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戈
開花的地方
我坐在一萬年前開花的地方
今天,那里又開了一朵花。
一萬年前跑過去的松鼠,已化成了石頭
安靜地等待松子落下。
我的周圍,漫山搖晃的黃櫨樹,山間翻涌的J
停息在峰巔上的云朵
我抖動著身上的塵土,它們緩慢落下
一萬年也是這樣,緩慢落下
塵土托舉著人世
一萬年托舉著那朵塵世的花。
當我們談?wù)撃橙怂廊?/p>
當我們談?wù)撃橙怂廊?,眾人是那樣平靜
無論他是我們的熟人,還是從未打過交道
就像風吹過麥田,又從豌豆秧上溜走
世界總在循環(huán)的瑣事里,迎接著,告別著
比如黎明在東山頂升高,天空展開無限
黃昏在白晝的倦意里降臨,小小燈盞亮起
我們的名字,打小就寫進老師的花名冊
以后還要放進愛人的心,存在霉味的檔案里
當我們不再被人談?wù)摚彰q如干枯的花
多么平靜而自然啊,我們在人世活過一生
名字會被刻上碑石,在時光擦掉它之前
我的名字,萬物的名字,一直被風吹
發(fā)光
我們發(fā)光,是因為萬物把我們照亮
比如生下一百天,陌生的養(yǎng)父母就收留了我
給我內(nèi)心儲備了足夠的能量
自此,一生,我都會在人群中與時光為伴
一些人老了,一些事遠離了我
另一些人、事又來到我面前
他們發(fā)光,我們發(fā)光,萬物在身邊歌唱
遙遠的星星呵護著我,像死去多年的親人
它們垂下了天鵝絨的翅膀
不得不愛的世界
無論你傷害過我,還是傷害過這個世界
無論我們和這個世界是怎樣互相傷害.
我都還會無條件地愛著它:我們共同擁有的人世
我跟你同在這里,陽光是一樣的
時光是一樣的,你還在著,我也還在著
還在這烏攘攘的人世
這有些令人失望,又不得不居住
這恨鐵不成鋼,又不得不愛的世界
如同我們這個跟以往一樣的時代,不好不壞的時代
這多像絕望中被深深傷害的蕭紅在說:
我愛蕭軍,今天還愛
動 靜
多年不見的人,會說到我的失蹤
可我根本就沒動,是他們在動
我不動,我才看到身邊的落花在落,流水在流
才看到他們的笑與哭
我不動,我只守著我的寂靜
寂靜就成了磨刀石,停不下來的嘈雜是那把刀
我看到山脈就從來不動,水繞過山谷遠行
山是一塊磨刀石,流水是刀
有時候我會感到萬物正在老去
我知道,時光并沒走,它一直在我身外堆積姓
名的落葉
當我站在海邊,海水在涌動
其實大海也沒有動,它只是讓鹽在體內(nèi)翻涌
我還能看到,山岡上的古塔也不動
風只從塔內(nèi)吹過,是風在動
舊的空氣離去,新的氣流即刻盈滿空無
我一生所認識的字一個也不動,而是紙在動
是火在燃燒,灰燼,而文字記下的故事在火里重生
就像宇宙在頑皮頭頂永恒不動
是太陽、星星和地球在動
我從不會死,老去的是我租住的小小肉體
我的靈魂依舊在空氣里飄著
它還會回頭看到曾盛放它的肉體
此刻,靈魂是磨刀石,肉體是正在消失的刀鋒
我的體內(nèi)一直住著那個曾經(jīng)的小孩
我的體內(nèi)一直住著那曾經(jīng)的小孩,巖村的小孩
馨香如蘋果,閃閃發(fā)光
巖村住在燕山里,燕山住在地球上
我在地球上慢慢長大
室外云朵高懸,辰光依舊
在世界的消逝與到來里,我從未改變
生來只帶著肉體在人世流浪
偶然間,有了個輕飄的名字
從一無所有到越走越重
自己成為自己的負累
隨著蜂擁的人流,我在世上涌動
像季風灌滿天空
而現(xiàn)在,石家莊使我走向蒼老
我只想在這里安穩(wěn)地老著,哪里也不去
但體內(nèi)卻一直住著那個小孩,馨香如蘋果
他閃閃發(fā)光
有時我也想走到遠遠的地方
但當我真的要走,卻又走不遠
對于一個能夠放下的人,即使站在原地
也如一棵樹
他能聽到傳白天涯的風聲
以及體內(nèi)孩子的敲門聲
我看到事物開始往回走
我看到事物開始往回走,就像太陽
撞上南北回歸線
當牛羊咀嚼過的草又回到草叢
作為新肥埋住了草根
一個人也像一朵敞開的花,睡在半空
他陶醉于子宮的失重
深淵有多深?一桶水被繩子提上來,水離開水
變成庭院里的一片云
遠方是凸起的碑,碑上站著一只無名鳥
鳥在下午四點,準時說話
大喜鵲要在傍晚的樹上嘰喳喳
那時,萬物中的一部分正在寂滅
接下去是剝蝕,風干,我能看到靈魂的細煙
爬上天梯,重回天堂
那些倒退著的事物往回走,它們
從山頂將退到山腳
仿佛又回到大地樂園
仿佛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到最初的地方
而在路上,我不敢給我遇到的事物下定義
褒或貶,不敢言說任何明確的結(jié)局
當它們還在路上,我也在路上
無論我想說什么,總是要從我的立場出發(fā)
片面,乏味,貌似嫉惡如仇
比如,早晨我吃著老豆腐和老油條
午后我就從夢里醒來,我說,老朋友
多么好的一杯下午茶
此時,有茶便是剛剛好,事物們
都有自己的剛剛好
它們從不在乎我說了什么
依然如是,淡定,自在
陽光把重量留在了老地方,這是秋天
果實壓低枝頭,一切即老之時
只剩下無主題狂歡,轉(zhuǎn)身,垂落:哦,我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