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康寧
樗樓脞語(五)
葉康寧
現(xiàn)實中根本沒有藝術這種東西,只有藝術家而已。
近日無事,讀書以消永日,接觸到兩本張大千的書信集。一本是包立民編著的《張大千家書》,另一本是陳步一主編的《張大千致張目寒札》。張大千的形象通過一通通手札須發(fā)畢現(xiàn)地躍然紙上。金無足赤,張大千固然不是完人,但卻是有情有義的可愛之人。即使在最困窘的生活狀態(tài)下,他也不忘接濟親友。
我對書畫消費的史料歷來留心,書信集中關于舉辦畫展和買賣書畫的材料俯拾皆是。茲錄兩例,亦可見張氏之精明與狡黠。
其一,“茲托弟(張目寒)打聽前北平市長周達文華章先生之兩公子近居臺灣何處?憶曾與弟在徐筱甫先生家見過,可問心畬先生門人,仿佛姓陳,或問世界書局李韻清先生,一定可以問到。周公子有宋元冊頁兩部,分在兄弟二人手中,又有沈子蕃緙絲青綠山水一幅,當年與弟在筱甫寓中看過。此三件兄有意得之,弟如尋得可與講價,托言他人,千萬不可說是兄買,一知為兄,則價將抬高也?!?/p>
其二,“又有巨然一幅,弟托人給雪艇、志希一看,但不可說是兄之物。如他二人有收購,可索價美金八千,但能得三千以上即為脫售,惟求快速,兄需錢至急,切不可令外人知之,即髯公、岳軍亦不可令知,季玉尤不可知也。至要至要?!?/p>
民國時期選美之風方興未艾,對女人的評頭論足猶如魏晉時期的人物品藻。妻妾成群的張大千自然別有會心,他有一句名言:“一等美女肥白高,二等美女麻妖騷,三等美女潑辣刁?!?/p>
最近對民國帖學有興趣,聽說冼玉清寫過一本《廣東叢帖敘錄》,很想看看。孔網(wǎng)上定了《冼玉清文集》,書到手后才發(fā)現(xiàn)壓根就沒收這個。
《文集》畢竟非《全集》,遺珠之憾也不止于此。集中收有冼氏早年著述《粵東印譜考》,卻沒有收入經過增訂、后出轉精的《廣東印譜考》。
冼玉清有一種常人不具備的“癡”。為了學術,她可以終身不嫁,也可以委曲求全。她說:“不管哪黨哪派掌權,只要給我一個地方研究古物。”
冼玉清與陳寅恪應該相識頗早。早在1937年,散原老人陳三立就為冼氏的《碧瑯玕館詩集》題過贊語:“淡雅疏朗,秀骨亭亭,不假雕飾,自饒機趣,足以推見素抱矣?!标愐≠涃袂宓脑婋m不多,但多有深意。如1949年冬,二人同游漱珠崗,陳氏有《己丑仲冬純陽觀探梅柬冼玉清教授》,中有“花事已隨塵世改,苔根猶是舊時栽”之句。其時紅朝新建,廣州解放,誰能說此句無懷念故國之慨呢?1950年,陳寅恪又有《題瑯玕館修史圖》三首,其二有句“國魄消沉史亦亡,《簡編》桀犬恣雌黃”?!逗喚帯窊?jù)說指《中國通史簡編》。
我猜想冼玉清研究廣東叢帖是受林志鈞(宰平)的影響。林志鈞在清華和北大都兼過教職,張中行的《負暄瑣話》有一篇專門紀他。他和余紹宋交厚,《余紹宋日記》里也經常提到他。他還長于書法,王家葵《近代書林品藻錄》品為含蓄第三。他寫過一本《帖考》,這部書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重印過,加上他的書畫作品,宣紙函裝共六冊。林志鈞七十一歲的時候為《瑯玕館修史圖》題過一首七律,可見冼、林二人是有交往的。
貢布里希說:“現(xiàn)實中根本沒有藝術這種東西,只有藝術家而已?!彼囆g史實際上就是藝術家的歷史。研究藝術家最基礎的工作就是編寫年譜。近年所見的藝術家年譜很多,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梁溪周道振先生畢一生心力編寫的《文徵明年譜》,還有薛龍春先生編寫的《王寵年譜》、王中秀先生編寫的《黃賓虹年譜》和《王一亭年譜長編》。
安徽博物院的董松兄一直致力于以潘玉良為主線的民國美術史研究。2004年,他負笈北京,就讀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開始通過各種渠道搜集潘玉良的資料。積沙成塔,集腋成裘,他積十年之功完成了《潘玉良藝術年譜》的編寫。
自石楠的《畫魂》出版以來,以該書為依據(jù)拍攝的同名電影和電視劇風靡一時。潘玉良也成為有史以來最受關注的藝術家之一。不過,傳奇畢竟不等同于信史。翻開《年譜》,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她備受熱議并被一再演繹的青樓經歷其實并無多少文獻做支撐??赡苷俏墨I的闕如,才給好事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然而,無論想象的羽翼如何飛翔,那些缺乏客觀依據(jù)的主觀書寫都難免戲說之嫌。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潘玉良的成功不僅在于她過人的藝術水準,更在于她廣博的社會人脈。1935年5月,她在南京華僑招待所舉辦個人畫展,出席和參觀展覽的竟然有林森、汪精衛(wèi)、孫科、蔡元培、張繼、陳公博、陳樹人、羅家倫、高一涵等民國大佬。《中央日報》從4月30日到5月7日,每天都有關于畫展的專題報道,撰文者有陳之佛、張道藩、徐悲鴻、李金發(fā)等藝苑賢達。
《年譜》里還一再提到他的丈夫潘贊化,這個男人不僅拯救她于水火,而且一步步改寫她的命運,讓她在藝術史上書寫出濃墨重彩的一頁。我們習慣引用秦少游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來禮贊愛情,但潘贊化和潘玉良的相遇顯然不是。當時的潘玉良既沒有錦心繡口,也沒有花容月貌。是什么讓這個男人下了娶她回家的決心?同情?抑或其他?我們都不得而知。不過,我相信人與人之間一定是有宿緣的。
曩昔蘇子泛舟赤壁,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感嘆。我們每個人都不過是世間的一粒微塵,好的年譜和傳記卻可以讓讀者一粒砂里看世界。正如姚玳玖先生在書序中所言:《年譜》“以潘玉良為敘述中心,以那個時期中國現(xiàn)代美術活動為背景線索,穿針引線,拉開的,不僅是一部細節(jié)肌理豐富的潘玉良的個人藝術史,更是一部20世紀上半葉中國現(xiàn)代美術的成長史?!?/p>
瓦爾堡說:“上帝具于細節(jié)?!弊x《潘玉良藝術年譜》,你不僅可以了解一些極富意味的細節(jié),還可以走近一個相對真實的潘玉良。
林志鈞,字宰平,福建閩侯人,生于前清光緒五年己卯(1879)。他是清末舉人,早歲曾留日學習法政。歸國后先后任外交部僉事、國立法政專門學校教務長、司法部參事及民事司司長等職。但他志不在官場,在知天命之年毅然去職。之后,除了在清華和北大兼課,他把主要精力投到了尚志學會。
尚志學會創(chuàng)設于1909年,主要發(fā)起人是范濂生,骨干成員是早期留日學人。學會以力謀中國學術及社會事業(yè)的改進為宗旨,和商務印書館合作出版“尚志學會叢書”,譯介新知,意在“以新知喚起東方的睡獅”。由尚志學會贊助梓行的還有一份期刊,叫《哲學評論》?!墩軐W評論》先有瞿世英主持,后由馮友蘭主編。據(jù)《馮友蘭自述》說:“我到北京以后,尚志學會的一個主持人林志鈞(宰平)來找我說,他們請我主編這個刊物,每年出四期,每期由尚志學會出錢四百元作為稿費和印刷費。稿子的來源和選擇,稿費和印刷費的支配,他們概不過問,由我完全負責?!苯鹪懒匾舱f:“他對《哲學評論》的幫助可大。這個評論要靠自己的言論過日子是不可能的。宰平先生背后有尚志學社基金。維持《哲學評論》的存在主要靠宰平先生?!?/p>
林志鈞還參與過宣南畫社的活動。宣南畫社成立于1915年,其時武進名畫家湯滌旅京,林宰平、余紹宋、陳衡恪等人尊其為畫師,結社宣南,切磋藝事。據(jù)《余紹宋日記》所記,畫會的活動一直持續(xù)到1927年6月。
林志鈞所在的圈子里關注碑帖的人不在少數(shù),如梁啟超、余紹宋、陳伯衡、顧鼎梅等。梁任公還寫過《叢帖目錄》(后為林宰平收入《飲冰室合集》之八十七,題為《中國圖書大辭典金石門叢帖類初稿》),余紹宋說他的《書畫書錄解題》本擬加帖學一門,看到梁任公書稿后,認為“不必重編矣?!?/p>
林志鈞辭世后,他的哲嗣林庚將他的遺稿整理匯集于1963、1964年間先后付梓,計有《北云集》《帖考》《書畫集》三種,“持以贈諸親友及各大圖書館,以垂永念”。后兩種1999年由上海教育出版社重印一千套,而《北云集》(詩文集各一冊)則再也沒有重出過。我一直想找《北云集》,看看林宰平的詩文,順帶了解他和哪些人有過交集,去孔網(wǎng)一看,才發(fā)現(xiàn)該書已經被炒到珍稀善本的價錢,只有望書興嘆了。
《帖考》不分卷,共考辨叢帖二十二種。書前有徐森玉序,稱:“宰平先生畢身致力于斯,自程南邨后,未有如先生之精于帖學者。”程南邨即程文榮,清代碑帖學家,著有《南邨帖考》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