那就是關(guān)于埋在地下的母親有沒有飯吃的問題。白氏從這兒堵住,他又會從另一個地方冒出來,簡直攔都攔不住。每到這個時候他簡直就像一輛上了鐵軌的火車,被軌道牽引著,根本無法停下,即使知道哪個站該停他也停不下來。他所有的結(jié)論一定會準(zhǔn)確無誤地莊嚴(yán)肅穆地滑進(jìn)最終的車站,那就是,他地下的母親究竟餓著了沒。

她看出來了,如果有合適的入口,他一定會鉆到地下給他母親送飯的。不管怎樣,這個傻子的悲傷還是讓她有些吃驚,她看著他遲鈍的臉和半伸出來的舌頭,忽然覺得她其實并不真正認(rèn)識眼前這個小孩。一年前,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也是木訥的、呆呆的,沒有淚。她怎么也沒有想到他的悲傷會一直持續(xù)到來年去。而且就是到了來年也沒有一點剎閘的跡象,他好像不僅沒有淡忘了母親的模樣,相反,母親像只會自己發(fā)電的燈泡一樣在他身體里駐扎下來了,時不時就自己發(fā)出光來。她透過他的瞳孔都能看見那個死去的女人發(fā)出的詭譎的光亮,像荒野上亮著的唯一一點鬼魅的燈火。而這孩子,她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他正不顧一切地向這點燈火跑去。他那么渴望去接近它。

現(xiàn)在,站在墳地里,阿德又迎面繞到了這個百問不厭的問題上,這簡直是一座可怖而堅硬的礁石,似乎只要出海就一定會迎頭撞上去。盡管他小心翼翼地怯生生地拎出這個問題,白氏還是生氣地一把拽住他的衣領(lǐng),像拎瓶子一樣拎起了他,她像晃瓶子里的水一樣把他晃了幾下,然后大吼,跟我回家!說完便夾著雙腳懸空的阿德離開了墳地。

她心虛地看看周圍可有人,深更半夜地在墳地里流連不去,讓人們還以為他們祖孫倆是合伙來盜墓的。

桌上又是毫無懸念的兩碗小米稀飯,一大碗蒸熟的土豆片,土豆片切得敦實有力,一個個都能賽過磨盤,穩(wěn)穩(wěn)地盤踞在碗里。就是靠這土豆,山里女人才長出了敦實的屁股和乳房。白氏掄起一塊土豆片,蘸了一圈血紅的辣椒就往嘴里塞去,土豆片下去了,辣椒醬在嘴唇上落了一圈,像抹了極艷的胭脂,妖媚得很。她吃完兩片土豆了,阿德還坐在桌子后面不動。他呆呆坐在燈光下像塊煮熟的番薯。白氏敲敲桌子,說,快吃。阿德忽然抬起頭偷偷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她生怕他嘴里又說出關(guān)于那個死人有沒有吃飯的話,連忙去堵他的口,你快吃吧,你媽肯定有飯吃,埋她的時候我在她嘴里塞滿了飯,她永遠(yuǎn)餓不著的。

阿德看著她,眼睛里忽然就儲滿了淚,淚憋在眼眶里卻不往下流,她看得肝腸寸斷,她嗓子里一哽,連忙往里又塞了片土豆,好把那哽咽盡快咽下去。阿德的淚轉(zhuǎn)了幾圈還是落下來了,他無聲地流著淚,忽然大聲對她說,你騙我,你就系(是)騙我,媽媽根本沒有飯吃,她洗(死)了。

白氏吃驚地看著阿德,她忽然覺得此刻的阿德就像魂靈附體,他身體里似乎獲得了一尊嶄新的人格,這個人人格通透、聰敏,把那個傻子阿德打壓下去了。但是她反而更加感到害怕了,就像是,坐在她眼前的并不是阿德。這時候阿德蹣跚著從自己的椅子上跳了下來,走到她面前,又是那么無聲地落著淚看著她。他怎么會這么嫻熟地用眼淚摧殘她?她一邊詫異著,一邊抱起了他,把他抱在了懷里。他畢竟只是個五歲的小孩子,一個沒了娘的孩子總是可憐的。她把他抱緊了,他也趴在她懷里一動不動,盡情抽咽。她像哄嬰兒一樣拍打著他,想,過幾年他就該淡忘了吧,一個小孩子總不能一直這樣沉浸在喪母之痛中。這多少有些不正常。她想,給他養(yǎng)條小狗吧,讓他試著去愛別的東西,或許他就可以分出心來。

阿德又抽咽了兩聲,忽然把手伸進(jìn)了她的衣服,一邊摸著她的乳房,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臉色。阿德從沒有吃過母乳,因為他母親幾乎沒有奶水,他是靠著羊奶和小米稀飯長到現(xiàn)在的。大約就是因為沒有吃過母乳造成的不安全感,阿德對女人的乳房異常迷戀,而且不管老少肥瘦,只要是乳房就行。他母親還沒有死的時候,白氏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但凡她母親把他抱在懷里,他的兩只手一定準(zhǔn)確無誤地摸在她兩只乳房上。雖然沒有乳汁可吃,他還是孜孜不倦地終日摸著那兩只乳房。結(jié)了婚的女人沒有什么可畏懼的,他母親為了讓他摸著方便,正大光明地終日把兩只乳掛出來讓他摸,順便讓村人一路瞻仰,看起來他簡直像一只掛在乳房上的猴子。

自從他母親死后,這個任務(wù)只好繁衍到了白氏身上,雖然是松弛干癟布袋一般的老乳房了,但那也畢竟是乳房。他母親剛死的時候,他每夜哭著不睡覺,只有白氏把乳房塞給他一只,他才能停住哭泣,然后他專心致志地摸著那只乳房,摸著摸著就睡著了。就是白天不睡覺的時候,他也時不時見縫插針地蹭到白氏身邊說,奶奶,讓我摸一下。白氏正干著別的活,兩手騰不開,只好用下巴叼起衣服,露出兩只老乳房讓他摸一摸。他摸了兩下,她說,可以了吧,不能再摸了啊。他和她討價還價,再摸一下,就一下。

他父親本來就嫌棄阿德是個傻子,妨礙了他光宗耀祖,自打死了老婆,便終日在外找零活干幾乎不管阿德。所以就是去地里干活白氏也得把阿德帶上,反正沒有旁人,白氏也就由著他摸去,他像玩什么玩具一樣終日纏著這兩只乳房,恨不得能割下來攥在手里。她一邊干活一邊由他摸著乳房,想,小孩子嘛,又沒吃過奶水,真是可憐。

眼看著阿德已經(jīng)五歲了,個子又長了一截,這摸乳房的習(xí)慣卻絲毫沒有減損,不僅沒有減損,反而變本加厲,長勢葳蕤。有時候她帶著他到大隊里開會,坐了一屋子黑壓壓的人頭,阿德又旁若無人地把手伸進(jìn)她的衣服摸起來。他隨時隨地攀援在她身上,時刻準(zhǔn)備摘下這兩只乳房。她感覺到這樣下去的危險了,再不制止他,恐怕他要一直這樣下去了,搞不好到十幾歲二十幾歲了還這樣,當(dāng)著別人的面就能把手伸進(jìn)她衣服里摸來摸去。到該娶媳婦的時候了還這樣,當(dāng)著媳婦的面把手伸進(jìn)奶奶的衣服摸乳房?

她決定幫他戒掉這個不能再往大里長的惡習(xí)。一天晚上睡覺之前,阿德的手又熟門熟路地摸了過來,她知道他只要摸上兩分鐘就會自己睡著,可是,她下定了決心,大喝一聲,放開!屋子里出現(xiàn)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寧靜,似乎整個世界都被她的暴力喝停了。阿德的手愣了一下,然后這只手像是不相信這虛假的寧靜,又獨自前往圣地。他的手剛放上去,白氏的大手已經(jīng)追過來了,啪一聲把那只小手打到一邊去了,余震太大,打得那只乳房亂晃。阿德先是無聲地把嘴咧開,表示他要哭了,他要嚇唬她。然而他發(fā)現(xiàn)白氏是無動于衷的,他的眼淚這才放了出來。阿德坐在炕上號啕大哭,白氏翻過身繼續(xù)睡覺,他哭一會兒也就自己停了,由他哭會兒吧。半天過去了,阿德沒有要減弱的意思,堅持不懈地號哭,白氏背對著他一動不動,眼睛卻酸得火燒火燎,幾乎要把休眠多年的眼淚逼出來了。但她多年煉出的剽悍箍著她讓她一動不動。他倆繼續(xù)較勁。

阿德哭到后半夜哭聲漸小漸弱,大約實在是哭累了,自己趴下睡著了。白氏睜著兩只血紅的眼睛,翻過身來把他輕輕抱在懷里。睡夢中的阿德又掙扎著伸出手來嫻熟地擱在了她的一只乳房上,一摸到乳房,他整個人忽然就靜下去了,像深海底的一只珠蚌。白氏又欲落淚,在睡夢中他都能準(zhǔn)確地找到那只乳房,他貪戀母親懷抱而不得,才會這樣歇斯底里地向往一只女人的乳房吧。她把他抱得更緊了些,他大約在睡夢中都感覺到溫暖了,身體放松了,安穩(wěn)地扣在她懷里,手在乳房上卻抓得更緊了,好像又一次抓住母親的懷抱了。

她心中一陣悲傷,她突然意識到,他需要的如果僅僅是一只乳房的話,他可以向任何一個女人索取,是不是誰愿意給他一只乳房,他就會不顧一切跟著那女人而去?可是她死前寂寥的后半生就只有他了。

她辛辛苦苦一輩子,早年守寡,無人體恤,風(fēng)骨近于鋼鐵,又不屑于與猥瑣之流搭伙,把自己當(dāng)牛馬使才能撐起這個家。無論怎樣,這半傻的孩子還是給她平添了不少干活的能量。她干活干得直不起腰來,說,阿德啊,來給奶奶捶捶背。他就爬過去一下一下給她捶背。她說,來給奶奶唱個歌。他就站在那里五音不全地給她唱放牛郎。有一次祖孫倆坐在崖邊數(shù)山下的汽車,他突然神秘地對她說,奶奶,我長大了也買輛小汽車,你想去哪兒我就帶你去哪兒,我還帶你去公園好不好?公園二字他說的是普通話,估計是從廣播里聽來的。他并不知道公園是什么,大約只覺得那是個遙遠(yuǎn)的好地方。她不搭理他,只起身說要去茅房,一轉(zhuǎn)過身便嘩嘩流淚,休眠多年的眼淚終究是蘇醒了,決堤而下。

這以后,阿德再把手伸過來時總要先觀察一下白氏臉色的陰晴,陰天不宜,傻子也怕招來暴風(fēng)驟雨。晴光瀲滟的時候,她也會額外賞他摸幾下。今晚阿德大約是在墳地里又想他母親了,便敢提出這個要求作為對他的犒勞。見白氏不反對,他便爬上她的大腿,放心地把兩只手都伸進(jìn)去。白氏騰出兩只手繼續(xù)喝粥,周身卻有一種異樣的安泰和寧靜,這個掛在她懷里的小孩子就像是她身上長出的一朵蘑菇,他的全部都依賴著她,他的每一天都是她親手為他制造出來的。他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真正和她血肉相連的人。這種感覺在死去的男人身上沒得到,在兒子永泰那里沒得到,在情夫肺癆那里也沒得到。半生渴望,最后倒是一個半傻的孩子給她了。

她唯恐被他窺到表情,倔強地喝粥,差點把整個碗扣到臉上去。

鯰魚成了水暖村共同飼養(yǎng)的家畜,盡管人們生活不算寬裕,卻不吝于把吃剩的飯菜每日倒進(jìn)王五家的糞池里,在里面尤其以白氏最為慈悲,一天要跑過去看鯰魚三次,次次不空手,剛煮熟的紅薯南瓜也扔給魚們。鯰魚們也被喂熟了,一看見糞池邊站著人影,便悉數(shù)游過來,像群小孩子一樣張開嘴等著吃食。天氣異常干旱的時候,白氏便從旱井里打出所剩不多的水,澆到王五家的糞坑里。旁人笑,你對魚比對人還好啊,這魚又不是你孫子。

過了一個夏天又一個秋天,鯰魚們長了不少。

轉(zhuǎn)眼又是冬天,暴躁的西北風(fēng)開始送來大雪。眼看糞坑快要封凍了,人們不擔(dān)心住在里面的鯰魚,因為在糞坑的冰面下待一個暖和的冬天之后,它們又會增肥好幾圈。等到來年破冰而出的時候,體型碩大魁梧,簡直像冬眠于此的鯨魚。冬天漫山遍野沒有一點綠色,人們打開一人高的甕,滿滿一甕酸菜經(jīng)過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的發(fā)酵,酸得凜冽周正,已經(jīng)可以名正言順地上飯桌打發(fā)饅頭和面條了。整個漫長的冬天,人們就指望這一甕一甕的酸菜了。誰家要是沒有酸菜甕,那就準(zhǔn)備整個冬天吃白水煮土豆吧。

整個冬天沒有農(nóng)事,人們專心待在家里,白天養(yǎng)膘,晚上配種。中午的時候,村口有陽光的地方總會黑壓壓聚集著一群人,像群跳蚤在曬太陽似的。男人們清一色穿著面色如土的棉衣,女人們頭上裹著五顏六色的頭巾以抗議這枯燥的寒冬。男男女女袖著兩只手每日東家長西家短,或者數(shù)著山腳下過來過去的汽車,要么就數(shù)著對面山頭上雪白的墳堆。數(shù)來數(shù)去,今年村里又少了兩個人,移到對面的山頭上去了。活著時和這些人每天見三回,死了還是每天見三回,只要抬頭就能看見那些新墳和老墳。肥碩的新墳依偎著干瘦的老墳,好似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需要些許包庇。老墳雖然枯瘦,卻周身陰氣更重些,似長了一身的骨頭,硌著活人的眼。眾人一邊與那些墳群遙遙相望,一邊唏噓感嘆,大約是慶幸自己還活在這個山頭上,可是又不知道哪個早晨就忽然搬到對面的山頭上了。人生在世橫豎不過無常二字,活過三十歲的人就要暗自慶幸已把半輩子交代了。

有時候眼尖的人會猛然看到白雪覆蓋的墳群里,有一個小孩的影子像幽靈一樣在一閃一閃,便有人亮起嗓門呼喚白氏,你家的阿德可又跑到對面的墳地里去了,不知那里有金子還是銀子?

水暖村的春天終于從冰雪里破殼而出,青草稀薄嶄新的影子讓人們歡呼雀躍,宛如是自己重新活過來一般。人們歡呼主要是因為穿了半年的棉衣可以卸下去了。棉衣整個冬天都不洗的,早結(jié)了厚厚一層油垢,刮一刮就是二兩油,明晃晃得都能映出人影,鏡子似的終日掛在身上。小孩子們的棉衣尤其臟,又沒得換,大人們恨不得把棉衣縫在他們身上,又怕虱子吃了他們。鯰魚們破冰而出,一個個水妖一般魁梧鮮亮,滿身是膘,果然不負(fù)眾望。水暖村的春天來了,永泰的春天也接踵而至。他的第一個女人,也就是阿德的母親死了,現(xiàn)在,第二個女人要走馬上任來補空缺了。

這個女人是媒人從十里之外的一個山村里介紹來的,據(jù)說女人是因為不堪忍受她男人的嗜賭和嗜酒,賭博賭得家徒四壁,喝完酒回來還要打她撒氣。她一氣之下離了婚,本村是不好再嫁了,便翻過一個山頭嫁到水暖村來。山里的女人沒有經(jīng)濟收入,一旦脫離了一個男人必須得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再依附到另一個男人身上。有的女人眼看臥床生病的男人好不了了,在男人還沒有咽氣的時候就已經(jīng)給自己找好了下家,男人一咽氣她就拍屁股走人,換一個男人也無非是在晚上被繼續(xù)睡。前提是先要有口飯吃。

這個女人比永泰大出七歲,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還把一個十三歲的女兒留在了前夫家。這是兩人訂好的婚前契約,誰都不許帶孩子。對方帶過來一個孩子既不是自己生的,還要多張吃飯的嘴,如果還要上學(xué)那就更麻煩了,還得年年交學(xué)費。帶過來的是女兒那無非是給別人家養(yǎng)著,養(yǎng)大了再嫁出去。如果帶過來的是兒子,那分明就是在給自己儲蓄一個仇人了,長大了又是自己的首席債主,錢也要,老婆也要,連本帶息一齊問他要。至于阿德,他已經(jīng)和白氏商量好了,從此以后阿德就交給她撫養(yǎng)了。永泰早就為他這個傻兒子發(fā)愁,他擔(dān)心傻子不能給他養(yǎng)老送終就罷了,他還得養(yǎng)傻子一輩子。不過大家就住在一個院子里,每日低頭不見抬頭見,又不是仇人。只是眼下,他急于迎娶這三十八歲的女人,不得不分開主次。女人雖說年齡大了些,皮糙肉厚了些,可是他這樣的光棍還想要什么,只要是個女的就行了。他得把阿德擱置到一邊去,不能讓這傻兒子在關(guān)鍵時候變成他的累贅。

白氏聽了這番話半是喜悅半是悲傷,喜悅的是,這次好像坐實把阿德納入自己麾下了,他們更要相依為命了。悲傷的是,這孩子死了媽又被爸拋開,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蛻變成了一個人世間的孤兒。好在他還有她這樣一個堅如磐石的親人,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也躺到對面的山頭上了,他該怎么辦?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會收留他嗎?她用提前過世的眼光審視著趴在窗前的阿德,他背對著他們,透過玻璃呆呆地看著外面,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聽懂了他們剛才的對話。她看著他的背影希望他能回過頭來和她說句話,可是他固執(zhí)地趴在那里,一動不動。

她從玻璃里看到了他的倒影,粉紅色的舌頭耷拉在外面,濕漉漉的。他的臉上也濕漉漉的,全是淚。他用力貼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拼命地鑲嵌進(jìn)去。

女人人高馬大,長著一張銀盆大臉,大眼大嘴,身上所有的零件都比別人大出了一號。似乎她身上的器官是在熱帶雨林里催大的,茂密碩大。和永泰站在一起,比永泰高出一大截子,像個衣柜似的整個能把永泰裝進(jìn)去。永泰猥瑣地站在她的影子里倒是不介意,大一點小一點只要好用就行。女人熟門熟路地和永泰住進(jìn)了一孔窯洞,白氏帶著阿德住在另一孔窯洞,兩戶鄰居似的并列著。做飯的時候,女人獨霸灶臺,炒一頓菜能倒二兩油,看得白氏眼睛都綠了,又不好過去把油壺奪下來,畢竟過門沒幾天。大約因為女人覺得自己雖是二手的,卻是赴水暖村來給死人替補空位的,死人睡過的男人她接著睡,死人用過的她接著用,勞苦功高,霸占個灶臺多倒點油也是應(yīng)該的。白氏用屋檐下的小泥爐做飯,搞得她和阿德像受氣的小妾。

他們被迫開始了這種明明滅滅的相處,忽而合家團圓,忽而又人鬼兩不攏。斗爭了幾日,白氏喉嚨里堵了一團東西幾天咽不下去,又沒有人可以訴苦,她便見縫插針地捉過阿德抱在自己膝蓋上傾訴。阿德反抗,要跳下去,白氏死死捉住他不放,不管他聽懂聽不懂,她嘴里不停地和他說話,阿德啊,你說生個兒子有什么好,就是養(yǎng)一個仇人再娶回來一個仇人。我省吃儉用攢下來的一點家底子幾天就要被她榨干了,連點渣子都不留啊。阿德啊,你大了可不能這樣啊。她一邊說一邊使勁把阿德往自己懷里夯,似乎阿德身體里的熱量正長出根須來,正往她身體里駐扎,他們像兩株植物絞在了一起。白氏繼續(xù)傾訴,阿德啊,等你長大了在城里買了房子會不會讓奶奶住?阿德一邊徒勞地掙扎一邊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可以理解成同意也可以理解成不同意,白氏當(dāng)然是理解成同意了。頓時,她似乎已經(jīng)把一張未來的通行證握在手里了,簡直連月球都去得了了。她更緊地抱住了阿德。

不過她心里明白,水暖村之外的世界都是阿德的絕緣體。

在女人過門后的第三個月。一個早晨,有不速之客來訪了。天剛亮,白氏是第一個起來的,起來后一開院門她嚇了一跳,門口蹲著一個人。再仔細(xì)一看,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蹲在地上沒有起來,翻起眼睛看著白氏,目光一寸一寸在她身上游走,很陰涼。白氏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那兩只凍得發(fā)青的光腳,她顯然是光著腳跑過來的,腳上已經(jīng)劃開了好幾道口子。然后她又看到了她那張臉,寬似銀盆,大眼大嘴,活脫脫就是新過門的兒媳婦縮小了一號。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知道來人是誰了。這才過門沒幾天油瓶就自己掛過來了。

她把女孩安置在院子里的一張馬扎上,由她一個人坐著,然后敲窗戶通知那孔窯洞。女孩像個犯人一樣坐在空空的院子里,她坐在那里一邊用兩只光腳互相遲緩地摩擦著,一邊偷偷打量著這院子,再不時偷偷看一眼白氏。窯洞的門嘎吱一聲開了,兒媳以蓬著頭披著衣服的造型出現(xiàn)在那扇黑乎乎的門口。她驚訝而略帶慌張地看著坐在馬扎上的女孩,似乎正在鑒別她的真假,鑒別完畢之后,她終于緩緩地邁出了一條腿。當(dāng)她終于走到了女孩的身邊時,她仍然用困惑的表情俯視著她,似乎到現(xiàn)在都沒搞清楚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女孩站了起來,叫了一聲媽,眼淚已經(jīng)下來了。兒媳緊張地看了看周圍,與站在門口的白氏飛快地對視了一眼,然后,她低聲對女孩說,采采,你怎么跑過來了?采采用一只手擦著眼睛,說,我爸又打我,我不回去了。兒媳又問,你的鞋呢?采采使勁憋著嗓子里的抽咽,憋得自己粗聲大氣地說,一大早起來我還沒穿鞋他就打我,我就跑出來了。

兒媳一只手放在了采采頭上,似乎急著把她的話堵回去,她慌亂地又看了看四周,重點看了白氏一眼,白氏頭都不用回,只一個脊背就夠用了。這么多年熬過來,那脊背早像塊結(jié)實的案板一樣,要不怎么能經(jīng)得住各種目光在上面剁來剁去。兒媳看了她一眼又扭頭看著洞開的窯洞門,生怕那黢黑的門里突然再走出一個人來,她下意識地用一只手擋著采采,似乎想把她藏起來,要是能折起來隨身裝進(jìn)口袋里那就最好不過了。

白氏用了一點眼角的余光就看到兒媳拉著那女孩向院門口走去,女孩像頭牛一樣抵抗著,兩只光腳撐著地不愿走。然后兒媳又低聲和女孩說著什么,女孩只是耷拉著頭抽泣并不說話。忽然之間,女孩昂起頭來尖叫了一聲,我不走就不走!兒媳趕緊把她往門外拖,一邊拖一邊看著窯洞里,似乎那里面隨時會躥出什么怪獸把她們吃掉。白氏站在后面救死扶傷似的發(fā)話了,稀飯好了,還是讓她趁熱喝一碗吧,大早晨跑了十里路也不容易。

采采蹲在地上喝稀飯,這時候阿德起來了,永泰也起來了,一圈人站著,鐵籠子似的圍觀著這地上的小姑娘。早晨的陽光從他們四肢之間的縫隙篩進(jìn)來,斑斑駁駁地落在了她的光腳上,像長出一層黑白的花紋,越發(fā)顯出了她的奇異。兒媳束手束腳地站在那里,似乎周身長出了好幾雙手和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擱。她一邊目測著采采喝稀飯的進(jìn)度,一邊側(cè)耳聆聽著周圍幾個人胸腔里回響出的算盤聲。大約每個人都正在心里打著個算盤吧,要是把這女孩留下,最少要養(yǎng)到出嫁,那得花多少錢啊。不能不給她吃飯吧,也不能讓她光著屁股跑吧。不能給他們小看了她們娘兒倆,兒媳心里冷笑一聲,又高聲催促采采一句,快點喝,喝完就送你回去。

她提前給他們吃個定心丸,免得嚇著他們。這時候白氏又開口了,大清早跑過來,說什么也要吃了午飯再走吧,一碗稀飯管什么用,撒泡尿就沒了。兒媳不說話了,似乎得了赦令暫時不用行刑了。白氏站在小泥爐邊一副母儀天下的姿態(tài),她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高看過自己,也從沒有這樣鄙視過兒媳。白氏已經(jīng)開始雍容大度地和面,準(zhǔn)備做中午的手搟面。自己也不覺得這是加快了趕人走的步子。

一碗手搟面吃下去,采采終究被兒媳拖著出了門。她身體被兒媳押著,眼睛卻使勁轉(zhuǎn)過來,絕望地看著他們,似乎想用目光在他們身上拋下錨來。然而她們已經(jīng)開始下山了,那兩縷目光掙扎了幾下還是沉下去不見了。永泰干活走了,白氏帶著阿德久久站在山崖上看著她們的背影。她眼睛里迅速閃過一道罕見的淚影,然后,像個屹立在山頭的菩薩一樣慈悲地說,可憐的孩子啊,遇上這樣的媽。

晚上白氏正要和阿德吃晚飯的時候,兒媳獨自回來了,看來已經(jīng)成功地把包袱甩掉了。她像個剛從戰(zhàn)場上逃下來的傷員,潰不成軍地進(jìn)了窯洞,飯也不吃,燈也不開,倒頭就睡在了炕上。白氏對她的鄙視仍然散發(fā)著余熱,這點余熱裝在她的胸腔里足夠烤熟幾個土豆了。她想,這么狠心的女人還配吃什么晚飯。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兒媳氣宇軒昂地吃了滿滿兩大碗和子飯,把昨晚沒吃的又補上了。她吃得理直氣壯,大約是覺得自己剛做了回有功之臣,她剛為這個家趕走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戰(zhàn)功赫赫,理應(yīng)多吃點。

第三天晚上,剛到了掌燈時分,院門嘎吱響了一聲,伴隨著幾聲細(xì)碎的腳步聲。然后,腳步聲消失了,院子里再次寂靜下來。白氏心里咯噔一聲,從炕頭上下來,穿上鞋疾步向院子里走。在她走出窯洞的同時,她看到另一孔窯洞里也急急走出了一個人影,是兒媳。她們兩個人無聲地對視了一眼,然后,同時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那個小小的身影。那影子被含在黑暗里,面目模糊,薄薄地立在那里。盡管這樣,白氏還是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影子是誰——采采。兒媳也認(rèn)出來了,她們兩個都沒動,采采也沒動,三個人在黑暗中安靜冰涼地對峙著,甚是穩(wěn)當(dāng)。

最初的驚訝之后,白氏心里一聲冷笑,居然自己又找上門來了。她后悔不該喂她那碗手搟面,現(xiàn)在要被賴上了,準(zhǔn)確地說是永泰要被賴上了。這時候三角形動搖了,兒媳走出窯洞,向院子中央的采采走過去。黑暗中白氏聽見兒媳低聲說了一句,怎么又是光著腳跑過來的?白氏又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小姑娘簡直是在使苦肉計嘛,再跑來又不穿鞋,這明顯就是計謀了。她倚著門框替永泰后悔,只以為娶了個比自己大七歲的女人安穩(wěn)點,卻不知道其實是娶了母女倆。看這情形他分明是中了她們的套了。

兒媳把采采拉進(jìn)了窯洞,這一晚采采就和兒媳還有永泰睡在一張炕上。一晚上人家睡得熨熨帖帖,倒是白氏一宿沒睡。她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像做秋收一樣算了一晚上的賬。第二天早晨一起來,兒媳就把采采拖到院子里,她腳上趿拉著一雙永泰穿過的破布鞋,鞋太大,她站在這兩只鞋里像棵植物被栽在花盆里一樣,走一步路都像跋山涉水似的。兒媳把她拖到院子中心往地上一扔,叫道,你走還是不走!采采蹲在地上不起來,兒媳上去又拖她,她雙手撐地牢牢把自己吸在地面上,她一邊躲她母親的手一邊大聲號啕著,我不走,我就不走,我回去了他還要打我,把我打死算了,你們都不要我,我也不想活了!

矮墻上長出了一排黑壓壓的腦袋,麻雀似的蹲了一排,是街坊鄰居聽見哭聲都趕來看熱鬧了。在水暖村,誰家有熱鬧而不讓人看這可是不道德的,什么是他們的道德?道德就是把所有近乎氣絕的快樂和無以復(fù)加的傷口都得割開了給人看供人消遣,決不能獨享。

兒媳抬起頭來無聲地看了看那排蹲在墻頭的腦袋,忽然就淚如雨下,她扭頭進(jìn)了窯洞,再出來時胳膊下夾了個小布包,永泰跟在后面一臉驚慌。兒媳倚著門哭,我和采采走吧,你再找個女人過。

永泰急得快跳起來了,讓他再次變成光棍是一件多么殘忍的事情。地上的采采大聲抽泣著,倚門而站的兒媳無聲流著淚,配合真是天衣無縫。白氏看到此處已經(jīng)明白,時局已定,這母女倆贏了。在水暖村可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白氏這一輩子也不是白給的,她在清晨的陽光里邁出了一步,帶著巨大的影子走向了采采。她慈眉善目地拉起采采,說,她不想走就讓她留下吧,只是這上學(xué)的事……她得和她們討價還價。

兒媳還是倚著門,那個做道具的包包還被她夾在腋下。她看起來有一點疲憊。她收起了眼里所有真真假假的風(fēng)情,不再說話,表示成交。

采采就這樣留在了水暖村。

十三歲。

失學(xué)。

晚上和生母與繼父睡在一張炕上。

兒媳在窯洞里叫了一聲采采,沒有人答應(yīng),她掀簾子出了窯洞,站在院子里尖著嗓子又叫了一聲,采采!聲音又干又硬,沒有血色。正好采采從外面回來了,一進(jìn)院子就看到了鐘馗一樣的母親正站在那里。兒媳劈頭一句過去,又死哪兒去了?阿德正在院子里玩螞蟻,聽見聲音便抬起頭來看著這母女倆。采采頓了頓,忽然跳起來沖著母親尖叫,那你讓我去哪兒,學(xué)也不讓我上,我每天憋在這里想把我憋死??!她開始邊哭邊叫,我知道你們都討厭我,你們都不想讓我住這兒,你們都想讓我早點死!

她這番話像寒光閃閃的兵器,一擲出去就把所有的穴位都點住了。她母親顯然戰(zhàn)敗了,呆若木雞地看著她,阿德坐在地上嚇得一動不動,就連正從門縫里往外偷窺的白氏也被怔住了。她白氏可是一世英名,有鐵腕的剽悍女人,居然被這樣一個小姑娘嚇住了?可她必須承認(rèn),她確實被嚇了一跳。就像是親眼看著一只老鼠忽然搖身變成了一只大象。她看著眼前這張牙舞爪跳著腳的小姑娘,想起那一日清晨她光著青色的腳賴在地上哭著不起來,真是判若兩人。看來吃驚的不僅是她,兒媳也站在那里臉色發(fā)青。她想起自打采采住過來后,兒媳對采采一直是呼來喝去的,并沒有什么好臉色,好像采采是她陪嫁過來的一個小丫鬟。她無非是自知理虧。結(jié)婚前講好的誰都不帶孩子,可是結(jié)婚之后沒幾天她的孩子就拖過來了。

她主動毀了契約大約總是心虛的,憑什么不養(yǎng)阿德卻要養(yǎng)采采,面對著丈夫和婆婆就像終日面對著一個陪審團一樣。所以她不得不對自己女兒粗聲大氣一點,大約只有通過呼來喝去,才能交代過去。她這點狠可不是白狠的,這點狠兌換出去便是采采的口糧。這樣,采采每日吃的喝的才可有保障且名正言順。哪知她在這里千方百計為采采爭取口糧呢,采采卻并不領(lǐng)她的情。

她的眼睛還夾在那道門縫里偷看著這母女倆,周身卻打了個寒戰(zhàn)。

兒媳一手扶頭,作頭痛狀回到窯洞里去了。自打她嫁過來還陪嫁過來一樣痼疾,就是頭痛。干活累了頭痛,不高興了也頭痛,把她吃得營養(yǎng)不良了也頭痛,這世上所有蠅營狗茍的事情都能變成她頭上的緊箍,凡事稍有波動便能引發(fā)她頭上崇山峻嶺般的痛楚。每每看到她用弱柳扶風(fēng)的姿勢捧著她那張銀盆大臉作頭痛狀時,白氏便嗤之以鼻。她就是發(fā)著高燒再夾一泡尿也照樣能鋤完二畝地。

采采拖著自己的影子在原地呆呆站了幾秒鐘,瞇著眼睛環(huán)視了一圈周圍,忽然看到了坐在墻角的阿德。她瞇起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皺了皺鼻子,然后拖著影子走到了阿德面前。她俯視著這個傻子,然后問了一句,阿德啊,你在玩什么呢?阿德伸著粉紅色的舌頭看了看她,舉起了一只螞蟻。采采在他面前蹲了下來,專心致志地盯著他的臉看,聽說你至今都數(shù)不到十,是不是?我教你個兒歌吧,來,你跟我唱啊,小螞蟻,搬蟲蟲。阿德不吭聲,畏懼地看著她,她歪著嘴角微笑著伸出一只手,捏了捏阿德的臉蛋,說,這可是給一歲的小朋友唱的,你都五歲了還不會唱。果真是個傻子。他們就是不讓我上學(xué)了我也比你聰明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氣死你們?nèi)乙矝]用。

站在門縫里的白氏聽了這話差點被噎住,她咯吱一聲推開門,從窯洞里沖出來,像枚肥大的火箭一樣降落在了他們面前。采采一看見白氏,又回頭對阿德說,阿德你跟我唱啊,小螞蟻,搬蟲蟲,一個搬,搬不動,兩個搬,掀條縫,三個搬……她邊唱邊朝白氏那個方向偷看了一眼,看她是不是還站在那里。一看見白氏巋然不動的影子,她立刻掉過頭繼續(xù)唱,似乎是那女人塔一般的影子榨出了她顫顫的歌聲。白氏站在那里威武地吆喝了一聲,阿德,進(jìn)屋!阿德像條小狗一樣,伸著粉色舌頭跟著白氏進(jìn)去了。一進(jìn)門,白氏就大聲對他吼道,以后少和她玩,聽見了沒有?

阿德聽見沒聽見不知道,院子里的采采是聽得清清楚楚,她一邊堅硬地微笑著,一邊抓起一根草棍,在地上開始畫圈,畫了一圈又一圈。黃昏的陽光斜斜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壓在了那些圓圈上,似乎她正心甘情愿蹲在一個漩渦的中心,任是誰都別想把她拔出來。

白氏和兒媳一大早就扛著鋤頭下地去了,最近地里忙,只得把阿德留在了院子里。阿德一個人坐在地上玩泥巴。采采湊過去彎下腰看著他,她皺了皺鼻子,先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糖來遞給阿德。阿德見了糖眼睛一亮,飛快地把糖搶過去了。她說,叫姐姐。阿德一邊吃糖一邊含混不清地叫了聲,姐姐。她見自己的賄賂初見成效,便蹲下去摸了摸阿德的頭。她又說,阿德你捏的這是什么???阿德像蜥蜴一樣吸了一下舌頭說了一句,這系(是)我的媽媽。采采看著他手里那個泥人,忽然微笑了,她吊起一只嘴角問他,你媽媽呢?阿德繼續(xù)捏啊捏,并不抬頭看她,她洗(死)了。采采忍住笑,學(xué)他說話,什么是洗了?阿德說,就系(是)躺在那里不能吃飯不能睡覺。她把臉湊得更近了些,幾乎要貼住阿德那張圓臉了。她勉強抑制住聲音里的快樂,因為壓抑,竟有些打戰(zhàn),像是她忽然看見了什么極度恐懼又極度興奮的東西,她抖著聲音問了一句,那,你,想你媽媽嗎?

阿德沒有說話,他兩只手還在笨拙地捏那個泥人,采采死死盯著阿德的那兩只眼睛,終于,她看到那兩只眼睛里結(jié)了一層透明的殼,冰花一樣掛在上面,那殼越來越厚越來越厚,終于承受不住重量開始往下墜了。在阿德的淚水掉下去的那一瞬間,采采還是驚了一下,像被一道電流擊了一下。她身體深處的某個部位,細(xì)若游絲地疼了一下,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但很快,那縷細(xì)若游絲的悲傷就被更龐大的東西吞噬進(jìn)去了。她像在蚌殼里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粒珍珠一樣,一種近于邪惡的興奮推著她伸出手去,伸進(jìn)蚌殼柔軟的肉里,她要摘出那粒珍珠。蚌殼的肉太柔軟了,她觸到它們的一瞬間幾乎流下淚來,那是怎樣一種柔軟的疼痛啊??墒?,越是想著它的疼痛,她便越是不由得興奮。

她不顧一切地要把手伸進(jìn)那蚌殼深處。她緊緊看著他的眼睛,你還記得你媽媽的樣子嗎?你一定不記得。阿德大顆大顆地落著淚,還是不說話。她抽搐著笑了一下,又說,你能告訴我她長什么樣嗎?阿德手里的泥人摔在地上,他終于開始失聲痛哭,他哭得那么悲傷,像個大人像個聰明人一樣哭,那絕不是一個傻子的哭聲。她被嚇住了,同時又覺得自己像被針扎過穴位一樣異樣地過癮,周身有一種奇妙的舒泰。她一邊觀賞著他的痛哭,一邊再往深里試探,你知道什么是洗(死)了?就是,只要你還活著一天你就再也再也見不到她,她再也不會回來看你,再也不能抱著你。你這可憐的傻子,你知道這世上什么人最可憐?就是沒有了媽的孩子。可是我有。阿德已經(jīng)哭著趴在了地上,他的淚水和泥土攪在一起糊在了他的臉上,看上去他戴上了一張滑稽的面具,像個撕心裂肺的小丑。

她一邊觀賞著他的哭聲,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干笑著,可是她心里卻越來越疼痛。于是她一邊笑一邊也開始流淚,倒像是怕哭泣的阿德太寂寞了,一定要陪著他哭一場。

就在這時,白氏從地里回來做午飯來了。她一見躺在地上哭泣的阿德就嗖地沖過去,她把泥人似的阿德搬起來搬在了自己懷里。她把阿德那張滿是泥巴和淚水的臉緊緊貼著自己的臉,阿德還在哭,白氏一邊拍打他一邊用噴火的眼睛盯著采采,采采往后退了一步,說了一句,我沒有推他,是他自己摔倒的,真的是他自己摔倒的,你問他。阿德還在哭,像走進(jìn)了一場無邊無際的噩夢。

白氏一邊說著不哭了不哭了,一邊把自己的衣服往起一撩,露出了兩只倭瓜似的老乳房,老乳房下垂很厲害,快能別到褲腰帶里去了。白氏把阿德的手放在自己乳房上說,摸摸就不哭了哈,摸一摸就好了哈。阿德把一張泥臉藏在她懷里,一邊哭一邊摸她的乳房,摸了幾摸,果然就哭聲漸小。再摸到后來,他只剩下低低的抽泣了。這點殘余的抽泣像秋天的枯枝敗葉一樣紛紛揚揚地落在了他們的頭上、肩上。

白氏看起來已經(jīng)有點抱不動阿德了,采采看到她屈著膝蓋,挺起肚子,把自己架成一把椅子,竭盡全力要把阿德舒服地安頓在自己身上,她怕他掉下去,似乎他一掉下去就會摔成齏粉。他的整個人都掛在她那只老乳房上,像從她身體上長出的一只巨大而畸形的器官。采采不動,呆呆地羨慕地看著他們,一滴淚掛在她臉上,在陽光下靜靜閃著光。

就在這時,兒媳從外面下地回來了,她一進(jìn)院門,白氏的目光就嗖地追了過去,一下把她釘在了那里,她指著采采對她吼過去,你家還有沒有一點家教,是不是再沒人管她了?兩只肩膀抬著一張嘴進(jìn)來,每天吃了喝了還要欺負(fù)阿德,看見阿德傻是吧。你讓她從哪兒來的再滾回哪兒去,這里廟小放不下她。

兒媳看著眼前這形式評估了幾秒鐘,然后一聲不響地揪著采采的衣領(lǐng)把她拖回了窯洞。不一會兒,里面?zhèn)鞒隽瞬刹傻目蘼暫图饨新暋K癔偭艘粯蛹饨兄?,我知道你們都討厭我,我知道你們都恨不得讓我死了給你們省下一口飯。

但采采并沒有至此被趕出水暖村,據(jù)說她那十里之外的父親已經(jīng)又娶了一個女人,女人還拖著兩個孩子又生了一個。一個蘿卜一個坑,那里早就沒有她的坑了。自打她把自己點著發(fā)射到水暖村來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每日送走一個一模一樣的日子實在是一件艱苦卓絕的事情,在無涯的時間中幾乎沒有上岸的地方。為了打發(fā)時間,她開始跑出去跟著村里人戳在山頭上閑聊,也袖著兩只手?jǐn)?shù)山下的汽車,再不就是瞇起眼睛數(shù)對面的墳包。她學(xué)會了向村里人訴苦,她撩起衣袖,像個剛從戰(zhàn)場上退下來的士兵一樣,向他們展示自己身上那些新的和舊的傷疤。她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像村里所有已經(jīng)生過孩子的婦人一樣,向聽眾描述,她生父是怎么打她的,她是怎么光著兩只腳跑了十里路跑到水暖村的。跑到水暖村連口熱水都沒得喝她就又被趕回去了,回去怎么辦?回去了就被打得更厲害了,誰讓她跑了。她只好再一次偷偷跑出來,又是光著腳跑到水暖村來。

眾人像看稀罕的露天電影一樣包圍著她,似乎她是地球上最近才出現(xiàn)的最新物種。眾人經(jīng)年不洗澡的體味像磚頭一樣壘起來包圍著她,竟也讓她感到了一種異樣的暖意,就像是,她在這世界上終于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坑,足以把自己埋進(jìn)去了。她的傾訴越來越流利,像打了蠟。然而眾人并不饜足,還有呢,還有呢。他們吃進(jìn)去多少消化多少。她對著一堆模糊不清的臉笑了一下,努力討好他們。然而他們還是不放過她,后面還有呢,后面還有呢。她舔舔嘴唇,臉上燒得通紅,如火如荼。

她又開始講她的生母是怎么對她的,她千辛萬苦跑來找她,她連雙鞋都不給她找就讓她回去了,回去干什么?回去了還不是挨打。她不肯收留她是生怕她連累了她,怕她掛著個油瓶要被婆婆和丈夫小看,怕自己在他們面前活不出來了。眾人連聲嘖嘖。她吊起眼角來抹淚,好像我連個傻子都不如。有人問那白氏呢,白氏對你好不好?采采冷笑,她恨不得一口把我吃掉,讓我給她家省下糧食,她只認(rèn)識她那個傻孫子,只有他才是人。她們都不喜歡我,都不想讓我活,她們恨不得我今天就死給她們看。忽然又有人問,那永泰呢,永泰對你好不好?采采聽到這話,一只嘴角吊起來又落下去,能好到哪兒去,他又不是我爸,我晚上就和他睡在一盤炕上,他就睡在我旁邊,他的手……眾人齊齊倒吸涼氣,一邊吸涼氣一邊曖昧地笑,末了這招真是過癮。

這話在水暖村的上空飛了三圈之后,更加血肉豐滿,凹凸有致,只怕再飛一圈就要長出鼻子和眼睛了。最后出了模子的話是,永泰把人家十三歲的小姑娘給睡了,晚上母女倆一邊一個伺候著他。老實巴交的永泰聽了這話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他本想著一個小姑娘也吃不了多少,就是添了雙筷子,大不了把她養(yǎng)到出嫁。窯洞里都是大得上天入地的土炕,睡十幾個人不成問題。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睡炕頭,采采睡炕尾,中間是他老婆,沒想到,他在傳說中已經(jīng)把十三歲的繼女給睡了。永泰連夜坐車走了,他要去省城打工,避避這滿天飛舞的邪惡蝙蝠。

兒媳見自己男人都被氣跑了,加上自己在這傳說里的形象實在有點不堪,簡直是個拉皮條的。連著幾天在路上碰到村里的男人,男人們都向她投來景仰的目光,似乎不能不懾于她們母女的巨大威力。她躲到無人處哭了一場,哭完了就回去把采采關(guān)起來一頓好打。白氏不說話也不阻攔,躲在一邊偷聽。她聽見兒媳在窯洞里一邊打一邊吼,誰讓你那樣說的,你為什么要那樣說?這家里誰不讓你吃飯了?你說,你為什么要那樣和別人說?

采采一邊號哭一邊歇斯底里地大叫,聲音像刀片一樣刮過人們的神經(jīng),我爸嫌我是累贅影響他再找老婆,你也嫌我是累贅,怕你男人不要你了。他把我趕走,你也要把我趕走,我光腳走了十里的山路你都不給我找雙鞋穿,你根本就不是我親媽,我親媽早死了。我連傻阿德都不如,他媽死了還有人疼著他,怕他著涼怕他感冒怕他疼怕他死,可我呢,你們就是把我當(dāng)成一個累贅。你從來就是只顧你自己,我小時候你和我爸一吵架就往出跑,整夜都不回來,我打著手電筒,踩著大雪整晚上在山里找你,可是你管過我的死活嗎?你放心,我這就死給你看!說完只聽窯洞里咔嚓一聲什么碎了,瞬間的寂靜之后便是兒媳突然迸出的慘烈號哭聲。采采用玻璃片在自己脖子上劃了一道。

傷口并不深,在鎮(zhèn)里的衛(wèi)生站包扎了一下就回家了。兒媳被這一嚇嚇成了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一連幾天對采采連句大聲說話都不敢了,每頓飯給她端到炕頭上去。采采則坐在炕頭兩眼盯著天花板上的梁子。脖子里纏了一圈雪白的紗布,她只得把頭高高地昂著,看起來好像她的頭和身體是分開的,正各自浮動著。她這顆頭倨傲地懸浮著,俯視著這院子里的兩個女人和一個傻子。

紗布拆掉之后,脖子里留下了一道粉紅色的傷疤,采采扛著這艷麗的傷疤重新回到人堆里,活像個立下戰(zhàn)功后榮歸故里的士兵。這下她身上有確鑿的證據(jù)可以證明她是個多么可憐的孩子。她昂著頭,伸長脖子,一副隨時要被砍頭的架勢,站在那里被人們瞻仰著新鮮的傷疤,然后一遍一遍細(xì)細(xì)講述這傷疤的由來。人們無限同情地一遍一遍聽她描述細(xì)節(jié)。白氏和兒媳不敢把她拖回來,怕她再給自己一刀可怎么辦。

于是她們只好裝成聾子和盲人,什么都看不見也聽不見。盡管如此,她們還是悄悄地羞愧難當(dāng),見了村里人就像做賊一樣慌忙躲開。因為她們想象不出采采又編出了什么更有殺傷力的武器,她們也不知道她們在傳說里又被賦予了怎樣一副新鮮的面孔。

再新鮮的東西幾天下來也就折舊了,她脖子里的傷疤被村里人輪流瞻仰了一圈之后也黯然失色了。她還是成天往出跑,高高地扯起脖子,歪著頭亮出那道粉色的傷疤,像一個佩戴了名表的人,不能不時時亮出來彰顯一下,不然白戴在身上真是覺得可惜了。

日子從又春天飛到了夏天,水暖村從肥碩多汁的夏天里繁衍出更多的小雞、小豬、小羊、小鯰魚,還有小孩。白氏、兒媳和采采吵了架就跑到糞池邊看鯰魚,一看就是大半天,好像這鯰魚才是她的親人。

活蹦亂跳的生命破土而出,頂著那些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們快快入土,好給新人們騰出地方來。村里的老人們一過六十,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擁有一口上好的棺材,一口優(yōu)質(zhì)的松木棺材上面描金畫銀,還綴以各種俏麗的花鳥魚蟲,各種人間沒有見過的亭臺樓閣,璀璨華麗得如天上的盛世。能躺進(jìn)這樣一口棺材里入土,那活著時無論受過多少苦都算值了,都能把這世間的苦難抵消得片甲不留。所以村里的老人們只要一過六十,就哭著喊著要棺材,心情之急切與小孩子們要糖果沒有二樣。因為村人篤信,在這世上只要能活到六十就夠一輩子了,六十歲之外再活幾年都是白賺了,既然是白賺的那就不可惜了。所以,即使隨時從這個世界上撤掉,他們也沒有太多悲傷。悲傷是留給活人的,對他們來說,最要緊的是那一口上好棺材,好裝著他們到達(dá)彼岸。

但往往是棺材割好漆好,擺在那里就差裝死人了,老人們卻偏偏死不了了。有時候不是幾年不死,是二十年過去了,棺材都開始掉漆開始腐爛了,人還沒死,還堅如磐石地每頓飯吃兩碗干面外加一碗湯面。但是棺材擺在外面,風(fēng)吹日曬會加劇腐朽的速度,所以棺材割好后一般都要抬進(jìn)窯洞里去歇著。對村里的很多老人來說,棺材成了他們窯洞里的一種必備家具,就像九十年代嫁閨女時必備組合家具一樣,誰家沒有那就是落時,就要被人在背后笑掉大牙。老人們往往也能把棺材充分利用起來,他們把棺材當(dāng)柜子用,里面儲藏著今年收成的莜麥、土豆、黃豆,棺材蓋上則擺滿了琳瑯滿目的鍋碗盤勺,完全沒有一點地府的陰氣和妖氣。相反,它和窯洞里的任何一件家具一樣平凡樸實,恪盡職守地被老人們使用。

白氏眼看自己即將六十,轉(zhuǎn)眼就是一輩子,已經(jīng)是活到這個世界邊上的人了,展望一下前景,她覺得黃土已經(jīng)埋到她脖子上了,也該給自己備下一口棺材了。只是這永泰終年在外打工,只怕這雇木匠割棺材的事還得她自己親力親為。不過這一輩子,又有哪件事情不是她親自操持?就連當(dāng)年接生也是她自己給自己接的。只是可憐了這阿德,沒爹沒娘又是個傻子,萬一哪天自己先入土了,又不能把他拽進(jìn)土里。想到這里,她一陣悲從中來,又把阿德按捺在了自己懷里,毫不厭倦地問那個已經(jīng)問了阿德一萬遍的問題,阿德啊,這個世上你最親最親的那個人是誰???阿德把重復(fù)了一萬遍的答案又重復(fù)了第一萬零一次,最親奶奶。他說得面無表情,就像把一篇演講稿背得爛熟了,熟得都厭倦了、惡心了,還得繼續(xù)一遍一遍地往下背。白氏半是滿足半是不滿足,又對阿德撒嬌,再說一次,最親的是誰?阿德突然造反了,臉陰著,媽媽。

再說一次。

奶奶。

阿德,奶奶死了你可怎么活?。?/p>

奶奶,我想我媽媽了。

阿德一邊說一邊又開始流淚,他咧開嘴,露出了粉色的舌頭,表情和一個白癡完全一樣。她有些吃驚有些憎惡地看著他,這個小孩怎么就養(yǎng)不熟呢?她養(yǎng)他這么長時間了,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塞給他,把月亮摘下來哄著他,他居然沒有綻開一絲一毫的裂縫,但凡有一點不高興、有一點委屈,第一個想起來的永遠(yuǎn)是他那已經(jīng)睡在地下的母親。而她不過是一滴油,永遠(yuǎn)融不進(jìn)他們母子的血液里。那個死去的女人巋然不動地長期占據(jù)著霸主的地位,光是她的魂魄就夠把白氏打敗了。鐵人白氏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悲傷,這點悲傷很深很靜但是很有力。她渾身僵硬。

她把阿德的哭聲留在窯洞里,自己走到了院子里,她又想去看看那些鯰魚。已經(jīng)是初夏,夜風(fēng)如水,兒媳和采采正在籬笆旁邊吃晚飯。碩大橘黃的月亮從呂梁山上升起來了,整個水暖村浮動在透明清涼的月光里,微風(fēng)過處如舟行水上。白氏坐在小泥爐旁邊開始煮小米粥,紅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舔著鍋底,金色的小米粥呻吟著翻唱著,濺出一地清香。這時候,白氏忽然聽見坐在那邊的采采正和兒媳訴苦……老有人朝我身上摸,我站在哪兒都有人伸出手來摸我這兒,還有這兒……她一邊說一邊在自己身上幾處開始凹凸的部位上比畫著。以驗證自己被摸的經(jīng)歷是怎樣不虛。這話像風(fēng)一樣吹過白氏的耳朵,最多不過就是一句話卻讓白氏覺得異樣的驚心動魄。她脊背上一陣陰涼,就像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識的可怕東西。

這話她分明是聽過的,如此相似的邪氣,如此齒嚙人的氣場,是在哪兒聽過呢?她忽然想起來了,上一次聽到這話也是從采采嘴里說出來的。唯一不同的是聽眾,上次這番話是采采出了家門后,眉飛色舞地說給村人聽的,說睡在她旁邊的永泰晚上是如何如何一寸一寸摸她的?,F(xiàn)在聽眾反過來了,她又向家人訴說外人是怎么一寸一寸摸她的。

兒媳手里的筷子凍住了,怔怔坐著,一言不發(fā)。白氏順著月光看過去,兒媳的臉正埋在一片陰影里。但白氏能感覺到,兒媳的目光此時也正往她身上流動。她沒有去接,這樣會顯得她過于友好,但這種被依靠的感覺還是不能不令她舒泰。關(guān)起門來終究還是一家人。她們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對視一眼,就已經(jīng)在黑暗中在月光下結(jié)成了罕見的臨時同盟。

白氏和兒媳開始跟蹤采采,采采一出門,她們便輪流跟著她,觀察她的動向。采采最怕一個人待著,誰家一有打架死人娶親之類的熱鬧,她立刻就跟著人群呼啦啦往過跑。人群密密匝匝圍了好幾層,連點縫隙都沒有。她把自己壓扁壓平了硬往里塞,周圍的銅墻鐵壁把她箍死了令她動彈不得,有人在打嗝有人在放屁,空氣又厚又黏稠,吸進(jìn)肺里像喝了糨糊一樣。她試著踮起腳尖,看到的還是前面的后腦勺,層出不窮的后腦勺。然而,越是黏稠她越是想把自己攪進(jìn)去。她專心致志地盯著前面那些后腦勺。表情是僵硬的,身體也是僵硬的。

沒有人知道她在人群中正等待什么。

只有站在暗處的白氏和兒媳看明白了。她在人群中等著那幻想中的撫摸。并沒有一只手放在她身上,可是每天一回家一關(guān)上門,她立刻就會幻想出層出不窮的撫摸與猥褻來。那些男人們,她不知道是誰,也看不清臉,也不知道他們的年齡,他們?nèi)孔兂闪艘浑p游走在她身上的手。她編得繪聲繪色,生動逼真,為了追求真實效果,她甚至模仿男人們的動作在自己身上摸,她說,喏,他們就這樣。白氏和兒媳作為觀眾都看得目瞪口呆。她們明白了,這姑娘是有癔癥了。也就是說,永泰睡在她旁邊對她的撫摸也不過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

兒媳氣喘如牛,倒像是被猥褻的是她自己,她要標(biāo)榜自己閃閃發(fā)光的節(jié)操,于是她喘著氣一個耳光飛了過去。這個耳光力度之大足以讓采采后退了三步。她站穩(wěn)后披頭散發(fā)地?fù)P起了臉,白氏以為她又要像上幾次那樣歇斯底里地尖叫號哭了??墒撬龥]有,她如同被鬼魂附體一樣,忽然兩眼發(fā)著詭異的極亮的光芒,妖媚地笑了。她對母親妖嬈地笑著,尖聲說,我知道你們都討厭我,你們都不喜歡我,沒有一個人愛我,可是,你們不愛我有人會愛我。那么多男人喜歡我,老盯著我看,還要往我身上摸來摸去,呵呵,他們是喜歡我才會這樣的,不是嗎?她說著閉上了眼睛,兩只手摸到自己剛剛長出骨朵的小乳房上,再往下摸去又摸到自己的屁股上。她假想著那是兩只男人的手,正在她身上游動,用她的語言體系來說,是他們正在愛她。采采嫻熟地?fù)崦约?,觀眾是無法呼吸臉色慘白的白氏和兒媳。最后面還站著個面無表情的阿德。

兒媳掐著大腿哭了好幾場,她感嘆自己命運多舛家門不幸,怎么能有這樣一個可怕的女兒生出來,被人看到了還以為是妖孽。她一邊哭一邊向白氏申辯,采采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她以前是個很正常的小女孩,上學(xué)的時候也是好學(xué)生,前夫家墻上至今貼著她上學(xué)得的一排獎狀。她離婚前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不正常,她也從沒有過這么可怕的舉動。她從小很害怕她爸爸,更不可能胡說。怎么突然就變成這樣了,簡直就是換了一個人。她哭著認(rèn)為她的女兒被調(diào)包了,眼前這個一定不是她生下來的女兒。這么丟人下去可怎么辦??!

白氏只是默默聽著,并不答話。院門嚴(yán)嚴(yán)實實關(guān)上,采采被囚禁在院子里了,她母親不許她再出去丟人。她呆呆坐在籬笆前,用幾個小時去玩一朵籬笆上的喇叭花。她眼睛里那點妖氣已經(jīng)燒盡了,只剩下一堆荒涼的殘垣,呆滯凄涼。白氏久久地看著她小小的背影,忽然又一次在心里燒過一陣疼痛,她對這個姑娘的疼痛其實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有時候,人就為了那一點點被愛的感覺,都是情愿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的吧。年輕的時候,在丈夫死后,她不也有過這樣的渴望嗎?那種渴望一旦發(fā)作,簡直像一種赴死的沖動,不管什么形式,不管多少,不管是個什么樣的男人,哪怕是殘的瞎的是肺癆,只要有人給她一點點愛,她都會覺得感激涕零,都恨不能以身相報。再后來,她慢慢想明白慢慢放棄了,慢慢磨成了一尊鐵人。

那一瞬間她有一種上去抱住她的沖動,可是這時候那小姑娘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她忽然邪惡地笑了。白氏再一次怔住了。

兩個女人又下地去了。采采挑起竹簾站在門口,院子中間長著一棵棗樹,早晨的陽光清脆透明,落在棗樹的枝葉間像一串串鈴鐺作響。棗樹下坐著阿德,他早早起來坐在那里捏泥巴。院門從外面鎖了,不許他們出去。

她從臺階上緩緩邁下一條腿來,就像那腿不是她自己的,她是很不情愿地提著它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靜極了,連陽光也是恬靜的。坐在樹下的阿德靜悄悄的,他手里的幾個泥人也像他一樣閑適自在。似乎整個世界都被裝在了一扇透明的櫥窗里面,只有她一個人心慌意亂地被關(guān)在外面,她進(jìn)不去,別人也不出來。她無端地焦躁著恐懼著,走到了阿德身邊。她俯視著阿德圓圓的腦袋,阿德卻不抬頭看她,還在專心地捏泥人。她在他對面蹲下來,問,你又在捏什么?阿德不說話,像是根本就沒有看見她,只一下一下地捏手里那丑陋的泥人。她知道他又在捏那個死去的女人,女人都死了一年多了,居然還日日被一個傻子惦記著,光這點惦記也夠她再活幾次了。但讓她真正憤怒的是,連一個傻子都有可惦記的人,她卻沒有。

孤獨和嫉妒壓在她身上,像一個陌生人的體重,她呼吸艱難,隨手抓起地上的一個小泥人擺弄著,好像那小泥人會載著她浮上岸去。阿德忽然抬起頭來大聲對她說,你放下我媽媽!他的表情如此認(rèn)真嚴(yán)肅,以至于讓人懷疑手里捧著的真是他媽媽身上的一條肢體。她沒有放下,瞇著眼睛研究著他的表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原來這系(是)你媽媽啊。阿德臉漲得通紅,像憤怒的公牛一樣向她撲過來搶泥人,她拿著泥人往后躲,兩個人摔倒在地上,泥人碎了。阿德坐在地上,兩只嘴角開始向下彎去,馬上就要折了似的。他開始流淚。

采采看著他,先是搖了搖頭嘖了嘖嘴,然后又嘆了一口氣,你這傻子,你以后可怎么活啊,等那老東西死了你可怎么活啊!到時候你怕連口飯都吃不上啊,你說你總不能去討飯吧。我也可憐,可是我和你不一樣,我本來是能考上大學(xué)的,以前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都這么說我,可是他們不讓我上學(xué)了,讓我給他們省錢給他們省糧食,覺得我就是個累贅。我敢保證,不出兩年,他們肯定要把我嫁掉,把我嫁了就不用吃他們的飯了。我嫁出去也就算了,可是你呢,傻子,誰愿意嫁給你???老東西再疼你也不能一輩子守著你,到時候你可怎么辦???阿德仍然淚流不止,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她抬頭看看樹梢上的陽光,有些著急了,她怕兩個下地的女人快回來了,回來了看見惹哭了阿德免不了又要打她一頓。

她皮笑肉不笑地哄他,阿德,我再給你捏個泥人好不好,我給你捏個媽媽。阿德不理她,繼續(xù)號哭。她看著地上的泥土忽然心里一動,她舔舔嘴唇,聲音略有異樣地對阿德又說,阿德,你真想見到你媽媽嗎?果然,阿德的哭聲猛然止住了,他的兩顆眼珠子還泡在淚光里,卻忽然亮了一下,就像被什么隱秘的東西忽然照亮了。她指了指地上的泥土,試探著看著他,說,她就在這下面。

阿德說話了,語氣急切,她系(是)在下面睡覺嗎?她忽然一笑,不,她不是在睡覺。她只是在下面的那個世界里,我們的世界只不過是一個世界,下面,就在這土里還有好幾層世界,每一層世界里都有一個地王。我見過他們,就在地王圖里,過年的時候就會在祠堂里掛出來。他們和我們一樣,每天也在吃飯睡覺干活,他們也有錢花有飯吃,他們什么都不缺的。你媽媽她就在那個世界里,因為不在一個世界里所以你看不到她??墒遣还苣憧吹娇床坏剿?,她都在那里。

阿德身體前傾,好像要把他整個人都送過來了。他說,那我什么系(時)候能見到她?。克靶暗匕察o了一下,然后看著他的眼睛詭譎地笑了,只有等你死了的時候才能見到她,等你死了你就和她團圓了。阿德崇拜地看著她,那怎么才能洗(死)了?。?/p>

陽光透過樹梢明明滅滅地落在了采采臉上,光影在她臉上筑起了一種時空的錯覺,仿佛她正迅速向一個神秘的隧道深處退去退去。她的聲音也是從那隧道深處浮上來的,詭異幽暗,死的辦法太多了,只要你想死就能死,可以上吊可以投井,還可以像這樣。說著,她忽然從幽深的隧道里伸出了兩只手,漸漸合攏到阿德的喉嚨上。就是這樣一個傻子也有人不要命地愛他。她卻沒有,沒有。那兩只手往緊里一收。阿德被卡住脖子開始劇烈地咳嗽,那兩只手忽然松開了,她整個人從隧道里跌落了出來,她渾身發(fā)著抖抱住了阿德,她一邊劇烈打戰(zhàn)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這可憐的傻子,我只是在和你開玩笑,姐姐在和你玩呢。

阿德聽不見她說話,他一邊紅著臉劇烈咳嗽一邊又開始號哭,他大聲地抽泣著,一聲比一聲響亮。陽光已經(jīng)爬到頭頂了,正午了,兩個女人馬上就要從地里回來了。采采臉色蒼白地看著阿德,她開始感覺到恐懼了。她想把他那張開的嘴堵上,可她知道那樣他只會哭得更厲害。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站起來迅速抱起阿德,阿德反抗著,要從她懷里跳下去。她蠻橫地抓起他的一只手,迅速塞進(jìn)了自己的衣服里,把那只手放在了自己一只剛剛開始發(fā)育的乳房上。她說,你摸摸,你不是摸摸你奶奶的乳房就不哭了嗎?你摸我的好不好?

那只小乳房塞到阿德手里的瞬間,他的哭聲戛然而止。他不再哭泣也不再掙扎,整個人忽然變得異樣的寧靜,好像她正抱著一抔柔靜的光線。他久久地靠在她懷里,不說話也不動,眼睛里還包著兩滴淚,卻不往下落。他那只捏過泥巴的手還在那只乳房上摸索著,她像個母親一樣緊緊抱著他,把他的臉貼在她的臉上。正午的陽光從頭頂落下一束,把他們包進(jìn)去了,他們仿佛正躺在這世界的心臟里——都安全了。

她像剛跋涉了很多路一樣,喘著氣在椅子上坐定,懷里仍然抱著睡著的阿德。她把他那只手從她衣服里撤了出來,完好無損地放在了他自己身上。她剛坐好,院門從外面開了,白氏和母親相繼出現(xiàn)在門口。兩個女人吃驚地看著樹下的兩個小孩。

自此,阿德成了采采的門客,一刻不見她便滿院子尋找,姐姐呢,姐姐呢。采采頭一次被人這樣需要,厭煩之中不乏得意,出出進(jìn)進(jìn)地答應(yīng)著他,以顯示自己在這個家里頭一次被需要了。兩個女人都不在的時候,她就帶著阿德在院子里的一畝三分地里捏泥人捉蝴蝶,采喇叭花貼在他額頭上。阿德樂不思蜀,和白氏倒是疏遠(yuǎn)了些。白氏替阿德平白得了采采不少愛,像負(fù)債了一般,心里愧疚。再加上覺得兒媳從沒給過采采多少愛,自己當(dāng)然也沒有,現(xiàn)在倒像所有人都在采采面前債臺高筑了一樣。她便開始主動向采采示好,煮幾個玉米送給采采一個,烤個紅薯也遞給采采一個,甚至還當(dāng)著兒媳的面塞給采采幾塊零花錢。采采接過錢接過吃食的時候并不看她,只是拼命把鼻子皺起來,皺得高聳在臉上,好把眼睛壓下去,似乎這樣別人就看不見她的目光了。她給她什么她都不拒絕,仿佛她是一只擺在路邊的大郵筒,別人可以隨便往里塞信件。

兒媳看在眼里,臉上的霜氣又重了一層。本來她就心里有氣,自打采采氣跑了永泰,她這第二任男人就基本不回家了,除非過年。她好不容易從前夫的兇暴下逃出來逃到這里,卻又入虎口,一不小心做了活寡婦。她懷疑永泰是不是在外面已經(jīng)和什么女人開始搭伙過日子了,聽說但凡常年在外打工的男人都會找個女人同居,俗稱打伙計,雖不會結(jié)婚但和夫妻也沒什么區(qū)別。她白天晚上地被閑置著,身體里早就長滿了荒草。有心再離一次婚吧,這油瓶采采肯定還要拖過去的,她可以再光腳跑二十里山路跟過去,反正她嫻熟得很。拖個油瓶,這又大大降了她的身價。這十三四歲的姑娘喂又喂不熟,嫁又不能嫁,又不能放出山外去掙錢,一放出去估計就只能賣淫了。想上學(xué)又沒錢供她,何況她自身尚且難保。這時候又見這采采忽然做了叛徒,一夜之間投誠到對面的部隊里去了。她有意懲罰她,便對她愈加冷淡,出出進(jìn)進(jìn)好像她只是這屋里的一口空氣。有她不多沒她不少。

采采自然感覺到了,為了把這懲罰以更大的力度反擲向母親,她加倍討好對面的老女人和小傻子。她殷勤地幫著白氏干活,忙前忙后。只是在無人處,她便詭異而悲傷地獨自微笑起來,如漫天大雪下唯一的夜行人。

白氏對采采的表現(xiàn)很滿意,作為獎賞,她還帶著采采和阿德一起去喂鯰魚。這個黃昏,夕陽壯碩如血,灑滿了丘壑縱橫的呂梁山,連鯰魚們的身上都閃爍著珠玉的光澤。采采一邊看她喂魚,一邊問,你自己都不舍得吃,怎么盡把省下來的吃的都喂了這些魚???白氏看著這些前呼后擁向她游過來的魚說,也不知怎的,我就是可憐它們。自打它們來了這水暖村,就住在這糞池里。我這輩子沒有出過水暖村,沒坐過汽車火車,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樣子的,我就是覺得要是它們能生活在別處的大池塘里,到處是干凈的水,該多享福。

白氏和兒媳下地干活的時候,采采就帶著阿德滿山亂跑,跑一圈又繞進(jìn)水暖村的墳地里去了。村里人在這個山頭上立著就能看見對面的墳地里飄蕩著兩個幽靈般的影子,不過沒人奇怪,還能有誰,肯定是傻子阿德唄。只是,他現(xiàn)在勢力壯大,后面又跟了一個瘋女子采采。那女子,真嚇人,年紀(jì)不大但見個男人就想往上貼。男人們一邊嘖嘴一邊兩眼放光,仿佛剛剛被采采的小乳房貼過。

采采和阿德在墳地里發(fā)明了一種游戲。他們找到了一個廢棄的墳坑,這個墳坑不知道為什么被廢棄了,就剩下一個荒涼的長方形大坑,剛好能躺進(jìn)一個人去。阿德先躺了進(jìn)去,他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忽然睜開眼睛說,我見到我媽媽了,她就在下面,她離我好近。他翻身起來開始用兩只手在地里亂刨,似乎急于要挖出一個母親來,因為找不到他更著急了,兩只腿也開始跟著亂刨,他像只豪豬一樣四肢拼命地在土里刨動,如沉在了一個很深的夢魘中。漸漸地,夢魘抽身離去了,剩下了阿德的軀體躺在墳坑的底部。他不再動了,靜靜地睜開了眼睛,看著頭頂上的天空。他的眼睛像剛被過濾過一般,純粹安詳,好像把整塊藍(lán)天都裝進(jìn)去了。在那一瞬間,傻子阿德看起來像個天上來的圣徒,周身散發(fā)著一種靜謐的華美。連坐在一邊旁觀的采采也看得呆住了。

然后,采采把阿德拉上來,自己跳下去,躺在了坑底。躺了一會兒,她突然喚阿德,阿德,要不你就把我埋在這里吧,我覺得活著真沒有什么意思。阿德呆呆站著看著她,她躺在那里忽然流淚了,你真的把我埋了吧,我要讓她們后悔。我有個親媽卻連你都不如,你媽就是死了她也愛你,可是沒有人愛我,連我媽都不愛我。我恨不得能和你換過來。你說我要是死了她會不會哭?我活著就是別人一個累贅,所有人都恨不得我能死??墒俏宜懒司驮僖不夭粊砹?,你媽媽也不在下面,阿德,我都是騙你的,人埋到土里就爛掉了,最后爛成了一把骨頭。地下沒有什么地王,也沒有那十層世界。好人不會上天堂,壞人也不會下地獄,人無處可去,死了就只是一把骨頭。

阿德臉色慘白地看著她,怔了片刻,他忽然咆哮著跳了下去,正好砸在她身上,他一邊用手拼命挖土,一邊號哭,你騙我你騙我!我媽媽就在下面,我能看見她的。他的手指開始往出流血,他還在不顧一切地刨土,要把他母親刨出來。采采慌忙爬起來,抱住了阿德,他使勁掙脫了她繼續(xù)刨,采采害怕了,從后面又一次抱死了他,她氣喘吁吁地說,是我騙你,阿德,你媽媽就在下面,下面有好多好多人正看著我們,我們看不見他們,可他們能看見我們,地下真的有十層世界,每個世界里有一個地王管著他們,所有的人死后都會去那里,所有的人死了都會再次相見的,你一定會見到你媽媽的。

阿德的瘋狂動作終于停住了,他指頭流血,開始大聲哭泣。她也開始哽咽,便更緊地把他抱在了懷里。他順從地把頭抵住她的下巴,把自己整個人靠在了她的懷里。她抓起了他的一只手,然后,那只手熟練地伸進(jìn)了她的衣服,放在了她的那只乳房上。他們都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兩個人就那么靜靜地抱在坑底。在他們頭頂上是一片切下來的四角天空,小心翼翼藍(lán)如水晶。

深秋到了,整個呂梁山染成了剔透的金色。金色的玉米穗一串一串掛在棗樹上墻頭上,窯洞前后金色的葵花垂著大腦袋在秋風(fēng)中站著。柿子像著了火一樣把整棵樹都點著了。秋風(fēng)過處紅棗落了一地,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卦抑藗兊念^,小孩子們?nèi)杠S著跑過去搶著撿地上的紅棗。沒有紅的青棗就放在火里燒,不一會兒空氣里就溢滿了甜膩的棗香。這和呂梁山里的每一個秋天都沒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這個秋天又有哪個小孩子出生了,哪個老人死了。

就是這個秋天,鐵人白氏忽然感到時常胸悶氣短,干著干著活,就會忽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的黃土融化成了一截一截,踩上去一腳都是軟的。她只能坐在地邊的石頭上先歇息一番再繼續(xù)。腰腹間經(jīng)年積攢下來的脂肪像秤砣一樣把她壓在石頭上,又松又老的乳房在胸脯上流著,流到了臃腫的小腹上,合為一體。隔著衣服看上去只看到那里像小山一樣隆著一堆肉,她的目光跨過這堆肉只能看到自己下面的腳尖。她心想,一輩子吃土豆莜面,也憑空長出這么多肉來,簡直是無本生利。歇息半天,剛一站起來又是一陣眩暈,她扶著石頭悲傷地想,怕是得給自己準(zhǔn)備一口棺材了,說不來哪天摔倒就再爬不起來了。村里每年冬天都有這樣的老人,不小心摔倒在雪地里,摔倒了就再也沒爬起來過。還有一個老太太摔得太用力了些,連眼珠子都摔出去了一只,四處找也沒找到。下葬的時候只好在她眼窩里安了一只小孩子們玩的彩色玻璃球,老太太帶著一只五光十色的玻璃眼珠入了土。

白氏唯恐自己死了沒處擱,趕緊快馬加鞭找了個鄰村的木匠來給她割棺材。眼看著就要天冷了,一下雪就沒法做木工活了。老木匠帶著一個打下手的小木匠來了,住在旁邊一口廢棄的窯洞里,白天父子倆來白氏院子里做棺材,晚上回破窯洞里一窩,連燈都不用點,光一點月光就夠用了。白氏從地里回來就抱著阿德坐在一邊專心看他們做棺材,棺材的雛形已經(jīng)出來了,四塊板往起一合,一個留給她躺的地方已經(jīng)長出骨骼了,再過幾天它就會連血肉都長出來,就差她往里這一躺了。隨著棺材一天天變真實了,她心里的那點恐懼也一天天變具體了。似乎是一個人已經(jīng)能數(shù)到自己的陽壽了,知道自己哪天鉆進(jìn)那口棺材畢竟也不是什么好事,覺得背上瘆得慌,陰慘慘的。

按照村里的規(guī)矩,她還得給自己留一張遺像。等人死了再留就來不及了,村里的老人一輩子不見得照過一張相,但都要趁還活著還能走路的時候趕緊給自己留一張遺像。有個走街串巷的攝影師隔陣子就光顧一次水暖村,看近來可有快要死的老人需要照相。老人們一見攝影師來,就穿著自己平生最好的衣服,拄著拐杖前去村口照遺像。攝影師在村口掛好布景,布景上是粗糙的青山綠水,綠得喜氣洋洋,人一走過去濺得人身上四處都是。攝影師知道黃土高原上的老人們一輩子抬頭低頭見的都是黃土,就是死了也還是和黃土打交道,便在遺像里替他們惡補一番青山綠水。他不厭其煩地擺弄著老人們僵硬的臉,好,稍微笑一下,好,把頭稍微側(cè)一側(cè),好,看前面。好嘞,大爺大嬸,包你滿意,快拿回家掛在墻上吧。

是啊,掛在墻上隨死隨用,倒是方便。老人們把遺像拿回家掛在墻上,終日與死后的自己對視著,死后的自己穿紅戴綠,背景是一片輝煌的青山綠水,不知底細(xì)的還以為老人正在遙遠(yuǎn)的南國旅游呢。

棺材越是接近竣工,白氏便越是有了身臨其境的悲傷,這種悲傷越來越逼真了,仿佛她馬上就要穿戴好躺進(jìn)這匣子里了,可是,她不能把阿德帶走啊。她忽然就落下淚來,她說,阿德啊,我要是哪天死了你可怎么活?。堪⒌律熘囝^說,奶奶你也要洗(死)了嗎?白氏悲傷地點點頭,人都要死的,但是有人死得早有人死得晚。別人都說死了誰苦了誰,我倒覺得苦了的是活著的人,人死了就什么都不會覺得了,連活人哭不哭都不知道了。只是可憐阿德你啊,早早沒了媽,你那老子又一年到頭不回家來。阿德眼睛亮了一下,奶奶,你洗(死)了系(是)不系(是)就能見到媽媽了?又是他那母親,她吼道,不許老提你那死去的媽!

阿德不敢說話了,兩只嘴角又開始往下扯,眼睛里浮出了一層水光。白氏嘆了口氣,一只手放在他額頭上撫摸著,以一種從沒有過的悲傷看著他說,阿德啊,要是有一天奶奶死了,你也會這樣想奶奶嗎?阿德不說話,那層水光破了,淚水又紛紛揚揚掛了一臉。她抱住他說,你這孩子真沒出息,這么愛哭,以后可怎么活啊,有人欺負(fù)你可怎么辦?。课夷奶烊肓送吝€有誰會管你?

要給棺材上漆了,白氏選了一款轟轟烈烈的大紅色,似乎不選這等酷烈的紅便不足以對得起這螻蟻般的猥瑣一世,從生到死總應(yīng)該囂張一次吧。就算這不過是個盛死人的匣子,也應(yīng)該搞得像嫁妝一樣艷麗。然后小木匠在棺材上面描金畫漆,應(yīng)白氏的要求,他在上面畫了蟠桃盛會、三打白骨精、豬八戒背媳婦,畫了各色花卉、各種時令水果。生前沒吃過沒見過的她都讓他往上畫,一時,棺材盒子被她裝飾得像個龍宮寶殿似的,金碧輝煌。

白氏連日沉浸在棺材的巨大氣場中,遐想著死后的坦途。這一日忽然抬頭猛然發(fā)現(xiàn)眼前站著一個端莊安靜的姑娘,她竟嚇了一跳。仔細(xì)一看,不過就是采采,正站在那里看小木匠上漆??墒撬齾s一定覺得哪里不對,在她抬頭看到她的那一瞬間,她覺得采采分明脫胎換骨成另外一個人了,就像是另外一個人披著采采的皮囊站在那里,她看著她的目光,也不是采采的。有一種靜態(tài)的美麗像雪花一樣正落在她的眉梢和眼角,散發(fā)出一縷絕細(xì)的幽香。這姑娘又要搖身變成什么?她一直都有著她危險的變幻。

一連幾日,采采都這樣文靜舒雅地站在一邊看小木匠干活,給他端茶倒水,中午又把飯給他送過來。小木匠眉目清秀,但有些木頭木腦,始終沒有抬起頭看采采一眼,眼睛只是寸步不離地盯著那棺材。不只是和小木匠,就連和旁人說話采采也忽然變得細(xì)聲細(xì)氣,好像周圍都是正在睡覺的人,怕不小心就把別人吵醒了。她一旦溫柔賢淑下來也讓人覺得妖氣森森,覺得還是哪里不對。白氏終于發(fā)現(xiàn)了,采采無論在做什么,無論和誰說話的時候,都把眼角空出來,拴在小木匠身上。那點眼風(fēng)真是風(fēng)搖影動沙沙作響。白氏恍然明白,采采這是看上小木匠了。

采采這邊磨刀霍霍隨時都能擺出以身相許的架勢了,小木匠那邊還是羅漢之軀,百毒不侵,或許人家早看出采采不對勁,許是個花癡?避之唯恐不及。白氏在一旁看得心痛。白氏真有心一把把她從小木匠身邊拉開,不要讓她再像一條小狗一樣圍著那男子搖尾乞憐了??墒撬院竽兀楷F(xiàn)在她便可一眼看到她的以后了,無非是哪個男人給她一點真的假的疼惜,她便跟了他,只求對方對她有一星半點的好,她便不惜粉身碎骨。想到這里,白氏眼圈發(fā)潮,恨不得趕緊把這小木匠打發(fā)走。

又過了幾日,棺材終于完工了。白氏二話不說,付了工錢趕緊打發(fā)木匠走人。小木匠收拾東西往出走的時候,采采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卻不說一句話。事實上,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和小木匠說過一個字。這一個字自然是再沒有機會說出來了。小木匠挑著東西就往出走,并沒有回頭,采采眼睛發(fā)直,就要追出去。白氏迅速把院門關(guān)上,把自己龐大的身軀堵在了那里,擋住了采采的去路。采采直著眼睛盯著白氏龐大的身體,仿佛不認(rèn)識那是什么,她神情呆滯,似乎想把目光一寸一寸釘?shù)竭@龐然大物里。

白氏一動不動,過了半天,采采忽然蘇醒,仿佛終于認(rèn)清這眼前的城垛是什么了。她看著白氏忽然邪惡地一笑,鼻子又皺了起來,她皺了幾皺,終于開口了,棺材都做好了,你還不進(jìn)去啊。白氏見她皺起鼻子,情知她緩過來了,心里松了口氣,嘴上卻天寒地凍地說,不勞你操心,什么時候進(jìn)去是我的事。倒是你自個兒小心別被人拐跑了,又被人當(dāng)腳下的一坨泥來踩。

采采臉色慘白,卻故意把小胸脯高高挺起來,斜睨著白氏說,我就愿意,你管得著嗎?說完她開始在院子里出出進(jìn)進(jìn)地高聲唱歌,以顯示她毫不悲傷。她聲音打戰(zhàn),簡直像只生物鐘紊亂了的公雞。白氏看著她薄薄的背影偷偷笑了。

第一場大雪下來了。冬至了,歲尾一天天逼近了。晾好的棺材已經(jīng)被抬進(jìn)了窯洞,窯洞里黑黢黢的,幾件破舊的家具早已辨認(rèn)不出顏色,這艷麗的棺材往屋里一放,簡直讓整間屋子蓬蓽生輝。棺材上還畫滿了大大小小的傳說,坐在炕上看過去簡直有看戲臺的效果,豬八戒和白娘子都從棺材板上走了下來,在這幽暗的窯洞里為這祖孫倆轟然開放。

棺材雖說艷麗,但散發(fā)出的邪氣還是讓阿德有些害怕,他說,奶奶,這系(是)什么?白氏說,人死了就要睡進(jìn)去,就是死了睡覺的地方。阿德啊,要是奶奶有一天睡進(jìn)去了,你可不要哭啊。阿德說,你要睡在里面我也睡在里面。白氏抱住阿德不再說話。黃昏已至,窗外的大雪還在下,整個水暖村都被大雪蓋住了,陷入了一種很深很靜的睡眠。爐子里的紅色火苗噼啪作響,散發(fā)著柏木的清香。窯里的一切在火光下都長出了一層虛弱的龐大的影子,像森林一樣長在一起,包裹著炕上的祖孫倆。

雖然給永泰去了兩封信催他回家過年,但永泰只寄回來一點錢還有一封信,說只要采采還在,他就不回去丟人現(xiàn)眼。兒媳讀了信之后連聲冷笑,她高聲說,估計他在外面已經(jīng)有人了吧,要不怎么連過年都不回來一趟。看來這婚不離是不行了,還是離吧。你,也該滿意了吧?說完,她對采采一勾下巴,好像在欣賞采采的功德。她以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著她,似乎今天才頭一次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人,原來是長這個樣子。她自然更無法相信這是她生下來的。采采則很投入地玩著自己的一只指頭,眼睛盯著那指頭一語不發(fā),任憑母親的目光把她剝來剝?nèi)?,她坐在那里巋然不動。

窯洞里擺著一個老式座鐘,時鐘嘀嗒著像斧頭一樣凌空向她們砍下來。白氏坐在那里覺得身上無端地被砍了幾刀。她忽然開口,想離就離了吧,大不了他再娶第三個老婆,你再嫁第三個男人,再多一個也不多。兒媳霍地蹦起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被白氏堵回去了,白氏看了采采一眼說,至于這拖油瓶,估計你再帶走還是嫌累贅,又要壞了你的好事。你不想帶走就給我留下吧,我養(yǎng)一個是養(yǎng),養(yǎng)兩個也是養(yǎng),就是多一口飯的問題,只要我不死就餓不死她。

兒媳和采采同時回過頭,像不認(rèn)識一樣驚訝地看著白氏。白氏并不看她們,用指頭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塵,她腹部的贅肉連同衣服一起抖動著,那些灰塵則像小魚一樣游進(jìn)了周圍的空氣。

數(shù)九寒天到了。這時候已經(jīng)到臘月二十三了,水暖村家家戶戶在灶臺上擺上糖瓜祭拜灶王爺,好封住他的嘴讓他上天言好事。還有的人家在一旁擺上兩顆雞蛋,這雞蛋是給黃鼠狼和狐貍的零食,因為它們是灶王爺?shù)牟肯?,不能不打點一下。二十三一過,年味就越來越重,人們忙著掃舍,忙著貼年畫,忙著蒸饃饃,忙著殺豬炸肉丸子,忙著把糞坑敲開,把豐收的鯰魚撈出一條宰了吃。

人們年復(fù)一年地按一個程序往前折騰,人在世上一共也不過幾十年,卻紛紛感覺被這年關(guān)歲尾蹂躪了兩百次不止。實在是因為無處上岸。人們已經(jīng)不再去指望,哪天早晨醒來時,擺在他們面前的日子會搖身一變,變得晶瑩發(fā)亮,變成另一樣?xùn)|西。他們知道,唯一的變化無非是從這個山頭挪到對面那個山頭上去。

蹦跶了幾日蹦過了除夕,大年初一這一天,人們口袋里裝著瓜子花生傾巢而出,坐在別人家的炕上嗑著瓜子說三道四,仿佛把整個水暖村的歷史都坐擁在自己屁股下面了。白氏接待著前來拜訪的老婦人們,一面晃著肥乳哈哈大笑,一面卻如驚弓之鳥般提防著她們,往日她們來了又走了,這窯里就必定要少幾樣?xùn)|西,被她們順便摸走了。

兒媳更忙,她要趁此佳節(jié)拜訪村里村外的媒婆們,她得趕緊行動給自己找好下家了,手中有糧才能心中不慌。于是,采采便帶著阿德漫山遍野地跑,她帶著他去村里的地王殿看熱鬧。這時候已經(jīng)黃昏了,地王殿里人跡罕至,只有香火繚繞,大殿已經(jīng)很舊了,光線幽暗,在清冷的冬日里顯得愈發(fā)陰氣森森。采采指著墻上的壁畫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神秘地說,你看,人們死了就到這兒了。他們在那里也要結(jié)婚也要種地,和活人也差不多。阿德瞪大眼睛盯著壁畫,忽然問,我媽媽系(是)哪個,她在哪里?采采站在幽暗的光線里,帶著掌握人物生死大權(quán)的得意說,那只有你自己去了那里才能知道了,我又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子。

天色越來越暗了,地王殿里沒有點燈,愈加鬼影幢幢。采采和阿德面目模糊地站在那里,心里忽然都生出了些恐懼,似乎誤闖進(jìn)了什么非人間的地方。采采說,阿德我們回家吧。阿德帶著哭腔說,不,我想看到媽媽。采采忽然大聲尖叫起來,你這傻子,我都是騙你的,根本就沒有地獄,人死了就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爛了。你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見不到你媽了,可是你見不到她你也不可憐,因為有人把你這傻子當(dāng)成寶一樣。她頓了頓,聲音忽然低下去了,阿德,等春天我媽再嫁人了,我就又得跟她走了,我也不知道我會去哪里。你還有奶奶。你奶奶,她其實是個好人。

天黑了,有人開始放鞭炮,整個村子歡呼雀躍著亮如白晝。在轉(zhuǎn)瞬即逝的光亮中,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拉著手穿過去了。鞭炮的光芒把他們長長的影子投在了夜幕中,電影似的。

驚蟄了,百蟲蘇醒,土地解凍。又一年的農(nóng)事要開始了。兒媳已經(jīng)成功地找好了下家,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除了知道像牛一樣往死里干活,別的都不知道。兒媳和老光棍經(jīng)過一番談判,談妥了條件,她雖是第三次出嫁了,那也還是要待價而沽的。她的要求是得帶著女兒嫁過去。老光棍打了打算盤最后答應(yīng)了,拖個十四歲的閨女過來也好,一過來就能干活,起碼不用白養(yǎng)。

眼看著兒媳即將從她眼皮底下再次出嫁,白氏嘴上不說什么,臉色卻是不大好看的。好在春耕開始,地里的活占掉了她的大部分精力,她也就早出晚歸忙著耕地,婆媳盡量躲著不見。這一天,快到中午了,白氏忽然覺得有些頭暈,但還是決定把剩下的一壟地耕完。她再一次彎下腰的時候,忽然就覺得全身的血都涌到頭部了,血液就像洪水決堤一樣兇狠野蠻地沖了過來,她整個人被沖刷著再也站立不穩(wěn)。白氏肥碩的身體轟然倒塌在地頭。

等人們發(fā)現(xiàn)了把她抬回去的時候,她稍微還有些意識,但是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身體有半邊不能動了,那只僵硬的手和那只僵硬的腳好像忽然和她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它們只是蒼白地呆滯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人們心里想,這是腦中風(fēng)了吧,估計也活不了兩天了。人們又瞥見了擺在窯里的那口艷麗的棺材,想,老寡婦還真有先見之明,這棺材做好沒幾天就要派上用場了。

兒媳不在家,睡到老光棍家里去了。夜深了,昏暗的燈光下只有采采和阿德守在白氏跟前。她已經(jīng)喝不下一口水了,眼睛只能勉強睜開一點。阿德哭累了,趴在炕沿上睡著了。這時躺在炕上的白氏忽然顫巍巍地抬起了那只尚且能動的手,費力地睜著眼睛卻扭不動脖子,只好拼命斜視著采采。她太用力了,以至于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然后,她把自己那只手放在了采采的手上,采采沒有挪開,一直靜靜地看著她。她用盡全力握著采采那只手,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有兩行淚無聲無息地從她的眼角滾落下來。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白氏不吃不喝兩天了,兩天沒有一滴尿,兩天之后忽然尿在了褥子上,尿出來的卻是血。兒媳加快了出嫁的進(jìn)度,她要趕著在白氏咽氣之前出嫁,否則還得守孝。兩個人像賽跑似的,不知道到底誰要跑到前面。

這個晚上,白氏用那只尚能動的手緊緊抓著阿德的一只手,阿德已經(jīng)睡著了。采采縮在墻角里也睡著了。等到天亮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忽然感到這窯洞里分外清冷,就好像忽然少了一個人一樣。她朝炕上看去,那一大一小兩個人都還在。阿德還趴在炕沿上沒有醒來,他那只手還在白氏手里。她無端地覺得恐懼,顫巍巍地走到了他們跟前,白氏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眼睛半閉著,露出了一線紋絲不動的眼珠子。她后退了一步,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白氏的那只手上。那只手已經(jīng)僵硬了。

白氏被水暖村的人裝進(jìn)了那口艷麗的紅棺材里,連同她生前用過的那把破木梳,她陪嫁過來的那個銹跡斑斑的梳妝盒都被一起裝進(jìn)了棺材里。下葬這天,選了八條漢子抬著白氏的棺材向著對面的西山頭走去。采采拉著阿德的手夾在人群里,跟著人群爬上對面的山頭,他們親眼看著紅色的棺材慢慢被土埋了起來。直到最后,白氏變成了墳地里一座嶄新的墳?zāi)梗驹谝蝗悍史适菔莸膲災(zāi)怪虚g,宛如剛回到了自己家里。從墳地回來,為了紀(jì)念白氏喂養(yǎng)鯰魚的功德,村人們把糞池里的所有鯰魚都撈了出來,宰了,用殺豬鍋煮了滿滿一大鍋雪白的魚湯,在這東山頭上,全村人圍著熱氣騰騰的大鐵鍋美美吃了一頓魚宴。吃完魚宴,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于是人們再次向墳地出發(fā),該給死去的人燒夜紙了。

就著月光,人們跪在白氏的墳前燒紙,一邊燒一邊把酒倒上去,就算白氏喝過這酒了。酒一灑上去,火苗忽地變成鬼魅的藍(lán)色跳了起來,這藍(lán)色的火焰燃燒在每個人的臉上,眼睛里,看上去,好像從每個人的眼睛里都能達(dá)到地面下那個最深的虛無之處。最后火苗漸小,漸漸熄滅了,那一圈被點著的眼睛也跟著熄滅下去了。夜紙燒完,就等于把死人送到彼岸了,活著的人可以安心回自己家里睡覺了。散去的人心中也不免凄惘,這次他們送白氏,下次還不知道是誰送他們。

剛才人們聚精會神地?zé)垼瑳]有注意到這個夜晚,那兩個小孩子都沒有在墳地里。這個夜晚是采采早已謀劃好的,在白氏臨死前她就已經(jīng)把這個夜晚謀劃好了。那就是,等到村里人都去墳地里燒夜紙的時候,她偷偷潛進(jìn)每一家的窯洞里翻箱倒柜,因為村里人沒有鎖門的習(xí)慣,都是鄰居,鎖門要被人笑話的。她在每一家的窯洞里都翻出了一點錢或者是一點她以為能賣錢的東西。她要湊點路費,她要帶著阿德離開水暖村。她想好了,去了城里她可以打工,她什么都可以干,她可以賺錢,她可以一輩子去養(yǎng)活這個小傻子。

等到燒夜紙的人快要離開墳地的時候,她帶著一個小包和一個手電筒來到墳地里找阿德,她知道他一定在墳地里。她左一聲右一聲地喊阿德,卻沒有人答應(yīng)。人們都已經(jīng)下山了,她更著急了,萬一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家里都被翻過了,肯定會想到她這里。她怕被人們聽到了,便捏著嗓子喚阿德的名字,墳地里卻靜悄悄的。

忽然,采采像想到了什么,她渾身哆嗦了一下,然后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白氏的墳?zāi)古苋ァ災(zāi)故前滋靹倓倝酒饋淼?,扎在墳堆里看起來像個剛?cè)胄5男律?,呆呆立在那里竟有幾分羞澀。她拿手電筒往墳?zāi)购竺嬉徽?,果然看到了阿德。他看上去像鴕鳥一樣把頭扎進(jìn)了白氏的墳堆里,只把半個身子露在外面??礃幼铀窍仍谶@墳?zāi)股吓俪隽艘粋€洞,然后鉆了進(jìn)去,新墳的土很松軟,就勢把他半截身子埋進(jìn)去了。她明白了,他是以為刨個洞鉆進(jìn)去就可以見到媽媽和白氏了。

她開始號啕大哭,一邊號哭一邊拼命用手刨開那些泥土,她要把阿德刨出來,她尖叫著,阿德,阿德,你說話,你說話啊!

可是,阿德只是靜悄悄的,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他被她刨出來的臉上滿是泥土,鼻孔里和嘴唇間都是泥。

她轟地跪倒在地,把整張臉都埋在泥土里久久啜泣著。雪一樣的月光大片大片砸下來,蓋住了人間這些大大小小的墳?zāi)埂?/p>

原載《花城》2016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許澤紅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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