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玉斌
前些日子在南京,與雜志編輯、兒童文學(xué)博士李慧老師交流,她提到一冊繪本,叫《看,一本書!》,說其中表達出的“書之愛”,是少見的直接,卻又無比浪漫。我記在心里,回家后想辦法找到,讀完的確感覺如李老師所說,《看,一本書!》很直接,很有力量,同時,很詩意,很浪漫。此書封底上有一句話:“你永遠無法想象一本書會把你帶到哪里?!?/p>
話并不新鮮,單說繪本,如芭芭拉·萊曼的《小紅書》,所表達的是同樣的主題,《神奇飛書》也有這個意思,但直接把這句話寫出來的,視野里還真就僅此一冊(或許我讀得太少)。
沿著最初的閱讀,回想女兒與一本又一本書相遇的經(jīng)歷,我突然覺得,這句平常的話里,實在藏著很多閱讀的秘密,特別對于兒童閱讀,從一本書到另一本書,從一本書到很多本書,很多事情真是“無法想象”的。
九歲的女兒現(xiàn)在最愛讀的是“歷史故事”,《經(jīng)典少年游》《上下五千年》《林漢達講中國歷史故事》《吳姐姐講歷史故事》,也就一路讀了過來。
起初我讀她聽,現(xiàn)在完全獨立閱讀,像“吳姐姐”一套,其中“北宋”等冊,她翻來覆去讀了三遍不止,對里面的人物、事件都已熟悉,也因為歷史故事讀得不少,她對“考古”產(chǎn)生了熱情,前陣子還問我長大之后如何成為一個考古家,好難為情,我還真不知道,只能告訴她北京大學(xué)倒是有個考古系的。
女兒的閱讀是從童謠、繪本開始的,我們來念,念給她聽。幾年的時間,讀了大量的繪本。到后來,她能跟在后面依樣畫葫蘆,一個字不識也把一個故事念下來,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與繪本文字和圖畫的交往中,她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滋養(yǎng),與“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相關(guān),生命、世界、美、心靈、智慧、扶助、好奇、幽默……像一粒粒種子,落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表面上看,當下蓬蓬勃勃的繪本閱讀也是“讀圖時代”的產(chǎn)物,但深入去理解,可以弄清楚讀“繪本”與圖像式閱讀是兩回事,任何一冊好的繪本無論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是一個自足的完整世界,而不是單向度的圖像,或者碎片化閱讀。
好的繪本從來不缺理性——即使一片云朵都可以做成面包(《云朵面包》),不缺邏輯——雖然小魚們可以組隊成超大魚戰(zhàn)勝大魚(《小黑魚》),不缺思維——盡管麥肯席遲到的理由荒唐到簡直無敵(《遲到大王》),不缺沉思——不管獾的離去是不是真的通過了一條“隧道”(《獾的禮物》),這其中的理性、邏輯、思維、沉思,恰恰直指夢幻的本質(zhì),給人插上翅膀,即便最沉重的話題,都可能會是以最輕逸的形式出現(xiàn),這是繪本的美學(xué),指向童年的藝術(shù)。
在《繪本之力》這本書里,河合隼雄先生說“繪本也許是最容易表現(xiàn)靈魂現(xiàn)實的一種媒介”,松居直先生說“在空間中存在著游戲,繪本這一空間也許就像人類生活的留白”,柳田邦男先生認為看畫的時候,凝視時間越久,越能深入到一幅畫所寫的故事、人的悲哀和喜悅之中,繪本就是“以增添少量語言的形式”,將這種力量“非常強烈地釋放出來,進入孩子的內(nèi)心”。
現(xiàn)在的我越來越認同柳田所說,大人更應(yīng)該讀繪本,閱讀中,那些在只顧工作的奔忙中被遺忘了的珍貴的東西:幽默、悲傷、孤獨、別離……“會像烤畫一樣浮現(xiàn)出來”。
所以,將繪本閱讀等同于圖像化閱讀,肯定是不對的,倘若說讀繪本導(dǎo)致反智主義與非理性,這實在是誤解了繪本,也不會讀繪本。
不得不多說一句,如今市場上的繪本太多太雜,要找到真正的經(jīng)典,需要家長的眼光與見識,這一點,家長自己要學(xué)習(xí),不能跟著宣傳走。是的,所有的繪本都好,但有些繪本確實更好。
繪本真是一個寶藏,給女兒打下一份獨特的精神底色。她一直愛繪本,前陣子到家的《小象波米諾》,她愛不釋手,尤其喜歡《波米諾戀愛了》,這,是不是又一個成長悄悄在發(fā)生?
從幼兒園后期,我的朗讀主要是選臺灣漢聲版《中國童話》,這套書以農(nóng)歷為序,從正月到臘月,近四百則故事與插畫兼容并包,精彩紛呈,如果一定要找女兒喜愛“歷史”的萌芽,大概也就是在這里邊了。雖取名“童話”,收錄的并不是狹義的幻想類作品,同樣有很多歷史故事與民間傳說乃至志怪傳奇,然無一例外,都是從傳統(tǒng)中來,“中國童話”,名副其實。
一年級的時候,最讓她開心的書是《我和小姐姐克拉拉》(陳俊譯),她在極短的時間里讀完,又反復(fù)重看,看了還老跟我們講其中的故事。后來,二十一世紀出版社出了全套三冊,由程瑋女士重譯,周益民老師拜托程女士簽了一套贈給她,可把她樂壞了。二年級時,黃蓓佳改寫的幾冊民間故事也曾深深打動她,如《碧玉蟈蟈》《獵人海力布》,因為是注音版,她獨立讀完,還老重看。我后來看《碧玉蟈蟈》的封面,上面畫著個古裝打扮的小姑娘,跟她長得挺像,所以一直在心里懷疑,是否正是這個原因,這本書才讓她如此著迷。
打入小學(xué),一家人一直共讀讀庫出品的《共和國教科書·新國文》,到現(xiàn)在還沒讀完,到第八冊了。
此外,這當中我們從來沒有唯“文學(xué)”而讀,科學(xué)的、自然的、地理的,在慢慢而持續(xù)地進來。
她有一陣子愛看地圖,我就找來好幾冊有意思的地圖冊,給她看個快活,一直熱銷的《地圖(人文版)》她也是很早就拿到手,擱在架上,閑來無事想起就翻翻,其實像這種別具特色的書,不但內(nèi)容精彩,形式上的創(chuàng)意與設(shè)計,也足夠開她眼界的。
這當然只是對她閱讀履歷的小小概括,只是“堂堂溪水出前村”,后來讀著讀著,她就踏入了歷史故事的河流,投身其中樂而不疲。不過,我也提醒過她,說她在讀與讀過的還都是“故事”,不是“史書”,如果想深入了解,只讀故事還是不夠的,但總不能現(xiàn)在就要她讀《史記》吧?
由此我想,是否有一本談“歷史”這回事的書?告訴孩子們“歷史”是什么,“歷史”這門學(xué)問又是做什么的?找來找去合適的只找到一本,是李公明先生的《歷史的靈魂》,可惜,她還不大讀得進去。不過,我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也許,這時候?qū)v史故事的著迷就是她漫長的閱讀長河中的小小浪花,不必限制,更不必苛求,誰知道,再接著讀下去,又將發(fā)生什么呢?
閱讀這件事,說到底,還是朝向“可能性”——“你永遠無法想象一本書會把你帶到哪里”。
只是,若在幾年前猜想,我委實猜不出這之后的她有一大部分閱讀樂趣落在“歷史”。有時我都想不清,到底是從哪里,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也弄不明白她怎么就在“歷史”里找到閱讀的快樂了,只能慢慢領(lǐng)悟到,其實作為成人,不應(yīng)該試圖決定孩子的閱讀路徑,最值得嘗試的是用多樣的材料,給他帶去豐富的閱讀體驗,在這個過程中,讓他既看到世界的遼闊,又能有內(nèi)心的成長,從而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遇到那個好的自己——從閱讀本身出發(fā),無關(guān)兒童與成人,都一樣。
換句話說,在可接受的前提下,所謂“兒童閱讀”,并不意味著限制,只是更多的愛與關(guān)心,并將這樣的愛與關(guān)心表達出來,不能因為“兒童閱讀”這一提法,變相束縛了兒童的閱讀——本質(zhì)上,就像米切爾·恩德講的:“從根本上來說,我反對為了孩子而存在一種特別的文學(xué)的說法?!睆呐畠旱淖x書,我倒也覺得,并不存在一種為了孩子而生成的專門的“兒童閱讀”。
博爾赫斯諾頓演講的最后一場,他回憶起自己的孩童歲月,他說:
我又想起了那個時候,讓我驚為天人的作家。我在想到底有沒有人注意過,其實愛倫·坡跟王爾德都是相當適合兒童的作家。至少,愛倫·坡的小說在我小的時候就印象深刻,一直到現(xiàn)在,每次幾乎只要我重讀這些作品,他的文筆風(fēng)格還是會讓我為之贊嘆。事實上,我想我很清楚為什么愛默生會說埃德加·愛倫·坡的文筆“鏗鏘有聲”了。我認為這些構(gòu)成適合兒童閱讀的條件還可以套用到其他很多作家身上。
如果在現(xiàn)在這個“兒童閱讀”環(huán)境里生活,博爾赫斯還會成為日后的博爾赫斯嗎?有可能,那些花花綠綠紛至沓來的書單,就已讓他心神不安。
我不能說哪一張書單不是導(dǎo)向,但任何一張書單都會有局限,最重要的在于是否適合、是否順應(yīng)、是否共振。所以,從女兒和我這段不敢說精彩卻始終獨特的經(jīng)歷來說,兒童閱讀的要義是大人和孩子一起穿越書籍的迷霧,構(gòu)建屬于自己的秘密書架,然后,把一切都交給時間,好像小林一茶的俳句:
白雪融化了,
村子里到處都是,
快樂的孩子。
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這也是關(guān)于兒童閱讀的最美的景象。
(作者單位:江蘇省興化市第二實驗小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