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語言與認同”是語言學、社會學、民族學、人類學、政治學等學科共同關心的學術前沿問題,也是當前中國和世界其他各國面臨的現實問題。它不僅涉及文化傳承、民族團結、國家統(tǒng)一,也關系到語言政策、教育政策和民族政策的制定等。為此,本刊特策劃了“語言與認同”專題,內容涉及語言與國家、民族、地區(qū)的認同,方言區(qū)和民族地區(qū)等的國家認同,港澳地區(qū)的國家認同等。歡迎讀者來稿討論。
提 要 中國許多少數民族在語言類型上存在顯著差異,給各族之間的交流和合作帶來障礙。為改善這種狀況,國家在積極推動邊疆地區(qū)的“雙語教育”。為了解少數民族地區(qū)學校和民間的語言學習發(fā)展趨勢,以便國家做出更合理的規(guī)劃,本文提出“族群文化區(qū)隔”這一概念,并根據多民族聚居區(qū)各族人口比例這一指標提出多種實用性語言組合的“生活語區(qū)”與“學習與就業(yè)語區(qū)”的概念,進而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及其下屬的喀什地區(qū)為例說明了這一組概念的實際應用??蔀樵诿總€具體地區(qū)和基層學校因地制宜地推行雙語教育提供有益的參考。
關鍵詞 語言差異;族群文化區(qū)隔;生活語區(qū);學習與就業(yè)語區(qū)
中國有56個官方認定的民族,同時,在2010年,還有64萬“未識別的”人口。據《中國大百科全書》(民族卷)介紹,我國各民族使用的語言總數有80多種:3個民族(漢、回、滿)通用漢語文,其他53個民族大多使用民族語言。從文字使用情況來看,除漢、回、滿族使用漢字外,12個民族(蒙古、藏、維吾爾、哈薩克、柯爾克孜、朝鮮、彝、傣、拉祜、景頗、錫伯、俄羅斯)有自己的民族文字,另外傣族有4種傣文,傈僳族和佤族使用拼音文字,壯族、白族、瑤族使用方塊字,以上21個民族使用22種文字。按照語言系屬分類,這80多種語言分別屬于漢藏語系的4個語族(漢語、藏緬、苗瑤、壯侗)、阿爾泰語系的3個語族(蒙古、突厥、滿-通古斯)和南島語系、南亞語系、印歐語系等(《中國大百科全書》(民族卷)編委會 1986:554—556)。另據《中國的語言》介紹,我國各民族使用的語言總數為129種(孫宏開、胡增益、黃行 2007)。以上這些使用不同語言的民族分布在全國960萬平方公里的遼闊國土上,除了漢、滿、回等民族相對散居在全國各地外,許多民族屬于“大分散,小聚居”的狀態(tài),同時藏族、維吾爾族等族群的人口在青藏高原、南疆盆地的聚居程度較高。一般來說,越是本民族人口聚居程度高的地區(qū),該族語言也越有可能成為所在地區(qū)的主要使用語言。
從歷史上看,清朝采用了“多元化行政體系”和“分而治之”的思路來管理不同民族的聚居區(qū),在東北和伊犁等地采用將軍制,在蒙古部落地區(qū)采用札薩克王爺制度,在西藏采用達賴和噶廈制度,在南疆采用伯克制度,在西南少數民族地區(qū)采用世襲土司制度,在漢族聚居區(qū)采用州縣制度,而且對以上各地區(qū)之間的人員往來和貿易的限制十分嚴格。這種區(qū)域管理模式嚴重地阻礙了各族之間的文化與經濟交往,不利于各族學習和使用其他族群的語言,因此對近代以來中國各民族的語言使用格局造成深遠的影響。民國時期,特別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各地區(qū)之間的交往迅速增加,逐步打破了清朝設置的行政體制區(qū)隔和人員交往限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全國范圍內迅速建立起統(tǒng)一的行政體系和經濟體系,各民族之間相互學習彼此語言和進行經濟交往有了前所未有的便利條件。
二十一世紀上半葉是中國和平發(fā)展的關鍵歷史時期,改革開放推動了全國性的商品和勞動力市場的逐步形成,大量人口的跨地域流動和快速城市化進一步促進了全國的經濟整合和語言交流。二十一世紀中國人語言使用模式必然隨著市場經濟和全球化發(fā)生深刻變化,因此,系統(tǒng)分析我國各族語言使用現狀,對未來各族語言的相互學習和國家通用語言的推廣前景做出預測,在此基礎上思考相應的語言政策并進行必要的引導,對于中國的發(fā)展非常重要。
一、我國語言使用中的“多元一體格局”
1988年,費孝通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認為中華各民族之間通過幾千年的相互交往交流交融,“在共同抵御西方列強的壓力下形成了一個休戚與共的自覺的民族實體”。“形成一個……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tǒng)一體”(費孝通 1989:18,1)。從歷史發(fā)展的長河和社會文化結構的宏觀角度來看,我們在語言使用方面可以借用“多元一體”的思路來分析中國的語言使用格局。
由于回、滿、赫哲、土家、錫伯、畬族等群體的絕大多數人口已以漢語為常用語言,蒙古、壯、撒拉、苗、瑤、東鄉(xiāng)、土、保安、羌、仫佬、白族等有相當大比例的干部和群眾通用漢語,其他少數民族的知識分子和干部也大部分通曉漢語(馬戎 2001:234),漢語普通話已經成為中華民族共同的“國家通用語言”。漢語作為國家通用語言的推廣與普及,體現了這個格局中“一體”的一面,“一體化”從長遠看是個發(fā)展的大趨勢,但這并不排斥對于一些民族來說,在現階段甚至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將會存在語言、文字方面的“多元”現象。
在我國各少數民族的語言文字中,國家民委直屬的民族出版社負責蒙古文、藏文、維吾爾文、哈薩克文、朝鮮文5種文字出版物的翻譯、編輯和出版,壯語文和彝語文的出版工作則由廣西和四川的地方出版社來負責。① 2010年全國總計出版圖書328 397種,其中少數民族文字圖書9429種,少數民族文字圖書僅為出版圖書總數的2.87%(國家統(tǒng)計局 2011:902),少數民族文字出版物基本在國家經費補貼政策下出版。
二、語言的雙重性
從語言社會學的視角分析,在人類社會的經濟和文化發(fā)展中,語言具有雙重性。語言首先是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語言是文化整體中的一部分”,“語言知識的成熟其實就等于他在社會中及文化中地位的成熟”(馬凌諾斯基 2002:7)。語言寄托了本族民眾對自身歷史與文化的深厚感情,成為民族文化象征。所以一個民族的語言文字的前途,通常受到這個民族的精英集團和民眾的極大關注,認為與這個民族的前途緊密聯系。同時,語言可以被看作純粹是信息交流和學習知識的工具。語言和文字在本族內部交流實現的是傳遞信息、文化傳承的功能,在與其他民族的交流中體現的是從其他群體獲取信息和學習知識的功能。所以,選擇或放棄哪種語言學習可以只是理性選擇而不帶感情色彩。為了向其他民族學習知識,使個人和本民族在激烈競爭中得以生存和發(fā)展,人們必須學習掌握先進科技、引領經濟潮流民族的語言文字。
但是,由于語言具有雙重性,各民族的發(fā)展水平與速度又不平衡,所以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每種語言文字的角色與功能的重要性也在不斷變化,必須用歷史的眼光,辯證和動態(tài)地來認識每種語言的發(fā)展態(tài)勢。在這種發(fā)展不平衡的現實世界結構中,各種語言在交流中的競爭會像經濟競爭那樣出現類似“馬太效應”的現象:強勢語言的影響力不斷增大,而弱勢語言的影響力漸趨縮小,這是世界語言發(fā)展史中的現實趨勢。那些沒有書寫文字的語言最先萎縮,使用的人數越來越少并自然消亡。一些雖有文字但是人口規(guī)模小、科技與經濟發(fā)展相對滯后的民族語言必然在語言競爭中處于劣勢,被排除在現代化就業(yè)與教育領域之外,僅僅在本民族基層社區(qū)的日常生活中繼續(xù)使用。這一發(fā)展態(tài)勢完全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
同時,我們必須認識到,人類社會中創(chuàng)造的任何一種語言和文字都是人類文化寶庫的組成部分,因此無論從保護文化多樣性出發(fā),還是從人類創(chuàng)造的所有文明中吸收文化營養(yǎng)出發(fā),這些語言都需要保護和繼承。但是在實際操作中,這一繼承的方式和規(guī)模需要與現代社會發(fā)展能夠提供的空間結合起來。一些在實際生活中淡出或消亡的語言需要作為人類文化遺產和珍貴史料由語言學家開展系統(tǒng)的研究。
三、語言使用的層級結構
今天,世界上任何一個群體成員,都以其母語為最初使用的口頭語言學習的出發(fā)點。在與周圍群體的交往中,人們開始接觸其他語言(或方言),所接觸到的這些語言依地域范圍的擴展第次構成一層層語言應用的“適用圈”: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每環(huán)都有各自的應用范圍和使用人群,在各環(huán)之間會形成某種依存關系和過渡環(huán)節(jié)。學校的語言教育是其中最重要的語言之間的過渡環(huán)節(jié)。當一個群體的成員們需要學習某個層面的知識體系、需要與外界進行某個層面的政治經濟文化交流時,就會依賴于某種作為交流工具的語言。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以任何群體為核心,它所能夠接觸到的各種語言可以被看作一個語言依賴的“層級結構”。這個結構分析對于我們認識語言使用的政體結構模式很有幫助。
對于語言發(fā)展方面處在不同水準的各類群體的語言使用情況,馬戎(2010:14)把少數族群語言文字的功能模式歸納為一個“交流與學習功能表”(見表1)。在一些國家的本族語言和國內族際共同語之間有時存在一個“國內區(qū)域共同語”。例如對新疆北部哈薩克人而言,哈薩克語是“本族語言”,漢語是“國內族際共同語”;但在新疆,由于維吾爾族人口占多數而且是本區(qū)“自治民族”,所以許多場合下哈薩克人需要使用維吾爾語(“國內區(qū)域共同語”)。有的語言僅具有“本族語言”的功能,有的同時具有“本族語言”和“國內區(qū)域共同語”功能,有的同時具有多層級的語言功能。就中國情況而言,有的少數民族語言的實際功能處在第一層級和第二層級之間,也可歸類為“國內區(qū)域共同語”。
為了更深入地理解我國各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在社會應用中的功能,我們在表1的“族群分類”中參照語言實際使用情況把中國少數民族群體大致劃分為三大組。
第一組沒有文字而且人口較少。 “新文字”實際上不發(fā)揮任何學習、交流功能??陬^語言在小學期間可作為教學輔助語言,交流功能僅局限于本地基層社區(qū)和城鎮(zhèn)本族居民。
第二組有自己的文字而且人口有一定規(guī)模,但尚未建成使用本族文字的學校體系??紤]到該族文字的使用現狀,要從頭建立一整套使用該文字的教學體系幾乎不可能。但在小學教育期間,該族語言可作為教學輔助語言,他們在城鎮(zhèn)以國家通用語言與其他群體交流,出國要學英語。
第三組有獨立文字、人口有較大規(guī)模并已經建成以本族語言文字為教學語言的完整教育體系(小學、中學和高等教育),如蒙古族、藏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朝鮮族。但是其文字出版物的內容與數量很難滿足該族在校學生對教學參考書和其他知識的閱讀要求,信息量與前沿性有限,該族知識分子仍主要通過閱讀漢文或外文出版物學習和吸收現代社會各種最新知識與信息。他們在城鎮(zhèn)通過國家通用語言與其他群體交流,出國要學英語。
四、中國幾個主要少數族群的語言使用狀況
我們在中國各少數民族中選取維吾爾族、藏族和蒙古族三個群體進行分析。它們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這些群體雖然在歷史上經歷了不同程度的地域遷移,但遷移范圍仍在東亞大陸這片土地上,他們是現居住地的本地人,而不是移民。
第二,這些群體在歷史上已形成自己的語言文字、宗教信仰和生活習俗。盡管這些文明體系與中原文明之間已有許多世紀的交流融匯與互相滲透,但彼此之間存在明顯差異。
第三,人口規(guī)模大(如維吾爾族人口已過千萬、藏族人口628萬、蒙古族人口600萬)并高度聚居在政府為他們建立的自治區(qū)內。
第四,維吾爾語、藏語、蒙古語是本族聚居區(qū)的主要交流工具,本族的宗教信仰(伊斯蘭教、藏傳佛教)、傳統(tǒng)價值倫理、生活習俗(飲食禁忌、婚俗葬俗等)是當地文化生活的基調。在幾個主要的少數族群聚居區(qū),當地族群與漢族之間存在界限清晰的文化區(qū)隔。
從以上幾個方面來看,由于中國各族聚居區(qū)之間存在明顯的語言使用差異,使用哪種語言文字作為公眾場所交際用語和學校教學語言就相對比較重要?,F在全國各地用人單位更愿意招收能夠熟練運用國家通用語言的人,以便在工作場合與其他人進行溝通與配合,假如一個勞動者不掌握國家通用語言,求職時會遇到許多困難。
五、中國西部地區(qū)的“族群文化區(qū)隔”
在中國一些地區(qū)存在的“族群文化區(qū)隔”可歸納為三個方面:語言、宗教和生活習俗。不同的語言文字是群體間最重要的文化差異,宗教傳承以語言文字為載體,生活習俗(如飲食禁忌)與宗教信仰密切相關。一個社會中存在的“族群文化區(qū)隔”必然影響社會結構中少數族群的社會地位與社會流動。這三個方面中,最直接影響族群之間交流、相互理解與建立合作關系的是語言差異。
在南疆和藏區(qū),一方面,當地民眾使用的主要語言仍為母語,缺乏在日常對話中學習國家通用語言的語言環(huán)境;另一方面,國家通用語言已經成為全國性公共部門、經濟活動、高等教育體系中的主要工具語言。當地少數族群的年輕一代應該如何選擇語言學習,這兩種工具性語言之間無疑存在某種沖突。因此,承認在語言文字領域中現實存在的“族群文化區(qū)隔”,討論如何在公眾場合和教育體系兼顧全國性的工具性語言和地方性的工具性語言,在研究中國族群關系時成為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重要專題。
六、中國少數民族聚居區(qū)的語言使用格局
從中華各族交流、交往、交融的長遠發(fā)展大局考慮,我國學術界有必要對中國各地區(qū)語言使用格局現狀的整體性框架進行分析,并對其發(fā)展目標提出清晰的思路與設想?!稇椃ā芬?guī)定“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fā)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但是少數民族民眾在使用語言文字權利方面的“自由”與社會運行中各種語言的實際相對“地位”不是一回事?!睹褡鍏^(qū)域自治法》第三十六條規(guī)定“民族區(qū)域自治地方的自治機關根據國家的教育方針,依照法律規(guī)定,決定本地方的教育規(guī)劃,各級各類學校的設置、學制、辦學形式、教學內容、教學用語和招生辦法”。但是,在各地區(qū)教育體系實際運行中,當地族群母語與國家通用語言之間是一種什么關系,學校和公共場所中的語言應用模式是怎樣一個發(fā)展趨勢,這些問題都需要深入調查、慎重考慮與分析。
首先我們分析居民日常生活中的語言使用格局?!叭粘I钣谜Z”指的是居民們在家庭內部和基層社區(qū)內交流的語言(母語)。我們可根據某種語言文字使用人數規(guī)模和當地總人口中的比例劃分出各種語言的分級“生活語區(qū)”(參見表2)。表2中分為6類。究竟分為幾類合適,每類的級差(百分比)應當是多少,都可根據實際情況進行調整(馬戎 2015:36)。
以新疆的維吾爾語區(qū)為例。如果我們劃分“生活語區(qū)”的地域單元是地區(qū)(自治州、區(qū)屬直轄市),那么使用維吾爾語的人數占總人口71%以上的地區(qū)(如和田、喀什、阿克蘇、吐魯番)可劃為“第1類語區(qū)”,占總人口51%—70%的“第2類語區(qū)”缺失,占31%—50%(如巴音郭楞)為“第3類語區(qū)”,占11%—30%(如烏魯木齊、克拉瑪依、哈密)為“第4類語區(qū)”,占6%—10%的“第5類語區(qū)”缺失,占1%—5%的(如昌吉、塔城等)為“第6類語區(qū)”。如果使用某種語言的人口不足1%,在劃分語區(qū)時可忽略。這并不表示其語言不重要,僅反映在分析地區(qū)語言使用格局時其權重較小。
我們可以用同樣方法劃分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內的“哈薩克語區(qū)”“蒙古語區(qū)”“漢語區(qū)”等,而且許多地區(qū)很可能是多語種重合的“復合語區(qū)”②。如在烏魯木齊市總人口中,漢語為母語的人口約占83.3%,維吾爾族人口占12.7%,哈薩克族占2.3%,那么烏魯木齊市可劃定為一個多語種復合的“漢1-維4-哈6語區(qū)”(參見表3)。
從表3可以看到,新疆在語言使用格局方面呈現一個多元模式:在全區(qū)15個地區(qū)、自治州、直轄市中,6個地州市的國家通用語言使用人口(包括漢族和回族)占當地總人口70%以上,國家通用語言使用人口在另外3個地州市占50%以上;維吾爾族在4個地區(qū)占總人口70%以上,在1個地州占50%以上;哈薩克族在1個地區(qū)占人口的50%以上。同時,沒有一個地州市是“單語語區(qū)”,都是“復合語區(qū)”(兩種至四種語言)。從語言使用格局來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多族群聚居區(qū)和多語言文化區(qū)。
七、繪制全國及各省區(qū)的“生活語區(qū)分布圖”與“理想型”語言使用模式
我們可以采用以上方法繪制出粗略的全國“語區(qū)分布圖”,還可以根據各地州(各縣市)各族人口結構繪制各自治區(qū)、自治州(縣市)的“語區(qū)分布圖”。
以新疆喀什地區(qū)為例。其下屬的喀什市及11個縣的人口族群構成和相關的復合“生活語區(qū)”可參見表4。從表中看到,以國家通用語言為母語的人口(主要是漢族與回族)在當地總人口中的比例有4個市縣超過或接近20%,有5個縣的比例不到5%。這兩組“生活語區(qū)”應當說存在顯著差異。我國基層學校根據所在地的行政級別和人口規(guī)模分為城市中學、城市小學、縣中學、縣中心小學、鄉(xiāng)鎮(zhèn)小學,分別位于城市、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在少數族群聚居區(qū),這三級居民區(qū)的人口規(guī)模和族群構成通常都有明顯差異。甚至不同鄉(xiāng)鎮(zhèn)也可能存在不同人口族群構成。這些因素都是我們在考慮當地語言使用模式和學校教學語言格局時不能忽視的。
在繪制這樣的“語區(qū)圖”時需注意,各地區(qū)各族群人口的實際使用語言與官方登記的“民族成分”不一定完全一致,例如內蒙古南部一些縣的蒙古族居民已不再使用蒙古語而通用漢語。我們在繪制“語區(qū)圖”時,應參照當地居民實際應用語言的情況。另外,如果某地區(qū)外來少數族群流動人口達到一定規(guī)模,他們的工具性語言需求在當地公共活動中也需予以考慮。如近期內地一些城市的公安部門招收維吾爾族和藏族人員,即考慮到了這些城市中流動的維吾爾族和藏族人口在語言交流方面的客觀需求。
根據多語種復合語區(qū)內各族居民的母語結構,我們可以設想一個“理想型”的生活語言模式。以烏魯木齊市為例,“最優(yōu)模式”是當地所有居民都能夠熟練掌握兩種(漢語、維吾爾語)甚至三種(漢語、維吾爾語、哈薩克語)語言,如同瑞士的國民普遍掌握法語、德語和意大利語那樣。如果達不到這個最優(yōu)模式,“次優(yōu)模式”就是以漢語為母語的人口中有13%能說維吾爾語,有3% 能說哈薩克語;同時維吾爾和哈薩克人口中都有84% 能說流利的國家通用語言。烏魯木齊市各族居民如能達到這樣一個語言使用比例,無疑將有助于各族居民在日常工作與生活中有效地相互交流。
通過各類“語區(qū)”的劃定,我們可以對各“語區(qū)”中各族居民的語言能力結構獲得一個理想模型。當地的學校體系可以依此設定語言教學目標:使各族青少年在學校里學習當地“語區(qū)”的主要語言,以實現“最優(yōu)模式”或“次優(yōu)模式”。從這個角度和標準來看,喀什地區(qū)(維吾爾族占人口的90%)甚至烏魯木齊市(維吾爾族人口占12.7%)沒有一所漢族學校教授維吾爾語是不合理的。按照“次優(yōu)模式”,至少喀什90%和烏魯木齊13% 的漢族學生應當在學校系統(tǒng)里接受維吾爾語課程。
與“日常生活用語”有所區(qū)別的是“公共活動用語”,即居民們參與當地社會活動和與公共部門(政府機構、銀行、稅務、工商、郵政通信、公共交通、公安、司法等機構)打交道時使用的語言。在殖民地社會,公共部門使用的語言是殖民者的母語,不是當地居民的母語,這反映的是族群歧視與不平等。在一個堅持“民族平等”原則的社會,公共部門應當要求下屬職員主要以本地居民中大多數人的母語來與本地居民交流和提供服務③,因此“日常生活用語”與“公共活動語言”應當一致。
對“公共活動語言”的認定涉及社會公共領域的語言政策問題。在各“生活語區(qū)”內公共機構工作的人員當中,使用這一語言的比例應當與所屬“生活語區(qū)”的標準相一致。例如在屬于“第1類語區(qū)”的喀什地區(qū),維吾爾族約占總人口的90%,當地公務員(不論屬于哪個民族)中熟練掌握維吾爾語的比例最好也能夠達到90%,為此,當地政府機構在招收公務員時,就需要對報考人進行語言能力考試并參考這個比例。
八、學習與就業(yè)語區(qū)
我們對新疆大學、內蒙古大學、西藏大學這3所民族自治區(qū)主要大學圖書館的民語藏書種類和漢語藏書種類進行比較,發(fā)現新疆大學維吾爾文藏書、內蒙古大學的蒙古文藏書、西藏大學的藏文藏書均占總藏書極小的比例(馬戎 2012:281—283)。國家通用語言的“應用工具性效度”是顯著超越國內其他任何語言的。因此,如果我們把漢語作為國內第一類工具語言,把目前國內少數族群文字出版行業(yè)的5種主要文字(維吾爾文、蒙古文、藏文、哈薩克文、朝鮮文)作為第二類工具語言,把其他族群文字(彝文、壯文、苗文等)作為第三類工具語言,可以粗略地假設一個表示語言工具性效度的加權系數:第三類語言的加權系數為0.5,第二類的加權系數為1,第一類的加權系數為2。當然,這里提出的加權系數的具體數值只是假設,各類工具語言之間的差距和加權系數值可以通過衡量“工具性效度”的具體指標進一步測定。
在增加了語言的“應用工具性效度”這個維度和相關加權系數后,我們可以提出第二種語區(qū)格局,即“學習與就業(yè)語區(qū)”,與“生活語區(qū)”相比,增加語言“學習現代知識體系的效度”以及“現代產業(yè)就業(yè)對語言工具要求”這兩個因素?!艾F代知識體系”指的是與工業(yè)化、現代化相聯系的理工農醫(yī)科知識和社會科學知識,與之相對應的“傳統(tǒng)知識體系”指的是人文學科與傳統(tǒng)文化(文學、歷史、宗教經典等),當今就業(yè)市場為掌握“現代知識體系”的勞動者提供的就業(yè)崗位顯著超過為掌握“傳統(tǒng)知識體系”勞動者提供的崗位。把表2中新疆各地州市的語言使用人口比例乘以上述假設的加權系數,就可得到“學習與就業(yè)語區(qū)”(表5)。
經過加權計算后,國家通用語言的重要性在9個地州市得到加強。維吾爾語繼續(xù)在5個地州保持最重要語言的地位,這5個地州學校里的維語教學和公共機構職工招募中對維語文能力的要求應當得到比其他地州市更多的重視。
九、公立學校中的語言教學模式
根據以上提出的新疆“生活語區(qū)”與“學習與就業(yè)語區(qū)”,可以探討公立學校的語言教學模式。
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在我國幾個主要的少數民族自治區(qū)逐步建成“普通學校”和“民族學校”的雙軌制中小學教育體系。今天新疆有幾種教學模式:(1)傳統(tǒng)漢校模式,所有課程用漢語講授,加授一門外語,不開設當地民族語文課;(2)傳統(tǒng)民校模式,所有科目以母語授課,加授一門漢語文;(3)雙語教學模式,部分課程(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及英語)用漢語授課,部分課程(語文、思想品德、歷史、地理等)用母語授課;(4)新漢校模式,所有課程用漢語授課,加授一門母語文。
從前面討論的新疆各地州市“生活語區(qū)”與“學習與就業(yè)語區(qū)”情況看,除石河子市外,傳統(tǒng)漢校模式完全不適應新疆其他各地州實際情況。其他三種模式在居民中都存在廣泛的客觀需求。由于各地州市居住著使用不同母語的各族居民,我們在考慮學校教學語言模式時不能設想一個地區(qū)只設立一種模式,而是應當三種模式并存,只是各種模式的學校數量和招生規(guī)模的比例在不同地區(qū)各不相同,并與當地“生活語區(qū)”與“學習與就業(yè)語區(qū)”類型密切相關。
各學校具體采用哪一種教學語言模式,會受到其他客觀條件的限制。第一個因素是合格的師資隊伍,目前南疆許多縣市發(fā)展雙語的瓶頸就是缺乏勝任雙語教學的合格教師。第二個因素是學生的語言基礎。一種新的語言教學模式,一般從學校的最低年級開始實踐,并根據教學效果逐級發(fā)展。與此同時,在尊重家長學生選擇權利時還需要注意語言使用(日常交流、學習與就業(yè))的客觀需求可能與居民的主觀愿望之間存在偏差,有時主觀愿望反映的是當事人的感情傾向而不是理性判斷。在這種情況下,選擇順勢引導而不是強制推行的教學模式,是更有效的方式。
未來中國少數民族學生理想的語言學習和使用可能出現這樣的結構:“母語 + 本國族際共同語(漢語)+ 國際通用語(英語)”。正如我們在德國和法國觀察到的當地學生的語言結構:“母語 + 本地區(qū)另一種通用語 + 國際通用語(英語)”。這可能成為中國各少數族群地區(qū)語言應用模式的長遠發(fā)展趨勢。
中國的族群關系及其變遷涉及許多方面,如歷史上各群體彼此之間的政治關系、經濟貿易、文化交流和人口遷移與通婚等。認識中國各族群之間現存的語言區(qū)隔,探討如何形成多種實用性語言組合的“生活語區(qū)”,推進民族交流和進步,是我們面臨的重要課題。
注 釋
① 我國人民幣上印有漢文、蒙古文、藏文、維吾爾文、壯文5種文字。
② 在“藏語區(qū)”內部還可以進一步劃分出“安多藏語區(qū)”“拉薩藏語區(qū)”和“康藏語區(qū)”。
③ 《憲法》第一百三十四條規(guī)定“各民族公民都有用本民族語言文字進行訴訟的權利”。司法訴訟僅僅是國民公共活動中的一種,民族聚居區(qū)的其他部門(郵電、銀行、商業(yè)、交通等)也應提供以當地民族語言為交流工具的社會服務。
參考文獻
費孝通 1989 《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北京大學學報》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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