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銀泉
我的故鄉(xiāng)在巴山一隅的水田壩,算巴山山系延伸段的丘陵地帶?;乩霞覉F年,這是國人多年的習(xí)俗。
春節(jié)總給人甜蜜的向往,而故鄉(xiāng)永遠有說不完的親情。當(dāng)年節(jié)的誘惑把人晃悠得都有些疲倦的時候,那放假的指令一下,我就急急忙忙地攜帶著家人往故鄉(xiāng)趕去。二十多年來,兄妹三人各居一方,盡管父母已去世多年,但兄妹牽掛,我們已約好今年在大哥家姊妹們團年。
年關(guān)三十,我們兄妹幾個陸續(xù)在上午趕回到大哥的家里。對故鄉(xiāng)的牽掛,像火山口的一股巖漿,既溫?zé)嵊志哂袣?。姊妹間見面,那種親情仿佛從血管滲透到臉上,除了久別重逢地歡笑,還有些燥熱激動,眼框里滾動著溫?zé)岬臏I花。握手,擦淚,寒暄,一片祥和。
我附和著大家的情緒,待放下送給大哥的禮品和簡單的行裝,就獨自站在大哥家小二樓的陽臺上向全村眺望。我知道,老家,隨著我的遠離,現(xiàn)在已成為我的故鄉(xiāng)。那小時侯住過的黑乎乎的土屋,背過的背簍,提過的竹筐,喝過的菜糊糊,啃過的生紅薯,都已成為情感的某種追憶。而眼前所見的,則是平展的水泥路直通到村里,幾乎家家都有一幢小樓,雖說房前屋后不甚整潔,但樓還是蠻新的。此時的陽光溫潤地灑在村子的頭頂,家家戶戶都升起了裊裊炊煙。各家的房檐下已掛上了紅艷艷的花燈,門上已貼好了春聯(lián)。似乎過年的準備已經(jīng)就緒,只等著新年的鐘聲。
正午,我們兄妹帶上兒孫,浩浩蕩蕩地到父母的墳頭做完祭祀,回屋,大嫂就把團年飯擺上了餐桌。菜很豐盛的,有鹵雞、鹵鴨、鹵鵝、鹵兔,有清蒸漢江魚,大嫂還一再叮囑,除了魚是現(xiàn)賣,絕大部分的肉類食品都是自家飼養(yǎng)的,放心吃。待吃了一會涼盤,熱菜陸續(xù)就上桌了,有肉絲蒜薹、有青椒肉片、有爆炒蔓豆角、有素炒山藥。我在家偶爾也去菜市買菜,就蒜薹來說,年前就買到18元一斤。我對大哥說,菜整得這么好,過于豐盛,是不是太破費了。大嫂卻說,忙了一年,過年就得過好,大家也有些年沒在一塊兒聚了,吃點貴菜那算啥。
團年飯吃到尾聲,小妹就催著大家:酒有什么好喝的,趕緊把飯菜撤走我們好打牌。小妹的召喚立刻就得到了子侄們的大力響應(yīng),就連大哥的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孫子也躍躍欲試。大嫂責(zé)怪小妹:大家和和氣氣吃個團年飯,催啥?但最終還是按照小妹的意思,草草地收拾了杯盤碟碗,麻將嘩啦嘩啦地就被搬上了桌面。小妹即刻率領(lǐng)她那些侄子侄媳玩起了麻將。那些孫子、孫女就在院場燃放起了花炮,整個院落、整個村子洋溢著喜慶的氣氛。
我和大哥坐在火爐邊烤火、喝茶,順便也聊起了家常。我問到大哥的身體狀況,大哥說好著呢。現(xiàn)在人人都有醫(yī)保,住院費按一定比例國家給報銷,他的年齡已過六十歲了,國家每月還給發(fā)幾十元生活補助。只要不生大病,現(xiàn)在的日子還是很舒心的。
也許是大哥喝了酒的緣故,他與我聊著,我看到他蒼老的臉上閃著紅暈,額上的溝壑似乎有述不完的滄桑。我想大哥是真高興,一來他對他現(xiàn)在的生活很滿意,再者,兄妹幾個今年回來過年,一大家人其樂融融,他覺著幸福美滿。
麻將在我們的耳邊響著,但并沒有影響我們的聊天。我與大哥直聊到零點才去睡下。
像卸了枷的驢一般,沒有了工作壓力,年節(jié)在甜蜜的夢鄉(xiāng)里慢慢地過著——真香!
大家都美美地睡了個懶覺。大年初一10點左右,大嫂已催過好幾次了,我們才起床。吃了早飯,小妹說她昨晚牌打輸了,飯吃了又戰(zhàn)。我就邀上大哥到田間去走走。
真正的站在田間回望村子,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村子確實很美,樓房一家比一家修得壯觀,而且房戶之間排序還基本整齊。多年已不回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單就外觀方面的變化還真讓人驚喜。
我與大哥向村外信步走著,也見著幾個我小時認得的人,他們只與我點點頭,算作招呼。多年在外,我已弄不清與他們?nèi)绾畏Q呼。倒是他們也不屑多看我一眼。也是,憑著人家那聳立的樓房,只怕是我在外公干一輩子也置辦不了那樣的基業(yè)?,F(xiàn)實就講究個實力,人家用平視的眼光看我一眼,已是給足了我這個游子的面子。但我走著走著,就胡亂的遐想,村莊走失的不僅僅是那些陳舊破損的老屋,更走失著人情味,似乎,那種親熱的老友舊情已在慢慢地淡化。
田野的油菜苗和麥苗綠中泛黃,我看到清冷的莊稼已不成片了。我問大哥,為什么有些田塊還荒著。大哥說,現(xiàn)在村里強壯的勞力年過完都外出打工去了,留村的就只有老人和孩子,種一季水稻還可以應(yīng)對,要是再種油菜或小麥,三夏時節(jié)是沒有勞力的,那會兒請工,一來請不到,二來工價又貴,種一季糧食,還不夠支付請人的工錢呢。
我愕然,突然就想到留守的孩子的教育情況。大哥說,村里近十年沒再出過大學(xué)生了。孩子多數(shù)是爺爺奶奶帶著,只管孩子的吃穿,教育的事根本談不上。很多孩子還不聽話,多半初中上完就隨父母外出打工去了。
我與大哥無主題的閑聊,有時,也默默地走一陣。過了一會兒大哥又說,村里人現(xiàn)在講個實惠,觀念也在變化,干啥都一樣,只要有錢花,有衣穿,有飯吃,有房住,無病無災(zāi)就心滿意足了。大哥言說的,村里人也是這么做的,夠現(xiàn)實的。
按說,村里人滿足于溫飽無可厚非,只是我擔(dān)心,經(jīng)年不思進取的存續(xù),這樣的家族會不會茍安蒙昧。我不好與大哥理論,倒是暗暗地慶幸自己,通過上學(xué)讀書,有了一份自己喜歡的固定的職業(yè)。當(dāng)然,我的收入或許不及村里人外出打工掙得多,但少了些漂泊,多了些居家的溫暖,更多了些甄別是非的觀念。
聊著,走著,下午三點,我與大哥轉(zhuǎn)回到家,大嫂又擺出了滿桌的酒菜。兄妹子侄間又相互喝酒、勸酒。小妹卻扳起個臉數(shù)著手上的零錢。她說,她又玩輸了。她還說,這錢輸了,年也沒法過了,她得找機會擺場子往回搬。她要帶她那一家人飯吃后就走。娘家現(xiàn)在也算是她的故鄉(xiāng),按她的意思,她回故鄉(xiāng)沒有撈到什么,她要去開辟新的掙錢的戰(zhàn)場。
其實,我并不反對打麻將。我們常說,麻將如人生,從中娛樂或許也能體會一些人生的道理。比方說,有時叫停得很大,滿以為可以和牌,卻和不了,而邊邊卡卡,倒有杠花。在這種日新月異的時代里,有時尋找一些情感宣泄的出口,比如玩玩麻將,也是可以的,只是我們在競技中不要把錢財看得太重就對了。
酒宴結(jié)束,小妹真的要走了,她要為錢去奔忙。都是獨立門戶自成一家的人了,也不便對她過分挽留。
小妹走了,我這一家也不便再單獨擾煩大哥大嫂。
年節(jié)原本是親情的一次認領(lǐng),在無數(shù)個牽掛的日子里,我們渴盼著團聚,但團聚了,我們又不知聚在一塊是為了什么,又需要什么,錢和吃喝這幾樣?xùn)|西,似乎在無形地牽著我們過著日子。我感到,不光是我的故鄉(xiāng),在經(jīng)濟強勢的區(qū)域里,人們在衣食無憂的時候,精神層面上已經(jīng)顯出了一種困惑和迷茫,文化赤貧,似乎打打麻將,既是一種財力的顯示,也是一種消費文化最好的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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