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恩
我的小學在山坡上。山坡離我居住的村子,有三華里的路。
小學是名副其實的“小”學,在巴掌大的鳳凰山的山坡上,像只蝸牛,還把頭縮進殼里。小學叫做走馬嶺中心小學,據(jù)說,三國時的關公曾打馬經(jīng)過這里,走馬嶺因此得名。那時,斷不會想這窮鄉(xiāng)僻囊還會與一位鼎鼎大名的歷史人物有一些關聯(lián)是一種榮耀,只會天天抱怨:這學校怎么這么遠,每天,要起個大早,走彎彎曲曲的田埂,爬逶迤曲折的山坡,然后才到達這里。
通往學校的路是有些野趣的。春季開學,田埂邊便是一望無際的紫云英,紅色的花海蕩漾,有著一種無法說出的美。青草之中,剛剛冬眠了一冬的水蛇蘇醒了,也會竄上田埂,碰上了,難免會尖叫一番,甚至也會失足掉到淺淺的水田中,濕了鞋襪。秋季的時候,葉草枯黃,這時調(diào)皮的我會掏出火柴來,放上一把野火,還帶著水分的草“哧哧”地燃燒,小伙伴們則在一旁拍手叫好。偶爾,也會碰上一兩只野兔子,卯足勁兒追上去,累得氣喘吁吁,但是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兔子飛一般地從眼前逃脫,竄入洞中或者灌木叢中。
只是我當時不喜歡學習,或者說不知道學習是為什么?只知道玩。我最喜歡的是上體育課,老師基本上是放羊式的管理,上課的鈴聲響了,老師站在教室門外吹響口哨,我們瘋了似地跑到操場,毋須站好,等待老師叮囑一番,便四散開來,去找自己的樂子。春季里的水田是必須去的,田里有很多的窟窿,那是泥鰍和黃鱔藏身的地方,花一點氣力,一節(jié)體育課,可能會挖上半碗的葷食,上了學,還能讓家人打一下牙祭。要么去爬邊上的鳳凰山,山上野食子不少,鮮嫩的筍,剛長出的月季花的嫩莖,都能成為一群嘴饞的娃娃的零食。語文數(shù)學課,就難免死氣沉沉,不是抄,就是讀,沒有幾個人喜歡的,但是面對長長的柳條做成的教鞭,我們也不得不正襟危坐。
五年級開學第一天,我們亂哄哄地坐在教室,猜測著今年誰上我們的語文課,她走到了我們的教室?;ǜ褡泳Y著小花的確良襯衣,黑色的土布褲子,平底的白色涼鞋,干凈、干練、漂亮,完全沒有鄉(xiāng)村的土氣。一下子,亂哄哄的教室安靜了下來,幾十個小腦袋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她。她不像別的老師,滿臉的嚴肅,背著手,踱著方步,一副老學究的模樣,而是嘴唇微微地翹起,撲閃著那雙帶著智慧的狡黠的丹鳳眼,面帶微笑,親切自然。一群鄉(xiāng)村的孩子,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女教師,也沒有見過這么溫和的人。
她上語文課,和別的老師不同。 上世紀80年代,鄉(xiāng)村的語文教師授課多用方言,而她,卻講一口純正標準的普通話,剛開始,我們不大習慣,甚至同校的老師還會嘲笑,說她“開洋葷”、“忘了本”,她不顧不管,頂住風言風語,堅持用普通話為我們上課。以前的語文教學是八股式樣的上法,先讀文章,然后學習生字詞,解釋詞語,然后一句一句串講,然后記一大堆筆記,她卻不要求我們做筆記,上課時還讓“放羊式”的讓我們自學、討論。這,也是當時鄉(xiāng)村小學教師不敢想象的。她上課親切、溫和,不責罵學生,更不會打?qū)W生,教鞭是會備一只,但是,這教鞭多用來指點黑板,偶爾,也會指向我們這群調(diào)皮仔,但終究像初中學課本中作家魏巍筆下的蔡蕓芝先生一樣,即使教鞭高高揚起,也會從你的身邊輕輕落下。
記得五年級下學期,江漢平原剛好下了初冬的第一場雪。那天,我們開了新課,是峻青的那篇文章——《第一場雪》,窗外,雪簌簌地下著,不一會,就把整個操場鋪成了白色,連教室窗外的雪松上,也推積上了一層厚厚的雪花。她在教室里上著課,而我們卻不安分地看著窗外,甚至,坐在窗口的幾個同學,干脆將手伸出了破了無數(shù)個洞的窗口,用雙手接起雪花來。她看見了,沒有生氣,干脆把課停了下來,眨巴著那雙丹鳳眼對我們說:“你看,這也是江漢平原上的第一場雪。要不,我們拿著課本,到操場去上這節(jié)課吧!”當然,她得到的回應是一陣歡呼雀躍。
這是一堂特殊的語文課。雪花飄揚,迷蒙而美麗,山路蜿蜒,如銀帶彎曲盤旋,一群孩子,就站在初冬的第一場雪中,一邊欣賞著雪景,一邊聽老師富有感情地朗讀課文,講解課文,而這課文,正好是《第一場雪》。成年后,雖然我也成了一名語文教師,雖然我聽過無數(shù)的試教課、示范課、公開課,雖然我也上過無數(shù)的語文課,但是沒有哪一節(jié)課,讓我感覺這么富有詩意,那樣真實,那樣觸動人的心靈,甚至,在相隔小學的20多年里,我還能清晰地背誦峻青《第一場雪》的片段——這是入冬以來,膠東半島上第一場雪。雪紛紛揚揚,下得很大。開始還伴著一陣兒小雨,不久就只見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彤云密布的天空中飄落下來。地面上一會兒就白了。冬天的山村,到了夜里就萬籟俱寂,只聽得雪花簌簌地不斷往下落,樹木的枯枝被雪壓斷了,偶爾咯吱一聲響。
幾十個孩子,在這樣漫天飄揚的雪花中,走進了語文的世界。我們覺得語文再也不枯燥無味了,而是充滿著快樂、樂趣。她像一位魔術師一樣,變換花樣為我們上課,有時,會在冬日的陽光下,讓我們圍坐在一起,吟誦古詩;有時,干脆讓我們爬上學校前面的鳳凰山,讓我們在山林里看春花,聽秋葉,尋蟬蛻,尋找寫作素材;為了上好“記一次勞動”的習作課,她還帶領我們?yōu)閷W校前面的路挑土,鋪石。這樣貼近實際、豐富有趣的課堂,就像磁石一樣,深深地吸引著這一群鄉(xiāng)村的孩子,他們怎么不會愛上學習呢。
不知什么時候,我發(fā)現(xiàn)村子到學校三華里的路,并不遠了,以前上學路上勾引我視線的野花野草,讓我腳步放慢,從草叢竄出的水蛇、野兔,再也不會讓我長時間逗留了。每天清晨起床,心中好像總是裝著一件事,那就是趕快到我那巴掌大的“走馬小學”,去見我的語文老師。
或許是愛屋及烏,我們漸漸地不怎么討厭數(shù)學了,還愛上了讀書。當時,電視里播放著金庸的武俠電視劇,我們喜歡得不得了,她花錢買來了金庸的全套小說,趁熱打鐵推薦給我們看。她買來了當時很流行但是鄉(xiāng)村里根本沒有的《兒童文學》雜志,讓我們閱讀。這一群農(nóng)村的娃娃,在她的引導之下,回家之后,多數(shù)不會漫天地亂跑,而是沉浸在書香之中。而我,也是其中的受益者。記得那時,我看完了金庸的全套武俠小說,也迷上了看書。爸爸媽媽給的幾毛零花錢,我不會像以前一樣,把它花在買餅干和糖上,也不會花在買彈珠和貼紙上,而是騎著自行車,跑到十幾里路外鎮(zhèn)上的郵局,捧回一本散發(fā)著油墨香的《兒童文學》,細細品讀,若品甘飴?,F(xiàn)在想想,我能愛上文學,能堅持寫點文章,都是受了她的啟蒙和教誨。
上世紀80年代中,港臺明星在內(nèi)地流行。我們這一群少年懵懂的學生,自然也受到了影響。那時的小伙伴,不少人都有一本抄歌的筆記本,上面,工工整整地抄著歌詞,描邊勾畫,還貼著明星的照片貼紙。家境殷實的小伙伴,還買回了錄音機、磁帶,聽學鄧麗君、費翔、蔡琴、小虎隊的歌曲。放學的路上,課間的走廊,總能聽到學生們哼唱流行音樂。我們高興唱流行歌曲,高興抄流行歌歌詞,可學校并不高興。校長就在晨會上三番五次教育我們,不要整天哼唱“情呀愛”的,把心思放在學習上,甚至要求老師搜我們的書包,沒收我們的抄歌曲的筆記本。
我們都以為她會聽校長的話,會沒收我們寶貝的抄歌本,會禁止我們唱那些充斥著“情愛”字眼的流行歌曲,因為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柔弱,性格那么隨和??墒牵龥]有。有一次晨會結(jié)束,她徑直進了校長辦公室,跟校長唇槍舌戰(zhàn)。我們躲在窗外,聽不到她到底講了什么,只知道她出來的時候,臉紅撲撲的,對著我們,嘴角帶著笑。結(jié)果,學校沒有禁止唱流行歌曲,甚至還允許她在上音樂課時,教唱一些流行歌曲。
她兼職我們的音樂老師。她是上世紀80年代初的師范生,書法、繪畫、音樂樣樣精通。在她來走馬小學之前,學校的音樂課基本都是自習。她來了,我們才第一次聽到手風琴里蹦出的音符,第一次看到沉睡在辦公室里的風琴能流淌出美麗的旋律。在跟校長談判之后,她公然地教我們流行歌曲,當然,歌詞當中是沒有情和愛的。那時流行的《黃土高坡》、《魯冰花》、《我的中國心》等歌曲,都被她一一教過?,F(xiàn)在想起,覺得她有中國式的智慧——既沒有讓校長難堪,下不了臺,也保護了我們這些孩子,讓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好和興趣能持續(xù)下去。
小學畢業(yè)前夕,她還教了我們一首愛情歌曲,是鄧麗君的那首《美酒加咖啡》。當她把歌詞端莊秀麗地抄寫在黑板時,我們一眼就看到了當時令我們臉紅的兩個字——“愛情”,我們有些匪夷所思。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教室里齊刷刷的幾十雙眼睛,緩緩地對我們說道:“是的,老師今天教你們唱一首關于愛情的歌曲。愛情并不羞恥,其實它很圣潔,有甜蜜,有辛酸,有付出,有美好。若干年后,希望你們能記住這首歌曲,幸福的時候,唱一唱,不高興的時候,也可以唱一唱?!蹦且还?jié)音樂課,我們出奇地安靜,也出奇地認真,一節(jié)課,就完整地記住了旋律,完全地記住了歌詞。和她上《第一場雪》讓我記住了文章一樣,在時隔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還能完整地唱出這首歌,完整地記住每一句歌詞。
她為什么會在畢業(yè)之際教我們唱這首歌,我不得而知?;蛟S,是年輕的她也經(jīng)歷過愛情,品嘗過愛情的酸甜苦澀,這首歌道出了自己的心聲;或許,這只是她一次心血來潮,一次狡黠的惡作??;或許,她是真的希望自己的學生在未來的日子里,能正確地對待愛情。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美酒加咖啡》的旋律中,打開了一扇認識愛情的窗口,從此,我們不會覺得愛情是個齷蹉的字眼,而純潔從此生根,美好從此發(fā)芽。這,或許是她帶給我們的——鄉(xiāng)村最原始,也是最淳樸的愛情教育課吧。
她教我們的時間很短,只有兩年。我對她的了解也停留在那兩年,當時她已經(jīng)當了媽媽,兩個兒子卻是有著小小的殘疾,一個高度近視,一個雞胸。她上課的時候總是帶著笑容,但是偶爾課后見到她,她卻并不是那么地快活。她姓譚,名鳳鳴,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畢業(yè)后,我到離走馬小學不遠的同心中學念初中,常常想去看她,卻不知道找什么理由去看她,結(jié)果,當我告別羞澀和內(nèi)向,找到理由去看她的時候,她卻調(diào)到別的小學去教書了。像一滴掉進大海里的水,再也找不到了。
一別就是20多年,我時常惦記著她。
(作者單位:廣州市白云區(qū)培英實驗小學)
責任編輯 蕭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