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金平 李偉偉
由中國唐代日僧釋空海撰寫的《篆隸萬象名義》(以下簡稱《名義》)是一部重要的漢語中古字書?,F(xiàn)在學界一致認為該書是依據(jù)南朝梁顧野王《玉篇》撰寫的,其分部、收字、注釋文字多與現(xiàn)存唐寫本《玉篇》殘卷相當,保留了《玉篇》的基本面貌[1],這是宋本《玉篇》所不及之處。
《名義》日部云:“旵,昌字?!备鶕?jù)這條注釋,“旵”應理解為“昌”之異體。但由于此說本身沒有提供堅實的證據(jù),故其多不為后世字書取信,專門研究《名義》的學者也多將其視作誤書。呂浩(2007: 330)認為所謂“旵,昌字”之“旵”乃“”(籀文昌)之誤,從而將此條直接改作“,昌字”。在沒有可靠版本依據(jù)的前提下,我們認為如此校改略顯草率?!睹x》所謂“旵,昌字”之說,可能并非空海杜撰,而是原本《玉篇》的本來記錄。通過查核地下出土的寫本文字資料,我們可為其提供切實佐證。
居延漢簡作為漢代社會文字書寫實錄,在漢字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由于書寫者文化水平限制且注重實用等原因,其中一些文字帶有很強的個性化色彩,因之產生的省簡、變異、混同等現(xiàn)象比比皆是,從而導致某些漢字結構發(fā)生相應的變化。(洪映熙 2001: 60)“昌”之變?yōu)椤皶C”即其實例之一?!安貒币徽Z屢見于居延漢簡(馬孟龍 2011: 121,240—242),其中“昌”字寫法大多比較規(guī)范,均從日從曰[2],但也出現(xiàn)了一種十分特殊的書寫形式,列舉如次:
上舉二例“昌邑國”之“昌”,上部從“日”,下部所從顯已訛作“山”形,是“昌”的變異寫法。這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時代最早的“旵”形寫法,也足以證明《名義》“旵,昌字”之說確實來源有據(jù),不容輕易否定。其實,“曰”寫成“山”形在兩漢的簡牘資料中是較為常見的文字現(xiàn)象。這種異寫的“昌”字還見于山東臨沂銀雀山漢簡、流沙墜簡等兩漢簡牘[4],甚至有獨寫的“曰”也被寫成與“山”同形(陸錫興1989: 88)。進一步調查可以發(fā)現(xiàn),在漢代,與“曰”形體接近的部首“白”[5](即自,見《說文》卷四),有時也寫成“山”形,如“皆”“魯”“者”“暑”等所從(駢宇騫2001: 123,130,239)。不過,“曰”或“白”何以會寫成“山”呢?有學者推測這可能與漢代草書的發(fā)展有關系。陸錫興先生(1989: 13—14;2002: 178—180)曾以“皆”“者”所從“白”的形體演變來說明漢代草書的發(fā)展分化
,其中這種變化(即中間偏上兩橫變點,再由兩點連成一線),無疑就是“昌”所從“曰”在漢代變成“山”的真實原因。這種異寫形式與“昌”之間的關系在后世逐漸不被人所知,但值得慶幸的是其在《名義》中被記錄下來。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我們這里討論的“昌”的異體“旵”,與多用于人名的今音chǎn的“旵”不是一個字,而是彼此有著不同來源的同形異字。為便于討論,我們將后者標作“旵2”。
“旵2”,《說文》未收,宋本《玉篇》謂:“丑減切,日光照也?!薄稄V韻》同此。上下切字或有更換(如《龍龕手鏡》作“丑鑒反”),但整體讀音未變。后世關于“旵2”字音義的解釋,基本上都是沿襲《玉篇》諸書的說法[6]。從目前所掌握的資料來看,“旵2”的產生時代應該不會很早。有學者將甲骨文中現(xiàn)通常釋為“岳”的字形釋作“旵”(李實 1997: 827—828),恐不可信。
另外《玉篇》山部還有一個“”字,音“倉龍切”,訓“日欲夜”。從寫法上看,“旵2”“”二字關系密切,一個從“日”在“山”上,一個“日”在“山”下,前者義為“日光照”,后者為“日欲夜”,皆為會意字。張涌泉先生提示筆者,“旵2”“”這兩個字有可能是晚唐五代前后新造的方言俗字,正好是一對,后《玉篇》的修訂者據(jù)以收入書中。此說極有可能是正確的。
附 注
[1]釋空海編.篆隸萬象名義·出版說明.北京: 中華書局,1995。
[2]關于“昌”字形體的歷時演變及有關解釋,請參見: 季旭昇.說文新證.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 552;李學勤主編.《字源》中冊.天津: 天津古籍出版社,沈陽: 遼寧人民出版社,2012: 605。
[3]簡號參: 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編.居延漢簡釋文合校.北京: 文物出版社,1987。圖版見: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居延漢簡甲乙編.北京: 中華書局,1980。
[4]陸錫興編著.漢代簡牘草字編.上海: 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 130。另清邢澍所撰《金石文字辨異》卷五(清劉世珩輯《聚學軒叢書》第一集)將碧落碑銘“昌”錄作與“旵”字形近,未知何故。據(jù)今傳碧落碑拓本,其“昌”從日從口,與《說文》籀文同。
[5]《說文》所載540部之“白(自)”部其實并不存在,其所屬字本多從“口”,后繁化為“甘”??蓞⒁姡?季旭昇.說文新證.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 276—280。
[6]明人趙欽湯增訂,李登詳加校正的《重刊詳校篇海》一書將“旵”直音作“鐘”,未知何據(jù)。參見: 趙欽湯(明),李登.重刊詳校篇?!ぞ砦搴髢匀詹?明萬歷三十六年刻本。
參考文獻
1. 洪映熙.簡析居延漢簡文字在漢字史上的地位.聊城師范學院學報,2001(5).
2. 李實.甲骨文字叢考.蘭州: 甘肅人民出版社,1997.
3. 陸錫興.漢代簡牘草字編.上海: 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
4. 陸錫興.急就集——陸錫興文字論集.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
5. 呂浩.《篆隸萬象名義》校釋.上海: 學林出版社,2007.
6. 馬孟龍.西漢侯國地理.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
7. 駢宇騫編著.銀雀山漢簡文字編.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1: 123,130,239.
8. 釋空海編.篆隸萬象名義.北京: 中華書局,1995.
(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 443002)
(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