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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演化與詞典編纂的生態(tài)考量

2016-05-30 06:48:39張令千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6年3期
關鍵詞:生態(tài)學方言

摘 要:基于“生物基因說”觀點,把語言當作物種予以考察,認為詞典編纂應注重生態(tài)考量,即在追溯語言基因之源的同時,給每一個詞建立“生命檔案”(evolution file),以記錄其生命歷程,告知其從何而來,又去向哪里。同時認為,由于方言與正統(tǒng)語言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且相互影響,相互轉(zhuǎn)化,因此,對于方言的考察是找到詞的正宗基因的必由之路。

關鍵詞:基因演化 詞典編纂 生態(tài)學 正統(tǒng)語言 方言

一、引言

“生態(tài)”一詞源于生態(tài)學詞匯?!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1]對于“生態(tài)”的解釋是:“指生物在一定的自然環(huán)境下生存和發(fā)展的狀態(tài),也是指生物的生理特性和生活習性”。將其轉(zhuǎn)嫁到詞典學上,就是記錄語言詞匯在社會、歷史環(huán)境下的生存和發(fā)展狀態(tài),描繪一個字或詞的內(nèi)在特征和文化習性。對于詞典編纂來說,加入生態(tài)理念是一種全新的觀念。本來,詞典的功能是因編纂的目的而異的。因此,編纂沒有“規(guī)定主義”[2],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是使用者的訴求。社會的發(fā)展,催生新的需求,這使得詞典編纂的“跨學科語言學研究成為時代使然”[3]。

詞典編纂一般包括了(1)釋義、(2)發(fā)音、(3)拼寫、(4)詞源、(5)詞語的用法或慣用法、(6)詞性和詞類、(7)對等詞、(8)同義詞和反義詞、(9)詞的例詞或例句、(10)詞的修辭特征及其它方面的信息[4]。對于生態(tài)詞典,除此之外,它更加關注第(4)項的細化,尤其關注每個詞的歷時演變過程和詞與詞之間相互影響后產(chǎn)生的“共振”(resonance)現(xiàn)象,以及因這種“共振”而波及其它詞在意義上發(fā)生的衍生現(xiàn)象。這樣的研究,勢必要涉及諸如地理類型學、方言文化學、文化人類學、歷史語言學、考古學,甚至需要借鑒諸如生物演化學(Ecological Evolution)和生態(tài)學等更多領域的觀念。語言猶如生物學上的物種(species),在傳遞中有著驚人的相似過程,它們經(jīng)歷了類似于復制-轉(zhuǎn)化-變異-定型-再轉(zhuǎn)化等過程。正是基于這樣的考量,本文借用“語言即物種”[5]這一嶄新的概念,著意沿著詞的基因演變(gene evolution)的自然紋理闡釋和描述生態(tài)詞典編纂所應發(fā)生的現(xiàn)象。

二、詞源學VS語言演化生態(tài)學

根據(jù)The Oxford American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ish[6]對詞源學(etymology)的解釋是“the sources of the formation of a word and the development of its meaning”。而Longman Modern English Dictionary[7]的解釋是“the branch of the study of language dealing with the origin,deriv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words”。其中有兩對關鍵詞:(1)source/origin(源);(2)development/derivation(流)。這就是說,詞源學主要是研究詞源自哪里,又去向何方。當然,戴煒華[8]的解釋更加直觀易懂。他認為詞源學主要是“研究詞的起源、歷史、詞的形態(tài)和詞義變化的科學”。例如現(xiàn)代英語中fish一詞是來源于古英語fisc,而meat一詞在現(xiàn)代英語中是可用作食物的肉或動物的肉,其來源是古英語詞mete,用來統(tǒng)稱食物。未盡人意之處在于,迄今為止所有關乎詞源的詞典,無論是英文的還是中文的抑或是其它語種,很少進一步涉及詞演化的原因,以及衍生現(xiàn)象的背景與生存環(huán)境。例如,1981版《新英漢詞典》里出現(xiàn)一個“pneumonoultramicroscoicsilicovolcanoconiosis【醫(yī)】,n.”的單詞,共45個字母。它的解釋是“硅酸鹽沉著病,肺塵病”,也可以解釋為“由于細微火山塵侵入肺部而引起的傷痕或纖維病變,也稱矽肺病”,除此之外就再沒有更多的解釋了。從詞的進化(evolution)與混合遺傳(blending inheritance)角度看,我們可以進一步擘肌分理,納流以付源。該詞至少包括了5個詞源項:(1)“矽肺病,粉塵源于火上灰燼”;(2)Pneumono一詞源于拉丁語,與肺相關,還有“超”“非常”的含義,在拉丁語和古英語里還有“微觀”“極端小”的意思;(3)silico出自拉丁語“硅土”“火山”之意;(4)coni作“塵土”時與希臘語中的konis(塵土)有關;(5)osis出自希臘語“疾病/情況”。若要繼續(xù)追問其源頭,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將其劃分為8個語素:pneumono+ultra+micro+scoic+silico+volcano+coni+osis。從該詞內(nèi)容上看,它包含了醫(yī)藥學、病理學、病原學、語義學、形態(tài)學、詞源學、演化學等諸多學科內(nèi)容。又如,“二異丁基苯基乙氧基乙基二甲基苯氯化銨”一詞,共有58個字母,9個語素構成:di+isobutyl+phenol+xyetho+xyethyl+dimethyl+benzyl+ammonium+chloride。再如,SARS(俗稱“非典”)一詞,根據(jù)Britannica Concise Encyclopedia[9]的解釋: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嚴重急性呼吸綜合征,或傳染性非典型肺炎),該詞至少包含三個詞源項:(1)急性的疾??;(2)呼吸道的;(3)綜合癥狀。據(jù)查,該詞在很多詞典內(nèi)未被收入,即便個別詞典收錄了,也只有詞性和簡單詞義解釋。當然,這與SARS一詞的生成與流行背景有關?!胺堑洹卑l(fā)生于2002年11月中國廣東省,后蔓延至香港,繼而擴散至全世界。也就是說,該詞從產(chǎn)生到現(xiàn)在只有13年,這就導致當時有許多詞典還來不及將其收錄,有些收錄了也可能是正好碰上了那個特殊的時期,但對其概念尚不十分清晰但是又急于收錄,所以對它的解釋也只能是簡明扼要了。這正如人對于事物的理解一樣,有一個漸進的過程。詞源學,顧名思義是針對每個字追本朔源,求其本宗。

演化生態(tài)學本身與語言學沒有關系。但是,演化生態(tài)學對于物種的演化與變異的解釋與語言的生成變異幾近雷同與酷似。例如,基因傳遞(gene transmission)如同語言傳播一樣,都歷經(jīng)了遺傳-變異-重組-分支-再重組-變異-介入-衍生(轉(zhuǎn)化)等一系列復雜的過程。同樣,人類基因和語言基因一樣具有一個共同系統(tǒng)(communal system),這個共同系統(tǒng)是以人的群體來劃分的,如漢語和英語屬于兩種不同的語言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中,每個成員的基因是幾乎相同的,盡管有方言存在,但是彼此相通。例如,漢語“日”字是典型的象形字,其演化過程是古人看到天上的太陽而依據(jù)太陽的形狀畫出來的。“日”字最早就是畫一個圓圈,中間加一點?!叭铡弊滞饷娴目谑翘柕耐馊Γ虚g的點是太陽。后來才慢慢演變成今天的“日”字,即把中間點變成橫,外圈變成框。具體演化過程見下表:

表1:

早期甲骨文 在一個五邊形指事符號(遠古時代用五邊形或四邊形代表宇宙空間)內(nèi)畫一個圓球(像天體,即太陽),造字本義:在太空運行、發(fā)光的天體,太陽。

中期甲骨文 將五邊形簡化成棱形,將天體形象改成短橫指事符號。

晚期甲骨文 又將棱形簡化成方形。

金文 基本承續(xù)晚期甲骨文字形,將短橫指事符號寫成球體狀。

篆文 篆文將短橫與方框連接,甲骨文中“日行太空”的象形結構消失,字形獨體化,抽象化。

現(xiàn)代文 日 今天的“日”仍然依稀可見它昔日的縮影。

詞一旦被固定在詞典里,便成為暫時的“永恒”。這種相對且暫時穩(wěn)定的現(xiàn)象,是一種靜止的現(xiàn)象。但是,詞義本身又是運動的,因為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變化,也許在歷史的長河里顯得很緩慢,但它猶如物種的基因一樣在外界影響下會發(fā)生變異。例如,漢字“沽”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中的解釋是:

①買。

②賣。

③天津的別名。

④動 故意做作或用手段謀取名譽:沽名釣譽。

其實,“沽”字的演化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蛻變過程。在東周春秋末戰(zhàn)國初期,“沽”(讀作gū)字只有“買酒”的含義,用作動詞,如《墨子·公孟》:“當為子~酒”,“沽名釣譽”的“沽”就是“買”的意思;到了唐代出現(xiàn)了“賣”的意思。如,陸龜蒙《酒壚》:“當壚自~酒?!保ó敚簩χ?。壚:酒店里安放酒甕的土臺子。),成語“待價而沽”的“沽”就是“賣”的意思。到了唐末五代時期出現(xiàn)了“賣酒人”(讀作gǔ)的含義,作名詞。如《舊唐書黃巢傳》:“(唐軍)傭雇負販屠~及病坊窮人以為戰(zhàn)士。”(負:挑擔的人。販:小販。屠:屠夫。沽:賣酒的人。病坊:收容病人的地方);到了近現(xiàn)代,“沽”只剩下“買賣”“銷售”的含義了。又如,英文中的“academy”和“academic”兩個詞,很少有人知道它們嫡出胄門,與蘇格拉底、柏拉圖師徒有關就更是鮮為人知了。蘇格拉底到了晚年是因政治迫害而死的,因此,柏拉圖為了不重蹈覆轍,有意規(guī)避政治,到處游歷,并于前387年在雅典創(chuàng)立了一個學院,采用古希臘英雄“阿加德米(Academy)”為學院命名,這就是這兩個詞的由來。

語言的演化是沒有目標的(Mufwene,2001),或曰語言學上的變化是無意識的。語言在與其它語言的接觸碰撞中經(jīng)過互相適應、互相交流產(chǎn)生“互借”效應,但不會完全復制,最后的結果是一種語言被另一種語言“影響”“吸收”或“同化”,這就是語言接觸的結果,這種結果可能會導致語言朝著兩個不同方向轉(zhuǎn)化,要么形成文化“混合”(hybridization),要么出現(xiàn)語言“跨文化化”(transculturation)[10](P157)。此類現(xiàn)象我國東漢的許慎謂之“孳乳”[25]。而生態(tài)詞典就是要盡可能詳細地記錄下這些活動的全過程,捕捉其規(guī)律,并給出合理的解釋,說明哪種語言處于支配地位,哪種語言處于被支配地位,為什么?這是人類記錄、跟蹤、解釋“語言物種(specitation)”的形成與變異、保留或死亡的唯一有效手段。

三、基因演化與詞典編纂

語言的演化與達爾文生物進化論類似。生物漸進式進化(slow evolution)理論同樣適用于描述語言的演化過程。誠如上面提到的“語言即物種”,既然是物種,就同樣有起源、發(fā)展和變異。演化的過程必定遵循“適者生存”的原則,也就是說演化是朝著令人滿意的方向發(fā)展的。一個字能夠生存發(fā)展至今,必定有它特定的原因和土壤。同樣,一個字或詞逐步消亡了,也是有其緣由的。生態(tài)詞典對于這些原因和現(xiàn)象須有具體的描述。要揭示一個詞的生存或死亡之謎,首先要厘清正統(tǒng)語言和下層方言之間的關系。

(一)下層方言與正統(tǒng)語言

“原始漢語形成的同時,也形成了原始漢語方言”[11](P5)。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12]的解釋,方言即語言的地方變體。一種語言中跟標準語有區(qū)別的、只通行于一個地區(qū)的話。而標準語(在中國古代稱為“雅言”)是指有一定規(guī)范的民族共同語,是全民族的交際工具,如漢語的普通話。漢語里有大量純度很高的詞匯,從古到今少有異化。譬如,車、轂、稗、粺、粺、黍、菽、粟、稷、兵、耒、耜、祠、禴、嘗、烝等。這些詞匯意義比較單一,雖歷經(jīng)千古,但原貌尚存,幾乎沒有受外來文化侵蝕。這些詞匯漢文化本土(indigenization)氣息濃厚,雖然有極個別詞在意義上有些許變化,也是因自身內(nèi)部的文化需要而發(fā)生,它們是標準的原始語言。從符號學的角度看,這些原始符號未被異化的原因可能很多,但最關鍵的原因也許是:(1)它們幾乎從誕生之日起就沒有脫離過該民族的生活圈,與人們?nèi)粘I钕⑾⑾嚓P,接觸越頻繁,關系越密切,變化也就少了;(2)即便與異文化接觸也不會產(chǎn)生變異,因為要么都有類似文化無需借鑒,要么因宗教信仰、地理環(huán)境及民族習慣等原因相互排斥、各自為政;(3)再者,就是雖雞犬相聞,然老死不相往來。這樣反而使一些詞匯的純基因完整地、原生態(tài)地保存下來。正如德國博學家萊布尼茨[13](Leibniz,1695)給一位瑞典記者的回信里總結的那樣:“從某個方面來說,瑞典語之于我們就像冰島語之于你們,地區(qū)越偏遠,越能更好地將古代語言保留下來”。當然,上述有些字由于歷史的磨蝕以及時代的變遷幾近消失,這也符合生物進化論的觀點——“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語言正是通過這種方式選擇存留與死亡的。不過這里所說的“死亡”有幾種含義:第一,真正由于不適于社會發(fā)展而自然的消亡,如“象胥”“舌人”“寄”“狄鞮”“譯”等皆為現(xiàn)代漢語的“翻譯”,但是這些字連同它們的表達方式已經(jīng)早已消亡了,這種現(xiàn)象在詞源學上稱為“絕代語”現(xiàn)象[14]。譬如,“衇”和“脈”二字,在楚漢時期讀作/mo(末)/,與“脈”同義,后逐步被“脈”同化后,前者在正統(tǒng)漢語“雅言”中消失,但在局部楚語地域以方言形式存留下來;第二,被其它詞匯吸納同化或變異,如《呂氏春秋·釋蟲》中的“螗蜩”就是一組同化變異名詞。“蜩”本身是“蟬”的總稱,“螗”是“蜩”的一種小個體,但在先秦時期不能說這種“小螗”,既不能單言“螗”,又不復言“小蜩”,而稱“螗蜩”,屬偏正結構。其表意重點落在“螗”上,但從《爾雅注疏》得知,“螗蜩”表示小型“蜩”之義出自方言“蜋蜩”;第三,或已成為一種邊緣(marginalization)和土居化詞匯,抑或通過雜交混合遺傳成為一種新的詞匯,如甲骨文中的“力”字(),是由原始農(nóng)具挖掘植物和點種用的尖頭發(fā)土工具衍化而來,后來由于“力”這種農(nóng)具結構逐漸復雜化,效率也得到提高,就由“耒”代替了,隨著“力”作為農(nóng)具含義的逐步邊緣化,取而代之的是表示“力量”“力氣”的含義,而表示“農(nóng)”的含義被“剡”“耜”“耕”“耨”等字代替。無獨有偶,許多早期歐洲學者也持同樣的觀點,如法國學者Louis Le Roy[15]說,“語言像人類的所有事物一樣,也有它們的開始、發(fā)展、完善、腐敗、和死亡”。瑞典詩人兼學者Georg Stiernhielm(1671)贊同這一觀點,他說:“語言伴隨著人類一道出現(xiàn)、變化、自我分化、成長、成熟并死亡。”他還得出這樣的結論:“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方言發(fā)展成為語言,而有些語言卻分裂成為方言”。

但是,由于人類的接觸活動是主流的,因此,詞匯基因的演化就注定是主流的??梢哉f,沒有絕對靜止不變的語言詞匯,要么演化保留,要么淘汰消亡。這就是“適者生存”法則。迄今,有很多正統(tǒng)漢字在與少數(shù)民族語言接觸時發(fā)生了變異。北齊時顏之推論南北語音時就曾說過:“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惟有地處邊鄙,聚族而居,與外界交往較少的,往往累世不變,所以閩、粵、客家多存古語古音。[16](P15)又如 《漢書·西南夷粵朝鮮傳》說:“秦占天下,略定揚粵,置桂林、南海、象郡,以適徙民與粵雜處?!盵17](P203)時間一久,這些漢人在不同程度上已經(jīng)“越化”,即使南越王趙佗本人也不例外。由于雜居,使得許多漢字處在急劇變化中,如:視→看、聞→聽、食→吃、行→走、立→站等[18](P3)。這就是人群雜居導致語言雜混與變化的結果。但是,這些語言歷經(jīng)了這樣的雜糅(baragouins)之后,就不再是正統(tǒng)的、純正的漢語言了,最終使它們變成了遠離統(tǒng)治高層的下層語言(basilectalization)。正如王充在《論衡》里所言及的“古今言殊,四方談異”,然而,從詞典編纂和語言詞匯研究的角度,這些變化以及變化的過程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梢哉f,每一個漢字能夠走到今天,都可以通過它們的血緣、家史和基因找到它們的“根”,從而解釋我們所關注的語言現(xiàn)象。譬如,今天我們普遍認為,楚語受到過華夏語的侵蝕,而吳越語言又曾經(jīng)受到了楚文化的浸潤與同化,這是有考古根據(jù)的。張正明[19](P100)就認為,最早楚語與華夏語屬不同語言,但由于楚人長期與諸夏交往,使用諸夏文字,誦讀諸夏典籍學說諸夏語言,使得楚言越發(fā)與夏言靠近了。因此,楚語是一種具有基因混合特質(zhì)的語言[20]。同時楚語又在影響吳越語,尤其是春秋晚期的青銅器和鳥蟲書對吳越文化影響極深,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吳、楚方言詞匯上有較多的共性。譬如,《左傳·宣公四年》:“楚人謂乳‘穀(通‘谷,讀作gǔ),謂虎‘於菟”?!胺Y”是古越語詞,“於菟”是古彝語詞。這里的“乳”與“虎”是正統(tǒng)漢語(orthodox utterance/words),而“穀”與“於菟”就是下層方言。

這樣的證據(jù)還有很多,正統(tǒng)語言與方言的差異有時是體現(xiàn)在發(fā)音上的。例如正統(tǒng)漢語“恢復/hui fu/”“花花世界/hua hua shi jie/”“蝴蝶(/hu die/)”,在吳越語尤其是楚語中讀作/fei fu/、/fa fa shi jie/和/fu die/。在大部分吳越語和全部的楚語中,/h/音都發(fā)成/f/;/chi/發(fā)成/qi/或/ci/音,如,湖南武岡一帶把“吃飯/chi fan/”說成/qi fan/;把“/xia/發(fā)成/ha/,如“嚇一跳/xia yi tiao/念成/ha yi tiao/等。這也說明,詞匯演化具有多級性,包括詞性、詞義、詞音、甚至詞形(變異、或通假)。

(二)基因重組對于語義重構的解釋

詞的收錄如果只考慮其生態(tài)面是片面的,但就生態(tài)詞典而言,這種考量是必須的??疾煸~的演化,首先要考察詞所處的生態(tài)環(huán)境(ecologies)。一顆種子灑播在異域的土地上會產(chǎn)生基因重組(genetic recomnination)和變異(variation)。生態(tài)詞典的使命就是要對詞匯進行正本清源,認祖歸宗,鎖定原始基因,繪制出每個詞基因的演化路線圖,以達“識古垂后”[26]之目的。以漢字:土、山、水、火、田、谷,川,這幾個意符字為例。它們各自勾畫山川地理狀貌,從詞源上講屬于母體字,在它們之后大量詞匯應運而生。如“水(氵氺)”這一意符母體字就“孳乳”出:“江”“河”“湖”“泊”“淵”“源”“溪”“澗”“溝”“渠”“洼”“澳”“潭”“涌”“涇”“汀”“洲”“浦”“渚”“津”“灘”“淖”“汊”“淀”“港”“灣”“?!薄把蟆薄般濉薄傲堋薄颁薄耙省薄颁馈薄暗薄盀r”“渾”“漸”“澆”“滘”“游”“漏”“滋”“汾”“汕”“注”“沱”“流”“泄”“瀉”“洪”等等有關水域類別的字。這種現(xiàn)象在英語中也是屢見不鮮,如learn是“學習”,learned是learn的過去式,讀作/l?:nd/,但是又可讀作/l?:nid/,作“博學的、有學問的”解,它正是由learn演化而來的。不過,由于考古的證據(jù)還不能解決所有疑問,有些字的來源尚存爭議,例如,有學者認為“婦”和“帚”源自甲骨文“”,他們把該字理解為一形多用字,既可讀作“帚”,又可讀作持帚灑掃為職的“婦”。后來為區(qū)別起見,在帚形上加女旁作為婦字的專用字,帚、婦遂分為二字[21](P282)。這種情況屬于一字衍化為多字的現(xiàn)象;還有一種就是多字混合成一字的現(xiàn)象,如,干支字“祀”和“巳”,最早字形是不同的,隨著漢字的發(fā)展,干支“巳”逐漸與“祀”混同了,最后由“巳”承擔了兩個不同符號的記錄功能。至于漢字由繁體變?yōu)楹嗴w,已屬于現(xiàn)代的事情了,如:隻→只,雙→雙等,這種情況自不必贅述。

語言有“入侵”特性。譬如,現(xiàn)代漢語“飲料”一詞,屬于正宗的漢語言詞匯,但是隨著Coca Cola、Sprite等詞的“入侵”導致“飲料”與“可樂”“雪碧”并行的狀況,尤其在年輕一代中體現(xiàn)最為明顯,他們更樂于接受和喜愛“可樂”和“雪碧”的稱呼。其實,這是一種概念的偷換和越俎代庖現(xiàn)象,因為從詞義的隸屬關系來看,他們是包容和被包容的關系,“可樂”和“雪碧”只能算是“飲料”中的兩個小類而已。但這些外來介入詞匯,已大有取而代之之勢。從這些混雜的語言現(xiàn)象中我們可以看出,這正是語言雜交繁殖(interbreeding)的結果。

再以《呂氏春秋》中表示徒手的動詞為例,一共42個。它們是:把、操、捉、扶、攜、撫、搏、捽、抱、拊、扣、控、援、曳、推、指、據(jù)、撥、抽、插、搢、投、揚、抑、搖、掣、牽、引、采、結、解、奉、拱、揖、舉、釋、折、擇、抿、攘、攫、捆(轉(zhuǎn)引自張棣 2008:8)。下面就上述表徒手的動詞,從中任意挑選出8個字,來簡要展示它們基因演化與變異情況:

表2:

《呂氏春秋》

徒手動詞 原始基因

(原始意義) 變異義 重組/重構義 混合/雜交義 邊緣化 消失 現(xiàn)代義

把 握 (量)、(介)、(名) 有 有 × × (動)、(名)、(介)、(助)

捽 ?方?揪住 × × × 有 × (動)?方?

擇 (動)選擇;(名)區(qū)別 × × × × × (名)姓、(動)

扣 拉住 (動)通“叩” (動)套住、安上、扣押、扣除;(名)扣子 (動)扣球

(名)扣肉 × × (動)套住、安上、扣押、扣除;(名)扣子

曳 拖 拉、牽引 (名)一種尾部能發(fā)光的裝置 × × × (動)拖、拉、牽引

攘 (動)捋起袖子 (動)排斥、排除;偷、侵奪 (動)謙讓 (動)通“讓” 有 趨向 (動)排斥、捋袖子、紛亂

搢 插 (名)縉紳、薦紳 有 (代)官服;官的代稱 有 趨向 (動)插、搖

揚 (動)往上撒、飛揚、宣揚;(名)揚州 (動)顯示、容貌出眾 (動)發(fā)揚、振作、得意 (名)鉞,古代一種兵器 × × 保留前面全部含義

從上表可以管窺漢字復雜的基因演化現(xiàn)象。透過這些現(xiàn)象,我們可以覺察到漢字的演化幾乎沒有規(guī)律可循。但是,這些看似無規(guī)律無目的的演化過程卻又再一次提醒我們,只有沿著文化、地域、政治、信仰等脈絡進行探索,才能準確尋獲漢字的源頭。也就是說,方言的微妙區(qū)別與變化是語言研究的極其重要的線索。同時,上面所舉例子也告訴我們,實現(xiàn)字典編撰生態(tài)化需要考慮四個方面的因素:首先,正確解讀甲骨文這種古老漢字是起步的關鍵,但是,字源的研判顯然還有其它類型依據(jù),須引起足夠的重視;其次,依憑《說文解字》為突破口,擴大考證與搜索范圍;其三,關注漢語語音系統(tǒng)固有習性及漢字在方言中的變化;其四,以正統(tǒng)漢字為圓心,從“音、形、義”三方面入手向方言擴散,方能求得漢字的源頭。此四項也是破譯漢字的基因重組、語義重構(restructuring)現(xiàn)象的關鍵密碼。

四、結語

一個半世紀以前,演化理論的鼻祖達爾文就看出,人類演化和語言演化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他在1859年的《物種起源》里寫道:“如果我們擁有人類完整的族譜,根據(jù)不同人種所繪制的宗譜圖,就能幫助我們劃分目前世界上眾多的語種…”[22](P5)

達爾文在1871年出版的《人類的自由》(Descent of Man)一書里更進一步地認為,語言的變化源于三個因素間的交互作用:一是變異;二是選擇;三是復制和再生。隨著特定因素的作用,結果當然也會不同,但是很清楚的一點是,無論是語言演化亦或是生物突變,都同樣涉及這三個因素。正是基于這樣的視角,我們才認為語言之所以變異,也是由于人在不同的變體間做選擇,這些變體可能是詞匯、發(fā)音或是意義上相互競爭,也可能是在更高層次的句型結構上[23]。核心問題就在于,我們必須設法追蹤那些成功的變體,看它們?nèi)绾卧谡Z言內(nèi)部不同的擴散階段被保留而沿襲至今。

詞典編纂直接關注生態(tài)因素也不是現(xiàn)在才開始的,早在17世紀的法語詞典和英語詞典就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一不可忽略的要素。法國人Pierre Richelet編纂的《法語詞典》(Dictionaire Fran?ais,1680)常常會說明某個詞匯或短語的“低級”(bas)用法和“流行的”(populaire)用法;Samuel Johnson編纂的《英語詞典》(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1755)也采用了同樣的做法[24](P11)。當然,由于當時的各種局限,詞典編纂對于生態(tài)基因的關注還不能達到理想的程度。而今天我們重申詞典編纂要關注語言基因與語言演化,是建立在長期地、廣泛地方言考察的基礎之上的。我們既認定了“一種語言就是一個物種”,同時,我們還認定字的基因演變與方言有關,而方言主要以地域來劃分。對于任何一種語言,求得一字之正源非常困難,這需要借助更多的考古發(fā)掘獲得更多有力的證據(jù)。

注釋:

[1]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

[2]沈家煊:《詞典編纂“規(guī)范觀”的更新》,語言教學與研究,2005年,第3期,第73-78頁。

[3]徐丹:《研究語言的新視角:語言和基因的平行演變》,當代語言學,2015年,第2期,第215-226頁。

[4]胡壯麟:《詞典編纂與語言學》,當代外語研究,2014年,第8期,第8-13頁。

[5][10]Mufwene,S. S.:The Ecology of Language Evolu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

[6]The Oxford American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New York:OUP,1999.

[7]Longman Modern English Dictionary,London:Longman,1976.

[8]戴煒華:《新編英漢語言學詞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9]Britannica Concise Encyclopedia,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8.

[11]華學誠:《周秦漢晉方言研究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12]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編委會:《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

[13]Leibni,G. W.:《萊布尼茨致斯帕爾夫文費爾特(Sparfvenfelt)的信》,引自Frrankfurt:Sigfrid von der Schulenburg,Leibniz als Sprachforscher ,1973,p206.

[14]楊建忠:《秦漢楚方言聲韻研究》,中華書局,2011年版。

[15]Louis Le Roy:Vicissitudes(book 2),Paris:Georg Stiernhielm,1575.

[16]周祖謨:《周祖謨自選集》,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17]李怒豪:《揚雄<方言>與方言地理學研究》,巴蜀書社,2003年版。

[18]李如龍:《漢語詞匯學論集》,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19]張正明:《楚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

[20]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21]張素鳳:《漢字結構演變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22]舒德干等譯,Darwin,C. R.:《物種起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23]Wang,W. S-Y.:Competing Changes as a Cause of Residue Language,1969,(45):p9-25.

[24]李霄翔,李魯,楊豫譯,Burke,P.:《語言的文化史:近代早期歐洲的語言和共同體》,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25]“孳乳”一詞原始含義為生命母體繁衍養(yǎng)育后代。東漢許慎借用該詞中“孳乳而浸多”所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來昭示漢字可依據(jù)母體字而衍生、分離、旁生出更多詞匯的現(xiàn)象。

[26]許慎:《說文序》提及:“蓋文字者,經(jīng)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識古”。

參考文獻:

[1]Stockholm.Evangelia ab Ulfila[M].folio C.3,recto,1671 .

[2]高永偉主編.新英漢詞典[Z].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

(張令千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 215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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