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
在這個世上,女人比男人活得辛苦。
這么說,男人可能不同意。我們不辛苦么?我們既要修身,還要齊家,還要治國,還要平天下。女人呢,在古代,男人去京城科舉后她就在家繡繡花,繡悶了再帶著丫環(huán)逛逛后花園,然后唱幾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在現(xiàn)代就更好了,女性解放了,也不用纏那三寸金蓮,天下豁然開朗,女人健步如飛,迅若大鳥。整個社會都成了女人的后花園,她們可以玩兒似的工作著,反正沒有誰會因為女人在社會上沒干好而責怪她,她們也不用因此責怪自己,進可攻,退可守——不像男人,只有華容一條道,走不過,就只好做屈原,去沉汨羅江;或者做卡夫卡《變形記》里的格里高爾,變蟲豸。
也是。
但男人之苦,苦在明處,幾乎是光明正大地苦著;而女人的苦,苦在暗處,是一種不明不白幽微曲折之苦。
所以大觀園里的林黛玉會咯血而死,而那個水蛇腰的晴雯也早早夭了。
林黛玉之死,似乎是因為肺病,其實是因為薛寶釵;晴雯呢,小姐的身子丫環(huán)的命。她夭在另一個女人,一個籠統(tǒng)地叫作“小姐”的女人身上。
在女人的人生里,從來都有另一個女人存在。
這另一個女人,可以是母親,可以是姐妹,也可以是女人身邊任何一個女人。
從女孩偷穿母親的高跟鞋、偷搽姐姐的口紅開始——女孩就開始想做另一個女人了,一個更成熟更美艷的婦人,女孩簡直等不及自己長大。天下的女孩都是洛麗塔,都有弒母然后取而代之的想法,等到有一天真長成了洛麗塔之母,女人又想做回洛麗塔了。這是女人的生命悲劇,女人終其一生,也沒做過自己的。女人總想成為另一個女人。
所以女人化妝。世上沒有哪種生物比女人更熱愛化妝了。個矮的穿上高跟鞋裝扮成個高的;眉淡的描了眉妝扮成眉黛的;那嘴唇呢,因為長得像花瓣,女人就更有理由把它打理得姹紫嫣紅的。
而且,女人的化妝還是由表及里的,不單身體要成為另一個女人,精神也要成為另一個女人。
然后就以這由表及里都不是自己的自己,生活在這個世上。
女人從來沒有真正解放過的,總有另一個女人,像雷峰塔一樣,囚禁女人一輩子。
這是我寫《師母鄢紅》的初衷。鄢雉一直煞費苦心地想當鄢紅,也沒當成。然而到底也做不回鄢雉了。像《金鎖記》里曹七巧那樣,本來是麻油鋪里健壯快活的大小姐,卻一門心思要當榮華富貴的姜家少奶奶,到最后兩邊都不是了,只能鬼鬼祟祟地活著。
這是悲中之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