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勇
(四川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四川 成都 61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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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符多義成因及聲符義關(guān)系探尋
王勇
(四川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四川 成都 610066)
摘要:詞語滋生的多向性、層次性和聲符假借共同造成了聲符義的多元性,同一聲符的多個聲符義之間可能存在相反、因果、平行、變易、感性等關(guān)系。從詞源研究的角度贊同“聲符假借”這一說法,并建議將發(fā)生變易的詞源意義指派給聲符,亦稱之為聲符義。如此更有利于聲符示源研究和詞族構(gòu)建。探明聲符多義的成因、理清多個聲符義之間的關(guān)系,不僅有利于祛迷除惑,而且有利于在據(jù)聲系聯(lián)時展現(xiàn)各諧聲字組的親疏源流和歷史層次。
關(guān)鍵詞:詞源;聲符多義;成因;聲符義之關(guān)系
形聲字的聲符具有指示語源的作用,許多研究者對這一觀點心存疑慮[1]9-11,我們認為原因有二:一為許多聲符義因歷時久遠而隱奧難曉;二為聲符義的多元性,即同一聲符蘊含多個聲符義。
本文欲對上述第二個問題進行研究,以期說明聲符多義的成因,并梳理、揭示同一聲符多個聲符義之間的關(guān)系,借以發(fā)掘聲符義發(fā)展的內(nèi)在規(guī)律。
同聲符的諧聲字組往往衍變多途,分化為若干個簇,各簇之間意義相關(guān),也有些之間意義歧別較大,從而使得它們的聲符具有了多個聲符義。這一問題,據(jù)筆者所見,主要有沈兼士、黃永武兩位學(xué)者論及。
黃永武在《形聲多兼會意考》中說:“陳氏(堟)雖未能說明同從‘尊’得聲而義有不同之故,究為一義之引申,抑或相反之引申,抑或為字根假借,亦或無聲字多音致使多義,然其較之動輒謂字從某聲皆有某義,而不加博證者精審多矣?!盵2]37黃氏見識卓越,對聲符多義的成因及各義之間的關(guān)系已有所認識,即一為引申,一為假借,一為無聲字(獨體象形字)多音。沈兼士的觀點亦為聲符多義由聲符義之引申所致,其《右文說在訓(xùn)詁學(xué)上之沿革及推闡》一文總結(jié)焦循考求“讓”字語源的材料,認為:“繹原文所敘各字意義引申之次第,先考與讓同聲系之瓤釀鑲囊等字均有在內(nèi)或缊入之義,因以定讓字之亦有包裹容入之義。引申之而有‘禳’‘攘’除謝推卻之義。又引申之而有‘穰’‘瀼’眾盛之義,及儴因之義。又引申而有曩久之義?!盵3]98
兩家所言均為確論,然惜其語焉未詳,故而有必要進一步討論。
一、聲符多義的成因
我們認為,聲符義之多元性由詞語滋生的多向性(包括反向)、層次性和聲符假借等因素共同促成。
1.詞語滋生的多向性
詞語主要循著相似類比、相關(guān)聯(lián)想、引申分化、語音變易[4]63-83等方式滋生、發(fā)展。相似類比滋生以詞語所指的事物或概念在形象狀貌、情態(tài)特征、功能作用、性質(zhì)事理等方面的相似之處為契機滋生新詞。其關(guān)鍵為語言群體所把握的事物或概念之間的“相似之處”,如《蜾蠃轉(zhuǎn)語記》所涉諸動植物、器物、形體、地貌、食品、建筑、自然現(xiàn)象等名物均有“圓形”這一特征。
相似類比滋生的情況很復(fù)雜,因為滋生詞總是以源詞所指的事物或概念的某一特征為理據(jù)而滋生,而任何事物或概念的特征都是多方面的。從理論上講,任何一個特征都能成為滋生的契機,一個詞語的意義要素(即該詞所指的事物或概念的特征)有多少,其滋生新詞的方向便有多少,從而形成詞語滋生的多向性。
事物特征的多元性在古人命名造詞時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同實異名現(xiàn)象充分顯現(xiàn)了這一點。同一個事物,從不同的角度把握其特征,從而命以不同的名稱。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提供了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对姟ばl(wèi)風(fēng)·芄蘭》:“童子佩韘?!眰鳎骸绊s,決也。”箋:“韘之言沓也,所以彄沓手指?!瘪R瑞辰云:“決也,韘也,沓也,異名而同實。以其用以闿弦,謂之決;以其用韋為藉,謂之韘;以其用以韜指,謂之彄沓?!瘪R瑞辰抓住材料和功用兩方面的特征解釋了異名之由。
文字孳乳在詞語滋生的推動下以增加或改換義符的方式進行,字的孳乳和詞的滋生之間往往具有相當(dāng)程度的一致性。源詞朝不同方向滋生新詞,就會在形聲孳乳中以聲符義的形式留下痕跡。
例如:包,《說文·包部》:“象人褢妊,巳在中,象子未成形也。”包,胞之初文。胎胞有包裹、圓、突出等特征,所以“包”朝著這三個方向滋生新詞,繼而孳乳新字,從而“包”聲就有了“包裹”、“圓”、“突出”諸義。
——(2)[圓義]飽雹泡
——(3)[突出]齙皰
(2)包為胎胞,形圓,故“包”聲有“圓”義。沿該義滋生“飽、雹”等。
飽,《說文·食部》:“猒也?!奔闯燥?,饜足。飽足則腹鼓,飽含“圓”義。雹,《說文·雨部》:“雨冰也?!北⑿螆A,故由包滋生。
(3)胎胞又有突出的特征,圓,高起、突出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王國維《<爾雅>草木蟲魚鳥獸名釋例》下曰:“又物之突出者,其形常圓,故又有圓義。”所以“包”聲有“突出”之義,沿此義滋生出“齙、皰”等詞。
齙,《玉篇·齒部》:“露齒?!卑?,《說文·皮部》:“面生氣也?!薄都崱ばы崱罚骸鞍挕蜃靼??!薄墩滞āてげ俊罚骸鞍?,凡手足臂肘暴起如小泡者謂之皰?!?/p>
通過此例,我們可以看出,詞語滋生的多向性直接導(dǎo)致聲符義的多元性。
2.詞語滋生的層次性
新事物的出現(xiàn)與人們抽象思維能力的提高,都會導(dǎo)致新詞的滋生。創(chuàng)制新詞的需要使一些滋生詞又作為源詞繼續(xù)滋生新詞,再度滋生使詞語滋生表現(xiàn)出層次性。再度滋生的層數(shù)與因此而產(chǎn)生的聲符義的個數(shù)相當(dāng)。
1.巠聲含“長直”義,又含“頸”義
巠——(1)[長直]徑經(jīng)脛莖牼桱痙涇娙①頸
頸——(2)[頸]經(jīng)剄
頸,《說文·頁部》:“頭脛也?!逼涞妹膳c脛同,皆為“長直”。上述各字聲符“巠”皆含“長直”義,為相似類比滋生之結(jié)果。經(jīng)、剄之聲符“巠”無“長直”義而含“頸”義,我們認為是以“頸”為源詞相關(guān)聯(lián)想滋生而成。
經(jīng),《廣雅·釋詁四》:“經(jīng),絞也。”《字匯·纟部》:“經(jīng),縊也。”“經(jīng)”義為縊為絞,絞需以繩索勒人頸部,故由“頸”滋生出“經(jīng)”。文字分化詞語的主要方式為在初文上綴加義符或改換原形聲字的義符?!邦i”為形聲字,故需改換其義符為“纟”,而又得“經(jīng)”。此“經(jīng)”非經(jīng)緯之“經(jīng)”,形同而非一詞②。剄,《說文·刀部》:“刑也?!倍巫ⅲ骸皠q謂斷頭也?!薄邦i”為剄之對象,與“經(jīng)”得名之由同。同理,改換“頸”之義符,得“剄”。
2.重聲蘊含“厚重”、“聚”二義
重——(1)[厚重]湩踵
踵——(2)[鐘聚]瘇腫堹鐘
重,《說文·重部》:“厚也?!毖亍昂裰亍绷x滋生“湩、踵”。
湩,《說文·水部》:“乳汁也。”湩為乳汁,從重得聲,正言其濃厚③。
踵,王衛(wèi)峰云:
《釋名·釋形體》:“足后曰跟……又謂之踵。踵,鐘也。鐘,聚也。體之所鐘聚也。”又《釋疾病》:“腫,鐘也,寒熱氣所鐘聚也?!睂嶋H上,它們本來與“重”有關(guān)。踵,承負身體重量的部位,故以重為聲;足跟又是體重聚集之所,重聲又獲得聚會、集中之義。踵疾曰“瘇”,《說文》特列“瘇”字,義即腳腫。《疒部》:“瘇,脛氣腫?!薄隘~”的義域括及其他部位,則有“腫”,體氣郁聚則成腫[4]7-8。
《國語·周語》:“廩于籍東南,鐘而藏之?!辩娬秊椤熬奂绷x。因踵為體重聚集之所,故以“踵”為源詞沿“聚集”義滋生出“瘇、腫、堹、鐘”。
瘇、腫已見前說。堹,《集韻·用韻》:“池塘塍埂也?!彪?,《說文·土部》:“稻中畦也?!眻鸀榉浪蹋?dāng)聚土而成,故含“鐘聚”義。鐘,《說文·金部》:“酒器也?!本破饕詢?,亦有“鐘聚”義。
詞語滋生的脈絡(luò)和層次是較為復(fù)雜的,多向滋生與多層滋生往往參差互見。
3.聲符假借
聲符假借即章太炎所謂“取義于彼,見形于此”之類,楊樹達、沈兼士對此著力頗多。楊樹達《積微居小學(xué)金石論叢》、《積微居小學(xué)述林》各篇多為尋本字求語源而作,又撰《造字時有通借證》,專文闡述該問題。沈兼士序《積微居小學(xué)金石論叢》云:“撮其要旨,約具三綱:形聲字聲中有義,一也。聲母通假,二也。字義同緣于受名之義同,三也?!盵5]“聲母通假”為聲符義研究的重點之一,前人治理頗多,成果豐贍,毋庸贅述。
關(guān)于“聲符通假”,有一點需要說明。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系統(tǒng),形聲字聲符標(biāo)音即可,所以從文字記錄詞語的角度講,聲符無所謂假借。但是,從詞源研究的角度來看,這一提法極具意義。因為它以詞源研究為旨歸而提出,假借意味著有“假”有“本”,我們在尋“本字”的時候并非為了尋出文字學(xué)意義上的本字,而是詞源學(xué)意義上的源詞。當(dāng)然,音同之字往往通用,其數(shù)目不止一二。有時兩個或更多聲符常常通用,它們本身就是同源關(guān)系。此時我們探尋所得到的“本字”并非該詞的語根,而是該詞所屬詞族中的一個滋生詞。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并不意味著我們的探尋是無意義的,因為我們所探尋到的“本字”可以使我們所研究的詞語理據(jù)更顯豁,同時使我們知道它的族屬。
如“辟”,《說文·辟部》:“法也。從卩,從辛,節(jié)制其辠也?!甭暦麨椤氨佟钡摹芭?、擘、闢、糪”皆含“判分”義。
劈,《說文·刀部》:“破也。”擘,《說文·手部》:“撝也?!倍巫ⅲ骸啊抖Y記》:‘燔黍捭豚?!⒆鬟?,又作擘,皆同。擘豚,謂手裂豚肉也。”闢,《說文·門部》:“開也。”糪,《說文·米部》:“炊米者謂之糪?!敝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炊米半生半熟也?!?/p>
二、聲符義關(guān)系探尋
同一聲符往往有多個聲符義,這些聲符義之間的關(guān)系是本節(jié)要繼續(xù)探討的問題。
王云路云:“一個詞有諸多義項,這些義項絕大部分受著深層辯證關(guān)系的支配,表面看來雜亂無章,其實都有著相互依賴的脈絡(luò)聯(lián)系,清晰而深刻?!盵7]同一聲符的多個聲符義亦如此。聲符多義的成因與聲符義之間的關(guān)系密切相關(guān)。因滋生的多向性而形成的同一聲符的多個聲符義往往是平行關(guān)系,由滋生的層次性形成的同一聲符的多個聲符義往往是相反、因果、變易或感性關(guān)系,由聲符假借形成的聲符義與該聲符的其他意義無關(guān)。
1.相反關(guān)系
相反關(guān)系指同一聲符同時具有表示相對意義的兩個聲符義。詞義與經(jīng)驗密切相關(guān),相反相成的經(jīng)驗必然在語言中有所體現(xiàn)。如“面”由“面向”義引申為“背向”義便是反向的引申。《廣雅·釋詁四》:“面,向也?!薄稄V雅·釋詁二》:“偭,偝也。”“偭”為后出分化字,專表“背向”義。相反相成的道理在聲符義之間的關(guān)系中亦有所體現(xiàn)。同一聲符蘊含相反或相對的兩個意義的情況已為很多研究者所重視。
徐朝東撰有《同一聲符的反義同族詞》[8]一文,列舉了部分有相反關(guān)系的聲符義,如“堯”有“高大義”、“短小義”;“介”有“大義”、“小義”;“黨”有“明、解悟義”、“昏昧、不明義”等。曾昭聰撰有《同聲符反義同源詞研究綜述》[9]一文,對前修時彥的相關(guān)研究作了總結(jié),可資參考。
2.因果關(guān)系
因果關(guān)系極為普遍,多個聲符義之間往往表現(xiàn)為因果關(guān)系。
聲符“奄、弇”聲義皆同,都有“覆蓋、昏暗”二義,昏暗不明為覆冒的結(jié)果。
[覆蓋]:罨、裺、女奄、渰、揜、鞥
[昏暗、黑]:晻、黤、黭
晻,《說文·日部》:“不明也?!倍巫ⅲ骸胺惭詴曁@,謂陰翳也?!薄瓣庺琛奔锤采w之義,正見覆蓋與昏暗的因果關(guān)系。黤,《說文·黑部》:“青黑也?!倍巫ⅲ骸爸^青色之黑也?!秉k,《說文·黑部》:“果實黭黯黑也?!?/p>
同一聲符的若干個聲符義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是事物的聯(lián)系、發(fā)展的規(guī)律在人們的思想認識上的反映。但是有些因果關(guān)系并不存在普遍聯(lián)系,而只是事物或現(xiàn)象客觀的非必然聯(lián)系的反映。
如:“高”義與“明”義相關(guān),日高則明,日低則暗?!读鶗省罚骸傲?,從兒從高省?!贝鞫闭J為“亮”從“高”省,可見他認為“亮”與“高”有關(guān)。
聲符“堯”既寓“高”義又含“明”義。
[高]:峣、顤、翹
峣,《說文·山部》:“焦峣,山高貌?!鳖枺墩f文·頁部》:“高長頭?!甭N,《說文·羽部》:“尾長毛也?!倍巫ⅲ骸拔查L毛必高舉,故凡高舉曰翹。《詩曰》:‘翹翹錯薪?!?/p>
[明]:曉、皢
曉,《說文·日部》:“明也?!倍巫ⅲ骸按艘嘀^旦也,俗云天曉是也。引伸為凡明之偁?!卑啠墩f文·白部》:“日之白也?!?/p>
聲符為“高”之“縞、翯、暠”等均有“明”義。
縞,《說文·糸部》:“鮮色也?!薄对姟む嶏L(fēng)·出其東門》:“縞衣綦巾?!泵珎鳎骸翱c衣,白色男服也?!甭G,《說文·羽部》:“鳥白肥澤貌。”暠,司馬相如《大人賦》:“暠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
章太炎《文始》卷九“高”下云:“高、明本一義之變?!标?,明也;晧,日出貌;皎,月之白也;皦,玉石之白也;顥,白首也;白隺,鳥之白也。并與高聲近,均有明、白義。張舜徽《演釋名》:“杲,高也,謂日高在木上,其明四照也?!?/p>
高、明相因建立在日光的基礎(chǔ)上,光明來自太陽,正午的太陽比朝夕之時高,光照強,這是人們的生活經(jīng)驗,“高”義與“明”義的相關(guān)是人們生活經(jīng)驗在語言中的反映。并非任何情況下“高”義都能引申出“明”義,因此,“高”義與“明”義的聯(lián)系既有客觀基礎(chǔ)又不必然發(fā)生。
又如“長”義與“臭”義發(fā)生關(guān)系?!稄V雅·釋器》:“潲、濯,滫也?!蓖跄顚O《疏證》:“長謂之修,亦謂之梢,亦謂之擢;臭汁謂之滫,亦謂之潲,亦謂之濯。事雖不同,而聲之相轉(zhuǎn)則同也?!蓖跄顚O證明了“臭”義與“長”義相因,泔水(汁)存放時間長則變溲,所以臭、長相因,然而這一關(guān)系只發(fā)生在泔水或其他可致腐敗的事物之上,不具普遍性。
聲符義的這種關(guān)系說明,詞語滋生過程中所呈現(xiàn)出的兩意義之間的聯(lián)系往往并不普遍適用,這就需要我們在探求詞源意義的引申運動時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仔細考察、求證。
3.平行關(guān)系
事物或概念的特征是多方面的,我們從不同的角度去觀察和體悟便會獲得不同的感受和經(jīng)驗,這些感受和經(jīng)驗作為詞語滋生的理據(jù)蘊含于滋生詞的意義之中。正如詞義的輻射引申所產(chǎn)生的各義項處于同一層次一樣,這些聲符義反映了事物或概念的不同特征,它們是處于同一層次的。
如聲符“夗”(宛)有“彎曲、微小、婉順”等義?!拔⑿ ⑼耥槨钡攘x處于同一層,均由“彎曲”義引申而來。夗,段注:“凡夗聲、宛聲字,皆取委曲意?!?/p>
“夗(宛)”聲諸字按其聲符義分列如下,同時闡明各聲符義的由來。
[彎曲]:眢、琬
眢,《說文·目部》:“目無明也。讀若委?!贝鞫薄读鶗省と巳罚骸绊?,眸子枯臽也?!表涌菖`亦含坳曲意。琬,《說文·玉部》:“圭有琬者。”段注:“后鄭云:‘琬猶圜也……’玉裁謂:‘圜剡之,故曰圭首宛宛者?!眻A、曲義近。
“微小”義由“彎曲”義引申,曲則短小。張舜徽《鄭雅》云:“曲,猶小小之事也?!薄稄V雅疏證·卷四上》“詘也”條王念孫云:“凡物申則長,詘則短。”④
[婉順]:婉
婉,《說文·女部》:“順也?!倍巫ⅲ骸啊多嶏L(fēng)》傳曰:‘婉然美也。’《齊風(fēng)》傳曰:‘婉,好眉目也?!?/p>
“彎曲”義引申而有“婉順”義。眢,讀若委。夗、委聲義皆近?!拔庇小皬澢绷x,從“委”得聲之“覣、倭”有“婉順”義。覣,《說文·見部》:“好視也?!倍巫ⅲ骸昂秃弥曇病H∥樦??!辟粒墩f文·人部》:“順貌?!雹?/p>
4.變易關(guān)系
由滋生的層次性形成的同一聲符的多個意義,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又可能是變易關(guān)系。變易是指聲符義不沿著原聲符義(源詞之源義素)繼續(xù)引申,而是以其他語義特征為新的起點繼續(xù)滋生新詞。如“巠”聲有“長直”義,又有“頸”義;“重”聲有“厚重”義,又有“聚集”義;“悤”聲有“中空”義,又有“青色”義。聲符義之所以發(fā)生變易,是因為在詞語滋生過程中,以某一滋生詞為源詞,以滋生詞的非詞源意義的義素為契機滋生新詞,從而產(chǎn)生了新的詞源意義。如滋生詞“蔥”得義于“悤”,其詞源意義為“中空”,又以“蔥”為源詞,滋生出“璁、驄”,詞源意義為“青色”?!爸锌铡迸c“青色”并無直接聯(lián)系,只因“蔥”具有這兩種特征而偶然地發(fā)生了關(guān)系,并且二者不在同一層次上。
比較上圖所示聲符為“皮”、“悤”的形聲字之滋生脈絡(luò),不難看出,“青色”顯然不是“悤”的本義、引申義或假借義,那么我們?yōu)槭裁从滞狻皭暵暫嗌x”的說法呢?我們認為原因有三:
第一,滋生詞由源詞滋生出來的依據(jù)是它們所指的事物或現(xiàn)象的相似性、相關(guān)性,所以各滋生詞的意義必相同或相近。所謂“相同或相近”不過是沿襲傳統(tǒng)說法,表現(xiàn)在詞義上,就是有相同義素。如《說文·馬部》:“馬隺,馬白頟?!倍巫⒃疲骸傍B之白曰白隺,白牛曰牛隺。”《說文·牛部》:“牛隺,白牛也。”段注云:“白部曰:白隺,鳥之白也。此同聲同義。”馬隺、白隺、牛隺都具有“白”這一特征,段氏所謂同義只是特征的同、義素的同,即具有相同的詞源意義。黃易青說:“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常說的‘凡某聲多有某義’,當(dāng)代楊樹達說的‘形聲中有義’‘字義同緣于語源同’,其中的‘義’都與詞源意義相應(yīng)?!盵10]105
第二,形聲字的特殊結(jié)構(gòu)。形聲字由可表范疇義的形符和可標(biāo)音的聲符構(gòu)成。
第三,傳統(tǒng)釋義一般采取“屬性+類別”的方式。黃易青認為:“古代訓(xùn)詁對詞義結(jié)構(gòu)的兩分,跟漢語詞匯義的結(jié)構(gòu)、詞義運動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一致的?!盵10]137“從古代訓(xùn)詁來看,詞源學(xué)上的詞義結(jié)構(gòu)是兩分的。古代訓(xùn)詁有很大部分是從意義結(jié)構(gòu)分析的角度而做出的。如《釋畜》:‘四膠皆白,驓;四蹄皆白,騚;前足皆白,騱;后足皆白,翑;前右足白,啟’?!盵10]132
《說文》的訓(xùn)釋也多用兩分的形式,如“狡,小犬也”、“豭,牡豕也”、“馴,馬順也”等。
這三方面的因素共同促成了聲符的“義”。同諧聲字組所記錄的同源詞有共同義素(詞源意義),經(jīng)過二分分析,范疇義由各自意符承擔(dān),而他們所共有的詞源意義便自然地由它們所共有的聲符承擔(dān)。王寧所使用的義素分析法便能說明我們的觀點。所謂義素分析法,即“把詞的用來判定同源關(guān)系的義位切分為兩部分——詞義特征和概念所表事物類別,從而得到同一組同源詞的相同的意義即意義特征的方法?!盵10]127王寧所舉的例子正是一組同諧聲字記錄的同源詞。雖然她所舉的一組形聲字的聲符確實“兼義”,但是這個方法也用在了改換形符而成的同諧聲字組上。如“蔥、璁、繱、驄”都有青色的特征,都有聲符“悤”,從而得出“悤”聲含“青色”義的結(jié)論。
雖然這種聲符義是人們分析出來的意義,但這并不影響聲符的示源功能。有鑒于此,我們認為,將同源詞的詞源意義賦予記錄它們的形聲字的聲符,并視為聲符所蘊含的意義,這有利于同源詞研究。故而,我們對這類“聲符義”不持否定的態(tài)度,反而把它作為研究手段,來觀察聲符義的運動脈絡(luò)和規(guī)律,從而反映詞語滋生的歷史層次。
5.感性關(guān)系
以上所論,是基于理性的關(guān)系,下面討論基于感性的關(guān)系。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詞語的滋生理據(jù)反映了古人對事物或現(xiàn)象的感性和理性認識。感性關(guān)系是說,聲符的多個意義之間的聯(lián)系以心理感受為基礎(chǔ)而發(fā)生,而并非基于客觀規(guī)律。如前面所說“詘曲”義引申出“委順、美好”義,這體現(xiàn)了古人面對客觀事物時的心理感受。房德里耶斯對文化心理現(xiàn)象有比較透徹的論述,他說:“痛苦的觀念很容易和巨大的觀念發(fā)生聯(lián)系,又如強暴的觀念容易和力量的觀念發(fā)生聯(lián)系?!瓚z憫的觀念很容易轉(zhuǎn)變?yōu)槿崆榈挠^念。人們想到不幸總會摻雜著同情。憐和愛在人們的心田里是很接近的??蓱z的觀念和小的觀念都跟軟弱同義,它們會立刻鉤起柔情和憐憫?!盵11]230-232
又如,古人既以大為美,又以小為美,以整齊、鮮潔、純一、柔順為美,這些雖然在事理上顯得捍格難通,但卻是漢民族審美心理的流露。
“大”與“美”義相通⑥。《廣雅疏證·卷一上》:“皇、翼、蒸、將,美也。”王念孫云:“大亦美也。美從大,與大同義。”
又如“我”聲有“高大”、“美好”義。
[高大]:峨
峨,《說文·山部》:“嵯峨也?!倍肓x為山勢高峻,宋玉《女神賦》:“其狀峩峩,何可極言?!?/p>
[美好]:誐、娥
誐,《說文·言部》:“嘉善也?!奔危墩f文·壴部》:“美也?!倍穑墩f文·女部》:“帝堯之女,舜妻娥皇字也。秦晉謂好曰娙娥?!薄斗窖浴肪硪唬骸岸?、女嬴,好也。秦曰娥,秦晉之閑凡好而輕者謂之娥。”
“微小”義與“美好”義通?!对姟R風(fēng)·甫田》:“婉兮孌兮。”毛傳:“婉孌,小好貌?!薄斗窖浴肪硎骸凹儭?,好也?!惫ⅲ骸皻粴?,小好貌也?!薄稄V雅疏證·釋詁一》:“凡小與好義相通,故孟喜注《中孚卦》云:‘好,小也?!?/p>
聲符“兆”含“微小”、“美好”義。
[美好]:姚
姚,《說文·女部》:“嬈也?!薄斗窖浴肪硎骸耙?,美也?!?/p>
“肖”聲有“小”義,從“肖”得聲的“俏”有“美好”義?!稄V韻·笑韻》:“俏,俏醋,好貌?!薄都崱ば崱罚骸扒?,好貌?!薄拔⑿?、美好”義通同樣反映了人類的審美心理。孫雍長對小、好的義通關(guān)系作了很深入的闡釋,他說:“所謂‘小與好義相近’,就其義通這一語義現(xiàn)象之緣由來說,主要還是一種功利觀念的反映。因為小的東西一般都比較精細,故‘小’與‘精’同義。《書·君奭》篇‘文王蔑得’,鄭注:‘蔑,小也’,正義:‘小謂精也’。以‘小’為‘好’,即是以精妙為良善?!盵12]
盛林說:“‘小’之所以與‘好’義相近,恐怕緣于‘小’的事物常常給人柔弱的、可愛的感覺,這是一種好的情感聯(lián)想,所以說‘小與好義相近’。”[13]68
從以上義通關(guān)系中,我們窺見了古人的審美觀,即以宏大、精小的事物為美,這就是語言蘊含文化的表現(xiàn)之一。
如此之類,不勝枚舉,其中的文化蘊含值得大力挖掘。
三、結(jié)論
本文主要探明,詞語滋生的多向性、層次性和聲符假借等共同造成了聲符義的多元性,同一聲符的多個聲符義之間可能存在相反、因果、平行、變易、感性等關(guān)系。同時從詞源研究的角度贊同“聲符假借”這一說法,并建議將發(fā)生變易的詞源意義指派給聲符,亦稱之為聲符義,如此更有利于聲符示源研究和詞族構(gòu)建。探明成因、理清關(guān)系不僅有利于祛除迷惑,而且有利于在據(jù)聲系聯(lián)時展現(xiàn)各諧聲字組的親疏源流和歷史層次。當(dāng)然,有些聲符義與該聲符的本義、引申義、變易義均無關(guān),這一現(xiàn)象我們將另文闡述。
注釋:
①“徑經(jīng)脛莖牼桱痙涇娙”等含“長直”義,參見楊樹達《積微居小學(xué)金石論叢》(增訂本)之《釋經(jīng)》,中國科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
②楊樹達認為:“經(jīng)字從巠聲,巠實假為頸?!彼囊馑紴椤敖?jīng)”由“頸”滋生而來。參見楊樹達《積微居小學(xué)金石論叢》(增訂本),中國科學(xué)出版社,1955年第10頁。
③章太炎認為濃之聲符借為乳而得濃厚之義,沈兼士從其說。參見沈兼士,《沈兼士學(xué)術(shù)論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29頁。
④又從“句”得聲之字多有“彎曲”義,而“駒、狗、鼩”均有“微小”義。
⑤又卷,義為“彎曲”,而從“卷”得聲之“婘、鬈”皆有“美好”義。婘,《廣雅·釋詁》:“婘、孉,好也?!蓖跄顚O《疏證》云:“婘與下孉字同?!队衿罚骸畩?,好貌。或作孉。’”鬈,《說文》:“髪好也?!对姟吩唬骸淙嗣狼吟堋??!?/p>
⑥《詩·邶風(fēng)·簡兮》:“碩人俁俁”,傳云:“俁俁,容貌大也。”《釋文》:“《韓詩》作扈扈,云:美也?!瘪R瑞辰云:“俁與扈音近,美與大亦同義,故扈扈訓(xùn)美,又訓(xùn)大。《檀弓》:‘爾毋扈扈爾’,鄭《注》:‘扈扈謂大’是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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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楊勇]
中圖分類號:H 12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2-6219(2016)03-0047-06
收稿日期:2015-10-10 基金項目:全國高校古委會項目“周祈《名義考》校注與研究”(1251)。
作者簡介:王勇,男,四川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文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