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杰
[摘要]歷史原型的產生是由史書在中國文化中的特殊地位決定的,在很大程度上發(fā)揮著神話原型的效力?!妒酚洝窇?zhàn)爭人物系列中分別形成了帝王、軍師、戰(zhàn)將等歷史原型。只有經過時間篩選出的歷史典型,才會成為歷史原型。歷史原型具有極強的時空穿透力,并對后世歷史人物與文學形象具有規(guī)范作用。原型的美學沖擊力是巨大的,我們能從歷史原型身上觸摸到民族的精魂。
[關鍵詞]司馬遷;《史記》;戰(zhàn)爭人物;歷史原型;歷史典型
[中圖分類號]K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6)02-0085-04
人們對《史記》人物“典型化”的研究已經非常深入細致,但對《史記》人物的“原型化”的討論,卻鮮聞其聲。美國漢學家浦安迪指出,正如植根于西方人靈魂深處的“普羅米修斯精神”“阿波羅精神”“繆斯精神”等無不源于古希臘的神話與史詩,中國古典長篇小說中的典型人物的內心世界也處處于《史記》中突顯的“荊軻精神”“伍子胥精神”“孟嘗君精神”等遙相暗合[1]。浦安迪的觀點給筆者以重要啟示,僅就結合原型批評理論對《史記》戰(zhàn)爭人物系列中的“歷史原型”做初步探討。
一、歷史土壤造就歷史原型
原型批評是西方文論中的一個重要流派,以瑞士榮格的精神分析學、英國弗雷澤的人類學為兩大理論支柱。榮格在弗洛伊德的個體無意識理論的基礎上,提出集體無意識理論,榮格則把集體無意識的內容稱作原型[2](p.104),原型是自從遠古時代就已存在的普遍意象,是靠遺傳而傳承的一種“種族的記憶”,積淀著深厚而穩(wěn)固的民族心理體驗。原型批評特別關注文藝作品中反復出現的各種意象、敘事結構、人物類型,期望找出隱藏在其背后的內在模式。而弗雷澤的人類學研究和其他學者的神話研究,又為原型批評提供了可資利用的理論資源。神話是人類集體無意識的綜合表現,蘊含著大量的原型,因此,原型批評也被稱作神話原型批評。
用原型批評理論觀照《史記》中的人物形象,我們會發(fā)現他們身上具備原型的許多重要特征,他們雖然不是“神話原型”,但卻是已溶于民族血脈中的“歷史原型”。 本文所言歷史原型,是指歷史著作中那些在民族集體無意識中,沉淀為精神象征與文化符號的典型人物形象?!妒酚洝分械脑S多典型人物形象膾炙人口,深入人心,他們身上所體現的民族精神已沉潛到中華文化長河的底層,集中折射了中華民族共同的心理體驗,深刻地鍛造了民族性格。一些人物身上所具備的文化精神,已經變成了中華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對中國文學乃至中華文明都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史記》中的“歷史原型”在很大程度上發(fā)揮著“神話原型”的效力,之所以這樣講,主要基于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中國不像古希臘那樣神話發(fā)達,保存下來的神話非常零碎,《詩經》《楚辭》《左傳》《國語》《逸周書》《莊子》《呂氏春秋》《淮南子》《山海經》等,都或多或少地保存著一些神話資料,但這些神話不成體系,除了《山海經》記載神話較為集中外,其他則是零星散見,往往只是片斷。更由于儒家對神話的排斥態(tài)度,神話在中華文化中的地位與作用遠沒有西方神話那么大,“一些學者索性認為,研究中國敘事文學可以不必注意本國的那些沒有形成系統(tǒng)形態(tài)的古神話,因為它們對于中國文學的影響并不顯著?!?[1](p.39)因此,西方文學中穿透力極強的“神話原型”,在中國文學中就顯得蒼白無力。另一方面,神話原型的疲軟,還在于歷史原型的虎視眈眈,實際上神話原型已被歷史原型所取代,神話原型的穿透力也已經拱手讓給了歷史原型。這是因為在中華文明中,“歷史”的地位要遠遠高于“神話”,在世界上,幾乎很難再找到像中國如此重視歷史的國家。泱泱大觀的二十五史,再加上浩如煙海的野史,深深地塑造著民族的歷史理性精神。李長之說:“常有人說中國沒有史詩,這仿佛是中國文學史上一件大憾事似的,但我認為這件大憾事已經由一個人給彌補起來了,這就是兩千年前的司馬遷……誠然以形式論,他沒有采取荷馬式的敘事詩,但以精神論,他實在發(fā)揮了史詩性的文藝之本質?!?[3](p300)浦安迪也說:“史書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有類似于史詩的功能,中國文學中雖然沒有荷馬,卻有司馬遷?!妒酚洝芳饶堋\萬物于形內,有類似于史詩的包羅萬象的宏觀感(sense of monumentality),又醉心于經營一篇篇個人的‘列傳,而令人油然想起史詩中對一個個英雄的看法的描繪,從而無愧于古代文化大集成的濃縮體現。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中國古代雖然沒有‘史詩,卻有史詩的‘美學理想。這樣‘美學理想就寄寓于‘史的形式之中而后啟來者?!?[1](p.30)李長之與浦安迪都認為,《史記》雖然在形式上不是史詩,但卻體現著史詩的美學理想,其實還可以進一步說,《史記》雖然不是神話,但卻在一定程度上發(fā)揮著神話的美學功用。
從西周開始,夏商時期的巫術宗教文化就讓位于禮樂文化,周代崇禮重德的理性精神成了文化的主流,從此中國進入關注歷史、重視人生的理性文明階段。史官文化在周代空前繁榮,春秋時期各國都有史書,魯國《春秋》是其中的代表,后來又有了《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等歷史典籍,《史記》就是在這樣深厚的歷史文化土壤中產生的集大成之作,把由來已久的史官文化推向了巔峰。先秦以來,華夏民族強烈的歷史意識滋養(yǎng)了《史記》;反過來,《史記》以其空前絕后的氣魄,又進一步強化了我們民族無與倫比的歷史情結。對于受了儒家理性精神規(guī)范的華夏民族來說,神話是荒誕不稽的,有些“不雅馴”的神話雖然有幸入了史家的法眼,但卻逃脫不掉歷史化的命運,司馬遷就是我國“古代神話的整理與改造者”,“又是我國神話歷史化的集大成者和最后完成者” [4]。
二、多姿多彩的歷史原型
歷史原型具有巨大的歷史涵蓋性,體現著豐厚深沉的民族文化精神,具有極強的時空穿透力,并對后世歷史人物與文學形象具有規(guī)范作用?!妒酚洝分兴茉斓贸晒Φ娜宋铮粌H成了歷史典型,而且成了歷史原型。下面以《史記》中的戰(zhàn)爭人物系列為例,對其中的歷史原型做一檢點。
黃帝是《史記》開篇第一人,不但被司馬遷確立為我們民族的人文初祖,而且還是我國戰(zhàn)爭文化的開山鼻祖。黃帝先后打敗了南方的炎帝與蚩尤,“黃、炎之戰(zhàn)和黃帝與蚩尤的戰(zhàn)爭完全是同一性質、同一營壘的戰(zhàn)爭,既反映為神國兩個系統(tǒng)諸神的大戰(zhàn)爭,又反映為兩大部族之間的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波瀾壯闊,此起彼伏,歷時綿長,比起荷馬史詩《伊利亞特》諸神在特羅亞城之戰(zhàn),并無遜色” [5](pp.3-4)。黃帝戰(zhàn)炎帝擒蚩尤,是司馬遷將神話歷史化的產物?!段宓郾炯o》不僅正式確立了黃帝“人文初祖”的文化地位,也確立了黃帝“戰(zhàn)爭之祖”的歷史地位。在史遷筆下,黃帝不僅是德力雙修戰(zhàn)無不勝的帝王,還是與蚩尤一起被祭祀的“戰(zhàn)神”, 可以說,是黃帝拉開了中國戰(zhàn)爭文化的大幕。黃帝大戰(zhàn)炎帝,擒殺蚩尤,靠的是“修德振兵”,這也奠定了中國戰(zhàn)爭文化德兵兼修、以德統(tǒng)兵的傳統(tǒng)。黃帝的名字已經成為一個符號,是民族歷史的象征,也是戰(zhàn)爭文化的縮影。對黃帝的認同與崇拜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集體無意識,說黃帝是《史記》戰(zhàn)爭人物第一原型恐不為過。
劉邦堪稱“雄主”的歷史原型。劉邦戎馬倥傯,規(guī)模宏遠,是杰出的軍事戰(zhàn)略家,深諳馭人之道,一生的本事全在用人,蕭何、韓信、張良等杰出軍事人才都在其掌控之中。劉邦既豁達大度,又狠毒忌刻,既有英雄的風采,也有無賴的本色。劉邦是漢以前歷代雄主集大成式的人物,從劉邦身上可以看到許多雄主的影子。殷契是簡狄吞玄鳥之卵而生,周代后稷是姜原踐巨人跡而孕,秦人祖先大業(yè)也是其母吞卵所生,而劉邦則是劉媼“夢與神遇”所生,這些或是神話,或是后人所附會,抑或是帝王們的自我神化,總之出生的不同凡響是帝王“應有”的先天特征。劉邦更是變本加厲,又編造出斬白蛇,頭上有天子氣的故事來建構天生帝王的神話。陳涉起自草莽,胸懷鴻鵠之志,揭竿而起,劉邦出身亭長,看到秦始皇的威儀時嗟嘆:“大丈夫當如此也!”其抱負已露端倪,而后也敢于在風起云涌的秦末亂局中拉旗豎柳。齊桓公尊王攘夷,劉邦袒哭義帝,扛著義帝旗號以伐項羽;秦穆公知錯就改,劉邦也是不諱過錯從諫如流;鄭莊公伐弟禁母,劉邦拋子棄女,甚至還耍無賴地說出:“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盵6](p.328)勾踐屠殺功臣,劉邦是卸磨殺驢。《史記》中劉邦的形象涵蓋了前代許多君王的性格特征,劉邦的性格具有很大的包容性與典型性。同時劉邦不僅是“繼往型”的歷史形象,還是“開來型”的歷史形象,從精神本質而言,后世不少帝王的祖先應是漢高祖,曹操就是劉邦“最肖的子孫”。曹操在少年時也如劉邦,不事生產,狡猾無賴;舉事后心懷大志,工于權謀,深通馭人之術;表面豁達大度,實際上又疑心很重。曹操第一次見荀彧大悅曰:“吾之子房也。”曹操夸贊許禇說:“此吾樊噲也?!?[7](p.542)《三國演義》第十回與第十四回也分別采錄《三國志》中曹操的原話,毛宗崗分別批道:“隱然以高祖自待”,“又隱然以高祖自待”?!顿Y治通鑒》卷六十三與《三國演義》第三十回都寫曹操跣出以迎許攸,毛宗崗評曰:“高祖踞床洗足而見英布,是過為傲慢以挫其氣;曹操披衣跣足而迎許攸,是過為殷勤以悅其心。一則善駕馭,一則善結納,其術不同,而其能用人則同也。” [8]曹操到袁紹墓前而哭,不僅使我們想到劉邦在項羽墓前之哭,曹操喜怒異于常人似乎也有劉邦的影子。劉邦好色,曹操亦然。他們都堪稱亂世之奸臣,治世之能主。此外明太祖朱元璋也很像劉邦:平民出身,憑借農民起義的奮斗當上了皇帝,當了皇帝后也學得劉邦殘殺功臣的本事?!妒酚洝分袆畹男蜗笫且粋€里程碑,既是對前代帝王形象的集成,又是后代帝王的先驅,后代許多帝王身上都有劉邦的性格基因。以劉邦為原型的“雄主”并非道德完人,他們性格中既有英雄的因子,又可能有小人的品性,但其共同點就是以其生命力的張揚而成就政治與戰(zhàn)場上的燦爛輝煌。
張良是軍師的歷史原型。張良之前的軍師有姜太公、范蠡、孫臏,《史記》中的張良形象融眾家之長,軍師的特征在張良身上體現得最為充分。姜太公與孫臏都是帝王師,張良幾乎也快成了劉邦的精神導師,每到關鍵時刻都為劉邦指點迷津,一錘定乾坤。張良有孫臏的料事如神,他每出奇計,皆計到功成,應驗不爽。張良學得范蠡的功成身退,才免遭兔死狗烹的厄運。圮上老人授以兵書,以及13年后的“黃石之遇”,又使張良身上蒙上了神秘色彩。張良本人又精于黃老之術,練習辟谷,在《史記》軍師人物系列中,張良是“仙氣”最重的一個,《留侯世家》也幾乎可與《老子列傳》一起當“列仙傳”來讀。而凌空高蹈,仙風道骨則是軍師必須具備的基本風度。軍師不僅要有奇謀,自己更要是奇人,奇計與奇人集于一身的張良就自然成了軍師的歷史原型。如陳桐生所云:“《史記·留侯世家》奠定了熔兵家、道教智慧為一爐的軍師人物模式。后代文學作品中有關軍師人物形象的塑造,往往都自覺地遵循這一模式……這說明《史記·留侯世家》中的軍師模式已經為民族審美心理所接受,由此塑造出具有相同特征的軍師形象系列?!盵9](p.78)古代文學作品中的軍師系列里有《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水滸傳》中的吳用,《說唐全傳》中的徐茂公,《英烈傳》中的劉伯溫,《粉妝樓》中的謝元。這些軍師們個個能掐會算,本來是入世之人,卻往往是道士打扮,在形象氣質上有驚人的相似性。更為重要的是,具備基本相同的文化心理,他們熔儒家的兼濟精神,兵家的軍事謀略,道家的生存智慧,道教的仙風道骨于一爐,集軍師與帝師于一身,在虛忽縹緲中,實現著自己的歷史價值。
抗侵御侮而又命運多奇的戰(zhàn)將歷史原型非李廣莫屬。一部中國史既是多民族融合的歷史,又是農業(yè)民族與游牧民族爭戰(zhàn)的歷史。漢族以農業(yè)為本,所處地理環(huán)境較宜人居,經濟文化發(fā)達,而以游牧為生的北方少數民族,所處地理環(huán)境惡劣,游牧民族為了自身的生存與發(fā)展,向南掠奪就成了他們的一種生存策略。騎馬彎弓的游牧民族雖然在經濟文化上相對落后,但在軍事上經常勝過手拿鋤頭的漢民族。這樣的爭戰(zhàn)綿延數千年,漢民族涌現出許多可歌可泣的抗擊異族侵略的名將。趙國之李牧,秦朝之蒙恬,都是李廣的前輩,他們北擊匈奴,使匈奴望風而走,他們卻都不得善終,為奸佞所害。李廣之為將有三大特點:武藝高強,作戰(zhàn)勇敢;不貪錢財,仁愛士卒;治軍簡易,號令不煩。李廣不僅在士卒與百姓中威望崇高,“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 [6](p.2878)。而且也贏得敵人的尊敬,匈奴人號之曰“飛將軍”,駐防之地,匈奴避之數歲不敢侵。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才氣無雙的名將,卻是命運不濟,終其一生不得封侯,最后義不受辱而自刎身亡。類似李廣的名將,歷代不乏余響。北宋有抗擊契丹,碰死在李陵碑前的楊繼業(yè);南宋有岳飛,女真人感嘆:“撼山易,撼岳家軍難”,最后竟以“莫須有”的罪名,慘死在風波亭;明代有令努爾哈赤八旗鐵騎望而卻步的袁崇煥,最后落得凌遲處死的下場。他們與李廣雖然時代不同,性情各異,人生道路也不盡相仿,但在抗敵御侮,命運多奇方面卻有著驚人的相似,從精神本質而言,他們都是李廣的隔代知音,都是飛將軍的真正傳人。
《史記》戰(zhàn)爭人物系列中能稱作歷史原型的還有一些,如夏桀、商紂、秦始皇是“暴君原型”,妲己與褒姒是紅顏禍水的代名詞,趙高則是后世品行不端禍國殃民的太監(jiān)的祖師爺,陳涉是揭竿而起的農民起義領袖原型。廉頗是忠勇的“老將原型”,從趙充國、黃忠、黃蓋、老趙云身上可以看到廉頗披掛上馬尚亦可用的勁頭。趙括是“紙上談兵原型”,馬謖是其后世子孫。項羽是叱咤風云的“霸王原型”,三國時期孫策就號稱“小霸王”,驍勇無雙。從張飛、程咬金、孟良、牛皋、胡大海身上可以看到樊噲的影子;曹參是“出將入相的原型”;關羽的高傲似乎是韓信性格的遺傳?!妒酚洝分械臍v史原型琳瑯滿目,多姿多彩,不論后來的歷史人物,還是文學人物,大多都能在《史記》中“認祖歸宗”。
三、從歷史典型到歷史原型
并不是《史記》中的所有人物都是歷史原型,真正能稱作歷史原型的也只是那么幾十個。也并非所有的歷史典型就能順理成章地“升格”為歷史原型,成為歷史原型的條件要比成為歷史典型的條件高得多。本文所說的歷史典型,是指歷史著作中被塑造的曾經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是足以代表“這一類”精神本質的“這一個”??梢姎v史原型首先必須是歷史典型,但歷史典型并不一定能成為歷史原型,只有那些已經在歷史長河中沉淀為文化符號的歷史典型,才會最終成為歷史原型。其一,歷史原型不是哪個人的追封,而是歷史的選擇,要成為原型的典型必須要有“資歷”,產生較晚的典型是不可能成為原型的。《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形象與張良相比,青出藍而勝于藍,羅貫中在塑造諸葛亮形象時,吸納了前輩軍師形象的特點,還把《史記》中不少人物的長處集中放在了諸葛亮一人身上,“如在善于治國的政治才干方面,諸葛亮似管仲;在長于治軍的軍事才能方面,諸葛亮似樂毅;在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謀略方面,諸葛亮似張良;在能言善辯,勇折群儒方面,諸葛亮又似張儀、蘇秦” [10]?!度龂萘x》中作為文學形象的諸葛亮集歷代軍師形象之大成,但因其成書年代遠晚于《史記》,所以,諸葛亮還不能成為軍師形象的歷史原型,充其量還只是軍師形象的典型。另外,《三國演義》雖然說是“七分實事、三分虛構”,但從嚴格意義上講,《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終究還是“文學”典型,并非“歷史”典型?!度龂尽分凶鳛闅v史典型的諸葛亮的才能主要是治國安邦,軍師之任又非其所長。《三國志·諸葛亮傳》說:“亮才于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yōu)于將略。” [7](p.930)因為張良形象的“資歷”遠比諸葛亮形象老,所以是張良成了軍師形象的原型,而非諸葛亮。其二,歷史原型還要具備集大成的特征。姜太公、范蠡、孫臏雖然都比張良早,但在集大成方面都要比張良遜色,張良是位既“繼往”更“開來”的歷史典型,猶如一個醒目的里程碑,矗立在軍師形象的發(fā)展歷程上。
《史記》之所以能產生這么多的歷史原型,不僅是因為史書在中國文化中的特殊地位決定的,更由于《史記》在建構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塑造民族精神中發(fā)揮的獨特作用所決定的?!妒酚洝肥前倏迫珪降木拗?,是中華文明的大總結,司馬遷在《史記》中,對民族性格做了全面深入細致的解剖,寫得極為成功的幾十個歷史原型,經過兩千多年歲月的滌蕩,已經成為精神象征與文化符號。后世與《史記》中的歷史原型似曾相識的面孔的產生,都與這種集體無意識有關。這些面孔又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真有其人的歷史人物,這些人物一出生下來就掉進了包括《史記》在內的歷史文化的汪洋大海中,《史記》歷史原型在潛移默化中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戰(zhàn)爭人物。由于資質與歷史機緣的不同,有的成了劉邦式的雄主,有的成了張良式的軍師,還有的可能成了李廣式的英雄。另一類是作家在作品中虛構出的文學形象,這些形象有的是作家對《史記》寫人手法的自覺模仿的結果,而有的則是后世作家與司馬遷的不謀而合——《史記》塑造民族性格的影響力已經“格式化”了后世作家的文化心理。
《史記》中包括戰(zhàn)爭人物在內的歷史原型,就具有這樣的強大的時空穿透力。“司馬遷的歷史已經能夠探求到人類的心靈。所以他的歷史,乃不惟超過了政治史,而且更超過了文化史,乃是一種精神史,心靈史了” [3](p204)?!妒酚洝分械脑S多人物,不但是歷史典型,還是歷史原型,我們從這些歷史原型身上觸摸到了中華民族的精魂。
[參 考 文 獻]
[1]浦安迪.中國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2]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
[3]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
[4]陳蘭村.《史記》與古代神話[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1988(增刊).
[5]韓兆琦.史記箋證[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
[6]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7]陳壽.三國志[M]. 北京:中華書局,1982.
[8]羅貫中.三國演義[M].毛宗崗批濟南:齊魯書社,1991.
[9]陳桐生.《史記》名篇述論稿[M].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1996.
[10]俞樟華.簡說《史記》對《三國演義》的影響[J].語文學刊,1994(2).
(作者系河北師范大學講師,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 張曉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