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笔朗录姺?,變幻莫測。移步換形,亦峰亦嶺。語文教學誠然應該求其真,但何者為語文之“真”,又何以達到語文之“真”?
康德說,人不能認識物自體。最近物理學界的狂歡,不僅是廣義相對論被直接驗證,更是因為看待宇宙有了嶄新的方式。曾經(jīng),人們以為物理學的大廈已完整建立,后世物理學家只需修修補補。如今,因為引力波的發(fā)現(xiàn),天文學或起革命性的變化。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存在著根本性的矛盾,一直是現(xiàn)代物理學天際線上的一朵烏云。而極大質量和極小尺度的黑洞,是研究這一烏云最佳的著手處,引力波是唯一能深入探究黑洞的研究手段。今天,語文教學改革有其顛覆性的理論嗎,語文求真的革命性手段又是什么呢?況且,語文教學尚有求善求美的訴求。
語文教學誠然應該以語言為核心,但何為語言?文言和白話都是語言,但白話替代了文言;傳統(tǒng)書院和現(xiàn)代學校都教語言,但現(xiàn)代學校教學替代了傳統(tǒng)書院教學;文史哲統(tǒng)整的語文觀和語法、修辭、邏輯分門別類的語文觀,說的都是語文,但后者替代了前者。就語言而論,彼此有本質的區(qū)別嗎?就語文教學而言,誰又是真語文呢?真真假假何以區(qū)分,是是非非何以明晰?本雅明反對同質、空洞、連續(xù)進步的歷史觀,他認為過去包含著未來的希望,過去面臨著被遺忘的危險,失敗者的過去會被勝利者用連續(xù)進步的歷史觀變成碎片堆積的廢墟。因此,過去是要被救贖的,未來不是把歷史碎片變成廢墟,而是恢復可溝通性,創(chuàng)造新的歷史。這對我們回顧語文教學的發(fā)展史,反思歷史上的文白之爭、文道之爭,書院與學校的優(yōu)劣之爭,似乎有深刻的啟發(fā)意義。尊重母語,尊重民族的歷史文化,重估書院教學的意義,重估文言文的價值,前提是從是非真假、非此即彼這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中走出來。
本雅明的語言哲學思想較早地批判了形式主義的二元對立的語言觀,他把語言的本性看成是創(chuàng)造、行動和呈現(xiàn)。從馬克思到本雅明都強調語言的可溝通性和世界的統(tǒng)一性,都主張言、思、物、行的總體性,他們認為物與人在實踐中相互統(tǒng)一。他們的語言哲學都具有強烈的歷史意識,對語言的徹底形式化和空洞化都采取了批判的態(tài)度。他們認為現(xiàn)代社會的計算合理化和語言抽象化把經(jīng)驗狹隘化了,其結果必然導致真實的社會關系被掩蓋和歷史的廢墟化。
卡西爾曾追溯邏輯形成過程,他認為原初的人類語言與人局限于自身的內在世界有關。語言是神話性質的,物物不分,物我不分,語詞被主觀想象為是與物同一的,是有魔力的,這種狀況必然隨著人類的發(fā)展而產(chǎn)生分化和超越,擺脫感性、具體、有限的狀態(tài),升華、凝聚和強化經(jīng)驗,上升到一般概念,從原初語言中產(chǎn)生邏輯語言。與卡西爾不同,本雅明不是要論證邏輯的分化及其必要性,而是要打破學科界限,拓展知識的經(jīng)驗基礎。
馬克思和本雅明反對的只是語言被形式化,而不是泛泛地反對語言的形式化。語言意義的形成,一方面不能完全擺脫符號的物質性,另一方面不能脫離廣泛的經(jīng)驗基礎。這構成了馬克思主義語言哲學的唯物主義本體論和認識論原則。語言的生命力離不開物質性、交往和創(chuàng)造性實踐,概念的形成離不開經(jīng)驗的領域,形式語言學的根本缺陷在于無視經(jīng)驗分析和交往語用學。
海德格爾說:“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薄霸~語”乃是決定“物”得以顯現(xiàn)或“在場”而具有本原意義的東西。當我們信心滿滿地說,學語文就是學語言時,我們對語言和語文這兩個概念是否有清晰的界定——它們的內涵和外延,以及民族母語所特有的詩性和“象”之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