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翔
方若已去世六十年。我很想用人們很熟悉的一個詞來為他做標貼:藝術大師。
但還是放棄了。因為讀方先生的畫實在沒必要那么庸俗,亦與其藝術精神相悖離,想從他的畫中找出哪怕一丁點兒凡夫俗子所喜聞樂見的影子,也實在是件困難的事。所以他并無欺世之名。
我只是稱他“畫家方若先生”,以此表達一份簡樸的敬意。
雖然,你若想在所有阿諛奉承的人間文字中尋覓到相關“方若”的,恐怕又是種徒勞的妄念,因為它幾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他只是個“歷史”之外的真實。有意思的是,據(jù)稱,他曾以畫畫的功德去“賑貧三十年”。
方若的繪畫幾乎不食人間煙火,所以世間的俗眼并不看重它們;即便看到了,也只是充耳不見、視若無聞。
什么?我用錯詞匯了?沒有!
俗人的邏輯從來就是如此,計白當黑。
我深信,方若的藝術是一塊包藏大美的璞玉,亦或是一座被埋沒了的價值寶庫。這里,我卻愿無私地將它們揭示出來,因為對我來說,價值的發(fā)現(xiàn)與價值的創(chuàng)造具有同質的意義。
然而,方若又是“復雜”的。
他出生于浙江定海的城關鎮(zhèn),堪稱一粒掉落在風水寶地上的情種,身歷三朝、飽經(jīng)風塵,后客死于天津衛(wèi)。歷史的迷霧增添了其傳奇人生的玄奧色彩。
很早的時候還只知他是金石學名著《校碑隨筆》的作者,近二十多年才關注發(fā)現(xiàn),其人更是一位才情深厚而卓越的大畫家。雖無直接因果,其人生中的幾個重要接點卻為后人解讀他的繪畫藝術留下了注腳。
早年,年輕的方若即作為北洋大學堂的教授、《國聞報》的主筆,投身到戊戌變法思潮,與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人士一道被清府追剿而奔命至日本。此當為其人生見識與魄力的佐證。
日本,亦作為中國早期革命黨與知識人的避難所和給氧地而存在意義。這是一種天然而必然的互動關系,以至日本在中國早期變革家心目中的地位遠高于英、美。
此亦為方若青年生活期的大語境,亦足以旁證,方若,當為新生代的革命知識青年。“啟蒙”的理想雖遠遠未能實現(xiàn),但啟蒙的價值觀亦已存在。
方若的傳統(tǒng)知識積淀卻又是深厚的,他不是一個膚淺口號家、混混人士。這也深刻影響了他的人生走勢。革命受挫后的一段日子里,與文友藝壇交游甚廣,在“雜草叢生”的天津衛(wèi)謀得生機,他深受李佐賢、陳介祺等一代金石學、鑒賞學前輩的影響,開始移情于金石碑版的考據(jù)研究,旁及于繪畫、詩文的消磨。不經(jīng)意間,卻成就出了一系列值得夸耀的成績。此亦為一種“實學立國”的精神意旨。
雖然,現(xiàn)實中也曾產(chǎn)生過對方若其人的議論,往往會以一種現(xiàn)代偽君子的“正義標貼”去妄估歷史,或就像曾經(jīng)的無知革命小將們所干出的那種種狂暴野蠻。
我以為,歷史的研究只在當今具有更高、更開闊的環(huán)球視野之可能條件下,才會獲得更接近真實的判斷,低矮狹窄的視線只會造成更多淺薄和誤判的結果。
方若,其人其藝,往往被誤讀了,甚至被疏漏了。
方若出身于江南,地緣的人文背景映托出了他繪畫創(chuàng)作的基調,變幻激蕩的社會實踐和濃郁深厚的國學探究,為其精神家園的建樹提供了奠基資源,漂洋的經(jīng)歷更是打開了他觀察世物、思量人生的窗。我以為,這是閱讀方若藝術及其人生的三大視點與基本面,多情的構思孕育出超凡脫俗的胸次,多彩的元素醞釀著筆下奇妙的圖景。
繪畫技藝的層面去看,方若的圖畫大致包容了如下諸元素,從而形成其藝術的特質:
重筆觸與淡暈染有機交融構成圖景的獨特“金石味”。
創(chuàng)意性大膽構圖突顯出歷史新時期的視覺變化。
新安畫派尤其弘仁大師的意趣得到了傳承與新的詮釋。
受近代日本繪畫的影響是隱約存在的。
反復的個性化繪畫語言強調,揭示出作者自覺的目的。
繪畫的敘述性被成功隱喻在了視圖的規(guī)范中。
充盈式的滿構圖比喻出靈氣的流動,為古人所不能為。
厚重的層層堆砌營造自然間光的層次效應。
淡色彩與墨本色輝映成趣,界臨純粹。
體塊感給人強烈的印象記憶。
不經(jīng)意間處處留有人文的痕跡。
與匠人畫、文人畫、騷首弄姿之惡習的脫離。
對視圖的悟對、理解與表達脈出于傳統(tǒng)而不囿窠臼。
自信與自尊也是顯而易見的主體語言。
畫面元件細節(jié)能自立成趣,闡釋藝術的純粹性。
圖式的創(chuàng)意標點出與其他任何藝人作品的區(qū)分。
讓人產(chǎn)生與塞尚(Paul Cezanne)作品進行轉換的聯(lián)想。
廣泛的借鑒與聯(lián)系通過靜態(tài)的觀察得以展現(xiàn)。
構圖獨特性喻示其對于古人的悄然偏離,產(chǎn)生距離感。
在不知不覺中與世界藝術階段性發(fā)展形成默契。
人文訴求轉向視覺訴求的強化,圖式化更重要。
敢于超越,甘冒不被世人認知認可之風險的大家風范。
市俗,是無知、遲鈍、從眾的。他置之度外。
所以,其繪畫一直被悄然隱藏在命運女神的私處。
筆者曾藏方若先生所撰書對聯(lián)一副,他唱:
種石與人不同趣,看花隨處得生機。
這是一段人生、一門心思、一個歲月、一種價值的表白與實踐。
于此,我為方若先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