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茵
《你是我的孤獨》,單聽劇名就怦然心動,太魅惑、太誘人了,哪里還有抵抗力?“你”“是我的”“孤獨”——這幾個字眼,該會引出多少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文青”,心生幾多自由的想象和強烈的共鳴!
2015年深秋的那個夜晚,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實驗劇場數百個座位,開演前就被摩肩接踵的男男女女填滿了。10月28日,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赴京演出音樂戲劇《你是我的孤獨》首場。那晚,我也在其間。實際上早在初春,該劇已在滬上初放啼聲。這是紀念王洛賓逝世20周年的獻禮之作,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與上海輕音樂團聯(lián)合制作首演。因為聽到好評,所以特別期待。重要的是,我們,還不止我們,好幾代中國人,誰沒聽過、唱過、愛過王洛賓的歌?更何況,大家還在聽著、唱著、愛著王洛賓的歌。
用王洛賓的歌來做一部音樂戲劇,這個創(chuàng)意很智慧、很高明。毫無疑問,《你是我的孤獨》,戲劇是載體,音樂是靈魂。但僅有這些歌曲就足矣?非也。這是音樂戲劇而不是歌曲聯(lián)唱或串燒。編劇喻榮軍大名鼎鼎,編曲趙光聲名赫赫,只是這些“名”于我看“孤獨”基本不起作用。再大的“名”也只能佐證其曾經的好,這一部到底好不好,我得現場聽。聽了,在75分鐘的演出過程中,我和大家,笑了、哭了、感動了,好戲!
王洛賓的歌好,人們都知道;趙光的編曲/配器好,早先聽音樂劇《六祖慧能》已有印象。曾因趙光譜的一首《致世博》主題歌,紐約時報資深樂評家安東尼·托馬希尼(Anthony Tommasini)將其比作“中國的安德魯·勞埃德·韋伯”未免過譽夸張。但《你是我的孤獨》選用十九首王洛賓作品和一首三毛詞作歌曲,趙光的編曲/配器,絕對技術精湛手法洗練,獨樹一幟非同凡響,更強化、深化了既往的印象。新瓶裝老酒,依舊是醉人的醇香。
全劇二十首歌曲劃歸九個單元,這應該是編劇與作曲家通過商議而決定,絕非按照其創(chuàng)作或傳播的編年排序,而是按照戲劇的結構、遵循戲劇的邏輯來呈現。這種做法原非首創(chuàng)獨創(chuàng),音樂劇《媽媽咪呀!》早已先行成就范例——世界超級巨星天團ABBA樂隊的22首經典金曲貫穿全劇,將一對母女的愛情立場與人生態(tài)度,演繹得異彩紛呈。
趙光和喻榮軍另辟蹊徑,用王洛賓的歌“說”王洛賓的事:從他出生、入學到夢想遠赴法國深造,再到因戰(zhàn)亂與西部民歌結緣;從第一次婚姻失敗到第一次牢獄之災,到因第二任妻子幸福重生,再到又一次漫長的監(jiān)獄生涯;從古稀之年幸運自由,到昔日好友激動重逢,再到面對三毛熱烈而無望的愛情……劇,基本紀實,從王洛賓傳記中提取關鍵的人生節(jié)點,所有人物故事均為史實,某些臺詞更是從中直接“Download”(編者注:下載);歌,全部新編,貫穿其音樂人生與情感世界。人們喜聞樂見耳熟能詳的曲目一個都不少,還有兩三首平常很少聽到或從未聽過的作品。
舞臺一側,有鼓(董子元)、鍵盤(姜清華)、吉他(蔡志錚)、貝斯(張?zhí)斓兀⑿√崆伲ɡ铊┙M成五人混編小樂隊現場演奏。音樂曲風豐富多姿七彩斑斕,既有抒情性的、吟誦式的,又有爵士風的、流行樂的,還有徒歌、重唱、合唱……從音樂和歌唱中,竟然聯(lián)想到朱塞佩·托納多雷導演的意大利電影《最佳出價》(TheBest Offer)中男主角奧德曼的一段話,經釋義轉意用于此處恰如其分:“面對經典之作,編配者無法規(guī)避其個體的審美與情感,無法抗拒誘惑而顯露自我潛在的藝術敏感度,將其本真的想象與創(chuàng)造,附著或滲透于經典。”因之,《孤獨》里的20首歌曲,神魂猶存面貌一新。
在《孤獨》一劇中,《媽媽咪呀!》(中文版)的中方音樂總監(jiān)姜清華和趙光共同擔任音樂總監(jiān)。新銳舞美設計師焦燃讓觀眾在北京人藝實驗劇場相對逼仄的空間里,看到了舞臺中心的十字型交叉緩坡。王洛賓,在人生道路上屢屢面臨命運的拐點,便由此不言而喻一目了然。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的演員呂梁飾演王洛賓,田水飾演其第一任妻子洛姍、第二任妻子黃靜(玉蘭)、臺灣女作家三毛;萬博、劉栩斌、袁野、曹楊、崔秀麗擔任歌隊并客串部分角色。國家一級導演周小倩,則擅長調動演員能量,盡可能地發(fā)揮出他們的各自優(yōu)勢。
“凡音之起,人心生也……”呂梁穿著棕色風衣開口出聲,讀出全劇也是王洛賓的第一句臺詞。他,音色不亮,聲調不高。平靜的語氣,平實的語感、平緩的語速,將《禮記·樂記》中的文辭娓娓道來?!疤旎[之聲,來于自然,更源于情感。”姜清華在鍵盤上奏出鋼琴的應和之音,琴音,清幽而淡遠。童年的記憶,那么詩意那么溫暖。“誰家院子一朵花?依拉拉……”嬰兒響亮的初啼,引出歌隊演唱第一首歌曲。呂梁依然用他“云遮月”的嗓音,很有節(jié)奏地念了一首老北平的童謠,那是母親教給他的第一支兒歌?!罢l跟我玩,打火鐮……雞蛋雞蛋磕磕”,帶入的是慈愛母親在額頭上輕柔觸碰的烙印。
呂梁扮演的王洛賓,從頭至尾基本是在講述道白,只相對完整地獨唱了一首《高高的白楊》。在無數的王洛賓作品中,情歌傳播的深度廣度力度首屈一指,而軍歌、贊歌遠不及情歌那么深入人心。在他83年的人生歲月里充滿了傳奇色彩和戲劇性,1949年前后被關押入獄的時間,竟然差不多占了人生的近四分之一。在他創(chuàng)作的數十首“囚歌”里,《高高的白楊》因為跟一名維吾爾族青年獄友同命相憐而作,憂傷哀婉令人動容。這首囚歌同樣也是一首情歌,那是唱給西歸的亡靈聽的心曲:“孤墳上鋪滿丁香,我的胡須鋪滿胸膛?!?/p>
這首歌,在三毛第一次面對面采訪王洛賓的這場戲出現。兩個內心不勝孤獨的男女相見相識,所有細節(jié)都那么真切,語言和歌聲的魅力令人無法抗拒。王洛賓唱給三毛聽的歌,引動觸及了三毛強烈的感應與共鳴,“高高的白楊排成行,美麗的浮云在飛翔……”她是他交心的知音!“你無法要求我不愛你”,面對這份熾熱的愛,他只能選擇退縮與沉默。她絕決地走了,他哀慟地醉了。而后撥動嵌著她粉紅色發(fā)卡的吉他琴弦,吟唱出一首感懷憂傷的情歌《等待》:“你曾在橄欖樹下等待又等待,我卻在遙遠的地方徘徊再徘徊……”這一次,呂梁沒有歌唱而是誦讀:“等待,等待,等待!越等待我心中越愛!”歌中一次接一次的“等待”,他的處理極富層次感。最后一句沖上高峰,強調的是一個“愛”。
王洛賓這個人物內心積累、積壓的愛,滿得熱得像沸騰奔突的火山巖漿,只有通過音樂和歌唱才能得以宣泄、揮發(fā)、釋放。他的作品,無論是記錄、編寫、創(chuàng)作,哪首歌不是他情感世界的藝術化的再現?
目前國內在音樂劇領域被譽為“演唱點石成金師太”的女高音歌唱家湯愛民,又在《你是我的孤獨》劇組連任聲樂指導?!扒翱辗珓鰟?chuàng)始人”江帆的編舞讓五個年輕人,西服革履、紳士淑媛,歌唱得有情,舞跳得有型?!耙览?,依拉拉”,這是歌隊溫柔的第一聲。王洛賓的母親、老師,藏族美少女卓瑪、維族舞蹈家康巴爾汗,一個百變女生自由穿越;憨實的馬幫漢子、蠻橫的獄卒、純情的少年、英武的軍人,四個千面男子輪番擔綱。他們認真投入各司其職,綠葉青蔥絕不搶戲。
單從聽覺審美上論,《孤獨》的主演和配角的唱功,肯定不及聲樂專業(yè)出身的歌劇演員。但,他們的歌聲傳情自然、入戲靈活,舞姿動態(tài)盡在音樂里、角色中。最可嘉的是,他們的重唱與合唱,聲部之間的層次感與融合度,十分默契又相當和諧。在其聲線的流暢與音準的掌控上,可見聲樂指導調教有方。他們的舞臺形象,前衛(wèi)時尚、健康俊朗,本身就是音樂戲劇綜合素質兼?zhèn)涞暮醚輪T。這群角色的同齡人應該更喜歡舞臺上青春本色又多才多藝的“花兒與少年”。
相比幾個年輕人,田水的資質與經驗更為突出。曾在音樂劇《媽媽咪呀!》中文版演出中見識過這位話劇演員的天賦與能力,那部戲里三位“中年”媽媽級別的角色,田水的表演尤勝一籌。此番她在“孤獨”劇中掛旦角頭牌,總體表現令人稱道。王洛賓音樂人生與創(chuàng)作經歷中,真正觸發(fā)其靈光閃現、最刻骨銘心的三個女人,在舞臺上任由田水一力承當。
“洛賓,我們去大西北吧!”洛姍,王洛賓的第一任妻子。兩個人的兩段戲,間隔又疏離。前有歡快的《康定情歌》,在優(yōu)雅的《在銀色的月光下》,田水幽怨傷感抑或歇斯底里吼出那一嗓:“背棄我的姑娘,你在何處躲藏?!”女人改弦易轍,男人渾然不覺。于是,更有了喜氣洋洋的《花兒與少年》、洋洋灑灑的《達坂城的姑娘》和深情款款的《在那遙遠的地方》。
在音樂情緒轉換中,賓與姍隔空對話。《青春舞曲》剛剛冒出開頭兩句,滿懷著希望,豐盈著樂觀;在鋼琴SOLO清寂而變形的音調中,賓和姍,終于“在蘭州的家”見了面。田水的眼睛乜斜著面無表情,冷不丁冒出一句話比石頭還要硬:“今晚你住哪兒?”美麗小鳥飛去無蹤影,他卻被關進籠子里。姍,好冷硬。
田水飾演角色,有深度又有精度,因為節(jié)制含蓄的分寸感。姍對賓有怨無恨,從失望到絕望,從“熱”變“冷”。在賓對愛情已心灰意冷后,“掀起你的蓋頭來,讓我看看你的眉?!遍_始小心翼翼地試探性的音樂動態(tài),田水現在成了賓的第二任妻子黃玉蘭,她的眼神也隨之改變,于是,賓將她喚作:靜。在吉他伴奏下,靜的“詠嘆調”是那首《匆匆愛情》,田水在中低音區(qū)唱得順暢,很好聽。“洛賓,我不怪你?!币粋€溫順嫻靜柔情似水的女子,神形兼?zhèn)浜糁觥?/p>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以無伴奏清唱開始,田水與歌隊,歌者與樂手漸漸融于一體,小提琴聲在上面飄蕩宛若云霞……真美!
從洛姍到黃靜再到三毛,從冷硬的面孔到溫順的眼神再到熱烈的表情。青春不再的田水,不,是“三毛”,恰如其分地表達出無法遏制的愛意?!伴]上眼睛,全是你的影子?!蓖趼遒e喚醒了她的少女情懷?!昂谝惯^去到黎明像飛鳥身影,我沒有另外的人只等你來臨。”田水用她并不甜潤略顯沉郁的音色哀嘆:“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兒已等碎,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條水……”表面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涌動?!段覀z永隔一條水》注定是無言的結局、愛情的悲劇。
“我愿流浪在草原給她去放羊”,經典再現,田水一聲高歌表達出三毛心靈的呼喚:“我愿做一只小羊——”《橄欖樹》旋律被解構變異成零散碎片依稀可辨。“凡音之起,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形于聲。聲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謂之樂?!蓖趼遒e開場白的平靜誦讀,在尾聲化為仰天悲號的終曲。最后,全劇由小提琴纏綿的一聲長嘆畫上終止。深深的孤獨、淡淡的憂傷,一起襲上心頭。
可能會有人質疑,該劇音樂性很強而戲劇性相對薄弱,我個人卻不以為然。王洛賓的故事高度概括,命運沉浮悲歡離合,表現得已足夠了??赡苁菍徝廊の兜牟町?,我個人喜歡于溫和與平靜中蘊含著的深邃而內在的戲劇性張力?!赌闶俏业墓陋殹方^對不是那種讓人激情勃發(fā)的戲,它會讓人被淡淡憂傷的情緒緊緊纏繞,感覺壓抑糾結卻困惑無奈,更可怕的是這種情緒久久揮之不去……
最后想說,“西部歌王”也好,“西部民歌之父”也罷,王洛賓生前真心認同、自愿接受的卻是“傳歌者”的封號。雖然關于王洛賓作品的爭議,長久以來始終不斷,本文作者也絕對無意評判定案。但有一點毋庸置疑,他,無愧于一位傳歌者。如果說民歌是寶貴的礦藏,王洛賓就是辛勞的采礦人,而且把原礦提煉成美麗的成品;如果說民歌是山谷的野花,王洛賓就像勤勞的蜜蜂,而且把花粉釀制成甘甜的蜜漿。如果沒有王洛賓,太多的民族民間歌曲,大都還散落遺失在祖國的天南地北原野山川。同時,他奇異而機敏的藝術感悟力與音樂創(chuàng)造力,無不為其發(fā)自肺腑的情感表達與靈性釋放。
在《你是我的孤獨》舞臺上,重溫王洛賓膾炙人口歷久彌新的經典歌曲,我和你都會神往心馳再三回味,那種蒼涼孤獨中的慰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