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刃
1 蘆草溝村這些日子彌漫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和焦躁,一會兒是魯百千的二兒子魯冬陽被雙規(guī)了,過一會又說是組織調(diào)查,晚上又有人看到他出現(xiàn)在《潢源新聞》上,但神色好像不大好。這個不足千人的小村,在這么冷的冬夜也不再急急地縮進(jìn)被窩,很多人都把手機(jī)開著,仿佛等著那個激動人心的消息。
魯百千有好多夜晚無法入眠。這兩年他明顯感覺不同以前了,村民們見到他很少有人再點頭哈腰的,去年春節(jié),來他家送禮的小車陡然減少,今年中秋節(jié)幾乎沒了。他真的不想收什么錢哪、禮呀,那是沖著他的兒子魯冬陽的,自己和老伴住在農(nóng)村能吃用多少呀?但這是個晴雨表,測量的是時局形勢和兒子在官場的興衰。
國慶節(jié)前兩周,魯冬陽自己開車帶著妻子賈紅回老家。魯百千覺得兒子有些憔悴蒼老,就問孫女魯露的喜宴籌備的怎么樣了,別太操勞了。魯冬陽沒好氣地說婚宴取消了。賈紅見公公一臉的驚愕不解,就說現(xiàn)在形勢很緊,上面查得很嚴(yán),還有一些壞種沒事老盯著,動不動就發(fā)帖上網(wǎng),如今私事連公車都不敢用了。
魯百千嘆了一口氣,魯露大學(xué)畢業(yè)在一個外商幫助下被分到上海一家跨國公司,找了昆山一個老板的兒子,準(zhǔn)備在國慶節(jié)那天完婚,然后雙雙出國定居,潢源最好的五星級酒店老總是魯冬陽引進(jìn)并一手扶持起來的臺灣商人,兩人處得比親兄弟還親,喜宴早就準(zhǔn)備妥帖了,怎么說取消就取消了呢。
魯冬陽對父親說:“這些日子可能要有人來給小露送喜禮,你就不用拿什么喜簿記錄了,接下來就行,里面是什么也不要看。”說完就走了。
果真,在以后的日子里,總有人半夜三更敲門,遞上個信封或紅紙袋就走,坐都不坐一下,就像電影里送情報的,信封上都寫著人名和地址,有些魯百千認(rèn)識,有的聽都沒聽過。信封有薄有厚,有的是現(xiàn)金,有的是信用卡和存折,老兩口從不敢看上面的數(shù)字和張數(shù),只是捂著這日漸增高的紙堆,心里惶恐不安,生怕這東西像地雷哪天會爆炸。
賈紅三天兩頭回來取這些東西,鬼鬼祟祟的越發(fā)讓他們提心吊膽。
魯百千今年七十三歲了,按農(nóng)村俗語說到了生死坎了。他不怕死,他覺得這一輩子值了,四個兒子一個閨女在別人眼里個個都有出息,老大魯春生在鎮(zhèn)里做人大主席;老二就是魯冬陽,干過大鎮(zhèn)黨委書記,又在建設(shè)局當(dāng)了六年局長,四年前被提拔為縣委常委兼統(tǒng)戰(zhàn)部長;三兒子魯華宇在市政府辦當(dāng)處長;四兒子魯寧在垂直單位國稅局做副局長;最小的是女兒,叫魯宇華,也是團(tuán)縣委書記。他們在市里和縣城都有多套房子,可他就是不想進(jìn)城。這么多年,他總結(jié)出他們家興旺的原因,就是蘆草溝村蔭護(hù)著他們魯家。他最信服的地靈先生崔半仙曾對他說,你這魯,與爐同音,最適合住這吉祥地,爐火要旺需有草,所謂薪不盡火不滅,魯家在這里會有大興旺。以后的事驗證了崔半仙的預(yù)言。因此,魯百千一直堅守這里,就是死,他也要埋在蘆草溝,為子孫后代提供源源不斷的神助支持。
三十年前,魯冬陽中師畢業(yè)在外鄉(xiāng)做小學(xué)老師。有一個星期六晚上回家,呆乎乎的不吃不喝。魯百千勞累了一天,見兒子這個樣子本來想訓(xùn)斥一下,但想起崔半仙剛說過的話,心情就好了起來,家里四個兒子,最可能有出息的就是他了,老大在社辦企業(yè)做會計,老三老四都還上學(xué),至于閨女那是別人家的。魯冬陽是國家干部,魯家要崛起只能靠他了,就問兒子怎么了。魯冬陽嘆著氣說:“有人給我介紹了個對象,是縣酒廠工人,長得很漂亮,但對方的父母是干部,嫌我做小學(xué)老師,是臭老九,一輩子也沒出息,非讓我改行不可??砂臣易孀孑呡厸]有一個吃公家飯的,誰能幫助自己改行???”
魯百千那夜沒睡好,他翻來覆去想找誰能幫兒子改行。他比兒子看得遠(yuǎn),媳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想出人頭地就必須改行,當(dāng)老師只能一輩子家里蹲。天快亮?xí)r他想起一個人,那就是縣委組織部部長張鵬。十五年前,張鵬曾和一批大學(xué)生在蘆草溝勞動鍛煉近一年,那時魯百千才二十七八歲,和張鵬差不多,張鵬鋤地時常把莊稼鋤掉,沒少挨生產(chǎn)隊長罵,魯百千干活時就挨著他,有事幫他擔(dān)著,張鵬對他很感激。
后來張鵬被分配到縣藥材公司當(dāng)會計,文革后到下面公社做了革委會副主任,沒幾天就是副書記、書記。前兩年講究干部知識化和年輕化,他就被提拔到縣里當(dāng)了常委組織部長。去年他在鄉(xiāng)書記的陪同下路過蘆草溝,還和魯百千打了個招呼,不知還認(rèn)不認(rèn)識自己。
官太大了很難找,就是找到了,一個死農(nóng)民,人家憑什么幫你?再說認(rèn)識他的人千百萬,想巴結(jié)的又何止他呢?魯百千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大包干已經(jīng)兩年了。天一天比一天熱,魯百千擦拭著從原來生產(chǎn)隊買回的舊手扶拖拉機(jī),準(zhǔn)備著馬上開始的夏收夏種。這時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去張鵬老家?guī)椭辗N。他知道張鵬的老家是臨沂地區(qū)的平邑縣農(nóng)村,離這三百多里,父母弟妹都是農(nóng)民,夏收夏種肯定又苦又累,咱巴結(jié)不上張鵬,就去巴結(jié)他家里人。
魯百千開著手扶拖拉機(jī)走了兩天,終于找到張鵬的老家,一家人正為三十多畝地的收種犯愁,沒想到張鵬居然從潢源派了個幫手。十幾天的收割脫粒和播種插秧,在魯百千的機(jī)械化操作下順利而輕松,連張鵬二叔家都跟著托福。
張鵬利用星期天坐著“上?!迸妻I車回家看望夏忙的父母,沒想到碰到了正準(zhǔn)備回去的魯百千,他低頭紅臉,搓著滿手的泥棍棍像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糗事。張鵬嘆了一口氣說:“老魯啊,難為你這番苦心,有什么事回去就找我?!?/p>
這年暑假,魯冬陽改行到海濱鄉(xiāng)做黨委秘書。
2 各種傳言在村里甚囂塵上,魯百千也不敢出面追查謠言的出處。他有時打電話給魯冬陽,有時打給賈紅,若無其事問的都是家長里短。兒子很不耐煩,說兩句就掛了,媳婦則告誡他輕易不要接待陌生人,給什么都不能收,問什么都不知道。
他就跟其他孩子打聽,魯春生說村里那些白眼狼早就眼紅俺家,是瞎嚼舌頭,其他幾個孩子也都勸他少操心,二哥肯定得罪人了,不會有問題。
魯家在蘆草溝不算大姓。清咸豐年間,魯百千的曾祖父逃荒來到這里,被一個姓張的財主收留下來做長工,平時見誰都像矮三分,最后娶了一個瘸子女人成了家,終于在這里委曲求全扎下根。魯家數(shù)代都是單傳,一直到魯百千這一輩才人丁興旺,老婆一口氣給他生了四個兒子,臨了還拽了一個老閨女。夫妻倆平時和鄉(xiāng)鄰不笑不說話,幾個孩子除了老大,沒有幾個在村里混的,要說得罪鄉(xiāng)鄰,還真想不出在哪得罪的。那么眼紅什么呢?魯家從不與村鄰爭利,不至于呀。
魯百千很苦惱,自己在村里沒有趾高氣昂欺侮過誰,誰家有紅白喜喪事他出禮最多,村鄰有事相求他也從不推諉。村里的水泥路都是他跑來跑去找二兒子討回的水泥、石子、沙料鋪建的。魯冬陽曾勸他別干這些出力流汗不討好的事,他見得多了,老百姓要的是能裝進(jìn)自己腰包的東西,口袋外的事他們才懶得關(guān)心,好事做多了,還覺得你有什么把柄攥在他們手里,是去討好他們。
他搬了一箱“劍南春”酒放到三輪車上,來到二十里外的崔半仙家。
崔半仙首遇魯百千是在文革期間。那天,他被紅衛(wèi)兵當(dāng)做牛鬼蛇神批斗。游完街,紅衛(wèi)兵們都去公社食堂吃飯了,他被綁到門前的旗桿上。大中午的夏天,又渴又餓加上炎熱,他昏死過去。魯百千買化肥正好路過這里,看見這個有名氣的半仙被綁在那里,頭耷拉著一動不動,伸手到嘴邊一試,氣都沒了,就喊著死人了。紅衛(wèi)兵出來一看也嚇壞了,就命令他為崔半仙松綁并送醫(yī)院。魯百千背著他就向醫(yī)院跑,半路上他就蘇醒過來,吃了一根黃瓜也就沒事了。后來他們熟悉了,不管是真神還是假鬼,他為魯家真的沒少操過心。他曾因遲交“三糧五錢”被魯春生帶領(lǐng)的鎮(zhèn)小分隊扒過糧食抬走家具,是魯百千給求情才退還的。
如今魯家的前程處在迷茫不確定中,還得求他破解。
太陽暖暖的,崔半仙正在自家朝陽的墻根曬太陽。他乜了一眼魯百千,嘴里咕咕噥噥說著什么,魯百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身上卻有汗順著脊梁溝朝下洇。
“你家有難哪!”崔半仙瞇縫著眼自言自語。
魯百千的汗忽地涌到臉上,“俺家能有今天靠的是你當(dāng)年的指點,如今能救俺家的也只有你了。你得救救俺哪。花多少錢都行,只要先生開口。”他的話中帶著淚音。
崔半仙說:“凡事都講因果氣數(shù),用火去救火能救得滅么?錢要是能救人還有人進(jìn)牢房嗎?”他從“嘎嘎”直響的破竹椅上站起來,“有些劫難是沒法破解的,這家族和身體一樣,得了絕癥,有些東西非拚命割舍不可?!?/p>
“怎么割舍?我聽你的?!濒敯偾О丫铺嵯萝?,又塞給崔半仙一萬塊錢。
崔半仙說:“你家這一劫是牢獄之劫,若想躲過,必須舍掉一人,至于舍誰,一看天意,二看人為,我不敢說?!?/p>
“我行嗎?閻王爺會不會嫌我老?”魯百千心生悲壯,用自己的垂死之命換取全家的平安,他覺得很值。
“可憐老父母,用命抵兒苦!”崔半仙慨然長嘆,“老魯啊,我當(dāng)年說你家他日鴻福發(fā)達(dá),沒指望能高攀托福,如今言之不測,也非因故陷你于絕境。你家的兒女個個厲害,真有什么三長兩短,那也純屬天意啊?!闭f完他起身進(jìn)屋。
魯百千長跪于地百感交集。他聽出了崔半仙話中的怨氣,魯春生在鎮(zhèn)里聲譽不太好,對老百姓動不動就吹胡子瞪眼睛的,到老百姓家抬糧扒物從不手軟;魯冬陽在縣城拆遷強(qiáng)硬是出了名的,被人稱為書記的兒子開發(fā)商的狗;魯寧在國稅局也被罵作雁過拔毛的“擰肉鹵貨”,小商小販小老板見到他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至于那個小女兒魯宇華,在單位和家庭更是盛氣凌人,去年到省團(tuán)校學(xué)習(xí),和江南的一個團(tuán)縣委書記勾搭上,被女婿抓了個現(xiàn)行,不僅沒能使她痛改前非,還差點把婆家一把火燒了。
哎,是什么把這些孩子禍害成這樣?魯百千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一生老實巴交,老伴更是勤勞本分,欺男霸女的事自己想都不敢想,如今這都怎么了?看來真的要用自己的老命來救贖這些積有民怨的兒女了。
可自己身體好好的,不是想死就能死的。他也考慮到自殺,但要有理由啊,社會上會怎樣議論?子女不孝?身患絕癥?做了見不得人的事?總之哪一樣都不好聽,也不會對子女有利。再想到自殺的方式,上吊,投河,觸電,車禍,喝藥,樣樣都令人頭皮發(fā)麻,死相更讓人不敢相看。
他晚上回到家,破天荒地喝了半斤多白酒,喝著喝著心酸得眼淚下來了。老伴罵他活膩了,好好日子過著怎么開始胡作了?
3 還有三天就是冬至了。魯百千打電話給魯冬陽,說冬至大似年,該回家給老祖上個墳。魯冬陽說到年底了,都要忙死,哪有功夫啰唆這些事。魯百千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心讓他回來,“今年你再忙也得回家上墳,這是崔半仙提醒的?!蹦沁吽坪酹q豫思考著什么,說好吧就放下了電話。
蘆草溝村離縣城不遠(yuǎn)。天快要黑的時候,魯冬陽才開著工商聯(lián)的商務(wù)車,直接來到祖先的墳地,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上墳祭祖的事。上午他讓賈紅買了燒紙,還買了很多金磚、金條、元寶和面值千萬甚至上億的美元、歐元、人民幣的冥幣等燒祭品。父親的要求他可以違拗,但崔半仙的話他還是慎重的,這么多年,提拔、轉(zhuǎn)崗、遇事化解等關(guān)鍵節(jié)點沒少得到這位高人的指點。
魯百千已在墳地等他。這是一年中白晝最短的日子,剛到五點天就黑沉著臉。衰草纏腿的墳地里,寒鴉飛叫,陰冷凄清。魯百千領(lǐng)著魯冬陽在一座座祖先的墳頭上祭燒著紙錢冥幣,紙制的金銀財寶和新潮奢侈品在火焰中泛著花花綠綠的光。最后,父子倆跪倒在魯冬陽爺爺奶奶的墳前。
火光映紅了魯百千蒼老多皺的面龐,他一邊用木棍撥拉著漸趨渾紅的灰燼,一邊淚流滿面地禱告:“爹,娘,你和各位老祖宗好好保佑你的孫輩重孫輩,特別是你們的孫子冬陽,他是魯家的頂天柱啊。如有什么對不起祖宗的事,兒子過幾天就到你們那里謝罪。只要他們平平安安的,兒子決不留戀人世間的喜樂繁華。老天爺就是懲罰我,讓我來世托生成王八,我也要保佑我的子孫后輩平安無事?!?/p>
魯冬陽的心里“咯噔”一顫,淚水猛地涌出眼窩。他理解父親的深意,這么多年,兄妹五人雖然不像京都省城那些官宦人家權(quán)傾朝野,但在潢源這個彈丸小縣,魯家也是威震一方的大家望族。父親把他從一個小學(xué)教師一步步推到潢源的權(quán)力中心,他又秉承了神傳的為官基因,順風(fēng)順?biāo)貙⑷胰谌肓诉@個需要各種角色上演的政治舞臺。
魯冬陽改行沒幾天就是國慶節(jié),那天張鵬和妻子陪著團(tuán)市委副書記蔡文華一家到海濱鄉(xiāng)食堂吃飯。蔡文華是張鵬的表弟,海濱鄉(xiāng)的海鮮很有名,假日里兩家就聚到一起敘敘舊。
鄉(xiāng)里都放假了,只有書記彭程一人陪著這兩家人,魯冬陽就在食堂里幫助張羅飯菜。最后一道大菜是這里的拿手招牌——紅燒大海鱸魚。今天這條海鱸有十八斤重,從上午九點就開始下鍋,大火猛燒加文火慢燉,香溢之氣客人一進(jìn)院就聞到了,此時已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正是適時上桌的時機(jī)。
這道菜連湯帶水幾十斤,服務(wù)員是無法獨自端上去的,魯冬陽就過來幫忙。盛魚的器皿是鄉(xiāng)鑄造廠用生鋁特意澆鑄的,帆船形狀,既彰顯這里的沿海特色,也有揚帆遠(yuǎn)航的寓意。
一臉酒紅的張鵬一看魯冬陽,興奮得趕緊向蔡文華介紹,“這是我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是這里的黨委秘書。叫蔡叔叔!”張鵬的妻子見蔡文華愕然就解釋說,小魯是張鵬勞動鍛煉時房東的孩子。張鵬重感情,把他當(dāng)兒子看待。
魯冬陽謙卑翼翼地給各位敬酒,叔叔阿姨不停地叫著。彭程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這時也站起來端著酒杯對客人們說:“剛才我敬的是首長的酒,現(xiàn)在我和魯秘書兄弟倆共同敬各位長輩三杯酒?!?/p>
從此彭程對魯冬陽就高看一眼,節(jié)日給市縣主要領(lǐng)導(dǎo)送禮這些事都是他倆去辦。
兩年后,張鵬提拔為縣長,彭程接替了他組織部長的位置,魯冬陽不久也被提拔為常務(wù)副鄉(xiāng)長。
當(dāng)蔡文華接替升遷的張鵬來到潢源做縣委書記時,魯冬陽已在海濱鄉(xiāng)做了三年的黨委書記。新書記第一個調(diào)研的鄉(xiāng)鎮(zhèn)也是海濱鄉(xiāng),他酒后來到魯冬陽的宿舍毫不客氣地說:“我到這你必須挺直了腿給我拉犁,老子不會虧待你的?!?/p>
老大魯春生是鄉(xiāng)辦人員,很難進(jìn)入干部序列。魯冬陽找了彭程好多次,他都打著哈哈說不好辦。如今蔡文華一來就看上了魯冬陽,肯定是張鵬有交代,他的官場第二春必將到來。在魯冬陽又為大哥尋出路時,彭程終于松口支招了,“只有一條路,那就是今年年底的鄉(xiāng)鎮(zhèn)換屆選舉,通過人代會選出的科級干部不受現(xiàn)行干部體制約束,是合規(guī)合法的?!?/p>
這條路魯冬陽不是沒想過,可沒有上面默許,弄個操縱選舉那肯定會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年底的換屆選舉中,魯春生作為差額陪選人,居然高票當(dāng)選為鎮(zhèn)人大副主席。三弟魯華宇大學(xué)新聞專業(yè),畢業(yè)后分到市報社,魯冬陽找到已是副市長的張鵬,也把他調(diào)過去給張鵬當(dāng)了秘書,不久就提拔為綜合處處長。
三年前,組織部搞副科級干部公推公選,小學(xué)音樂老師魯宇華在魯冬陽的鼓勵下,參加了團(tuán)縣委副書記的職位考試選拔。在魯冬陽的運籌下,她一路磕磕絆絆總算到了常委會票決這一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之前社會上就有一些傳言議論,說這次公推公選是專為干部親屬搞的過場秀。一些常委堅持票決不能光聽介紹,必須有依據(jù)。鑒于入圍對象不能進(jìn)入會場重新面試,魯冬陽就建議負(fù)責(zé)面試環(huán)節(jié)全程錄像的組織部電教中心,截取五分鐘的面試鏡頭在票決前播放,既看入圍者長相面貌,也能看他們的口頭表達(dá)和應(yīng)變能力。
建議得到蔡文華的首肯。會后魯冬陽就找到組織部的分管副部長。
入圍者共二十八人,但此次票決后只有七個職位,每個職位必須有三人落選。筆試、面試成績同時呈上,由九位縣委常委綜合判斷后再投票決定。
畫面由于是隨機(jī)截取,在短短的五分鐘時間內(nèi),入圍者的表現(xiàn)各異,但沒有幾個能撬開常委們眼皮的。等到魯宇華在屏幕上一亮相,所有人的眼睛頓時為之一亮,除了她高挑的身材和靚麗的容貌,她的語言表達(dá)在這些人中也無人能夠企及。雖然她的筆試面試成績綜合起來只是第三名,但常委們還是毫不猶豫地給了她最高分。
魯冬陽清楚,那是電教中心主任熬了一個通宵,從魯宇華長達(dá)四十分鐘的面試錄像帶中剪輯合成的結(jié)果。
魯家真的離不開魯冬陽,為了這個家族的榮譽和平安,魯百千只能聽神仙的了。
“爹,真的沒有別的路可走了?那崔半仙是不是在蒙我們?”魯冬陽在車?yán)飵е鴾I音問父親,黑暗蒙住了他的表情。
“你們幾個要是真的沒事,那他就真是蒙我。真沒事么?跟爹說實話,列祖列宗都還在旁邊呢?!濒敯偾崆械貑杻鹤印?/p>
魯冬陽的腦中亂糟糟的,一棟棟高聳巍峨的樓,一打打花花綠綠的錢,一張張美麗妖冶的臉在眼前滾動閃過,怎么趕都趕不走。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便抱頭沉默不語。
魯百千拉開車門走下車,“我走了?;厝ラ_車小心點。”
望著父親躑躅模糊的背影,魯冬陽莫名其妙地喊了一聲:“爹,元旦后全縣一律強(qiáng)制推行火葬!”
魯百千的身子一震。
4 元旦前一天早晨,老伴把煮好的一碗加蜂蜜雞蛋水端到魯百千的床前。她抱怨他翻來覆去折騰一夜,這會又裝死睡懶覺。見沒有一點動靜,她就把碗放到床頭,關(guān)掉電熱毯開關(guān),又把魯百千搭在床前椅子上的棉衣扔到床上,催他快點起來。
魯百千一動不動,老伴就過去推他,還是沒有反應(yīng),再摸嘴鼻,一點熱氣都沒有。她嚇得一屁股坐在床前的地上。她一個人在家不敢放聲大哭,趕緊抓起床頭的電話,顫巍巍哽咽著打給魯冬陽,“二子,你爹不行了,快回來!”魯冬陽好像已經(jīng)知道一樣,忙說不要哭喊,不要找醫(yī)生,他一會就到。
兄妹五人不一會兒都先后到家。掀開被子發(fā)現(xiàn),魯百千早就把自己收拾干凈了,澡是昨天洗過的,身上的衣服都是新?lián)Q的,連胡須昨晚也都刮了,神態(tài)有些做作地安詳。
“爹這是自殺,可究竟為什么???”魯寧發(fā)現(xiàn)了滾落到地上已經(jīng)空著的安眠藥瓶,突然像狼一樣嚎了起來。他紅著眼睛盯著母親,“媽,你就睡得這么死?他吃藥換衣服動靜那么大,你就一點沒發(fā)現(xiàn)?”
母親流著淚嗚咽著,“他這些日子就像沒了魂一樣,整夜的折騰不睡,我都習(xí)慣了,誰知他會尋死呢?前兩天他就開始說鬼話,說自己是水命,死后不能火化,無論如何要買口棺材在祖宗旁邊土葬。”
魯春生說:“爹是讓火葬宣傳給嚇?biāo)赖摹_@些日子民政、司法、文明辦等整天開著車,走街串巷播放縣政府殯葬改革通告,元旦后死的人都得火化,任何人不得土葬。我正擔(dān)心爹想不開呢?!?/p>
魯冬陽陰沉著臉,“既然知道爹死的原因了,我們兄妹五人知道就行了,家屬孩子都不要告訴真相,免得他們跟著擔(dān)驚受怕。都記住了,是自然死亡。至于殯事怎么辦,你們幾個也得有個數(shù),如今的形勢我們都清楚,要是大操大辦,我們家肯定是潢源注目的焦點。算了,我們這么多年在外行的禮花的錢也別在乎了。”他沉吟了一下,“但爹的心愿我們得完成,他在蘆草溝一輩子行善,莊鄰們來祭奠憑吊還是要入鄉(xiāng)隨俗的,找村里的紅白理事會,讓他們買些酒菜在院里讓莊鄰們送送他,該吃還是要吃的?!?/p>
魯寧有些心不甘,嘀咕誰家不死人,人情來往天經(jīng)地義有什么可怕的。見二哥瞪眼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村書記帶著干部們第一時間趕來看望。魯冬陽對他們交待,除了親戚本家和村鄰父老,其他人的喪禮一律不收,但鄉(xiāng)俗還是要的,靈棚照搭,鼓樂班子照請,招待鄉(xiāng)鄰的流水席照辦,給老父親送湯的場子照走,俺們本來就是農(nóng)民的兒孫嘛。
書記就讓村廚和喪事料理人坐著農(nóng)用汽車到縣城購買棺材和魚肉菜蛋。
棺材選的是最貴的型號,體積寬大,紅松材質(zhì),半尺多厚,裝車時動用了小吊車。農(nóng)用車開到菜市場時,廚子和他的徒弟已經(jīng)在那等著了,兩爿豬肉,兩蛇皮袋淡水魚,雞、蛋、蔬菜及油鹽醬醋等各類調(diào)料,還有一摞摞的碗盤,五花八門擺滿一地。
農(nóng)用車被棺材占據(jù)了絕大部分空間,其他東西都擺放滿了,剩下兩袋淡水魚怎么也沒地方放,司機(jī)找來兩個廢紙箱鋪在棺材蓋上把魚放上,但沒走兩步就滑到車下,最后沒辦法,只好撬開棺材蓋把兩袋魚放到棺材里。
快到村口時車子停了下來,廚子的徒弟爬到棺材里把魚拿出來,生怕被魯家人看見不高興。越怕越緊張,徒弟把一個袋子的口弄開了,里面的魚呀蝦呀蟹的“嘩啦啦”竄出大半袋。幾個人嚇得一齊來撿,總算沒露破綻。
“媽的,這袋里除了魚怎么啥都有,當(dāng)時你怎不倒出來看看?”廚子抱怨著徒弟。
魯家堂屋的大門已被拆卸下來,魯百千頭朝門外直挺挺地躺在上面,頭前和腳后各放著一盞煤油燈(長命燈),屋里的年畫掛歷等花花綠綠的東西都被揭掉了,日光燈也換成了鬼火般昏暗的白熾燈。換了殮衣的魯百千,原本青紫的臉頰被村里的喪事料理撲上了胭脂,變得紅撲撲的安詳,他的右手攥著一把硬幣,嘴里也被灌上一大把白砂糖,預(yù)祝他在去黃泉的路上有錢花,來世生活甜甜蜜蜜。
眾人把棺材抬進(jìn)堂屋,料理在棺材里撒了一些大米、硬幣,然后又把一抱打成紙錢的燒紙平鋪到里面,然后叮囑親眷們,待會升棺(入殮)時要大聲的哭,要讓他升官走好,但不能把眼淚滴到棺材里。
一切安排就緒,眾人把魯百千抬進(jìn)棺材內(nèi),料理讓魯百千的后人們再最后看他一眼,然后高聲大喊:“升棺嘍!”緊接著“咔嚓”一聲棺材蓋對著木榫合嚴(yán)蓋上了。“爹呀,升棺(官)走好!”“爺爺……!”魯家的子孫們高聲大哭。
5 一切都按村里的風(fēng)俗辦。魯家的五個子女和孫男們都圍坐在棺材兩邊,為魯百千值夜守靈。堂屋的門被摘了,冬夜的寒氣直統(tǒng)統(tǒng)地朝屋里沖,地面上雖然鋪了厚厚的一層麥秸,魯春生又在鎮(zhèn)招待所拉來一車的棉被,大家縮進(jìn)被窩里還是瑟瑟地發(fā)抖。
夜深了,魯冬陽起身到院里小便,回來時順便在棺材前的老盆(殯葬用的瓦盆)里添上一打燒紙,火就紅紅地?zé)似饋?,他籠著雙手在火頭上烤著,一股暖意使他想到了父親操勞的一生,兩眼開始濕漉漉地酸脹。
他扒拉著盆里的灰燼,里面又泛起一團(tuán)火苗,他跪在盆前又向里續(xù)了一打紙。這時,他隱隱約約地聽到有“嚓、嚓”的聲響,在這夜深人靜的靈堂內(nèi),顯得異常的瘆人。他靜靜地跪在那里一動不動,豎起耳朵緊張地尋找著聲響的出處。
其他人都在夢鄉(xiāng)中,響聲越來越大,他聽清楚了,聲音來自棺材里面。
他趕緊推醒魯春生和魯寧,“快起來,棺材里面好像有動靜?!彼脑捯魩е謶趾筒话病?/p>
魯寧緊張地問:“二哥你是給嚇著了吧?棺材里怎么會有動靜?”見大哥、二哥都跪在那里發(fā)抖,他也趕緊閉嘴上前靜聽。
“嚓、嚓……”聲音越發(fā)清晰,似乎有人用手摳著棺材壁板向上攀爬一樣。
“爹是不是又蘇醒過來了?”魯春生臉色都變了。
“不可能,我們來時身子都硬了,又過去十幾個小時了,哪有死而復(fù)生的!”魯冬陽的冷汗也下來了,“難道真有詐尸這種事?”
“爹,我們知道你不想走。你別嚇唬孩子了。我們就是有千錯萬錯也都是你的骨肉??!爹啊,你安心去天堂吧!”魯春生痛哭流涕磕頭禱告。
所有人都被哭醒了,連在里屋睡覺的四個媳婦及孫女、外孫女也都驚恐地爬了起來。魯冬陽低聲呵斥別鬼哭狼嚎讓外人聽到,大家就憋屈著跪在那里閉眼禱告。
里面似乎有所感應(yīng),又靜悄悄地?zé)o聲無息。
大家長吁了一口氣,剛要返回被窩,里面的聲音又響起了,而且急促執(zhí)著。魯冬陽再也制止不住了,大家紛紛磕頭痛哭,“爹呀,我不該偷拿你的存折??!”“爹呀,我外面還有個孩子,明天也領(lǐng)來給你老送湯??!”“爹呀,我北京那套房子寫的是你的名字啊!”“爹呀,別人送給你的錢我不該跟你討要??!……”
哭聲驚動了村鄰,一些好心人過來勸著,說了些人死如燈滅,活著的人要多保重等安慰話,也有人說老爺子有福啊,不用再擔(dān)心火化了等等。魯冬陽用眼神止住大家,又婉謝了村鄰,在外人離去后,他果斷決定,開棺驗尸。
“二哥,還是請高人來吧,要是爹真的詐尸了,我們?nèi)叶家庋?!”魯寧抓著魯冬陽的手驚恐道。
魯冬陽也害怕起來。他看了看手表,“再過兩三個小時天就要亮了,外人一多可就麻煩了。老大你趕緊去請崔半仙,他懂行應(yīng)該有辦法?!?/p>
魯春生猶豫道:“那老家伙一直對我有意見,我怕請不動!”
“你就是跪著,也要把他請回來!”魯冬陽兩眼噴火命令道。
里面的響聲時響時停,大家在恐懼和焦慮中等待著救星崔半仙,時刻擔(dān)心棺材蓋突然被頂開,魯百千會七竅出血、披頭散發(fā)沖出來。
崔半仙終于被請來,魯冬陽帶著一家老小紛紛跪倒在他腳下,“先生救救我們?nèi)?!?/p>
女眷都被崔半仙趕到里屋。他顫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一張黃紙緞帶,上面畫了一些大家都不認(rèn)識的字符,他把緞帶橫貼在棺材蓋上,然后要了一瓶白酒,喝下一口,對著棺材四周噴了一圈,酒霧彌漫辛辣,大家的心開始漸漸沉穩(wěn)下來。
兄弟四人在崔半仙的指揮下,猛地掀開棺材蓋,他對著里面又猛噴一口白酒,大家才敢驚顫顫地探頭朝里看,只見魯百千被燒紙蒙著頭紋絲未動,里面靜悄悄地什么動靜也沒有。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然后把驚疑的目光集中到崔半仙的臉上。
崔半仙嘴里嘟嘟囔囔不知所云,他脫下腳上臭哄哄的棉鞋,找來一卷做孝服的白布,把兩腳捆扎得嚴(yán)嚴(yán)實實,接著又用白酒把手和臉仔細(xì)地洗了一遍,從椅子上跳到棺材里。
弟兄四人屏住呼吸,心驚肉跳地看著崔半仙究竟要干什么。
揭開燒紙,崔半仙用手放在魯百千的唇邊,接著又扒開嘴巴,見無異樣又用紙把臉蒙上。他窸窸窣窣地在里面翻弄著,一會兒站起來直直腰,一會又雙腿騎在尸體上弓腰尋找?!疤祆`靈,地靈靈,太上老君來顯靈。魯家百千護(hù)犢情,愿拿生命換太平?!惫竟緡亣伒卣垓v了約半個小時,才讓大家把他架了出來。
“所有人都出來跪下!”崔半仙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兒孫兩輩十幾口人齊刷刷地跪在崔半仙腳下。
“魯家洪福齊天,從此轉(zhuǎn)危為安!你們的先人魯百千,已經(jīng)托生成長壽烏龜來保佑大家,剛才棺材里的響聲就是它發(fā)出的?!贝薨胂烧f完,就把驚嚇得將頭縮進(jìn)殼里的一只小烏龜拿給大家看。
大家面面相覷,有個孩子還“噗嗤”一笑,被魯冬陽惡狠狠地踹了一腳。他認(rèn)為這是對先父和神靈的褻瀆。天啊,這也太神奇了,魯百千在祖先墳前愿托生成王八的話又回響在他的耳邊,對此他深信不疑。
重新合上棺材后,崔半仙就指導(dǎo)著他們趁著天還沒亮,趕緊把這只吉祥烏龜送回深水里,所有人都得披麻戴孝赤著腳,只有這樣才能報答魯百千的托生保佑之恩。
哭聲再次響起。一家十幾口排成一隊,崔半仙拎著馬燈在前面引路,魯春生雙手捧著托盤,托盤上倒扣著一個透明玻璃碗,里面罩著那只瑟瑟發(fā)抖瞪著一雙驚恐小眼的烏龜。
外面一片漆黑,黎明前的寒魔格外地殘忍暴虐,這些從未赤腳下地的男男女女,當(dāng)他們的肉腳一踏上咬人的冰冷地面,個個都倒吸涼氣跳了起來。崔半仙渾濁的眼睛如錐子一樣逼人,“要想好,就赤腳。”魯冬陽將頭一昂,一臉悲壯地大步向前,其他人也不敢怠慢,如在熱鏊子上跳舞一般,跟著崔半仙邁向不知何處的放生地。他們被地上的磚瓦土塊硌刺得疼痛難忍,哭聲中帶著一絲哀怨和憤怒?!暗?,兒孫送你走?。 薄暗?,你往深水游?。 薄暗?,求你來保佑啊!”崔半仙教著他們在黑漆漆的冬夜里咿咿呀呀地禱告著,哭叫著。
6 蘆草溝的村鄰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哭喊了一夜的魯家天亮后個個喜笑顏開,全無昨天的憂愁和哀傷。
魯冬陽也感覺奇妙,零下七八度的嚴(yán)寒,別說光著腳走在凍地上,就是穿著單鞋也要凍傷的,可這十幾口人在外蹦跶了一個多小時,回來縮進(jìn)被窩居然能香甜入睡,醒來后沒有一個腳被凍傷的,看來真的是爹在保佑他們。
崔半仙幫助掐算了一下日子,后天出殯是吉日,明天則為吊唁祭拜和送湯的正場。魯冬陽怯怯地請教正場這天辦多大的規(guī)模為好。半仙捋著山羊胡子瞇縫著眼,“人做天看,順其自然。”魯寧聽完后就打電話給國稅局的辦公室主任,讓他通知下面分局和科室還有一些企業(yè)老板前來吊唁。
大家都清楚,凡是來吊唁的,沒有一個是空著手來的。
魯冬陽本來要制止的,但想到父親已經(jīng)托生開始保佑自己了,加上崔半仙給他們吃了“轉(zhuǎn)危為安”的定心丸,這點禮尚往來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事情。他給蔡文華打了個電話,把父親去世及喪事辦理的計劃作了簡略匯報。蔡文華那邊好像有事要急著處理,說話有些心不在焉地哼哈應(yīng)付,只是安慰他節(jié)哀順變,同時告誡他要注意影響等就掛了電話。魯冬陽聽不出有什么具體的嚴(yán)格要求,也就放下心來。其他人見魯冬陽滿臉笑意,不像是要限制他們的樣子,就索性也把自己列好的名單讓下屬們幫助通知。
第二天,蘆草溝這個小村熱鬧起來了。低沉凄婉的哀樂重復(fù)回蕩在村莊上空,咿咿呀呀的嗩吶嗚哇嗚哇地吹奏著,間或一聲悠長的銅鑼聲和掛在村口路頭寫著“沂蒙堂·魯”的白紙燈籠,為前來憑吊的人們指引著去路。大小車輛穿梭往來,從早晨開始接近中午,三百多個花圈從魯家的院內(nèi)一直擺放到大街兩頭??h四大班子,各鄉(xiāng)鎮(zhèn)、部門、企事業(yè)單位沒有缺席的。柜房設(shè)在村部的新農(nóng)村服務(wù)中心,黨支部、村委會、財務(wù)室、調(diào)解室及黨員活動室這五間房子成了魯家兄妹五人各自人情圈的接待處,門口都寫上他們的名字,他們都各自單列著祭奠禮金的記賬簿,記賬和收款的人基本都是他們的下屬心腹。由于魯家在潢源名氣太大了,很多單位和個人都與他們有人情或工作關(guān)系上的交叉,往往是出了這門進(jìn)那門,都上了至少三份禮,只有在市政府辦公室的魯華宇的攤位前略顯冷清。
賈紅開始還抱怨魯冬陽沒讓辦公室?guī)椭峦ㄖF(xiàn)在看來確實是多余的。
魯冬陽除了出來接見一下來憑吊的四大班子的領(lǐng)導(dǎo)成員,其余時間都和賈紅坐在父親生前睡過的床上,一副非常悲傷的樣子。一些有求于他或受惠于他的鄉(xiāng)鎮(zhèn)和部門頭頭及企業(yè)的老板和房地產(chǎn)商,在柜房上完禮后就到靈棚里給魯百千磕頭拜祭,然后分別單獨進(jìn)屋,看望慰問魯冬陽夫婦,寒暄兩句就匆忙離開,臨走都在席底或被褥下掖上一個大信封,夫婦倆也假裝未看見,只是說了聲謝謝就低頭思父了。
魯百千的家院很大,六間的宅基只建了四間,此時正好派上用場。兩口大鍋在鼓風(fēng)機(jī)“呼呼”吹旺的爐火上“噼噼啪啪”炸著油響并散發(fā)著誘人的魚肉蛋香。村廚和他的兩個徒弟滿臉油汗忙著煎炸烹炒,空地上擺放的十張露天餐桌人來人往,村里的男女老少都過來磕個頭拜祭一下,然后坐下就吃這流水席。魯家在門口赫然寫道:“謝絕村鄰父老所有的禮金!”這讓村里的人陡生好感。女人們吃完還要拿上幾個大碗,盛上一碗葷菜。這在蘆草溝村是有講究的,年老去世是喜喪,兒孫滿堂且有出息的更是人們羨慕的對象,拿盆拿碗那叫分享厚實,拿者蹭福,主人家也有臉面,不僅不能制止,還要笑臉相送。魯家別說在本村,就是在潢源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就連一些干部和老板也涎著臉皮過來拿碗。因此,滿滿一拖拉機(jī)的碗筷眼看就沒了,殯事料理在請示魯春生后又派人去縣城買去了。
7 頭七墳剛上過,魯冬陽就支走家人獨自來到村北的小水庫旁。他依稀記得那個漆黑的凌晨把烏龜放生的地方有棵小樹。他悵然地坐在小樹下的水邊,西沉的太陽沒有一絲暖意,水庫的水面上還在結(jié)著厚厚的冰。想著父親以死救贖子孫的決絕,他的眼淚簌簌地流下了,“爹,你要是真的有靈,你就爬出來讓兒子再看你一眼,我再給你老磕兩個頭。”
這時有一股小旋風(fēng)刮來,灰塵草屑隨著風(fēng)打著旋,慢慢悠悠地在他跟前旋轉(zhuǎn)著。他一驚,莫非父親真的來了?他就隨著緩緩移動的旋風(fēng)渦旋追隨著,在水邊走了不到一百米,旋風(fēng)驟然消失。在一個結(jié)著冰的腳坑里,他發(fā)現(xiàn)有一個茶杯蓋大的東西趴在那里,他的心一緊,趕緊跪下慢慢地用手拿起,不錯,就是那只在棺材里“嚓嚓”爬響的小烏龜。此時,那烏龜兩眼緊閉,全身僵硬,看來已經(jīng)死了好幾天了。
“爹呀,你怎么又死了?”魯冬陽的精神支柱仿佛一下坍塌。他惡狠狠地對著漸漸黢黑的天空怒罵著,“崔半仙你個狗日的,水庫都封凍了,你讓我爹怎么游進(jìn)深水?是你害了我爹和我們?nèi)野?!我饒不了你!?/p>
這時他的電話響了,是縣委辦公室主任打來的,讓他晚上七點到常委會議室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