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剛
[摘 要]蘭克的歷史主義以“求真”為基本旨趣。蘭克從主客兩個角度來保證歷史研究的客觀性,但在這一經(jīng)驗性訴求背后隱藏著一先驗性訴求,即“理解”上帝。對蘭克而言,歷史主義本質(zhì)上是經(jīng)驗性與先驗性的統(tǒng)一:經(jīng)驗性是先驗性指導下的經(jīng)驗性,先驗性是通過經(jīng)驗性而達到的。蘭克歷史主義的二重性使其處在思辨歷史哲學與實證主義的中間位置,構(gòu)成了史學思想爭論的焦點。
[關(guān)鍵詞]蘭克;歷史主義;經(jīng)驗性;先驗性
[中圖分類號]K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6)05-0104-05
Abstract: The historicism of Ranke regarded the Truth as the basic purpose, and ensured the objectivity of historical research from the tow angles of the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There was a transcendental appeal at the back of this empirical claim, namely to understand God. To Ranke, the empirical and transcendental were unified in historicism in essence, namely, the former is under the guidance of the later, and the later is achieved by the former. The duality of historicism in Ranke made itself at the middle of the speculative philosophy of history and the positivism, which constituted the focus of debates on historical thoughts.
Key words:Ranke;Historicism ;the empirical;the transcendental
蘭克以其“客觀性”原則為歷史學爭得了自主地位,被尊為“歷史科學之父”。在19世紀的歷史主義潮流之中,蘭克獨樹一幟,既拒斥以黑格爾為代表的思辨歷史哲學,又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于思辨歷史哲學;他既奠基于浪漫主義運動的基礎(chǔ)之上,又與浪漫主義的歷史觀有著明顯的差別。蘭克的歷史主義以“客觀性”為基本旨趣,但在其背后隱藏著“理解”上帝這一先驗性訴求,因而其歷史主義本質(zhì)上是經(jīng)驗性與先驗性的統(tǒng)一,并將具有悠久歷史傳統(tǒng)的語文解釋學方法引入歷史研究,從而成為了融解釋學入歷史主義的先驅(qū)。本文試圖從經(jīng)驗性與先驗性兩個角度解讀蘭克的歷史主義思想,并挖掘其歷史主義中蘊含的解釋學思想。
一、蘭克歷史主義的“客觀性”訴求
蘭克在其成名作《拉丁與條頓民族史》中明確宣稱:“歷史向來被賦予評判過去、教導人們以利于未來的職能。本書不敢期望如此崇高的任務(wù)。它僅只想顯示過去本質(zhì)如何(how it essentially was)①。”[1](p86)這就是后來被奉為金科玉律的“如實直書”原則。作為一名職業(yè)歷史學家,蘭克從主客兩個角度竭力實現(xiàn)他所追求的客觀性原則。從客觀方面說,首先必須保證史料的真實性。為此,蘭克將第一手的檔案文獻作為歷史著述的主要史料來源:“我看到這樣的一個時刻正在到來:那就是,我們編寫近代史時,不用再依靠甚至是一些當時歷史學家的記載。除非,那些歷史學家確實對事實具有親身的體驗和直接的感受,那么他們的記載是可以信賴的;我們完全不必理會那些依據(jù)與原始資料相距甚遠的材料而寫成的著作,因為那些著作依據(jù)的材料不是當事人的記述,不是真正原始、未經(jīng)篡改的第一手檔案材料?!盵2](p.97)蘭克的皇皇巨著都是建立在檔案文獻、事件當事人的回憶等第一手材料基礎(chǔ)上之上的,這使其著作具有了很大的可信性。其次,蘭克將語文—批判方法運用于史料考證之中。這一方法并非蘭克首創(chuàng),在此之前,尼布爾已在其羅馬史研究中運用了這一方法,蘭克的貢獻在于將其發(fā)展為一套可教可學的方法——“外校法”,主要是通過對關(guān)于同一事件的大量記述和檔案記載的比對,并聯(lián)系其作者的品質(zhì)、與事件的關(guān)系、獲得知識的機會等來證明資料的權(quán)威性。此方法的運用集中體現(xiàn)在作為《拉丁與條頓民族史》一書附錄的《對近代歷史學家的批判》一文,正是這一部分為蘭克贏得了同行們的尊重,也由此而獲得了柏林大學的教職。蘭克對檔案文獻的重視和善加利用開時代風氣之先,并為后世歷史著述樹立了楷模,正如古奇所說:“他不是第一個使用檔案的人,但卻是第一個善于使用檔案的人。在他開始寫作時,著名的歷史家都相信回憶錄和編年史是首要的權(quán)威資料。而在他停筆時,每個歷史家,無論后來成名的或沒有成名的,都已學會了只滿意于當事者本人,以及同他所述事件有過直接接觸的人的文件和通訊。”[3](p.215)
從主觀方面來說,歷史學家在歷史著述中須保持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蘭克一再強調(diào)歷史學家的基本素養(yǎng)之一就是“不偏不倚”:“我們的任務(wù)是深入它們存在的根基,并完全客觀地描述它們?!盵1](p.14)這也就是“客觀性”的本質(zhì)體現(xiàn)。但歷史學家總是帶著其“前見”或“歷史性”進入史料的,蘭克意識到了這一點,并明確主張最理想的狀態(tài)就是歷史學家“自我消失”:“假如可能的話,我希望自我消失,僅只讓事情本身說話,僅只讓強力本身顯現(xiàn)?!?[4](p.48)如此,最“客觀的”歷史著作,或者說歷史的真相就在于史料的自動排列,連貫而成的歷史事實。毫無疑問,這是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狀態(tài),蘭克本人也明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但這卻是歷史學家應(yīng)該追求的終極目的,歷史著述應(yīng)以此終極理想狀態(tài)為依歸。蘭克是很樂觀的,認為我們只要沿著正確的道路走下去,最終結(jié)果終究是可期待的。同時,在歷史寫作中,蘭克一貫秉持這種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他作為一名新教徒所撰寫的《教皇史》就是最好的體現(xiàn):“這本著作既不是有所偏袒,也不是因為出于某種考慮而對羅馬教皇予以揭露,它完全只是全面而公正、不偏不倚研究的結(jié)果而已。” [2](p.62)
蘭克認為,歷史學既是科學,又是藝術(shù),“歷史學之所以是一門科學,在于它收集、發(fā)現(xiàn)和滲透于(史料);它之所以是一門藝術(shù),在于它再創(chuàng)造和描述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和經(jīng)過檢驗了的(史料)。其它科學僅僅滿足于記錄已發(fā)現(xiàn)的東西;歷史學需要一種再創(chuàng)造的能力”[1](p.8)。這段話表明了以下三點:第一,藝術(shù)性是歷史學的一個重要方面,正是這種藝術(shù)性使歷史學區(qū)別于其他科學。歷史寫作并不是學者們的自娛自樂,歷史著作的根本價值在于供大眾閱讀,以發(fā)揮某種宗教或政治功能,這是自中世紀以來,歷史學一直肩負的使命。中世紀史學作為神學的婢女,服務(wù)于宗教理論的證明和宣傳;近代史學則是宗教改革派與反改革派相互斗爭的戰(zhàn)場;啟蒙運動以來的“新史學”則是為了總結(jié)有用的教訓,“是用前例來教導人們的一種哲學”[5](p.76)。蘭克史學同樣負有某種使命,即把歐洲描述為列強之間對抗與均勢的統(tǒng)一體,因此,歷史著作必須具有可讀性,這就必然不同于僅供同行學者閱讀、檢驗的實驗報告。第二,歷史著作要具有文學藝術(shù)性,但它絕對不等同于歷史小說,因為后者摻加了大量的虛構(gòu)和幻想,而前者則嚴格根據(jù)歷史事實來撰寫,“我們想要原原本本的真相,不需要任何裝飾。這種真相可以通過對具體個體的研究而獲得,余下的由上帝去考慮!但是在歷史當中,即使是在最細小的事件當中,也沒有詩情畫意,沒有富有創(chuàng)意的想象”[2](p.124)。這表明,歷史著作的文學藝術(shù)性是第二位的,是服務(wù)于客觀性、科學性的。但我們也必須承認,蘭克的歷史著作體現(xiàn)了很高的藝術(shù)水準,“就像吉本一樣,我們可以將蘭克的著作當做文學作品來賞析,只不過這一文學作品也提供了歷史信息而已,蘭克這位藝術(shù)家是用歷史事實來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2](導言,p.38)。第三,蘭克認為,科學性與藝術(shù)性統(tǒng)一于歷史學之中,“歷史學必須同時既是科學,又是藝術(shù)。兩者之一不存在,歷史學就不會成為兩者之另一”[1](p.9)。這表明了歷史學的獨特地位:一方面它不同于其他科學,因為歷史學有一種再創(chuàng)造的能力,而不僅僅是歷史事實的記錄,這就是蘭克一再強調(diào)的對史料的“理解”;另一方面,它也不同于藝術(shù),因為后者關(guān)注于理想領(lǐng)域,而歷史學關(guān)注于“實在”,但歷史學既是科學,又是藝術(shù),或者說,是科學與藝術(shù)的統(tǒng)一體。正是這種歷史觀決定了蘭克歷史寫作的旨趣:既汲汲以求歷史事實的客觀性,又力圖保障歷史著作的可讀性,但毫無疑問,前者是首要的。
蘭克之所以強調(diào)歷史學的客觀性,這是由其歷史主義的價值取向所決定的。歷史主義強調(diào)個體性的價值,強調(diào)重返歷史處境而評價歷史事件或人物,那么,如何真正落實歷史主義的基本訴求,這就需要在歷史研究中,嚴格遵循蘭克的客觀性原則或“如實直書”原則,因為任何歷史理解和評價都奠基于歷史真相之上,而蘭克的客觀性原則就是為了重現(xiàn)歷史真相。所以,在歷史學實踐中,客觀性原則構(gòu)成了歷史主義的根基。當然,這一原則受到了廣泛的推崇,同樣也受到了大量的攻擊。德羅伊森就稱這種客觀性為“太監(jiān)式的”,不合乎人性的,因為人性必然是有所偏黨的,“以最客觀的方式,以最實事求是的方式表達事件,最主觀的色彩會呈現(xiàn)出來”[6](p.96)。特賴奇克(Heinrich von Treitschke)稱之為“冷血的客觀性”(bloodless objectivity),它是與“真正的歷史感相矛盾的” [4](p.102)。但這并沒有否認“客觀性”原則的價值和意義,因為他們并不反對“客觀性”原則本身,他們所強調(diào)的是由于人本身的歷史性,歷史學不可能真正實現(xiàn)蘭克所熱切期望的絕對客觀性,它不過只是“那高尚的夢想”(彼得·諾維克語)而已,也就是說,他們最終所反對的僅只是蘭克的樂觀主義態(tài)度而已。
二、蘭克歷史主義的“先驗性”訴求
客觀主義的歷史學并不是蘭克史學思想的全部,相反在其背后隱含著一個先驗的目的,即對上帝的認識和理解。蘭克與黑格爾一樣,都堅持表現(xiàn)主義的基本觀點,即外在現(xiàn)象是內(nèi)在本質(zhì)的體現(xiàn),由此,蘭克所宣稱的歷史學“僅只想顯示過去本質(zhì)如何”未必是自謙之詞,因為它體現(xiàn)了蘭克歷史研究的偉大抱負,即通過對歷史現(xiàn)象的客觀研究而探究歷史本質(zhì),也就是體現(xiàn)在人類歷史之中的上帝,此即蘭克歷史主義的先驗性。
蘭克堅持泛神主義的觀點,認為:“所有的歷史中都有上帝在居住、生活。每一項行動都在證明上帝的存在;每一個重大的時刻也在宣揚著上帝的名字,最能證明上帝存在的,我認為是,歷史的偉大連續(xù)性?!盵2](p.324)正是從“證明上帝存在”這一先驗?zāi)康某霭l(fā),蘭克的歷史觀才是可以理解的:
第一,世界歷史的內(nèi)在目的論。歷史學家總是根據(jù)某一“目的”來選擇和排列史料的,關(guān)鍵在于確定這一“目的”來自何處,如果它來自于歷史學家的頭腦,是歷史學家賦予歷史本身的,這就是外在目的論。蘭克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強烈拒斥黑格爾的思辨歷史哲學,認為它外在地為歷史設(shè)置了一個先驗?zāi)康?,是用非歷史的態(tài)度看待歷史,相反,真正的歷史目的是內(nèi)在于世界歷史本身的。蘭克之所以主張歷史學家的“自我消失”,其意義就在于消除歷史學家自身目的的強加,以便使歷史本身的目的起作用。歷史“目的”是通過歷史行為或歷史事件的“意義”來體現(xiàn)的,符合目的的便是有意義的,反之則是無意義的;歷史“意義”是通過歷史行為或歷史事件的“后果”來體現(xiàn)的,因為成功或失敗決定了意義的實現(xiàn)與否。所以,可以說,歷史的“目的”是由“后果”體現(xiàn)的。如此,也就可以理解蘭克為什么要不辭辛苦地埋首于無人問津的原始檔案之中,因為歷史研究就是為了揭示歷史事件或行為的后果和意義,以便真正把握歷史的目的。
第二,世界歷史是一個連續(xù)性的統(tǒng)一體。從經(jīng)驗主義的角度看,歷史是騷亂、沖突、朝代更迭等無數(shù)偶然事件的集合體,但在蘭克看來,在偶然的歷史現(xiàn)象之后隱藏著必然的聯(lián)系,即世界歷史通過各種沖突而走向均衡與統(tǒng)一的進步歷程:“它們(文明的進步,真正精神的、創(chuàng)造性的力量,生命本身,道德精神等)展現(xiàn)、獲得這個世界,以多種多樣的形式表現(xiàn)自身,并且相互之間進行斗爭、妨礙和壓制。在它們的相互作用和演替中、在它們的生命中、在它們的衰敗與復興中包含著不斷增強的充實性、不斷提高的重要性和不斷拓展的范圍,隱藏著世界歷史的秘密?!盵1](p.52)但蘭克并不完全認同啟蒙時代的進步歷史觀,他承認歷史上存在著進步,主要體現(xiàn)在物質(zhì)領(lǐng)域、自然科學的發(fā)展和應(yīng)用,以及把不同民族和個體引向人類理念和文化理念方面,但在人類的文化、道德和精神等方面是沒有整體的進步可言的,因為文化是隨著社會、政治進步而發(fā)展的,但我們很難說某一時代的文化一定高于此前的文化。以歷史學為例,雖然我們現(xiàn)在獲得了更多關(guān)于過去的知識,但任何人都不敢宣稱自己是比修昔底德還要偉大的歷史學家。這種進步觀反對兩種傾向,即經(jīng)驗主義的單純羅列史料的觀點和黑格爾的普遍進步觀念,蘭克認為兩者都是錯誤的:前者僅是“為史料而史料”,后者則預(yù)先決定了歷史的發(fā)展進程,而蘭克的進步觀是具體的歷史研究的結(jié)果。
第三,思辨—神學觀念指導下的歷史主義。蘭克把歷史主義觀念落實到歷史研究之中,或者說,通過具體的歷史研究來證實歷史主義的基本觀念,但應(yīng)該承認的是其歷史主義觀念背后隱含著思辨—神學前提。他認為:“每個時代都直接與上帝相關(guān)聯(lián),其價值并不在于它創(chuàng)造了什么,而在于它自身的存在,在于它自身?!盵1](p.21)這就奠定了歷史主義的先驗基礎(chǔ),即每一時代都與上帝“直接”相關(guān)聯(lián),正因為如此,所有時代在價值上才都是等值的,沒有那一時代低于或高于另一時代,這就決定了歷史研究必須深入每一時代,從其自身歷史處境中理解其意義和價值。每一時代的“主導理念”,或者說“時代精神”,就是上帝與此時代“直接相關(guān)聯(lián)”的體現(xiàn),歷史研究就是要展現(xiàn)這一“主導理念”或“時代精神”,但不是在精神自身的發(fā)展歷程中,而是在其具體的歷史處境中展現(xiàn)它,也就是說,蘭克歷史主義的先驗性,即主導理念或時代精神,是從歷史的經(jīng)驗性研究中贏得的,這是蘭克歷史主義區(qū)別于黑格爾思辨歷史哲學的根本之處。同時,正是由于主導理念或時代精神是絕對上帝的體現(xiàn),蘭克歷史主義才不會陷入相對主義困境,相反,這本質(zhì)上是一種以絕對主義為基礎(chǔ)的多元主義。
第四,世界歷史的“個體”與“一般”。自赫爾德以來,生命觀點被廣泛地應(yīng)用于歷史理解之中,蘭克繼承了這一觀念,把世界歷史看作是一生命整體,而每個個人、民族、國家作為“個體”都是這一生命整體的有機組成部分。蘭克的最終目的是認識世界歷史、理解上帝,但我們不能采取從一般到一般的哲學研究方式,而只能采取從個體到一般的歷史學研究方式,因為“我們確實可以從容不迫、放心大膽地從特殊上升到一般,然而卻不存在任何一條道路可以從一般性理論通向特殊的觀點”[2](p.138)。由此,歷史學可以,也必定會通過對個別事實的探究,而提升到一種對事件的普遍觀點,從而把握事件之間的客觀聯(lián)系,這是蘭克所主張的正確認識世界、理解上帝的道路,但它并不是純粹經(jīng)驗主義的道路,因為蘭克的客觀主義研究是以先驗的、普遍的觀點為前提的,“將特殊聯(lián)系于普遍不會損害研究。沒有普遍的觀念,研究將是貧乏的;沒有具體的研究,普遍的觀念將蛻變成幻想”[1](p.25)。這就充分證明了蘭克歷史主義經(jīng)驗性與先驗性的統(tǒng)一:經(jīng)驗性是先驗性指導下的經(jīng)驗性,先驗性是通過經(jīng)驗性而達成的。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說,蘭克的歷史主義同樣是一種思辨的歷史哲學,而且是一種泛神主義的歷史哲學,這就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了黑格爾,而蘭克之所以一再明確地拒斥黑格爾,就在于兩人走了不同的道路,黑格爾走了哲學的道路,而蘭克走的是歷史學的道路。但這兩條道路在理想狀態(tài)是合一的:“如果哲學是其所應(yīng)是,如果歷史學絕對的清晰和完整,那么,二者將彼此完全重合?!盵1](p.15)也就是說,在理想狀態(tài),歷史學與哲學、歷史主義與思辨歷史哲學是統(tǒng)一的。
三、蘭克歷史主義的“理解”觀
在方法論上,蘭克除主要運用了來自尼布爾等人的語文—批判方法之外,解釋學作為一種隱性的方法也在其中起著重大作用。蘭克本人對解釋學并沒有自覺的意識,也沒有使用“解釋學(Hermeneutik)”一詞,但必須承認的是,蘭克的歷史主義思想處處閃耀著解釋學的光輝。
蘭克的解釋學來自于其古典語文學的訓練和與施萊爾馬赫交往。在大學期間,蘭克主修的課程就是古典語文學和神學,接受了嚴格的古典語文學的訓練,而且其博士論文以研究修昔底德為選題。畢業(yè)后的最初7年,在奧德河法蘭克福高級文科中學任教,教授拉丁和希臘古典文學和歷史。在柏林大學任教期間,同施萊爾馬赫交往甚密,這既得益于兩人共同的宗教信仰,也得益于對黑格爾思辨哲學的相同態(tài)度。雖無明確的證據(jù),但這些經(jīng)歷足以表明,蘭克對解釋學是有一定的了解的。同時,蘭克對歷史學的獨特定位也使其走向了解釋學,“如果歷史學希望作為一門自主學科而抵制哲學,并且不會降低為實證經(jīng)驗主義的無意義性,歷史學就必須理解自己為解釋的科學(a hermeneutic science)”[4](p.46)。
解釋學方法服務(wù)于蘭克的歷史主義思想,根據(jù)歷史主義的二重性,我們也可以將解釋學區(qū)分為經(jīng)驗性與先驗性兩個層面。從經(jīng)驗性的層面來看,解釋學是應(yīng)用于具體歷史研究的方法。蘭克認為,歷史學的根本任務(wù)不在于收集史料,而在于理解,“歷史學的目的與其說是收集事實和排列事實,不如說是理解事實。歷史學不只是單純地依靠記憶,正如一些人所認為的那樣,而是首先依靠批判的理解”[1](p.77)。歷史研究為什么需要“理解”?因為蘭克認為,歷史學不滿足于僅僅記錄歷史現(xiàn)象,它具有一種“再創(chuàng)造”的能力,即“重構(gòu)”的能力。對于“重構(gòu)”,施萊爾馬赫是從文本理解的層面來論述的,認為要理解文本作者的個性和精神,解釋者就必須通過語法的和心理的解釋而返回到作者當時的處境,與作者“處于同一層次”,以便重構(gòu)作者的個性和精神。蘭克所要理解的不僅僅是文本作者,而是歷史人物和事件,這同樣需要歷史學家拋棄自身前見,返回到人物或事件的歷史處境,從而做到“真正地”理解他們。這也解釋了蘭克客觀性原則的兩個方面,即直面第一手史料和“自我消失”,兩者都是為了能夠“重構(gòu)”真實的歷史事實。
就具體的解釋學方法而論,蘭克將來自于語文解釋學的整體與部分解釋學循環(huán)的方法,擴展到歷史理解之中。歷史研究發(fā)端于對具體人物或事件的客觀認識,但要真正理解某一人物或事件,須將其置于民族、國家或時代等相對的整體之中,也就是從“主導理念”或“時代精神”來理解具體人物或事件;同時,隨著歷史研究的深入,更多的歷史細節(jié)被挖掘出來,這又加深甚或修正了對“主導理念”或“時代精神”的理解。歷史學正是在這種整體與部分的循環(huán)中得到發(fā)展的。蘭克之所以特別注重政治史和外交史的研究,也是基于同樣的認識,即一國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在與其它國家的交流、對抗中而存在的,因此,一國的某一政策也就不能僅僅從內(nèi)政方面來理解,而要置于國際關(guān)系整體中加以理解。
從先驗性的層面來看,蘭克的歷史主義彌漫著上帝的身影,歷史研究的最終目的就在于“理解上帝”:“當我們揭示真相,剝?nèi)ニ耐鈿?,展示它的本質(zhì)之時,這一過程恰巧也展示了那蘊藏在我們自身的存在、內(nèi)在生活、來源、呼吸之中的上帝,至少是證明了上帝他的存在?!盵2](pp.8-9)在這樣一種泛神主義的理解理論中,世界歷史被理解為大全生命,即上帝的顯現(xiàn),“理解”就是在世界歷史現(xiàn)象之中“體認上帝”,或者說“分有上帝”的過程。那么,如何實現(xiàn)對上帝的理解呢?蘭克認為有兩個步驟:第一步是批判性的歷史研究,也就是揭示歷史真相,這是前提和基礎(chǔ),但不是關(guān)鍵性的,關(guān)鍵性的在于第二步,即“直覺”。正是借助于直覺式理解,歷史學家能夠探知歷史事實之間內(nèi)在的、本質(zhì)的精神聯(lián)系,而上帝就“存在于”這種精神聯(lián)系之中。那么,為什么能夠“直覺”精神聯(lián)系呢?這里的理論假設(shè)在于,人作為上帝的造物,與上帝具有同質(zhì)性,這是維柯的人與歷史具有同質(zhì)性理論的神學化的表現(xiàn)形式。正由于歷史學家的根本職責在于理解上帝,蘭克認為,歷史學家也就是牧師,他們像牧師一樣,承擔著神圣的職責,負有神圣的使命。反過來說,正是這一神圣的職責保證了蘭克歷史研究的客觀性和真實性。因此,歷史學家的“歷史性”、前見,并不必然就是客觀性的妨礙,反而可能會是助力,蘭克就是典型體現(xiàn)。
在蘭克這里,“理解一詞就具有了其近乎宗教性的色彩。理解就是直接地分有生命,而無需任何通過概念的思考中介過程”[7](p303)。這種沒有任何客觀方法而言的天才式的直覺理解,是浪漫主義精神在蘭克身上的集中體現(xiàn),其后來者,如德羅伊森、狄爾泰等人對此展開了激烈批判,他們的目的就是祛除“理解”概念上的泛神主義色彩,將其作為方法論概念來使用。這與他們的宗教信仰有關(guān),但更主要地在于他們將解釋學更多的是看作一種可應(yīng)用的方法,而非一種形而上學。
四、結(jié)語
蘭克歷史主義的二重性使其處在思辨歷史哲學與實證主義的中間位置:僅從其經(jīng)驗性而言,蘭克毫無疑問是一位經(jīng)驗主義者、實證主義者,“歷史科學之父”的稱號也更多地是從這個角度來說的;僅從其先驗性而言,蘭克毫無疑問是德國觀念論哲學的繼承人,與他一再拒斥的黑格爾思辨歷史哲學,并沒有太大差距。正是這種二重性奠定了蘭克在歷史思想史上的獨特地位,也成為了史學爭論的焦點,正如伊格爾斯所說:“的確,差不多每一種有關(guān)歷史研究的性質(zhì)和方法的德國歷史思想或美國歷史思想的重大討論都集中在或至少牽涉到是接受還是拒絕蘭克的歷史方法論和歷史哲學的問題?!盵8](p.154)但應(yīng)該承認的是,蘭克更多的是作為一名潛心于檔案文獻的歷史研究者而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他并沒有系統(tǒng)論述其歷史觀和哲學觀,而是散見在其歷史著作的各處,可以說他對于歷史方法論和歷史哲學還沒有自覺地意識,其后學者,像德羅伊森、狄爾泰等人才對歷史方法論有自覺的意識。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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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長江大學副教授,哲學博士)
[責任編輯 張曉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