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萬

未來世界，提出龜吸法、主張慢生活的慢協(xié)會在世界范圍內(nèi)擁有數(shù)量龐大的會員。慢協(xié)會會員、一位傳記作家冒險深入創(chuàng)造這個快世界的“極梭地下交通集團”，拍攝了一卷紀錄視頻，片中到底曝光了什么秘密？慢生活只能是人類最后的假想？

綠葉在窗子四周生長，葉片里的秒針記錄著漫長而寧靜的時光。

“慢協(xié)會各位同人，請按照慢協(xié)會章程，以每分鐘呼吸七次的頻率進行龜吸法體驗：呼……吸……呼……吸……好了，3分鐘，我們做了21次龜吸法，有的同人還是略快了一點，下去后好好練習。龜吸法是我會瑰寶，只有掌握了龜吸法，才能做到3分鐘21次。慢，是生活；快，是反生活。請回應?！?/p>

會議室是按島式音樂廳設計的，主席臺具有強勁的反射功能，墻壁石材則具有完美的吸音效果，除了主席臺，會場里面的掌聲、咳嗽聲、手機鈴聲都會被墻壁吸走，而主持人的聲音，無須任何電子輔助設備就能均勻地送進所有與會者的耳朵。

龜吸法是烏龜式呼吸法的簡稱。

“好，回應得很好。今天的會議是請各位同人觀看我會會員、致力于推廣慢生活的黃葉南寄同人的紀錄片。各位同人在觀看視頻時可隨時提問，我樂于解答。雖然我是主持人，但會議的中心是你們，是在座的各位。中間我們將做三次龜吸法，以利大家身心健康?！?/p>

慢協(xié)會成立于2035年，當時只有231名會員，國籍僅限于中國、日本、美國、英國。到2083年，會員人數(shù)達到1.34億，國籍增加到363個國家和地區(qū)。2035年去世的人永遠不知道，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造成的封閉性和開放性，大國紛紛解體，美國分成13個，日本分成4個，地圖出版社世界地圖編輯室閑得蛋痛的狀況一去不復返。慢協(xié)會的理念和政府倡導的經(jīng)濟發(fā)展總是背道而馳，世界地圖一再重繪并不影響慢協(xié)會的發(fā)展，只用了十二年，其會員已經(jīng)遍及所有國家和地區(qū)，連非洲一些小部落都有人參加，雖然他們未必完全理解慢協(xié)會的宗旨，但他們熱衷于談論慢生活、實踐慢生活，以能把與慢生活有關的句子倒背如流而深感自豪。

政治家和文化名人如果不知道慢生活，就有被追隨者拋棄的可能。就像幾個世紀前，民眾喜歡粗暴果斷殘忍的領導人?，F(xiàn)在文縐縐成了時尚。

慢協(xié)會一直強調(diào)，不能把慢生活僅僅理解成吃飯慢一點、行動慢一點、說話慢一點、學習慢一點、愛情慢一點、結婚慢一點、生育慢一點。如果有人如此理解慢生活，會讓慢協(xié)會的資深會員感到難堪。去鄰居家串門像蝸牛一樣三個小時才爬過去，這并不是慢協(xié)會提倡的。慢協(xié)會強調(diào)的是適合人類身體和心理的一種慢的狀態(tài)。要理解這種狀態(tài)并不是加入慢協(xié)會就能實現(xiàn)的，而是要經(jīng)過多年的體會、練習，在日常生活中形成一種習慣，把慢的趣味融入對世界的理解，并且享受到慢的快樂，這才是慢協(xié)會的宗旨。慢，不僅是一種精神上的需要，也是身體的需要；不僅僅是身體的需要，也是社會的需要；不僅僅是社會的需要，也是人類得以存在的需要。

三年一屆的會員代表大會在雞骨島召開。雞骨島環(huán)境惡劣，一面翻滾著被嚴重污染的海水，一面是終日不停的寒風。不過這里非常適合開會，室內(nèi)環(huán)境最大限度接近自然，空氣和水都經(jīng)過最先進的設備凈化，據(jù)說已經(jīng)達到馬可·波羅時代的標準。主持人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地說：

“各位同人，請把座椅調(diào)整到標準態(tài)，采用自由式呼吸法，聽我介紹第一位候選人。我會黃葉南寄同人近年來以極梭地下交通為考察對象，行程8.34萬公里，相當于沿赤道繞地球兩圈。大家知道，極梭地下交通集團對我會活動向來有抵觸情緒，黃葉南寄同人冒著極大風險，與極梭公司上上下下斗智斗勇，完成這項浩大工程，殊為不易。黃葉南寄同人訪問的第一個人是快刀手王印。請看視頻?！?/p>

王印大學畢業(yè)后就在普濟醫(yī)院工作。醫(yī)院福利好，王印一去就有獨棟別墅，雖然并不是真正的獨棟別墅，是建在別的高樓頂上的獨立別墅，但水、電、氣、電梯是獨立系統(tǒng)，電梯直達地下高鐵貴賓通道。除了別墅，還有最新一代的機器人保姆，由于采用的是眼球識別技術，這個機器人只聽王印一人指揮，安全性能和靈活性超一流。醫(yī)院承諾，王印做完三千例手術，將換成落地別墅。做完一萬例，可以把別墅建在人跡罕至的任何一個角落。自從極梭公司壟斷全球高速運務以來，全球人跡罕至的角落逐月遞減，至今已經(jīng)變成稀缺資源，最新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不足八千個。普濟醫(yī)院院長手里也僅僅掌握十三個。這十三個是他剛上任時高瞻遠矚，舉全院之力買下的。不過，你們不必擔心，這個獎勵辦法實施以來，還沒有一個醫(yī)生獲得過。這些醫(yī)生還沒有完成一萬例就倒在了手術臺旁，自己成了病人、廢人。

王印信心滿滿，并且早就超過了三千例。他沒從別人的屋頂上搬下來，是因為從現(xiàn)在的獨立別墅到醫(yī)院只要7分鐘即420秒。若是搬到落地別墅，上班時間將多花900秒即15分鐘。普濟醫(yī)院的計時器只有秒，沒有分，沒有小時，對外宣稱這是視生命為第一的服務宗旨。只有內(nèi)部人士知道，自從以秒計時以來，這對醫(yī)生護士的考核幾乎是一種摧殘，遲到一秒就視為缺勤?？记谠O備是一臺紅外線掃描儀，醫(yī)院預先輸入所有醫(yī)務人員的紅外線資料，只要一進大門，這臺最先進的考勤儀就可以記下醫(yī)務人員的上班時間。雖然每個人都可以發(fā)射出紅外線，但每個人發(fā)射出來的波長是不一樣的，就像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世界上也沒有兩個紅外線波長相同的人。

王印不但適應，并且很贊賞這種考核辦法，他一次也沒遲到過。

王印做手術時，如果某個護士晚到一步，他會毫不客氣地斥責：“你干什么，我都等你兩秒了?！?/p>

除了做手術快，王印吃飯喝水也快，他吃一頓飯只用123秒，喝一口水只用0.7秒。只有如廁時間，他無法快起來，因為飲食單調(diào)，他的便秘越來越嚴重，如廁時間也越來越長。誰要是勸他利用飲食改善一下便秘，他會像隱私被揭一樣暴跳如雷，從此不和你說話。

這世上，他最討厭的人是中醫(yī)大夫，尤其是老中醫(yī)，然后是京劇演員。有一次，華都戲院一位京劇演員去做痔瘺切除手術。王印知道他的身份后，拒絕給他做手術，叫醫(yī)院安排別的醫(yī)生。他認為，這些慢騰騰的人都是對生命不負責任的人。

有一天，傳記作家黃葉南寄要求采訪他，他一口拒絕了。王印認為文學是狗皮膏藥，早就過時了，所以他一開始就對黃葉南寄抱有成見。其實黃葉南寄不是傳記作家，他約會王印另有目的。社會上成功人士大都喜歡立傳，對找上門來的傳記作家，就像幻想當明星的少男少女遇到星探，大多喜不自禁。黃葉南寄以為王印也是這樣的人，沒料到不對位，碰了一鼻子灰。黃葉南寄誓不罷休，他找到普濟醫(yī)院院長，告訴他，自己采訪王印，實際上是宣傳普濟醫(yī)院，是為了讓更多的病人把醫(yī)保卡交給普濟醫(yī)院。院長很高興，答應親自出面勸說王印接受采訪。但院長希望黃葉南寄先寫寫他，然后再寫王印，費用好商量。黃葉南寄嘴上虛應著，心里很鄙視院長假公濟私的做法，決定直接去找王印。

王印每天從家到醫(yī)院，從醫(yī)院到家，他不走別的路線，只乘坐地鐵專線。但黃葉南寄要找到他，并非易事。因為這是一條封閉路線。他從獨立電梯進入地下高鐵，地下高鐵行駛到普濟醫(yī)院，專用電梯直接把他送進辦公室或手術室，整個過程就像一顆鋼珠從管子的一頭滾到另外一頭。黃葉南寄要見到王印，必須進入這個封閉系統(tǒng)。醫(yī)院辦公室和手術室是不允許外人進去的，這些辦公室和手術室也是密閉系統(tǒng)的一部分。

黃葉南寄希望從王印早上起床后就開始采訪。王印說他沒時間和他說話，黃葉南寄在電話里保證，王印可以不回答他的問題，只要允許他待在他身旁就可以了，只待8小時。王印說，這是不可能的。黃葉南寄到了王印獨立別墅所在的大樓，發(fā)現(xiàn)果然不可能，大樓所有電梯和消防通道都無法到達樓頂別墅。王印的別墅具有絕對的獨立性，不光電梯直達地下貴賓通道，而且貴賓通道的電子門沒有王印的指紋是打不開的。

越是具有挑戰(zhàn)性，黃葉南寄越是不想放棄。

黃葉南寄采訪王印，是想了解一下，這個傳說中的快刀手對慢生活的看法，快和慢在他的生活中如何統(tǒng)一。慢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聽了黃葉南寄的匯報后都勸他放棄，另外找一個采訪對象，可黃葉南寄非采訪王印不可，不達目的不罷休。經(jīng)過慢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共同努力，在汽車博物館租了一架直升機。這是汽車博物館平時停在樓頂，用于消防的直升機。

在王印走出別墅前半小時，直升機把黃葉南寄送到了王印別墅的草坪上。還好，王印的別墅對天空是開放的。

直升機剛離開，王印的機器人保姆就走了過來，它身兼保安。它一上去就給黃葉南寄一拳，黃葉南寄猝不及防，鼻梁被打斷了。黃葉南寄詫異地質(zhì)問這是干什么，他不是小偷，他是來采訪王印博士的。王印沒有把這一條信息傳遞給機器人保姆，所以它毫無反應，繼續(xù)向黃葉南寄揮拳，黃葉南寄避之不及，手指又被打斷了。血肉之軀哪是鋼鐵智人的對手，黃葉南寄哀叫、求饒根本不起作用，因為鋼鐵智人根本不懂疼痛和哀求，也沒有同情心。黃葉南寄圍著假山和荷塘逃命，機器人在后面追趕。機器人的速度雖然不快，但它永不疲倦。黃葉南寄在絕望之中叫喚道：“你再追我就從樓上跳下去了！”他真的想跳樓，可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足球場大小的樓面沒有一處可以跳下去，樓頂?shù)膰鷫κ撬砀叩娜?。要不是在直升機上見過這棟大樓，在樓頂上奔跑和在大地上奔跑沒任何區(qū)別，天還是天，地也很像一塊地，圍墻被藤蔓植物巧妙地偽裝成自然堡坎，沿堡坎還有一排人造輕材質(zhì)大樹。

黃葉南寄絕望之際，王印終于從屋子里出來了，他及時向機器人保姆下達命令，救了黃葉南寄一命。

王印對黃葉南寄很不禮貌，和機器人保姆一樣冷漠，黃葉南寄都傷成這樣，他沒有安慰一句，反倒不耐煩地說：“你來干什么，我沒時間陪你?！?/p>

黃葉南寄沒把王印的輕慢放在心上，而是趕緊抓住機會，理直氣壯地說：“我的鼻梁骨斷了，兩根手指也斷了?，F(xiàn)在我不是采訪者，我是你的病人?！闭f完，不由自主地哭喪著臉。

王印拿起黃葉南寄的手指看了看。他不再冷若冰霜，他關切地問：“你得忍一會兒，你忍得了嗎？家里做不了手術，只能去醫(yī)院?！?/p>

“沒問題，我忍得了。你的看家護院是不是程序有問題？怎么見人就打呀。”

“程序沒問題，給它安裝的就這個程序?！?/p>

前往醫(yī)院的路上，黃葉南寄像一個喋喋不休的老太太，想方設法和王印說話，但除了黃葉南寄手術方面的問題，王印對其他事不予回答。

從別墅到醫(yī)院，用了420秒。路上王印已經(jīng)作了安排，一到醫(yī)院，王印和黃葉南寄就進了手術室。王印和助手只用了180秒就處理好了黃葉南寄的鼻梁和手指。他們的手法像機器一樣精湛、可靠、迅捷。黃葉南寄還來不及贊嘆，就被柔軟的硅膠機械手扶到手術室外，請他離開醫(yī)院。

黃葉南寄向王印叫道：“王醫(yī)生，我不會走的，我在外面等你！”

黃葉南寄在走廊上一等就是8小時。王印出來時見他虛汗淋漓，關心地問：“怎么了？傷口感染了？”

黃葉南寄回答道：“不是，我怕你中途離開，沒敢去吃飯，現(xiàn)在餓得厲害。”

王印按了一下手背，通向餐廳的門打開了。黃葉南寄后來才知道，王印的手背上裝有一塊極薄極靈敏的芯片，以便他和醫(yī)院某個部門取得聯(lián)系，提出要求。

醫(yī)院餐廳與眾不同，每個飯廳只能容納一個人吃飯，這是為了方便消毒，每個飯廳在用餐前和用餐后都要進行嚴格消毒。

黃葉南寄得到一份完全按照營養(yǎng)學配備的晚餐，他感到味同嚼蠟，如果不是餓得厲害，他是不會吃的。他對“5S”理念從未動搖過，但為了擠出和王印說話的時間，他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自己那份晚餐，然后等在門口，像推銷員一樣告訴王印，什么是“5S”理念。王印聽完黃葉南寄簡單介紹的慢食（Slow Food）、慢寫（Slow Up）、慢愛（Slow Love）、慢運動（Slow Motion）、慢旅游（Slow Travel）后滿臉困惑，他的表情就像他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黃葉南寄卻在這里大談美食與享樂，這根本就不是他所需要的。

黃葉南寄怕他趕自己走，靈機一動，說他被王印的機器人保姆追打時，嵌在他手臂上的銀行卡掉在王印的別墅里了。黃葉南寄的銀行卡是他十八歲時，他的父親送給他的成人禮物，這是一塊只有米粒般大小的電子芯片，通過簡單的外科手術嵌入體后，直到老死也不會丟失掉。最近推出的銀行卡已經(jīng)沒人嵌在手臂上了，嵌入時是液體狀態(tài)，只有八分之一滴水那么大，用注射器推進人體后自動塑形。而作為銀行卡的功能，它呈什么樣的形狀都是可以的，可以附帶隆胸、隆鼻，特別受女性追捧。據(jù)統(tǒng)計，有90%的父母選擇在孩子剛出生時將其置入孩子眼底，利用眼球識別技術，用不著另外設置銀行卡密碼，既安全又方便，置有這種銀行卡的人看一眼手機，就可以刷卡消費。

王印做外科手術雖然一流，但對待生活中的事，他像老太太一樣糊里糊涂，不是弄不懂，是他壓根兒就不想弄懂。黃葉南寄自己都意識到這個借口太拙劣了，都已經(jīng)想好了進一步應對的話，“我的卡嵌得太淺了，幾年前又不幸受過傷。”可王印什么也沒問。

王印破天荒地第一次帶外人進入別墅，他自己沒去想這有什么特別的，卻讓黃葉南寄一個人屁滾尿流地激動著。王印仍然沒有時間和黃葉南寄交流，他先去健身房跑步，然后沖涼。沖涼后立即進入書房，他還得為一部醫(yī)學著作撰寫相關章節(jié)。他撰寫的文章每千字可折算手術十例。

黃葉南寄硬著頭皮鉆進書房。

黃葉南寄問：“你每天都是這么忙嗎？”

王印沒有回答，他不理解黃葉南寄說的忙是指什么，他像回答不出問題的小學生一樣看著黃葉南寄。

黃葉南寄只好改變話題。

“你喜歡古習國的風景嗎？”

王印還是沒聽明白。

黃葉南寄說：“我是說，你的花園是按照古習國的萬佛山修造的，是萬佛山的微縮景觀，你一定去過那里吧？”

王印說：“我沒去過，這是醫(yī)院安排的，我不知道這是哪里的風景?！?/p>

黃葉南寄說：“萬佛山確實漂亮。你這花園做得不錯，不過，置身真正的萬佛山，感受是完全不同的，你應該去看看?！?/p>

不知為什么，陡然間，王印的臉漲得通紅。

黃葉南寄說：“在萬佛山住上一個星期，因為清凈無染，對身心健康是很有利的?！?/p>

王印的臉依然很紅，他誠懇地告訴黃葉南寄，自從地面交通取消，全部轉(zhuǎn)入地下，他就再也沒見過地面上的景物。入住醫(yī)院安排的別墅以前，他從初中到博士畢業(yè)，乘坐的都淺二型地鐵，進站口就在他所在的小區(qū)，而出站口在他工作的醫(yī)院。他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見過地面上的景物。他對風景的記憶還停留在十二歲，當時他正在上八年級，學校老師帶班上同學去了一次植物園。

“你應該向醫(yī)院提出休假要求?！秉S葉南寄說。

“休假？休假會影響我的積分。再見，我得去寫文章了，我只有快速完成這一切才能向院長提出要求?！?/p>

“我再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你對女性一點不感興趣嗎？”

黃葉南寄看見王印臉色大變，他正要道歉，不該問這個觸及個人隱私的問題，但他來不及了，王印的機器人保姆站在身后，伸出加長手臂，黃葉南寄來不及躲閃，脖子已經(jīng)被它抓住，隨著手臂內(nèi)部彈簧嘡嘡作響，黃葉南寄被拎了起來。

機器人保姆的身高平時只有一米五七，比王印矮20厘米，但抓住黃葉南寄后，它變成了兩米五高的巨人。它的身高可以根據(jù)環(huán)境不同而自行調(diào)節(jié)。黃葉南寄被野蠻地推進電梯，他沒有王印的指紋密碼，既不能乘地鐵出去，也不能打開電梯回到王印別墅，他像被關進大賣場的升降籠，用來招徠顧客的猴子，雖然無人參觀，但他所遭受的折磨是一樣的。他利用龜吸法，默想慢生活法則，直到第二天王印上班，才把他從普濟醫(yī)院的大門送回到人間。

王印博士按電梯密碼時，下意識地蹺了一下蘭花指。黃葉南寄恍然大悟，原來王印是女博士，這才明白昨天問她對女性是否有興趣時，她為什么會臉色大變。她的胸部、發(fā)型、身材、聲音、體味不帶任何女性特征。只有蘭花指，這個幾千年來根植于女性身體的習慣性動作還沒消失掉。黃葉南寄為自己的莽撞道歉，王印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她在校對自己的論文。

“秘書長，請暫時關掉視頻，我實在忍無可忍，必須打斷一下。我認為，王印這樣的女人根本不適合當醫(yī)生，她如此對待黃葉南寄同人太不人道了。我提議由我會法律委員會，向法院提起訴訟，對王印的人性進行監(jiān)督，并剝奪她當醫(yī)生的權利。”

“根據(jù)《精神損害法》，至少可以判她入獄100小時?！?/p>

“我反對，我剛從慢慢網(wǎng)搜索到的資料。王印畢業(yè)于匯仁大學，現(xiàn)年三十六歲，身高1723毫米，體重74千克，現(xiàn)供職于普濟醫(yī)院，以做手術時速度極快著稱。對病人施以手術，當然是越快越好，縮短手術時間不僅可以減少病人痛苦，還可以減少病人出血量，有利于病人術后恢復。我們對這樣的人士要格外關心，讓她領會什么是慢生活，而不是粗暴地訴諸法律。如果慢協(xié)會能讓王印這樣的人加入慢協(xié)會，我相信對慢生活的推廣，一定會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秘書長，這些事和今天的主題無關，請繼續(xù)介紹黃葉南寄的工作。慢生活的精髓之一是秩序，我們的工作必須按照秩序來，一項一項地進行?！?/p>

“請秘書長介紹一下極梭公司?！?/p>

“好，各位同人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請隨著我的口令做龜吸法。呼……吸，呼……吸……大家踴躍發(fā)言，這很好，你們的發(fā)言已經(jīng)同時錄音整理，會員協(xié)調(diào)部將圓滿解決你們的提問。為了方便黃葉南寄同人的介紹，我簡單介紹一下極梭地下交通公司。

“極梭地下交通公司成立于公元2048年，是從最早的高速鐵路和城市地鐵發(fā)展而來的。

“據(jù)史料記載，人類第一條高速鐵路距今已有180年。公元1964年，原日本國新干線系統(tǒng)開通，是史上第一個實現(xiàn)‘營運速率高于200公里的鐵路系統(tǒng)。

“公元1983年，當時的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建成了第一條高速鐵路，簡稱TGV，即巴黎東南線（巴黎-里昂），其高速技術超過了日本，運營時速達270公里，之后又相繼建成了時速300公里的大西洋高速鐵路和北部高速鐵路。公元1990年5月18日，法國大西洋高速鐵路線上，一列火車以515.3公里每小時疾駛，創(chuàng)造了客運列車的最新世界紀錄。

“至公元2045年，時速600公里以下的火車都被取消了，因為它們太慢了，無法滿足人們對速度的追求。從公元1990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128年，我們無法想象128年前的人乘坐在今天的地鐵線里，會是什么感受。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這是很有趣的。

“今天早上，我從貝子關來雞骨島開會，乘坐的地下高鐵時速已經(jīng)達到1333公里。這還不是最快的，極梭公司沿赤道運行的極梭一號線已經(jīng)達到2100公里，繞地球一周也只需要20個小時。90年前，地面高鐵時速達到600公里，這些快速行駛的列車在地面行駛太麻煩了，從此全部轉(zhuǎn)入地下。30年前，地下高鐵提高到980公里時速，世界上最后一個航空公司倒閉了。與此同時，高速公路也失去了意義。我們當孩子的時候，還可以跟父母駕車沿京滬高速公路遺址旅游，現(xiàn)在再也沒人能上這條路了。據(jù)說有一粒楓樹種子落在了公路裂縫中間，楓樹種子發(fā)芽生長，在它成長的過程中，樹根不斷把四周的瀝青路面撐破、掀翻，制造了更多的縫隙，縫隙里落下更多種子，種子茁壯成長，現(xiàn)在，京滬高速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漂亮的林帶。每到秋天，楓葉紅了，地球資源衛(wèi)星拍攝的照片上，林帶像一條火龍，有人說它是紅色長城，有人說它是活著的焰火。時間和自然是制造美的能手啊。

“地下高鐵對世界的改變太大了。地下高鐵首先使全球貨幣統(tǒng)一，地球最南和最北的人使用的都是同一種貨幣。貨幣統(tǒng)一后，人們很快拋棄一般貨幣名稱，通稱其為球幣。統(tǒng)一貨幣是電子貨幣，只有數(shù)字在流通，沒有任何形式的實物，紙幣和金屬幣只有收藏價值，不再有流通價值。

“不過，地下高鐵對人類改變最大的，還是日常生活。各位同人，我們繼續(xù)觀看視頻好嗎？”

“請帶領我們再做一次龜吸法，剛才我有點打瞌睡?！?/p>

“很好，你的建議很好。來，我們來做龜吸法，請閉上眼睛，調(diào)勻呼吸，呼……吸……呼……吸……”

黃葉南寄訪問的第二位是小學教師柳左左。她出生于中國，畢業(yè)于泛歐陸第一教育學院?，F(xiàn)在是貢貝姆村的數(shù)理教師，教齡12年，已婚，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柳左左的先生在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署工作，他每天深入北冰洋，在一艘巨輪上收集熱量，以此阻止北極冰川進一步融化。這是一份令人崇敬的工作。柳左左的先生在沒擔任船長以前，每天下班后乘直升機到最近的地鐵口，轉(zhuǎn)乘三次，即可在40分鐘后到達法羅群島上的貢貝姆村，與妻兒共享天倫之樂。當上船長后，他就只能一個星期甚至半個月回家一次了。因為他得指揮空勤小組把當天收集到的熱量送到外太空釋放掉。人類對收集熱量的技術已經(jīng)爐火純青，對向外太空釋放熱量的技術尚在摸索階段。這些熱量是以反粒子的形態(tài)存在的，相當于一種高能束流，稍不小心就會爆炸。一旦爆炸，太空中轉(zhuǎn)站會在瞬間化作齏粉。這也是人類現(xiàn)在還無法把這些熱量加以利用的原因。這些熱量被釋放到外太空，對銀河系甚至整個宇宙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目前還難以預測。為了不讓最后一批北極熊在地球上消失，柳左左的丈夫及其團隊必須努力工作，不可稍有懈怠。

尊敬的船長不能按時回家，柳左左就再也享受不到慢生活的樂趣了。在此之前，她可是慢生活的忠實擁躉，雖然她并不是慢協(xié)會會員，對慢協(xié)會毫不了解。她每天悠閑地吃著早餐，悅意地梳妝打扮，花上10分鐘尋找不知放在哪兒的鑰匙，把盆花放在窗臺上又端下來，用白嫩光潔的手試試風速和氣溫，再確認是放上去，還是不放。坐在馬桶上翻看漫畫雜志，一個人哧哧地笑。手機“哇哦”一聲鈴響，這是先生上船后報平安的短信，短信內(nèi)容是一顆心和一張笑臉?？赐甓绦?，柳左左這才稍顯緊張，整理一下準備出門。

現(xiàn)在，柳左左再也慢不下來了。她從起床就催自己趕快洗臉，趕快刷牙，趕快換裝，趕快吃早餐。她不光自己行動要快，還克制住怒火叫兩個孩子快些再快些。這兩個天使般的孩子，吃早餐時的表現(xiàn)在柳左左的眼里簡直是兩個小魔頭。他們不是故意把奶油涂到對方鼻尖上，就是把自己不喜歡的東西挑到別人碗里，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搶過來。老大以大欺小，還喜歡惡人先告狀，說老二不好好吃東西。老二動輒張嘴大哭，把嚼得半碎的食物弄得滿身滿臉都是。柳左左只好在送他們出門之前給他們重新洗臉，重新?lián)Q上干凈衣服。

柳左左的先生榮任船長那年，柳左左請過三個保姆，前兩位被兩個調(diào)皮鬼氣走了。第三位非常聰明或者說非常陰險，她把兩個孩子的惡作劇通過微博公布出去，從此再也沒有保姆愿來柳左左家了。

把兩個孩子送上校車，柳左左感覺自己就要崩潰了?？僧攦蓚€寶貝從車窗伸出小手向她再見時，她再忙也會停下來，給他們一個飛吻。送出飛吻瞬間，她的心一軟，淚水盈眶：寶貝，我愛你們。

但容不得多想，她像老太太一樣轉(zhuǎn)過上半身，然后像受驚的麋鹿一樣向家奔去，表情由年輕母親變成準中年婦女。院子里一株她最喜歡的七里香枯萎了，她給了不在場的花工一個準中年婦女的表情——指責、無奈、痛心，下次見面，一定要狠狠批評。

屋子里很亂，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下。船長曾叫她不必收拾，下班后回來再說?？伤霾坏剑氲郊依飦y糟糟的，她就受不了，她會整天坐立不安，會感覺講臺上也亂糟糟的，整個學校亂糟糟的，心里更是亂糟糟的，幾近崩潰。

收拾完屋子，手機“哇哦”鈴響。這聲音讓她厭煩，她多次想告訴他，不要再發(fā)這樣的短信了，她沒時間看，也沒心情看?？伤B給他說這事的時間都沒有，她只好忍受著這份多余的打擾。她把孩子的房間整理好，感覺已經(jīng)沒時間給盆栽植物澆水了。但必須澆，她不想讓它們死掉，她希望它們茂盛地生長，它們是這個家里唯一沒給她添亂的東西。

穿上衣服、拎上包，以最快的步伐去趕地鐵。鉆進地鐵，她習慣性地拿出手機，啟動家里的攝像頭，讓廚房機械手檢查煤氣關沒關，門窗關沒關，防盜門關沒關。一切檢查完畢，她額頭上的皺紋終于舒展開來。

以前，對衣服不挑三揀四換來換去是不會出門的；現(xiàn)在沒時間挑選了，從衣柜里拿出來就穿上。以前挑揀結束后，往往還是挑選第一件，覺得第一印象比較符合自己的心思。現(xiàn)在，站在地鐵車廂里，車窗映出她的衣服，她感到痛心疾首：我怎么選這件呀，太難看了。

車廂里有座位她也不會坐，她站著，以便以最快的速度下車，以最快的速度出站。她沒現(xiàn)在這么急躁時也很少坐。有一次，因為地鐵出了點狀況停了下來，她看見一個趕時間的中年婦女雙手著急地拍打著大腿，仿佛拍打得越快越有可能讓列車重新啟動。柳左左當時就告誡自己，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這樣，這副形象太寒磣太丟人了。站著，就不會拍打大腿了。

換乘學校豬籠似的專用地線快車，柳左左突然難受起來，她不知道屋頂游泳池的水是否放掉。這事廚房機械手可幫不了忙。游泳池是丈夫一時心血來潮修造的，不過，丈夫可不認為這是心血來潮。恰恰相反，他認為這比其他任何事都重要。他要孩子們從小就學會游泳。他說，地球上的冰川自200年前開始融化以來，人類就沒法讓它停止，海平面一直在持續(xù)上升。冰川熱量收集工程耗資巨大，眾多高海拔國家玩著花招拒付吸熱費，收集熱量工作一旦停止，海平面將急劇上升，到時候很多地方都會沒入水下。那么，會游泳的人總比不會游泳的人多一條生路。

柳左左覺得丈夫的想法很荒唐，如果整個世界變成了汪洋大海，會游泳又有什么用？你能讓他們一直生活在海水中？除非變成大鯊魚。丈夫說，游泳還可強身健體嘛。這她不反對，只好讓他建。

孩子們對屋頂游泳池非常喜歡，問題也正是喜歡，才給柳左左額外增加了很多麻煩。最大的麻煩是他們一下游泳池就不想出來，游泳和寫作業(yè)比起來，當然是游泳好玩。好不容易把他們叫起來，還得給他們弄吃的，因為游泳助消化?？沙灾灾?，瞌睡就來了。讓他們睡吧，作業(yè)沒完成；不讓他們睡吧，第二天上課又沒精神。

沒辦法，柳左左只能催他們。吃飯時催他們：快吃、快吃。寫作業(yè)時催他們：快寫、快寫。游泳時也催他們：快游、快游。在兩個孩子面前，她不會說別的話，只會說帶快字的單句和短語。

昨天晚上，兩個孩子嚷著去游泳，她本來是不許的，但經(jīng)不起他們一再央求，只好讓他們?nèi)ァＫ齽偘阉藕?，就招呼兩個孩子：快游、快游。她的小兒子套上游泳圈，光溜溜地滑下去游起來。大兒子最近突然對赤身裸體感到害羞，游泳時非穿游泳褲不可。小兒子游了兩圈，柳左左說：快起來、快起來，我們該寫作業(yè)了。大兒子說，媽媽，我還沒游呢。柳左左問，你在搞什么？還不快點游。大兒子說：你在這兒，我怎么換衣服呀，你是女人，我是男人。

柳左左哭笑不得。

“你算什么男人，你才九歲，你是男孩！”

“男孩也是男人。”

柳左左只好回避，讓大兒子換游泳褲。因為哭笑不得，她分心了，現(xiàn)在想不起來，游泳池里的水有沒有放掉。

豬籠似的專用地線直接到達教學樓。柳左左換乘電梯直接進入教室。

“同學們，現(xiàn)在開始上課?！?/p>

她一邊上課，一邊想著屋頂游泳池。上第二節(jié)課時，她突然冒出一句：同學們，水滿了。見大家面面相覷，她突然驚醒。

“對不起。繼續(xù)上課。”

她不允許自己再分心，在講解“數(shù)理變化會被時間所限”時，她突然意識到，變化是一種假設，如果沒有假設，時間就不存在。她覺得這一定意味著什么，可到底意味著什么，她卻想不出來。

在隨后的教研會上，教研組組長例行公事地拋出研討內(nèi)容：自從人類掌握了縮短水變成冰的時間，人類同時就在別的方面失去了同樣多的時間。因為縮短的過程需要消耗能量，能量的獲得會從產(chǎn)生能量過程中取走相應的時間。而延長冰化成水，由于同樣需要消耗能量，人類因此再度失去時間。需要大家討論的是，如何用數(shù)理公式清晰表達這一概念，并讓學生運用自如。

這些在21世紀還未引人注意的概念，在柳左左的時代已經(jīng)變成基本常識。

別的老師發(fā)言時，柳左左的心卻被屋頂游泳池里的水纏住了。當她想到，如果孩子們提前回去，他們完全有可能去游泳。想到他們有可能淹死在里面，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的哭聲把教研室里的人嚇了一跳。

“柳老師，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教研組組長關心地問。

“看樣子不像生病?！绷硗鈨晌焕蠋熜÷曌h論，“不會是船長發(fā)生什么意外了吧？”

柳左左既羞愧又尷尬。自己擔心屋頂游泳池里的水，這樣的事怎么好說出口呀。她突然明白“數(shù)理變化會被時間所限”意味著什么，假設只存在于教學中，生活中沒有假設。她不敢假設游泳池里沒有水。

她向教研組組長請假，她想回家去一下。教研組組長立即說，好，沒問題，我會把教研內(nèi)容發(fā)到你郵箱里。教研組組長安排一位姓姬的老師陪她去，柳左左堅決拒絕，拒絕的語氣近乎歇斯底里。

沒到下班時間，專用地線處于停運狀態(tài)，要啟動還得去找校長。校長簽字后還得去找管理專用地線的行政部劉部長。劉部長像考古學家一樣把放行條仔細看了三分鐘。他認真負責的美德此時變成了一種惡行。柳左左心急火燎、心煩意亂。但她不敢發(fā)火，她怕自己一發(fā)火劉部長更慢。

“你知道嗎？非正常啟動一次專用地線，消耗掉的能量足以融化掉一座冰山。”

“我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需要消耗這么多能量。我是沒辦法了，我就用這一次，下次一定不用了?！?/p>

柳左左回到家，發(fā)現(xiàn)游泳池里果然滿滿當當，但她不回來也沒問題，進入游泳池要先進入閣樓，而閣樓的鑰匙在她手上，她不在家，孩子們是進不去的。

把值得懷疑的地方全都檢查了一遍，柳左左終于放心了。但她并沒有因此慢下來。她必須馬上回到學校，她不想因為半天事假影響自己的出勤考核。剛進入地鐵，她突然想起，自己沒請劉部長為她返校開啟專用地線，她只好提前一站下車，然后去乘坐地面交通。地面交通的速度不但慢，還很不方便，要步行過兩個街區(qū)才有。由于長期不去乘坐，她有點蒙，不知道方向是否正確?？觳叫羞M中，她感到小腿肌肉顫動，小腹一陣痙攣。她難過地想，天哪，自己都有贅肉了。

柳左左以極快的速度回到學校，刷卡時間已經(jīng)過了，學校已經(jīng)放學了，地線停開了。她怏怏不樂地再次回到地面交通車上。她一天中的8個小時，就這么快速地過去了。但她還得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孩子們肯定已經(jīng)回到家了。在她的潛意識里，她在家，家就是港灣，是天堂；她不在家而只有孩子們在，家就變成了充滿危險的地方。電源、刀具、藥品，沒有一樣不對粗心的孩子構成威脅。

柳左左對黃葉南寄說，她也不喜歡快生活，但她沒有辦法，她希望快點，再快點。她說她經(jīng)常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張被水打濕的紙上作畫，剛開始感覺非常好，自己在畫一幅最新最美的畫兒，但畫著畫著，色彩被水洇開，紙上模糊不清。

黃葉南寄征得船長的同意后，記錄了柳左左兩個24小時的活動，發(fā)現(xiàn)她說“上班”“三分鐘”等詞兒時，下意識地咬緊牙關。黃葉南寄提醒船長，再這么下去，柳老師極可能患憂郁癥。船長憂郁地說，他感覺自己妻子已經(jīng)有憂郁癥了。他對慢生活理念非常贊同，對慢協(xié)會卓有成效的推廣表示由衷的敬意，他希望我會派專家到他的搜集船上搞講座，在船員中推行慢生活，我會主席團即將對此事進行研究，制定講座內(nèi)容和行程安排。

“怎么樣，聽累了吧？慢，是生活；快，是反生活，我們再做一次龜吸法。做龜吸法時，各位同人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烏龜。獵豹的速度快，平均壽命只有6.9年。烏龜?shù)乃俣嚷?，平均壽?00年。如果我們一生下來就是奔向死亡，還是慢點好。下面有人提問，請講。”

“有人認為慢生活的真髓是自性真如，說天有盡時，地有盡時，人有盡時，因此不足以托付；佛無邊際，法無邊際，僧無邊際，所以方能夠皈依。請問你贊成這種說法嗎？”

“這個問題我沒想過，自性真如說起來也很復雜，我們改天再研討這個話題好嗎？今天還是以看黃葉南寄同人的視頻為主。這位有什么問題，請講。”

“能不能和船長商量，讓我會理事乘坐熱量搜集船到北極旅游一次，觀看一下極地風光？別的地方我們都去過了，北極因為交通不便一直去不了。”

“這個……”

“我反對！我反對與慢生活無關的任何旅游，這種走一方吃一方的思想，是兩百年前某國人的落后思想，我們決不允許這種思想死灰復燃！”

“這不能稱之為‘思想，應該叫習慣或者惡習。”

“可悲啊，剛剛才進行過龜吸法，不到一分鐘就像吃了炸藥一樣。我建議再進行一次慢呼吸，直到情緒穩(wěn)定為止。”

“別搞爭論，爭論起來沒完沒了。主持人，請繼續(xù)，別理他們。”

黃葉南寄訪問的第三位是極梭地線的技術員。目前高速地鐵有三類，一是城市地鐵，二是州際地鐵，三是國際地鐵。城市地鐵在淺表運行，分淺一型、淺二型和淺三型。其下是州際地鐵，州際地鐵下面是國際地鐵。州際地鐵兩個?？空局g的距離不能小于100公里，國際地鐵最短站點距離是1000公里。這位技術員在17號國際地鐵隧道里監(jiān)測地溫，監(jiān)測室位于北緯27度22分與東經(jīng)108度15分交叉點，距地面675米，地面上最小的地名可意譯為兩棵纏繞的樹，但極梭公司的人喜歡用“兩拐二兩杠幺洞八幺五”來指稱這個監(jiān)測點，即2722-10815。他們喜歡讓自己有種神秘感。

地鐵自動化程度早就達到了盲人也能駕駛的程度，但為了安全起見，在一些關鍵部位仍然派駐了經(jīng)驗老到的監(jiān)測員。地下高鐵現(xiàn)在遇到的最大威脅來自地殼運動，3年前，曾有一列地下高鐵駛?cè)氲刂泻ｑR爾馬拉地區(qū)，突然遭遇埃特納火山爆發(fā)，地下隧道被巖漿封堵，車上2112人全部罹難。

在兩棵纏繞的樹之下675米的監(jiān)測室里，患有重度白化病的監(jiān)測員把監(jiān)測室布置得像皇宮，但只有一把椅子。黃葉南寄進去后，他們互相謙讓，誰都不坐，椅子隔在他們中間，像第三者一樣聆聽他們說話。

“我不知道什么是快，也不知道什么是慢，對我來說，快和慢是一回事兒。”監(jiān)測員說。帶著極不情愿被訪問的冷淡，瞥了一眼黃葉南寄的采訪提綱。

“你多久上去一次？是輪班還是輪崗？”

“我不輪班也不輪崗，上去的時間也不確定，有時幾個星期，有時幾個月。”

“你總得上去透透氣呀。”黃葉南寄以玩笑的口氣說。

“我不用透氣，監(jiān)測室的氣一天要更換幾百次，很新鮮?！?/p>

說話時一趟國際地線駛過，監(jiān)測室里的震動并不明顯，但能感到強烈的風從縫隙灌進來，然后又像渦輪機一樣把里面的空氣抽出去，把一些沒固定好的東西折騰得噼啪響。黃葉南寄很吃驚，也很害怕，他擔心自己被尖叫的風撕成碎片。監(jiān)測員介紹說，其實監(jiān)測室密封很好，但仍然抵不住高速氣流的襲擊。

“這里離大海很遠呀，怎么會有股海腥味？”

“地鐵的速度達到1080公里后，從海邊卷入的空氣要行駛1000公里后才能全部釋放掉。我這兒離大海只有763公里，而地鐵時速早就超過2000公里。就這么回事兒?！北O(jiān)測員說。他的表情似乎厭惡說下去，語氣卻又得意洋洋。這讓黃葉南寄很是不解。

黃葉南寄問：“地下高鐵的速度對人們生活有什么影響？據(jù)說，速度還有提升的空間，你覺得有必要嗎？”

“我不知道有沒有必要。帶領人們向前跑的不是地下高鐵?！?/p>

“是什么呢？”

“是他們認為有價值，或者即將有價值的東西?！?/p>

“哪些東西是有價值的呢？”

“你真是可笑，有沒有價值對每個人是不同的，有人急于想去見某個人，他認為這是有價值的；有人100年也不想見到他，這同樣是有價值的。和你有聯(lián)系的東西才會有價值，和你沒有聯(lián)系的東西，你連它是否存在都感覺不到，怎么可能去討論它有沒有價值?！?/p>

黃葉南寄很尷尬。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位渾身泛白的技術員是對的，他的表情和音調(diào)都像哲學家一樣酷。黃葉南寄對他一會兒同情，一會兒討厭，一會兒害怕。

“你知道慢協(xié)會嗎？”

“知道，你來之前不是把資料都給我看了嗎？”

“你的工作狀態(tài)倒比較符合慢生活的理念。我想請你加入慢協(xié)會，和我們一起推廣慢生活，為……”

“我不加入，你們的理念是不成立的，你們把交通工具的快慢當作罪魁禍首，這太幼稚了，太可笑了?！?/p>

“我們強調(diào)的是生活態(tài)度，交通工具只是一方面，你不能否認交通工具對慢生活沒有影響！”

黃葉南寄話一出口，就微妙地感到一種虛無。好在他及時調(diào)整了自己的情緒。他暗自思忖，這個環(huán)境倒也適合他。白化病人怕光，監(jiān)測室的光已經(jīng)調(diào)到最暗。監(jiān)測員高度近視，但他可以從打印機里打出字號大一倍的報紙和雜志。他有一套讓人贊嘆的設備，他看過的書報可以通過這套設備變成白紙重新打印出他需要的報紙和書籍。不過，技術員并沒有把讀過的所有文字都打印成新書。他把其中一部分保存了下來。這些書的開本統(tǒng)一為八開，書脊上的字號足有乒乓球那么大。

黃葉南寄掃了一眼，有《透明的紅蘿卜》《外省生活場景》《命若琴弦》《麥田里的守望者》《哺乳期的女人》《豐乳肥臀》《慧血》《山上的小屋》《金色筆記》《火焰的形狀》《百年孤獨》《白鹿原》《霧中回憶》《在細雨中呼喊》《花腔》《邊城》等等，估計在千冊以上。因為字號的原因，《白鹿原》被裝訂成34本。黃葉南寄感到慚愧，這些書他從沒讀過，雖然考博時作為文學史選擇填空他得過滿分，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得它們到底是什么人寫的書了。

就在黃葉南寄猶豫著要不要結束訪問回到地面時，監(jiān)測員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他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

黃葉南寄看見墻上有一條透明的篩孔PVC管，管子里有一只老鼠和一只貓。老鼠機靈地奔跑，貓笨拙地追，無論貓多么努力，卻怎么也追不上老鼠。黃葉南寄看仔細了，才發(fā)現(xiàn)貓的后腿上戴著一副特制的鐐銬，黃葉南寄感到自己的腳踝癢癢的。貓不停地追趕老鼠，但貓并不兇悍，相反，它有一種絕望感。PVC管只比它的身體粗一點點，再不減肥，它就要卡在里面了。當然，老鼠也不輕松，雖然從沒被貓追上過，但它一刻也不敢停，長期的恐懼感使它總是神經(jīng)質(zhì)地吱吱叫喚。當貓和老鼠的絕望感都很明顯時，監(jiān)測員像孩子一樣嘻嘻笑，發(fā)笑時額頭上一撮頭發(fā)不停地發(fā)抖。就像他本應爆笑，但他努力控制著，把它壓縮在身體里的某個地方。黃葉南寄在難受中好奇地想，老鼠為什么不一直跑，它只要堅持跑上幾分鐘，就有可能跑到貓的屁股后面，這樣它就不用害怕了，因為貓在管子里掉不了頭。繼而他又悲觀地想，其實人和這只老鼠一樣，在某些情況下根本不知道貓掉不了頭，只知道貓在自己身后。

監(jiān)測員給貓和老鼠分別喂了一點零食，然后觸摸了墻上一個按鈕，篩孔PVC管隱去，墻上的布景像電影一樣顯映出來。布景圖是一棵開花的椰子樹。

技術員問黃葉南寄：“你見過這種椰子樹嗎？它名叫Talipot，原產(chǎn)于毛里求斯，現(xiàn)在快絕跡了。它100年開一次花，花開完后就枯死了。不開花時很漫長地活著，一開花卻是剎那間的死亡?？炀驮诼校苍诳熘?，不是嗎？”

他的話鋒突然一轉(zhuǎn)：“你剛才說到了交通工具，如果你認為交通工具對生活節(jié)奏確實有影響，那是你確實受到了影響。如果你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生活，那么它的快慢和你毫不相干。極梭地下交通是人類對速度的追求，是為了完成人類兒童期的共同理想擴大活動范圍，你認為它加快了生活節(jié)奏，這是你的錯，錯在意志不堅，錯在把意志不堅當成外界的影響?！?/p>

黃葉南寄說：“你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你雖然在地下暗室里生活，但我相信你通過其他渠道不可能不了解，現(xiàn)在植物、動物的生長，工業(yè)品尤其是食用品的加工，在對速度的追求中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變，這樣的巨變難道不是反生活的？難道還不可怕？”

“這是追求商業(yè)利潤的結果。商業(yè)是商業(yè)，生活是生活。”

“商業(yè)早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怎么可能獨善其身！”

他們各持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黃葉南寄認為，監(jiān)測員對快生活的漠然態(tài)度是因為他過于孤獨了，他的孤獨是一種病。監(jiān)測員則錯誤地堅持，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是自主的，與外界毫不相干。

黃葉南寄離開地下監(jiān)測室后，始終想著PVC管里的貓和老鼠，晚上噩夢不斷，夢見自己在PVC管里爬行，前有老鼠，后有愁貓。他想打破PVC管，但渾身無力，連一支鉛筆都拿不住。無意中發(fā)現(xiàn)，只有把被子卷成圓筒狀，直挺挺地睡在里面，噩夢才會消失。醒來后以為自己是老鼠和貓，以為這才是夢境。如果不是慢協(xié)會龜吸法，他肯定崩潰。強制用龜吸法療養(yǎng)，終于恢復常態(tài)。

“黃葉南寄同人回總部述職時，猶豫著要不要把他與監(jiān)測員之間的對話寫出來。斟酌再三后決定交給各位同人，相信大家自有甄別。促使黃葉南寄下定決心的原因是他堅信：慢，是生活；快，是反生活?！?/p>

主持人見下面交頭接耳，決定暫停視頻解說，等他們議論夠了再繼續(xù)。他走下主席臺，加入議論的人群中，他也有小話要告訴他們。

他說，黃葉南寄同人在訪問途中，聽見有人說，生活節(jié)奏加快的主要原因，是來自消費品的不良誘惑。為此，黃葉南寄訪問了FMCG聯(lián)盟一位策劃師。FMCG是Fast Moving Consumer Goodsr的縮寫，即快速消費品。由于策劃師的工作是引導或者說誘騙消費者快速消費，加速消費，所以他們一般不使用真名，在內(nèi)部也使用代號。這位策劃師的代號是年糕君。

年糕君自己并不是快生活的忠實擁躉，他只不過是利用自己的策劃能力，獲得慢生活的時間和金錢（這一點和慢協(xié)會對慢生活的闡釋相左，慢協(xié)會認為慢生活與金錢無關）。50年前，快速消費品包括食品、個人衛(wèi)生用品、煙草和飲料?，F(xiàn)在已經(jīng)延伸到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年糕君的工作，不僅包括讓消費者購買快速消費品，還要挖空心思擠占耐用品的空間，把快速消費品的市場份額擴大。比如說吧，在一般人的認識中，廚房機械手屬于耐用品。現(xiàn)在市場上任何一款廚房機械手的使用時間都不會低于10年。但在FMCG聯(lián)盟的操縱下，廚房機械手的內(nèi)部構件有一半變成了快速消費品。給機械手換一個專用刀片，它就能削核桃，只削掉硬殼，不傷及果肉。剛開始，這種刀片削50個核桃就得更換。后來提高到200個，看似耐用多了，但給這種刀片增加切開骨頭剝?nèi)」撬璧墓δ芎螅种荒苡?0次就得更換。使用率提高到100次后，他們又增加了把骨頭碎成骨泥的功能。這確實為人類更營養(yǎng)、更健康作出了巨大貢獻，但與此同時，消費者的“球幣”也源源不斷地流向快速消費品制造者和營銷商。

這位策劃師獲得年糕君這個雅號，是他進入這個行當時最得意的一件事。當時有兩百人競爭這個職務。聯(lián)盟人力資源部給他們同樣的考題。有一位九十二歲的中國老太太，牙齒全落，她孫子送給她任何東西她都舍不得吃?，F(xiàn)在有一塊孫子送的年糕，看考生們?nèi)绾巫屗谧疃痰臅r間、最快樂地吃掉。有考生把年糕弄碎成糊狀；有的裝扮成她孫子，聲淚俱下請她吃；有的笑容滿面地威脅：不吃掉搞死你孫子。他們都沒有成功，只有來自日本的年糕君做到了。他附在老太太耳邊說：今天是皇軍戰(zhàn)敗的投降日，今天剛好過去了150年，今天晚上皇軍將卷土重來，今天晚上將襲擊村子，今天晚上的主要任務是搶奪食物……他還沒說完，老太太就用沒有牙齒的牙床咬起年糕，并且樂呵呵地說：我裝到肚子里，看他們怎么搶。

年糕君在總結他的成功經(jīng)驗時說，他的成功之處不是用皇軍嚇老太太，而是一直不停地強調(diào)“今天，今天”。“今天”是快速消費的關鍵。

在以后的策劃行為中，年糕君緊緊抓住“今天”不放，獲得了巨大成功。在推廣一款護膚品時，年糕君策劃了萬人同時吹生日蠟燭情景。這一萬個人是剛滿十八歲的女孩。當她們吹滅蠟燭后，一個類似教主的人，以緩慢的聲音說：當我們仰望星空，浪漫地遐想時，其實很多星星早已消失，我們看到的其實是幾萬年前的星光。然后是一萬名老太太吹生日蠟燭。女孩們的生日蠟燭是18根，而老太太每個人只吹1根。

就這么一個宣傳短片，讓很多女性夜不能寐。但她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就是趕快去買護膚品，并且不約而同地選擇最新產(chǎn)品。買回來后，把以前買來的，用過的或者從沒用過的，全部丟掉。她們相信最新的才是最好的。

黃葉南寄聽了年糕君得意揚揚的介紹，憤怒地說：“保持青春的辦法是心凈，是斷煩惱，是不喜、不怒、不哀、不怖，是良好的生活習慣，怎么可能是你宣傳的那些護膚品？”

年糕君笑容滿面地回答：“黃葉南寄君說得好啊，保持青春的辦法確實是心凈，是斷除一切煩惱，是良好的生活習慣?？墒屈S葉南寄君，這樣的說教不是已經(jīng)有幾千年了？幾千年來有多少人做到了呢？不問別人，就問你自己，你的心凈嗎？你沒有任何煩惱嗎？既然心凈不下來，煩惱又何其洶洶，最好的選擇，還是買護膚品來用嘛。她們使用護膚品時能獲得短暫的快樂，如果連短暫的快樂都不允許，又是何其殘忍。你說是嗎？黃葉南寄君?！?/p>

黃葉南寄別著臉想了5分鐘，沮喪地說：“所有的道理都是有道理的，卻很少有人按照這些道理去生活，反倒全都按照最不可靠的癡見去生活，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黃葉南寄君不是慢生活協(xié)會的嗎？這個問題你們應該好好研究啊?！?/p>

“我很抱歉，我沒能說服你，但這不是慢生活理念有問題，而是我對慢生活理解還不夠深。但是我堅信，快只會把人類引向深淵；只有慢，才能抑止人類自我毀滅的腳步?！?/p>

年糕君請黃葉南寄參加由他策劃的捐贈活動。捐贈對象是患有拿里地震醫(yī)療事故后遺癥患者。這些人大部分住在會澤農(nóng)場。

“黃葉南寄君，到了會澤農(nóng)場，說不定你才能找到慢生活的用武之地。”

拿里地震并不是史上最大的地震，但地震之后的生命接力，被稱為人類史無前例的勝利。那一年的諾貝爾醫(yī)學獎，頒給了“生命接力”的領導者，雖然他僅僅是一名普通的外科醫(yī)生。頒獎新聞成了全世界所有媒體的頭條。感人場面讓無數(shù)人聲淚俱下。

現(xiàn)在，獲獎者銷聲匿跡，所謂的勝利也沒人提起。

我們不能因為這個時代信息超速地傳遞，就去指責人類的健忘也同樣迅速。

不再提起，不是健忘，而是不敢正視悲劇。我們生活在悲劇的廢墟上，以為只有爬得越高，離悲劇越遠。

拿里地震發(fā)生后，第一時間趕到地震災區(qū)的是朗貝爾醫(yī)療隊，朗貝爾的設備和技術在當時是最先進的。他們能在10秒鐘內(nèi)檢測出一個人的心率、血壓、血型、呼吸、瞳孔、角膜反射等生命體征。這項技術在拿里地震發(fā)生前10年就已成熟，但大規(guī)模運用還是第一次。

他們到達災區(qū)后，把手術臺直接搭建在廢墟上，對救援隊送來的人體進行檢查。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對傷員進行手術。手術是對人體進行嫁接。如果一個人只剩下頭還是好的，就從其他死者身上切下軀干和四肢。大腦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所以只要頭還完好，他們就能給他裝上軀干和四肢。

由于高甲氧基果膠的廣泛應用，不再用針線縫合傷口，用一種牌子叫“泰遠”的果膠進行粘連即可。這不但縮短了手術時間，這種果膠還有止痛作用，大大減輕了患者的痛苦。創(chuàng)口愈合后，果膠不用撕下，可以讓它留在身體里，起到消除疤痕的作用，最后融入皮膚。

手術臺是半機械化的，重新組裝好的人被立即送到后方醫(yī)院，進行更細致的修復，以便康復后既活動自如，又英俊漂亮。對有整容期望的病人，順便給予免費整容。

當時，對成人的手術進行得更快些，因為年紀越大，所需要的四肢越不用挑剔，相差十來歲都不要緊。但兒童就麻煩了，年齡越小，四肢差別越大。加上血型的限制，要給一個小孩配好相應的、協(xié)調(diào)而又適應的四肢太難了。

剛開始，醫(yī)療隊很認真，規(guī)定嫁接上去的四肢，與原體長短誤差不能超過3毫米，大小不能超過1毫米。后來發(fā)現(xiàn)這很難做到，傷者雖然很多，但身體的區(qū)別太大了。長短一樣，粗細有可能不一樣。粗細一樣，血型有可能不一樣。血型一樣，性別有可能不一樣。沒辦法，醫(yī)療隊只好放棄這個規(guī)定，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拯救更多的生命上來。

拯救生命獲得巨大成功，用死者（腦死亡）身體卸下的肢體和器官，重新組裝成的新人達十萬人。死亡人數(shù)是無法統(tǒng)計的，因為每個軀體，都仍然有一部分活著。很難說，誰死了，誰活著。

對無用的殘體進行配對統(tǒng)計，實際減少人口不到一百人。

當然，手術過程也遇到一些難題。只接一條腿或一只手還好，如果需要接兩條腿，醫(yī)療隊沒法保證新接上去的腿一樣長。當他們重新站起來時，只有穿上專門定制的鞋子，走起路來才不至于一瘸一瘸的。

不管是傷者還是醫(yī)生，當時最重視的是腿，而不是手。因為手的長短不大容易發(fā)現(xiàn)，兩條腿長短不一，走幾步就能看出來。

但問題就出在這兒。

類人猿變成人，是從爬行與直立行走作為分界的，但如此重大的事件并不是簡單地解放了前腿。前腿變成雙手后，它們的性質(zhì)也變了。手的敏感性不僅在運動機能上，更在它和大腦的配合上。它不僅是大腦的探測器，還是大腦的執(zhí)行者。

有一位女士，地震時在煉鋼廠上班，煉鋼廠女人不多，受傷者大多是男性。她的右手被鋼梁砸斷了。去別的地方找同性配肢來不及了，醫(yī)生給她接上一只男人的手。沒料到這只手給她帶來很多煩惱，她穿衣服時，它不是扣錯扣子，就是穿錯袖子。她脫衣服時，它卻準確無誤，并且動作極快。她覺得這既是她的手，又不是她的手。她得時時提防著，以免在她分心時解開胸前的扣子撫摸胸部，這只手喜歡把眉筆、口紅像夾香煙一樣夾在手指上。最讓她受不了的是，洗澡時這只手的勁很大，感覺皮膚都被搓掉了一層。她多次想截掉它算了，不要了，做單臂人并不影響自己的生活。在家人阻止下，她才沒采取行動。家人勸她，說這只手并非一無是處，以前她總是丟三落四，找不到鑰匙，找不到手機，忘了鎖門，忘了關氣。自從有了這只手，她就再沒為這些事煩心過。這只手的五根指頭像五個小小的腦袋，在她還沒看到?jīng)]想到的時候，它們已經(jīng)看到并完成這些該做的事情。它們帶給她的驚喜和麻煩一樣多。

和成人的煩惱比起來，孩子們出現(xiàn)的問題更多。一是嫁接上去的肢體和原有的肢體生長速度不同，它們長定型后，區(qū)別很大。二是這些肢體與身體出現(xiàn)的矛盾。

這些問題不僅影響他們的生活，還影響他們的性格。

當年只有五六歲、七八歲的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多歲、三十來歲。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可因為他們身體被嫁接過，他們比常人多了一份排異的負擔。只嫁接了一件還好，那些嫁接了兩件三件，這兩件三件又來自不同的軀體，他們的煩惱就是別人的兩倍三倍。

最難受的是他們的夢，只要一睡著就會做夢，并且所有的夢都是混亂的，夢里充滿了他們不認識的人，他們要求他們做這樣做那樣。雖然僅僅是做夢，可他們醒來時，卻像真做過很多事一樣，渾身筋疲力盡，比跑馬拉松還累。

在社交上，由于情緒不穩(wěn)，急躁、抱怨、懷疑、自暴自棄等等行為，讓他們很難交上真正的朋友。有的男孩才十幾歲就爸爸化了。爸爸化不是真正的父親，沒有父親的權威和責任感，只是像爸爸一樣愛多管閑事、愛嘮叨、愛自以為是。女孩則媽媽化。她們關心所有人，但任何一件不合她們心意的小事都會讓她們大發(fā)雷霆，沒完沒了地控訴。

爸爸化和媽媽化的年輕人說話時，用詞好像很浪漫、很熱情，當你認真體會，卻又發(fā)現(xiàn)他們的冰冷與麻木。和他們見面時，大多數(shù)人會覺得沒什么，他們挺正常的，跟你我沒什么區(qū)別，可一旦告別，立即會有大松一口氣的感覺，提醒自己今后一定要少和他們見面。

兩年前，拿里發(fā)生過一樁盜竊案，犯罪嫌疑人當場就被捉住了，可法院至今無法對犯罪嫌疑人進行定罪。犯罪嫌疑人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承認自己確實偷了鄰居花園里的花?？伤忉屨f，他從沒想過偷鄰居的花，是他的手偷了鄰居的花。偷花的手是他六歲時醫(yī)生給他嫁接的，是另外一個小男孩的手。他管不住它，他從花園旁經(jīng)過時，這只手把他帶進花園，直到摘了十余枝，才知道這是在搞破壞。這些花很名貴，剪下來后每枝售價210球幣，如果是八成熟的全苗，單株售價達8000球幣。他并沒把它們拿去賣掉，而是把它們插在花瓶里。也就是說，他主觀上沒有犯罪意圖。如果法院判他有罪，他會把這只手剁下來，讓這只手去服刑。至于為什么把它們插在花瓶里，沒有捧著它們向鄰居道歉，他坦承，一是摘都摘了，無法還原。二是他希望鄰居不要發(fā)現(xiàn)，不發(fā)現(xiàn)，他們就不會生氣。如果在來年枝頭上重新綻放花朵之前，鄰居夫婦沒有發(fā)現(xiàn)，那么，鄰居夫婦就不會感到受了傷害。鄰居夫婦從事廚房機械手推銷工作，常年不在家，這種可能性完全存在。但家政服務員多事，他舉報了這個“小偷”，反倒造成不堪的局面。

事件公開后，有罪無罪一直爭論不休。隨著對拿里地震的回顧，對當年朗貝爾醫(yī)療隊的深入了解，感性而只持一端的市民在同情心的推動下，對犯罪嫌疑人的鄰居群起而攻之——明知自己的鄰居是可憐的嫁接人，你種那么名貴的花干什么呀？這么名貴的花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呀？應該嚴查名貴花卉的來路，甚至盤查其家產(chǎn)，有無偷稅漏稅。有人朝他們的窗戶扔石頭，半夜里突然向他們喊話，叫他們滾。他們驚恐不安，只好搬到了地球的另一面，到了一個日落日出都和拿里地區(qū)相反的地方。他們的遭遇得到另外一撥人的同情，認為小偷就是小偷，把責任推給嫁接手，完全是狡辯。

類似的、稀奇古怪的事件層出不窮。拿里當局為了幫助嫁接人，成立了很多機構和療養(yǎng)院，有民間的，也有官方的，有隸屬宗教團體的，還有國家科學院的。但真正能幫助他們正常生活的藥物沒有找到。當年的生命接力，變成了巨大的醫(yī)療事故。朗貝爾醫(yī)療隊已經(jīng)解散，獲諾貝爾醫(yī)學獎的人改名換姓躲藏起來。

年糕君每年都要組織十余家企業(yè)，為拿里地震后遺癥患者捐贈藥物。嫁接人每天必須服用排異藥物。這種藥傷胃，他們吃了這種藥還得吃胃藥。長期服用胃藥會導致記憶力下降，并且傷害腎臟和肝臟。因此他們還得吃健腦藥和保肝腎的藥。他們一日三餐有一半吃的是藥，而不是米飯。當他們木然地說，他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藥也不吃，好好吃頓米飯，吃頓餃子。知道他們的遭遇后，沒有人不為之落淚。

為了安置拿里地震醫(yī)療事故后遺癥患者，有關部門在會澤小鎮(zhèn)建了一個農(nóng)場，讓這些患者從事簡單的勞動。黃葉南寄參觀了這個農(nóng)場的養(yǎng)殖場。養(yǎng)殖場的雞和鴨不是養(yǎng)在飼養(yǎng)棚里，而是養(yǎng)在傳送帶上。小雞小鴨從孵化器里出來，傳送帶上的輸食管直接插進小雞小鴨的嗉囊，食物是經(jīng)過精心配制的，加入少許安眠藥，小雞小鴨一動不動，隨著傳送帶緩緩滑動，它們徐徐長大。傳送帶長達8公里，經(jīng)過1080小時，即45天，雞崽的體重普遍能達3公斤。這時輸食管換成解剖刀，首先把還沒來得及消化的飼料清理掉，尤其是安眠藥，要將其降低到千分之一毫克以下，即使有人天天吃會澤農(nóng)場的雞，也不至于嗜睡，這是底線。從屠宰車間到包裝車間，全程無菌操作。設計這款傳送帶的專家被快餐聯(lián)盟授予猴王獎。世界上第一條傳送帶是從猴子撈月開始的，故名猴王獎。

黃葉南寄參觀時，拿里中學家禽興趣小組也來到養(yǎng)殖場參觀，其中一個學生說，這些雞和鴨在做夢，因為它們從孵化器里出來就睡著了。一個學生說，它們沒有做夢，因為它們從沒睜開過眼睛，從沒見到過外面的世界，它們不可能有夢。另外一個說，它們不是雞，也不是鴨，因為它們不下蛋。爭論中，他們提出更嚴肅的問題，雞和鴨可以這樣，人可不可以這樣呢？如果人可以這樣，那就不需要上學了。他們拿這些問題向黃葉南寄請教，黃葉南寄很尷尬，他一個問題也解答不了。

“黃葉南寄回來時，帶來了年糕君加入我會的申請表。我會主席團開會三次專門討論，至今懸而未決。有人認為應該讓他加入，這可以增強我會影響力，甚至還可以請年糕君為我會宣傳好好策劃一下，向更多的人推廣慢生活理念。但也有人擔心，他加入我會后，極有可能利用我會的研究成果用于他的商業(yè)活動。年糕君善于從最簡單的事情當中抓住對自己最有利的元素，并將這個元素剝離放大。所以，我們一定要慎重。大家也可思考一下，向主席團建議如何處理才是上策?！?/p>

會場突然安靜下來，主持人回過頭，發(fā)現(xiàn)停頓的視頻畫面是一只貓，國際地線監(jiān)測員養(yǎng)的那只貓。貓的表情讓人惶恐。雖然是一只貓，但它的表情很像人，絕望、難堪、生不如死。

有人說雖然我們是慢協(xié)會，但做事不能散漫，還是請秘書長繼續(xù)播放視頻。

秘書長回到主席臺。

他說：“視頻已經(jīng)全部播放完了，今天的會議內(nèi)容到此結束?！?/p>

有人問：“黃葉南寄同人怎么沒到場？我們想聽他親自講一講?！?/p>

秘書長早知如此地笑了笑：“如果是這個問題，那么會議還沒結束，下面我來告訴各位同人，黃葉南寄為什么沒到場?！?/p>

黃葉南寄調(diào)查結束后，為了不受打擾，在會澤農(nóng)場附近租了間小屋撰寫調(diào)查報告，嫁接人因為藥物的關系，對生活早就失去了信心和興趣，他們不會來打擾他，沒有比在農(nóng)場附近寫作更能避開塵世喧囂了。調(diào)查報告寫完后，他準備根據(jù)這個報告寫一部理論著作，對慢生活進行全面、科學的闡釋。可他被打擾了。

這天早上，黃葉南寄正在吃早餐，他的早餐是一塊烤紅薯，五枚生板栗，一碗青菜湯，兩塊核桃薏米糕。黃葉南寄深諳慢食法則：慢食不是慢吞吞地吃，而是用心烹煮和食用，吃出食物的本味?？炯t薯的香和甜，他是知道的，但這天早上他還吃出一股泥土的澀味，這是從未有過的，他的舌頭像探索者一樣興奮，這股興奮傳遞到心尖，不禁心曠神怡。

他打開攝像機，準備把自己的表情錄下來，以便附在調(diào)查報告里，和慢協(xié)會所有同人分享，讓大家對慢生活產(chǎn)生信心。

他剛對準鏡頭，就聽見有人敲門。黃葉南寄極不情愿地拉開門。門口站著一個英俊青年，左臉文了一只大公雞，雖然只有剛出生的雞崽那么大，但一看就知道是一只大公雞。黃葉南寄覺得這人似曾相識，再細看，卻又陌生。

黃葉南寄的情緒大受影響，他正要責怪年輕人來得不是時候。年輕人卻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側(cè)身鉆了進來，進去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看見我門上的字條了嗎？”黃葉南寄克制住不滿，公事公辦地問道。

年輕人低著頭，手捧前額，過了會兒厭惡地說：“我看到了?！?/p>

黃葉南寄貼在門上的紙條是：電視劇推銷者請繞行。他從年輕人的衣著看出來了，他一定是來推銷電視劇的。

黃葉南寄沒心情吃東西了，但他畢竟是長者，他關切地問：“你吃早餐嗎？想吃什么？米粉？面條？牛奶？面包？我這兒都有?！?/p>

“我要吃會澤雞脯肉漢堡。”

黃葉南寄略微吃驚，確認年輕人不是在調(diào)侃，他才冷冷地說：“什么會澤雞脯肉，會澤農(nóng)場的雞不能吃?！?/p>

“我知道，可我好多年沒吃了，以前你老給我吃，我都吃膩了。幾年沒吃，突然想吃。人真是奇怪，什么東西一多就不喜歡，等到?jīng)]有了，卻又想念起來了?！?/p>

“你是黃葉果果？你整完容沒發(fā)照片給我看，怎么弄只公雞在臉上？”

“沒辦法，爸爸，我這容貌是現(xiàn)在最流行的一款，可整容整成這樣的人太多了，為了區(qū)分，只好文上自己喜歡的圖案。我喜歡的圖案是老虎，可惜已經(jīng)被其他演員用上了，我想起你以前一高興就買烤雞給我吃，雖然我們住在牛黃鎮(zhèn)，但你一定買會澤農(nóng)場的雞，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我文上這只公雞，也算是對那些日子的一種想念吧?！?/p>

“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還在拍電視劇？”

“爸爸，你是不是沒看電視？”

“早就不看了，沒什么好看的?！?/p>

“那么多頻道，就沒有一個是你喜歡的？”

兒子說著解下腕表小電視，調(diào)出節(jié)目遞給父親。黃葉南寄沒接。

“就是頻道太多了我才不想看，以前只有幾百個我都嫌多，全球電視臺互相鏈接后，我不想選了，13000多個頻道，兩秒鐘選一個都要10多個小時，選臺比看電視還累。有時間我寧愿去看看京劇和話劇?！?/p>

“你可以用智能選臺呀?！?/p>

“我要的是簡單、簡單、簡單，智能選臺幫不了我?！?/p>

兒子沮喪地把腕表電視放到茶幾上，沒關掉，細碎的聲音綿綿不絕，父子倆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門。

“爸爸，我也考慮過要不要轉(zhuǎn)行，做電視演員太辛苦了，這10年我出演了兩百部電視劇，電視臺播了10部，網(wǎng)絡上有20部點擊率達到了3萬，這在業(yè)內(nèi)已經(jīng)很不錯了。可推銷電視劇太累了。剛才看見‘電視劇推銷者請繞行，我的眼淚都差點滾出來了。這樣的紙條，我在別處見到過，但都沒有比在自己父親的門口見到更讓人傷心?！?/p>

“果果，我不是有意傷害你，是上門推銷電視劇的人太多了，他們像蒼蠅一樣，門一開就擠進來了。你應該提前給我個電話嘛。”

黃葉南寄盡量避免父子間的不愉快。但他同時很明白，只要兒子一說到電視劇，他就感到痛苦。他暗中用龜吸法調(diào)息，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知道，我沒怪你，爸爸?！秉S葉果果說。

“要轉(zhuǎn)行的話還來得及，你才四十歲?！?/p>

“爸爸，我喜歡這一行，我喜歡當演員，喜歡演電視劇，去干別的，我會感到不舒服，我的心會亂。推銷電視劇時，我感到委屈，感到生氣，想到?jīng)]有人喜歡我，我很難堪，也很擔憂。但只要產(chǎn)生不干這個職業(yè)的念頭，我就會心亂如麻。爸爸，你的心沒亂過，我非常羨慕你，我要是能像你這樣就好了?！?/p>

“果果，我勸你不要再整容了?，F(xiàn)在連普通觀眾都可以去整容，想整成什么容貌就整成什么容貌，整容反倒使你們失去了個性。我雖然沒當過演員，但我認為容貌已經(jīng)不重要了，在人人整容的時代，一張俊美的臉，反倒沒有獨具個性的臉吸引人?！?/p>

“是啊，從美容院出來的，所有的臉都一樣，所以才文上老虎獅子什么的加以區(qū)分?！?/p>

“你的容貌本來一點也不差，你媽媽當年可是牛黃鎮(zhèn)頭號美女，你把她的優(yōu)點全都遺傳過來了。我覺得，你原來的容貌應該更討觀眾喜歡。”

“也許吧，可我已經(jīng)整過10次了，再也整不回去了?！?/p>

黃葉南寄見兒子眼含淚水，覺得有必要告訴他自己對整容的態(tài)度。

“你和媽媽聯(lián)系多嗎？”

“不多。”

“她整容的次數(shù)比你還多。你知道嗎？我們離婚的原因是她整容整得太勤了，她每次整容回來，我都覺得她是一個陌生人，我很不習慣，我沒法和陌生人生活在一起，只好分手。果果，這件事沒征求你的意見，我很抱歉?！?/p>

“我明白，爸爸，我沒怪你，也沒怪媽媽。你不知道，整容很容易上癮。一旦上癮，就和吸毒差不多?！?/p>

兒子離開后，黃葉南寄很難過。他把剛查到的，人們對文藝生活的關注程度的最新排列順序看了一遍：京劇、話劇、歌劇、廣播劇、紙質(zhì)閱讀、電影、電子閱讀、電視連續(xù)劇。兒子的職業(yè)排在最后一項。

如果把這個排序告訴兒子，他一定會和他大吵一架，他會把這當成父親對他的奚落。四十歲的人了，容貌和性格仍像十幾歲的孩子。整容術再怎么發(fā)達，也不可能把五臟六腑全部換掉。黃葉南寄深知，人過四十，體內(nèi)器官就開始老化，從事疲于奔命的工作很糟糕。想到兒子的未來，他百感交集。要想兒子自己回頭，幾乎是一種不合常情的愿望。

“也許只有等我把這本書寫出來，作為遺產(chǎn)留給兒子，才有可能讓他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p>

想到只有用死亡才能喚醒迷途之子，黃葉南寄感到無比悲哀。他幾乎絕望地想到，要讓他人理解慢生活是多么艱難。有史以來，人們就在追求快、贊美快，由此養(yǎng)成的習氣積重難返。人一生下來，從母親那里接受的就是一個快字。快吃奶奶，快睡覺覺，快長高高，快寫作業(yè)。背負著如此沉重的陋俗，怎能不感到迷茫和哀愁？

但沉迷在哀愁中是不可能得救的，并且這是慢生活堅決反對的，黃葉南寄決定暫時放下煩惱，先去聽一場京劇。聽完京劇，他沒有像平時那樣平靜下來，他產(chǎn)生了一絲從未有過的不安。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京劇并不慢，他被京劇蕩氣回腸的吟唱感染，每一個細胞都跟著劇情和唱腔跌宕，這是用慢的方法，讓人全面地進入快的體驗中。

黃葉南寄的不安，不是重新認識京劇，而是他重新認識到，自己對慢生活的理解太膚淺了。兒子羨慕他心沒亂過，其實不是這樣的。他只不過是找到一些至靜的方法，這些方法像保健品一樣，只能起到緩解的作用，并不能根治無名的慌亂和緊張。

節(jié)目單上的節(jié)目演出到三分之一時，從后臺涌出來十個推銷員，清一色的絕代佳人。一看就知道是整過容的，其中三個還是五十多歲的男人，黃葉南寄是通過體味探測器探測出來的。由于整容成風，性別、年齡完全混亂，父母與子女的形貌憑肉眼無法區(qū)別，整過容的父母有可能比子女更顯嫩。

世衛(wèi)組織不得不在憲章里規(guī)定，全球居民無論年齡大小，必須人手一臺體味探測儀，以此保證最基本的人倫關系。第三代體味探測儀非常靈敏，它可以在一秒鐘之內(nèi)，同時測出你身邊10米內(nèi)所有人的實際年齡和性別。黃葉南寄特別討厭老男人改裝而成的佳麗，他鎖定她們中最年輕的那一位，只接受她詢問的目光。

她們向觀眾推銷最新的電子讀寫器。這是一款非同尋常的讀寫器，它的形狀是可變的，你可以把它把玩成任何形狀。另一個特點是特別柔軟，手感特別舒服，舒服得你都不好意思去摸，因為這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下流的聯(lián)想。但它的奇特之處不在這里。

它最奇特的地方是當你把它們展開后，它能瞬間變成一張薄薄的液晶屏，并且彈性十足。它的讀寫功能更是神奇。首先是它儲存了迄今為止出版的所有書籍，各種語言，各種版本。只有你不知道的，從未見過的，沒有你在這里面找不出來的。它的寫作功能同樣強大，只要輸入你想要在文章中出現(xiàn)的詞語或句子，就會在0.1秒自動生成鑲嵌有這些句子的各種文體的所有文章。黃葉南寄把自己卡片式電腦里的句子轉(zhuǎn)存進去，只選擇了三種文體，一是文化隨筆，二是哲學著作，三是科學論文。只用了0.1秒，三本書已經(jīng)寫好了。推銷員得意地問黃葉南寄如何，有了這款讀寫器，你可以再造100億個大英圖書館的容量。黃葉南寄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感到奇恥大辱，下面的京劇沒聽就匆匆離開了。自己潛心研究的東西，被一個電子玩意兒剎那間就完成了，雖然有些觀點不完全正確，但大多數(shù)內(nèi)容，和自己的設想相差無幾。這讓黃葉南寄無地自容。

“南寄同人也太脆弱了，就為了這點事不來開會？”

“你們誤會他了，他三個月前離開了會澤小鎮(zhèn)，再次走上尋找慢生活真諦的漫漫長路，他決定等找到慢生活的真諦后，再來和大家見面。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明天我們繼續(xù)介紹另外一位候選人，他就在你們中間，到底是誰，明天再告訴大家，我保證他的事跡和黃葉南寄同人一樣精彩。我們只給離慢協(xié)會總部1000公里以外的同人在雞骨島訂了房間，1000公里以內(nèi)的同人請回家休息，明天準時到會。”

秘書長從總部大樓電梯進入地下高鐵，然后轉(zhuǎn)乘極梭三號線，45分鐘后，到達位于毛烏達綠洲中的別墅。機器人保姆送來可口晚餐，他邊吃邊思考，如何向黃葉南寄同人回信。

黃葉南寄在給他的信中寫道——

尊敬的秘書長閣下：我覺得慢生活的真諦對人類幫助并不大，我會同人所有的美好愿望在現(xiàn)實面前，就像一塊土面對一條浩蕩的大河，無論投入與否，都不能改變大河奔流的速度。我們的慢生活修煉猶如煮砂做飯，對此我深感絕望。不過，我堅持認為慢生活是美妙的，只不過我再也不求與人分享。

我不來參加會議的真正原因，不是脫不開身，而是怕見到與會代表，我擔心我的動搖會讓他們失望。

昨天，我在路邊看到一株肖梵天花，很漂亮，肖梵天花是它的學名，它還有六個別名：紅孩兒、野棉花、刺頭婆、迷馬樁、野桃花、八卦攔路。我喜歡叫它紅孩兒。我觀察它幾天了，它慢慢地展開花瓣，驕傲地接受風的祝福，這是快還是慢呢？既不是快也不是慢，它如此自在，哪怕幾天后枯萎凋零，整個過程都是自在的，這似乎比我所理解的快和慢更重要……

我抽空看了兒子主演的電視劇，說實話，如果它不是我兒子出演的，我會說它太優(yōu)秀了，雖然演員個個整容整得看不出本來面目，但他們的表演是到位的、成功的。他們演的是如何保持魂魄的相對穩(wěn)定的故事?；晔顷枤?，死后變成神；魄是陰氣，死后變成鬼。同時，魂構成的是人的聰明才智，魄構成的是人的形體。所以你不能說魂和魄哪個重要。陰陽必須協(xié)調(diào)。沒有魄，魂無法依附；沒有魂，魄無法行動。

這與我們天天掛在嘴上的快和慢是一個道理?？旌吐鋵嵱肋h分不清楚。同樣一件事，在有些人那里是慢，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則是快。過分強調(diào)任何一方面，都是一種自以為是。

我想請問秘書長，慢生活究竟是一種生活需要，還是一種興趣愛好？如果是生活需要，那么用不著我等如此宣揚，人們自然會選擇。如果僅僅是一種興趣愛好，那么有什么必要強調(diào)它的重要性呢？人們的興趣愛好不是越豐富，這世界越美好嗎？

同時，我發(fā)現(xiàn)，我會推崇的京劇一點也不慢，幾個簡單的句子就可以把一個朝代的事唱完，并且京劇演的都是大故事，沒有一個小故事。形式上慢，內(nèi)容上快。這幾天只要想到這個，我就惶惶不可終日，失魂落魄。

我會一直把“快導致人類更快走向滅亡”這句話掛在嘴邊。這個結論是如何推導出來的呢？我覺得這是一種非理性的野蠻行為，因為我們連人類最終滅亡與否都不知道。想到這件事，我就像一支飽滿的牙膏被擠癟了。

還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普濟醫(yī)院的律師來找過我，王印博士辭職了，他們認為是我對她灌輸了不良思想。這對醫(yī)院造成了巨大損失，他們決定起訴我。我不怕他們起訴，如果確實是我的錯，我愿意賠償，保證不會牽連慢協(xié)會。

秘書長，我現(xiàn)在迫切需要你的幫助，幫助我樹立慢生活的信心，相信龜吸法真的管用，請不要用格言，也不要哲學著作上的句子。我只希望你講一個故事，一個真實的故事。我將感激涕零。

你看，我有點語無倫次了，請諒解。頓首。

原載《青年文學》2016年第3期

原刊責編 陳集益

本刊責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