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萌萌
我們計劃乘15路車,從杏樹園開往縣政府,民政大廳在二者之間。家人的印象中,奔波諸如辦理房產(chǎn)證、契稅等這些現(xiàn)實問題,我一貫智商不足,力有未逮。母親提出父親陪我去,這也契合父親的心意。父親堅持說“車不等人”,必得提前出門才踏實。走上街頭,口鼻間頓感濕冷,口罩下很快凝結(jié)薄冰。等待淪為煎熬。眼見富余出來的一刻鐘,父親提議迎著車的方向走。一則走動起來,身上不會冷,一則沿著這個方向,人正好沐浴在陽光里。
連日來冷空氣驅(qū)散了霧霾。天空現(xiàn)出難得的湛藍。
我們并排走著。有些時候,我有意停下腳步——三步五步,夠我偷偷打量,端詳——哦,父親:棉夾克,寬松保暖的棉褲,頭上的無檐棉帽。我曾遠遠把街上的陌生老者誤認作他……他們,怎么都那么相像,包括緩慢下來的步履。殘雪在腳下吱吱作響。我聽到自己細弱的呼吸,空氣中浮動鋒刃的冰冷。
我們沿著街道西行。除了山,這一片顯眼的建筑就是身后我們剛剛走出的小區(qū),高層、小高層、復式別墅,沒什么好說。難得的是,小區(qū)內(nèi)遍植草木,石榴、梅樹、柳樹,還有其它叫不上名字的樹。據(jù)說,最昂貴的一棵花費掉八千塊,但說話人并不能說出那是一株什么樹,也不能確指其方位,這一度帶給我些許遺憾。后來,我又一次經(jīng)過那些樹木,一株又一株,一個又一個。忽然意識到,總有那樣的時候,我從遠處慢慢走向它,毫無知覺地相互迎遇,剎那間耀亮彼此,而后擦肩而過,一如經(jīng)過許許多多的樹木,懷著平靜而酣暢的歡愉。這多像人與人,人與身外世界的關(guān)系。
我們搬到這里,也不過兩個多月。夏末初秋時候,工人師傅日日勤勉栽植,新的樹木不斷運來,我們滿懷期待且暗自歡喜。園丁師傅個頭不高,身材結(jié)實,五十歲上下年紀的中年男人。有天傍晚,我下班回家,黯淡的天光里,見他站在一架并不很高的乳白梯子上,仰頭面對一株丁香,高舉手中的園藝剪,認真修剪那些美麗而繁復的枝椏。月光從他的頭頂上方灑落下來,他和他的樹,構(gòu)成畫面里安靜而不可或缺的諧美。天氣日漸寒冷,花木皆被包裹嚴實,抵御奇寒。經(jīng)過時,我總?cè)滩蛔】匆谎鄢了闹参?,希望它們平安地度過冬天。
那些年,我們住在城南。那是一片密集的住宅區(qū)??諝馕蹪?,車輛眾多,喧囂四起。時日推移,我們對居住環(huán)境的不滿日益加劇。自來水管銹蝕泄露,擰開水籠頭,一股腥臭味彌漫開來。自來水公司的工作人員只管在月末送來水費單,來去匆匆,都是只管收費的小吏。鄰里間遍地閑言碎語。除了點頭致意,我與鄰舍從無過多交集,腳步經(jīng)過處,也免不了一陣嘈嘈切切。但這些都不是關(guān)鍵所在。關(guān)鍵處,我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這些年,越來越多的人相繼遷出大院,崛起的新樓隨處可見。父親也不止一次去往各處樓盤,總是以搖頭告終。他說,他向往有一塊青山綠水的好地方,空氣新鮮,飯后茶余,安步當車,以供消遣。我和母親都不以為然,笑話他癡人說夢,他的理想是泯然于世的桃花源。我們都明白,父親一生辛勞,手中未能多有積蓄。這個不會炒股不會投機不懂經(jīng)營一生出賣勞力艱辛度日的老實人,珍視存折上每一位數(shù)字,他得用有限的錢,在車流滾滾塵埃四起的縣城,尋找一間正確、恰當,合乎理想的屋室,安放微小的后半生。慶幸的是,當真還讓父親給遇上了。小區(qū)內(nèi)外,周邊環(huán)境讓父親和我們感到滿意。就如他想象的,有青山,綠水,有蕭蕭落葉,半坡白雪。有時候,我們當中的一個突然會說,“我們幸虧沒有急著在別處下手……”
這里是縣城最北端。碣石山、碣陽湖水庫,構(gòu)成兩處勝景。這么些年,我寧愿悶在房間,也不會到這邊走走,看看。怕麻煩?道路遠?二者似乎都是,又都不是。也許,我一直缺少的,是那個讓我樂于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的人。爬山的記憶,止于童年蟬鳴如雨的午后:我不過八、九歲,雀躍在父親身后,經(jīng)過那片說不上茂密的樹林。沿著那條林陰小路,我們?nèi)ネ缴系淖罡叻澹數(shù)厝怂追Q“娘娘頂”。走在沙沙作響的樹林中,我遇到幼兒園時一個短暫的玩伴。他開心地叫出我的名字,把手上又大又紅的蘋果用力塞給我。我有些不知所措,禮貌地謝絕他的好意并道別,快樂地和父親繼續(xù)朝前走去。一路上,我為這次偶遇感到疑惑,幾年不見的玩伴毫無征兆地憑空出現(xiàn),且沒有大人的陪同,一個人跑到水庫邊這片寂靜的林子里。他在樹林里奔跑,風鼓蕩起襯衫的襟擺,風車似的背影留給我一片空洞的茫然。他的大膽遠遠超出我的理解和想象。
那是個陽光耀眼的下午,山風陣陣,蟬鳴在耳邊一陣陣聒噪。我和父親來到山下,開始我們的爬山之旅。汗水從額頭、前胸和后背淌落,又一次次被風吹干。腳步越來越高,越來越飄。除了眼前的道路,仿佛一切都不復存在。石階還在變陡,變窄。父親驀然停下來,指著路邊一處石碑,面有喜色,“到了‘曲徑通幽!”我低頭看去,腳下蒼松翠柏,深谷如淵。只有風,樹,滿把的陽光遍灑耀眼的寂靜。我頓時兩腿打顫,再沒有力氣挪動一步。我說,我害怕,我們下山吧。父親笑我膽小,意猶未盡的他陪我原路返回。我那時想,爬山的機會多的是,等我長大,就有足夠的膽量和體力爬到山頂。這么多年過去,我長大了,父親也老了,再沒有人陪我爬山。我也早對這座山,乃至整座縣城失卻興趣。極少的時候,我會忽然想起那個恍惚又真實的下午。送我蘋果的男孩子,前些年聽說在一次與人械斗中,白白送掉性命。事實上,我差不多遺忘他很久了。生活,可不就是用來告別和遺忘的么。
倘若不是遷居至此,我一生未必會有幾回走到這兒,親近熟稔而又陌生的群山。俗語說,望山跑死馬。真要走到山腳,還有好一段長路。逢天氣晴好,“娘娘頂”碧透如洗,遠處余脈盡皆浮虛的青黛,似隔著薄薄的炊煙與霧靄。近前的山巒則分明、清晰,疊如屏障。平緩的向陽山坡,人家各各散落,屋頂一例大紅的暖色。我在廚房洗碗或者閑轉(zhuǎn),一抬頭,就看到這些住戶,隔著長街、溝渠,冬日的暖陽與時時刮起的寒風,感覺亙古以來天地間靜謐如斯,安詳如斯。房屋就建筑在枯黃的蒿草里。叫不上名字的草,間以小片小片的樹木。樹木,不是樹林。葉片凋落凈盡,赤裸著不甚粗壯的枝干。疏朗的、筆直或虬曲的枝干,在冬日清朗或陰霾的天光中,蒙蒙的,與鉛筆素描如出一轍。或深或淺的灰,麻麻的灰,密不透風的灰,素樸至極,簡單至極,渾然中見出層次,時間的,空間的,一陣密如雨腳的涂抹,什么都有了,人行走其間,心頭那點隱秘的無所得的歡喜,也像一陣飄過的雨。還有那些高高低低的草,枯的草,黃的草,或倒或立的草,各見性情。壯烈如曹公者,紅黃斑駁,醇厚如烈酒,頗有“慨當以慷,憂思難忘”的千秋氣魄;更有橫斜紛紛者,如低處的小民,隨心隨性,不憂生,不懼死。至于那些瘦而高的秸稈,焦枯,脆弱,使我想到分娩后的女人,精疲力竭,呈現(xiàn)剝奪后的虛空。然而,灰心卻也不必。來年秋天,這一片澄黃的殷實,又將是五谷豐登的人間道場……現(xiàn)在,還是冬天。我站在北窗前,看山,山上人家,看滿山灰、黃的色調(diào),凋落的樹木以及收割過后的小塊莊稼地。還要什么?隨便看看,就足夠。
我和父親不緊不慢地走在路上:安靜。冷冽。清潔。法桐。鵲巢。殘雪。我們父女兩個,多少年沒有走在一起了?父親帶我逛百貨商場,夾在擁擠的菜市人群里等待秤上的一鉤肉,去郵局門前綠色的售書亭買兒童讀物給我,全是少小的記憶。大半生里,父親獨在外地,生性忠厚與人為善的父親輾轉(zhuǎn)人群不知道經(jīng)歷過多少為難。他很少把單位里的消息帶回家。一個月難得回來幾天,父親總在廚房里忙碌,給我們改善生活。有些夜晚,母親打開抽屜,趴在燈光下翻讀父親來信。生活瑣事遍布字里行間,囑我們吃好,穿好,注意冷暖,他一切都好,不要我們掛記。臨了,補充道:“為了明天更好,努力工作吧?!蹦赣H把信默默折好,放回原處。熄燈。蟋蟀兀自在角落彈撥鳴叫。那些清貧而安靜的夜晚,多么尋常又多么珍貴。仿佛只是一場夢過后,父親不再年輕,他退休了,回家了。他回來已經(jīng)這么多年。我們從沒有仔細思量,人生是怎么一點點推移至此,時間又是怎樣像書頁般不知不覺中翻到尾聲。大家裝作毫無察覺,興味盎然地活下去。這么多年,光陰仿佛在彼此身上并未留下痕跡。
我們的腳步不斷向西深入,北山漸覺近迫。抬頭望去,山石壁立,齊整得像是剛剛剖切開,深棕,象牙白;又是深棕,又是象牙白。如同樹木的年輪,一圈圈兒,突兀,交錯,糅合。驚訝的,是山體的新鮮色澤,分明土中拱出的石,看上去纖塵不染?!靶r不識月,呼作白玉盤。”我頭一遭發(fā)現(xiàn),潔凈出塵的,不只皎如明鏡的圓月,還有沐風櫛雨的山巖……這樣的發(fā)現(xiàn),簡直近似發(fā)明!父親在一旁指點:“那處綠色的、圓似穹廬,尖尖頂?shù)慕ㄖ?,便是清真寺……”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看去,山腳下,曠野空蕩,锃亮的金屬尖頂連同整座清真寺如同一個在寂靜中發(fā)光的神跡。
我沒有宗教信仰,父親也沒有,我們和伊斯蘭教和清真寺扯不上丁點兒關(guān)系。但這并不妨礙我們被日光下的清真寺吸引,感動。打動我們的,無非那一點信仰的微光。不管住在內(nèi)心的,是怎樣一個神或靈,總在引領(lǐng)我們向善向上。所謂“一日三省己身”,看不見摸不到,卻是實實在在的方正端嚴。這幾年,我和我那些秘密的、親密的,遙遠而又切近的友人們,要么讀書,要么寫作。文學,漸漸內(nèi)化為虔誠的信仰,或說宗教。說寫作是“一個人的修行”,實乃悟得之言。我沉默訥言的父親,很少說什么,他把種種裝進心里。他知道我喜歡這些,他也常為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物所感染。
骨子里,我們有著割不斷的血脈綿延,柔弱,善良,羞澀,天真……還有,面對現(xiàn)實的銅墻鐵壁,無力之際,我們都像草叢里的兔子一樣逃匿而去。說出這些,不免害羞。肖兔的父親,有著食草動物的脾性,浸潤青草般素樸、溫和的味道。他熱衷評戲,尤喜秦香蓮一身素縞,牽領(lǐng)兩個孩子去京城尋找背信棄義的夫婿陳世美,唱腔凄切怊悵,但見父親雙目微闔,似品茗如微醺。他酷愛象棋。馬走日象走田。一段時間他試圖把我培養(yǎng)成小小對手,不知怎么忽而又轉(zhuǎn)戰(zhàn)圍棋。黑白兩色的瓷質(zhì)棋子,有著玉石的清涼,嘩啦啦抓起一把,細膩溫潤的質(zhì)感至今還在指尖蔓延。三十幾歲的年紀上他忽然對書法情有獨衷,顏體、柳體、歐體、瘦金體……新華書店的大小碑帖被他劫掠一空。終一日,他猛然覺悟,諸般雅好于生活實無半分補益,轉(zhuǎn)而致力圖強。厚厚幾冊裁剪書籍被他陸續(xù)搬回家,不久,一臺飛人牌縫紉機不屈不撓擠進原本就不寬敞的臥房。和裁縫鋪里的師傅一樣,出入間,一條卷尺在頸項間晃蕩來去。他對照書籍,眉頭微鎖,口中喃喃有聲:“前片、后片”……看樣子,成為一名合格的裁縫指日可待。半年過去,一年過去,父親的作品始終處于漫長的醞釀期,任我們千呼萬喚,遲遲未能出現(xiàn)。倒是惜物的母親,不忍看簇新的機器在臥房晦暗的光線里銹蝕蒙塵,無師自通地掌握了踩踏縫紉機的全套本領(lǐng),在“嗒嗒嗒……”的密集聲響中,趕制出長褲,短褲,夏天的襯衫,還幫人扦過褲腳。父親這時已在潛心研讀戴爾·卡耐基的《投資指南》……接連不斷的興趣轉(zhuǎn)換,沒有讓他的人生發(fā)生絲毫改觀,終其一生,父親未敢嘗試任何冒險的投資行為。其間自然也不乏小小掙扎的漣漪。有一次,他硬拉扯上室友一同購買彩券,在現(xiàn)場,先前不情不愿的同事一下子抓中價值七千元的摩托車,父親則兩手空空失望而歸。他寡淡的生活毫無波瀾也拒絕懸念,他照舊搭乘綠皮火車候鳥般往返于漫長的鐵路線,沉浸在回家的喜悅或者返回單位的惆悵當中。列車“咣當、咣當”不停,車輪疾馳中,陽光、樹影,遠處的田野相繼掠過他的額頭,面孔,閃挪過他的視線。他紛亂的腦海中,浮泛起怎樣的茫然?這個善良而膽怯的男人,是否質(zhì)疑過自己堅如磐石的清貧命運?
多年以后——你看,我無意模仿,句子脫口而出。我在布魯諾·舒爾茨的筆下,目睹到那名失敗的父親形象,內(nèi)心翻涌出無限的親切與同情,還有深深的悵惘。真摯的情感,在童年時期早已埋下伏筆,只等有一天被舒爾茨所描繪出的既奇怪又熟悉的情景猛然喚醒。看來,是時間,是一種無可言說的什么讓我們?nèi)绱隋漠惖娜松秤鲇兄鴺O其相似的夢幻質(zhì)地而又讓我們的內(nèi)心如此息息相關(guān)。我在童年便已洞察,父親,這個熱愛做夢的人,他就像一只敏捷的兔子,這里那里,在一望無際的夢幻的平原上,挖掘出一個又一個幸福的洞穴。我生活中卑微的父親,時或潛身洞底,他因為渴望而不安的靈魂,就此不知所蹤。幸運的是,對于父親的天真性情,母親從未苛言相責。她平靜地接過他的平常他的清貧,也慷慨包容他血液里流淌的羞澀幻想。
初冬的清早,早已賦閑在家的父親咳嗽著,在四、五點鐘的蒙蒙天光中走出院子。他打開院門的剎那,只聽一聲低低的“哎呀”。沒多久,父親慌里慌張折回屋,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就在剛剛,天空里傳來一陣“嘎嘎”的鳴叫,他抬起頭,深藍的天幕上,一隊“人”字形大雁忽閃忽閃飛往南方。那陣仗那隊列還有那些扇動的翅膀,讓他一下子置身“雞鳴喈喈”的童年:“日之夕矣,牛羊下括……”郊外,野草豐茂。南飛的雁陣掠過黃昏的胸膛,嘩啦嘩啦的河水在腳邊揚起清波……他感慨道,多少年沒看到大雁啦。轉(zhuǎn)而,他憂心起來:大雁選擇這個時候南飛,顯然晚了些。弄不好,路上遇到風雪……父親像一個天真的稚童,與一隊遲歸的大雁重逢,歡喜的同時,也感到隱隱的憂慮。
想起那個美好有如神遇的早上,又是匆匆數(shù)年。
我和父親都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走在路上,這個安靜而寒冷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