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呢。

小時候，我是個三好學(xué)生，村里村外遠近聞名。很多人見了我，就想考考我，看我是不是貨真價實，我也總是躍躍欲試，好像只有這樣才能不負眾望。有個人就問了我這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我絞盡腦汁想了很多天，后來就不了了之了。某一天，我突然有了答案，你很想知道對吧，可我偏不告訴你。我的意思是你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沒有一種立場是盡善盡美的，而且你正在容忍這些無法擺脫的問題。就像你知道你會死，可你懶得談?wù)撍?，或者沒必要談?wù)撍?。說起它來，會讓所有人掃興，一個興沖沖的東西瞬間變得無意義。死得不可抗拒和無法解決，讓我懷恨在心。我恨上了死。甚至因為死，恨上了這一切。地球上的光怪陸離都那么有意義，而你和我只是個匆匆過客。有一段時間，我開始尋找各種理論，來解決死亡和存在的問題，后來可想而知，就像那個雞和蛋的問題一樣，是個笑話，只適合考考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孩子。沒辦法，只好放棄，也就是像我之前所說的，去容忍它，監(jiān)視它。

我還想講個故事，說的仍是雞和蛋。這個故事來源于舒比格。他的書我都不忍心一口氣讀完。這是個童話，可我想它應(yīng)該是首詩。故事是這樣的：

一只母雞在太陽底下下了一個巨蛋，那個蛋和母雞一樣大。一只小雞就在蛋里面慢慢長大。直到時間到了，它想要破蛋而出時，它才開始啄蛋殼，咔嗒、咔嗒，蛋殼太厚了，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有一天早晨（在蛋里頭還是夜晚），一個陰暗的早晨，咔嗒——小雞放棄敲啄。它現(xiàn)在長得已經(jīng)和蛋一樣大，自己也開始下蛋，然后它又把自己下的蛋吃掉，因為蛋里面已經(jīng)沒有位置，而且它也需要吃東西。就這樣，這只雞活了一年又一年。它和其他母雞一樣，會咯咯叫也會用爪子扒東西。如果那時有人把蛋鋸開，或是拿鐵錘把蛋敲開，一定會看到一只瞎眼的雞站在碎殼里。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太晚了，那只雞已經(jīng)死了。那個蛋就這樣一直放在太陽底下，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故事結(jié)束了，是不是有點傷感。那個大大的蛋殼，啄了很久也沒啄透，某一個陰暗的早晨，小雞放棄了。那樣密不透風(fēng)，那樣不可捉摸，還是放棄了好。會不會由此想到你自己，反正我是想到了。接下來，一年又一年，小雞變成了一只老雞，雞在童話里也不可遏制地變老了，最后死掉了。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世界還是朗朗乾坤，那個大蛋依然在太陽底下兀立。在我們看來，這是多么可憐的一只雞呀，活了一輩子，連太陽也沒見到，連一陣風(fēng)也沒感受過。有人會說，多么蒼白的一生呀！讓我們回到這只雞。出于本能，小雞不停地啄呀啄，啄也啄不透。要是有點腦子的話，這只雞就開始思考人生了，也許根本就啄不透，不如好自為之吧。好自為之是在那一刻最有利的選擇。再也沒機會領(lǐng)略太陽和風(fēng)了，還可以這樣說，再也沒機會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太陽和風(fēng)了。在一個蛋殼里度過了安然平靜的一生。

有個作家說，上帝給予動物最大的禮物是：不去想象死亡。它們不去想它，它們不和死亡講理。我看到這只雞，在蛋殼里死掉時，我竟有些嫉妒它。它不會被死亡所縈繞。不像人類，真是不勝其煩。

我想為這只雞找點安慰。也就是說，人家沒你想象的那樣可悲，可悲屬于領(lǐng)略過太陽和風(fēng)的雞。舒比格好像對這個結(jié)局也心有不甘。就在故事的結(jié)束留下這樣一段話。如果有人不喜歡這個結(jié)局，可以自己想一個新的。比如：農(nóng)夫的老婆不小心用耙（為什么是耙，童話就是這樣不講道理）碰到了這個蛋，蛋殼破了，雞走了出來，站在太陽底下（也許還有風(fēng)，括弧內(nèi)是我加的）。它是一只溫馴的灰色的雞。農(nóng)夫太太把它帶回廚房（嚇了我一跳，我以為要來個黃燜雞呢），給它吃荷包蛋和炒蛋（真是個與眾不同的農(nóng)夫）。晚上，她還給它講故事，一個母雞的故事（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正在講故事，說的是山上有座廟……）：一只母雞在太陽底下下了一個蛋，蛋的上面是金黃色的太陽，金黃色的太陽上面是藍藍的天空，藍藍的天空上面是……（只能是省略號或者上帝）。

這個結(jié)局是不是讓你好受點。是這樣嗎？我想不是這樣的。我的感覺正好相反。這個結(jié)局更加虛無，或者說沒有意思，看起來好玩，卻一點意思也沒有。多么無聊，甚至有些恐懼和茫然。當然我的話不足為憑，也可以不信我這樣胡說八道。周作人說過，最好的童話是在于那有意味的“沒有意思”。從這點上看，這個結(jié)局是不是還有點不同尋常，有那么點意味。比如為什么是只溫馴的灰色的雞，為什么還要吃炒蛋，為什么還要講故事……說了周作人的話，接下來就要為我的小說“臉上貼金”了。

于是說說《老頭》和《車輛轉(zhuǎn)彎》這兩個小說。說了這么多，就為了說說這倆小說，一個是“死”，一個是“沒有意思”。先說《老頭》，就像我先說雞蛋一樣。《老頭》講了個垂死的老頭，看上去沒幾天好活了，究竟得了什么病，這個不歸我負責，當然我也不想說。這個老頭有點像我的爺爺，他在床上躺了十幾年，每天能做的，就是從床上下來，走出房門曬曬太陽（也不是總能曬到太陽，它總是在想出來的時候才出來），太陽曬不到，又回到床上。就這樣往復(fù)了十幾年，就像那只啄不透蛋殼的雞（這樣說，爺爺在天之靈千萬別怪我）。讓我們回到這個老頭，死就在眼跟前了，沒什么意思了，沒什么企圖了，身邊的那只鳥和貓還健在，看樣子一時半會也死不了。他突然覺得它們也沒必要活著，就讓那只貓吃了那只鳥。貓也沒必要活著，因此自己下手掐死了那只貓。連樓下賣花的姑娘也沒必要活著。這個姑娘叫莎莎，是個瘸子，她應(yīng)該是個瘸子，只有身上有缺陷的人，才會如此謙卑。老頭盯上了她，臨死前盯上了她，被一個將死之人盯上，真不是好玩的事。他們約好一起上山，這時，老頭好像又活過來了，不像沒幾天好活的人了。面對懸崖，他們說了會兒話。這段對話也許我沒有寫好，反正是老頭本來是想要將莎莎推下懸崖的，然后再自殺，完成這樣一個輪回。結(jié)果是老頭提前自殺了，還讓莎莎數(shù)了 123。這是個從頭到尾都和“死”較勁的故事，不免有些爛俗?？晌疫€是寫下了，再看看這個結(jié)尾，我不清楚是“善”還是深不見底的虛無，讓這個老頭放棄了。鐵鏈鎖搖了搖，也是三下。隨你怎么想吧。

再說說《車輛轉(zhuǎn)彎》。這個小說來源于我的一個真實經(jīng)歷。某夜突然醒來，就聽到“車輛轉(zhuǎn)彎請注意安全”這句話，而且不停地重復(fù)，后來我開始感到焦慮。我是個很容易焦慮的人，有時還很嚴重。這個不多說了，有礙觀瞻。有人問我（當然是看過這個小說的人），有沒有出門下樓梯，去看看究竟發(fā)生過什么。說實話，我沒有，我只是把窗子緊了緊，接著將枕頭蒙上我的耳朵，沒過多久就睡去了。第二天，我就寫了《車輛轉(zhuǎn)彎》這個小說。其實在我看來，它一點意思也沒有，甚至讓人沮喪。寫到了一多半，沒什么可寫的了，我就讓“我”打開了某女人的房門，瞧一瞧人家的睡相。簡直無聊透頂。結(jié)果房門是開了，人卻不在，也有可能像小區(qū)的另外一個女的似的，出去偷了個情，一切皆有可能，不歸我負責。再后來，“我”就出來了，又聽到了“車輛轉(zhuǎn)彎請注意安全”這句話，像之前一樣，不停重復(fù)，一句緊跟著一句。就像那一只只寄居蟹，一個接一個鉆進了他的耳朵，多么無聊，一點意思也沒有。后來我想了想，要說有點什么的話，也許是意味或者是氛圍。這個意味大概是這個人無處不在的焦慮吧。是不是像那個科塔薩爾。

舒比格的很多故事也是沒有意思，說不上哪里好，可就是好。這就是意味吧。最后用他老人家的一個童話結(jié)束，當然也是一首詩，叫做大象的故事。

一只大象來了，我不知道它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它的名字聽起來也很奇怪，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可以肯定的是，它來了又走了。還可以肯定的是，它確實是一頭大象，一頭孤單的灰色大象，來了又走了。關(guān)于大象的故事，好像最重要的是它的內(nèi)心。我知道在大象的內(nèi)心深處，有著外人無法知曉的沉重和陰霾。所以即使我知道，我也無法描述。

本欄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