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 李輝
【摘要】:吳彬,字文中,莆田人,明末畫家,擅山水,人物、佛像。初為宮廷職業(yè)畫家,在南京期間,與文人圈交往頻繁,表明其文人畫的傾向。吳彬信奉佛教,以居士自居,自題住處枝隱庵,大為南京棲霞寺創(chuàng)作的五百羅漢,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名氣。他的山水畫以“奇”著稱,特別是晚年成熟時期的作品運思造奇,小筆玄妙。本文以吳彬的身份變換為切入點,以期闡釋他不同時期繪畫面貌轉變的深層含義。
吳彬最早的研究始于高居翰(James Cahill),高氏因畫史資料當中吳彬曾在宮中任職的記載,而將吳彬歸為職業(yè)畫家,臺灣學者陳韻如的碩士論文《吳彬佛教人物畫風研究》中,將畫史中關于吳彬的生平與前人的研究資料梳理后,認為歷來畫史對其官職記載有所出入,其中應以朱謀垔《畫史會要》的記載較切合實際。朱謀垔《畫史會要》:
吳彬,字文中,閩人,萬歷時官中書舍人。善山水,布置絕不摹古,皆對真景描寫,故小勢最為出奇。一時觀者無不驚詫,能大士像,亦能人物。
畫史資料中由于朱謀垔與吳彬活動的年代較為相近,而此種說法也成為后世畫史記述吳彬的重要依據。直到姜紹書《無聲詩史》記述吳彬與米萬鐘的交游時,才開始出現(xiàn)“中翰吳彬”的稱呼。陳韻如又檢視當時南京交游的文人圈中并未提及吳彬的官職,而反駁高居翰認為吳彬在南京朝廷任職的論述,且由于明代畫院非固定組織,在官僚體系中沒有明確的位置,畫家常常分屬于不同單位,因此“中書舍人”一職未必與繪事有關,并推測吳彬較可能是結識米萬鐘后,才在北京入朝為官。陳韻如從吳彬南京文人圈與吳彬交游的態(tài)度,對其詩才的贊賞以及與吳彬居士生活片段的描述,認為以往研究者忽略了吳彬的宗教生活對其人物畫創(chuàng)作的影響,因此定位吳彬為居士畫家的身份,并肯定其佛教人物畫的造詣。
即便吳彬可能被當時的人稱為居士畫家,也可能因為他的信仰而影響其制作佛教繪畫的態(tài)度,但是當時的南京文人圈又是如何看待吳彬的身份呢?重新檢視南京這些與其交游者的態(tài)度,不論是焦竑在《棲霞寺五百阿羅漢畫記》中所形容的“既嫻詞翰兼綜繪素”,或是顧起元在《繪施五百羅漢夢端記》中所寫到:“文仲君,八閩之高士也,夙世詞客,前身畫師,…”的言論,以及為其在南京的居所枝隱庵所題的詩中,稱贊吳彬“吳郎手中管七寸,吳郎胸中才八斗,…”,這些對吳彬詩文能力的贊揚,似乎反而顯露了他們仍舊將吳彬視為職業(yè)畫家的態(tài)度,因此才會對吳彬兼具賦詩作詞的涵養(yǎng),大力的贊揚。若吳彬果真被納入文人畫家之列,也許就不需要這樣刻意地提及或是突出吳彬所具有的詩詞造詣,也就是說即使吳彬曾經十分努力地要進入江南文人圈,也獲得了文人們的贊譽,但吳彬是否真的被接納為文人的一份子,其實還是值得考慮的。
吳彬在南京交游的文人除了上述之外,還有同樣來自福建,在南京吏部任職的葉向高。在葉向高的文集《蒼霞草集》和《蒼霞詩草》中,分別收錄有《枝隱庵詩集序》及《題吳文仲枝隱庵》兩篇詩文,葉向高也在為吳彬的詩集所撰寫的序文中,不僅點明了枝隱庵的典故由來,也透露出吳彬在枝隱庵中“日匡坐其中,誦經禮佛,吟詩作畫”的居士生活,陳韻如透過這段側面描寫吳彬生活的文字,認為吳彬宗教信仰的深度影響了其佛教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然而自號或是被稱為居士畫家者,是否真能顯示其宗教生活的深度實需再評估
從葉向高在序文中彼此答辯“隱”這件事情來看,葉向高對吳彬刊印詩集的幽默調侃,可以看出吳彬仍欲藉由刊印詩集的具體行動,作為交游時展現(xiàn)才華與能力的媒介。除了與南京地區(qū)文士的交友外,吳彬和在南京活動的畫家也有交流,如1598年胡宗仁所繪,現(xiàn)收藏于南京博物院的《送張隆福歸武夷山水圖》軸,其上有吳彬的題跋。還有與胡宗仁、高陽合作繪制,收藏于北山堂的《江山勝覽圖》卷,而吳彬與高陽還同時出入徐弘基的魏府,后來也一同參與了1620年胡正言《十竹齋畫譜》圖稿的制作。
吳彬因替棲霞寺繪制《五百羅漢圖》而在南京建立起個人的聲譽。在此之后,吳彬結結識了另一位重要的贊助者米萬鐘。目前所見吳彬為米萬鐘所繪制的作品,分別是萬歷戊申(公元1608年)《山陰道上圖》卷、萬歷庚戌(公元1610年)《靈璧石圖》卷、萬歷乙卯(公元1615年)《勺園祓禊圖》卷,這三件作品皆為吳彬的精心之作。檢視吳彬為米萬鐘所做的作品,這些傳世與米萬鐘相關的作品,都有一個共通的繪畫主題“奇石”。作為第一件帶有與米萬鐘建立友誼關系目的的作品,《山陰道上圖》卷雖以山陰道的典故為題,吳彬卻以各種奇石為山體造型組合山水,并以四季景色變換為軸線以貫穿全卷,隨著構圖的推移,向米萬鐘展現(xiàn)一幅千巖競秀、萬壑爭流的奇幻山水畫,從卷末落下似鐫刻石上的長款,吳彬一開始便道:“米仲詔先生才品高古,其緒業(yè)直駕襄陽氏而上”,將米萬鐘與米芾相比擬而略帶奉承意味,并暗示知悉其愛好奇石的雅好,雖然謙稱自己“圖雖勉匯晉唐宋元諸賢筆意就正,然政恐莫肖古人風韻之萬一”的東施效顰,另一方面又隱約將自己與這些“晉唐宋元諸賢”相提并論。吳彬既投其所好地融入奇石造型,又以文人為自我標榜的山水畫類為題材,不論是落款位置的刻意安排,亦或是落款內容的自我謙虛,經過精心設計而繪制的《山陰道上圖》卷,展現(xiàn)了吳彬的繪畫才能與巧思,并透露出吳彬作為職業(yè)畫家的傾向與態(tài)度,以及如何經營與贊助者的關系。從上述的分析與觀察,雖然吳彬的態(tài)度較傾向于職業(yè)畫家,不過在滿足贊助者要求的同時,吳彬又以追求個人畫作新奇創(chuàng)意的表現(xiàn)為目標。如其佛教人物畫類的作品,據陳韻如的研究,吳彬《二十五圓通圖》冊舍棄傳統(tǒng)以圖像對應文字的敘述手法,反而采取以圖像表現(xiàn)達到圓通義理的剎那,并且采取世間像的方式描繪人物,所在的場景有時為布置簡單的佛室,有時端坐于園林樹下,其中幾頁冊頁中的尊者靜坐于洞穴里,構圖邊框完整猶如明清時代擺設于桌案的小雕像。從上述這些吳彬作品的個別研究中,可以看出吳彬在繪制作品時所具有的態(tài)度與傾向,即這些作品雖是應贊助者的需求而作,吳彬一方面考慮贊助者的喜好與要求,另一方面又期望自己的作品不落俗套,而采取不同于以往的觀點重新詮釋畫題,展現(xiàn)了吳彬創(chuàng)作時的主見性。從交游中文人所流傳的文集或是畫史資料來看,吳彬以佛教人物畫聞名,畫史當中也多偏重記載其佛教人物畫,相較起來,關于山水畫的討論除了明代畫史資料較多外,似乎較不被重視。至于《歲華紀勝圖》冊一類的月令圖,畫史資料中,卻僅有姜紹書的《無聲詩史》從姜紹書的敘述來看,“布景縟密,付彩炳麗,雖棘猴玉楮,不足喻其工也”,這種精巧細膩的繪畫風格,應為吳彬普遍的作品風格,有別于其他畫史資料卡中吳彬佛教人物畫的記述,在目前存世的作品中,歸在吳彬名下的《月令圖》卷,在構圖上與《歲華紀勝圖》冊幾乎完全相同,但與姜紹書的記述對照來看,《歲華紀勝圖》冊的風格似乎較接近姜紹書所形容的“結構精微,細入發(fā)絲”。在金陵地區(qū)地方意識抬頭之時,吳彬以《五百羅漢圖》作為贊助棲霞寺的方式,不僅獲得聲譽,更增進了與金陵地區(qū)文人交游的機會。雖然從吳彬與贊助者關系經營的方式看看,吳彬顯露出其具有職業(yè)畫家的傾向,但從南京文人圈對其“居士”的稱呼,以及詩才的溢美之詞還有交游的情形,這些文人看待吳彬的態(tài)度,似乎呈現(xiàn)某種程度的尊重與禮遇。因著這些曖昧的態(tài),而無法給予吳彬以準確的歸類,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吳彬應是位具備詩詞涵養(yǎng)而且受到文人圈以禮相待的職業(yè)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