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錫山

《羋月傳》在上海和北京衛(wèi)視的熱播，受到觀眾熱烈歡迎，引起輿論的很大關(guān)注。此因編劇功力深厚，導演匠心獨具，主配角的演技精湛，景物、服裝和化妝設計，整體出色。

中國歷史有一個重要特色，即女子統(tǒng)治國家的人數(shù)最多。拙著《臨朝太后——從呂太后到慈禧》，記敘和評論了全部執(zhí)政太后（西方成為女王），總數(shù)為43人，是世界史上無與倫比的。

其中最早的是秦惠文王嬴駟的王妃羋八子（八子是當時妃子的一種稱號；秦王的嫡妻為王后，王后以下的姬妾分為六個等級：夫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即《羋月傳》主角。

《羋月傳》表現(xiàn)的歷史背景——秦國與六國和義渠征戰(zhàn)以及并吞，都是真實的，但具體故事情節(jié)全屬虛構(gòu)，幾乎全無歷史依據(jù)。在上海衛(wèi)視的慶功會上，制片方請來歷史學家，證明《羋月傳》中撰寫的故事都屬真實歷史?！读d月傳》中多處具體描寫，改變了史實，這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是允許的，但是硬說其真實，則不符合事實。

羋月的來歷和姓名

首先是羋月的來歷和姓名，《羋月傳》做了虛構(gòu)或改變。

羋是春秋時楚國的祖先的族姓。羋八子出生于楚國公族，是貴族出生，但絕非楚王的公主。故而進入秦宮后，地位不高。

在史籍中，羋八子姓“羋”，但是從沒有出現(xiàn)過她的名字，只有羋八子這個稱呼。電視劇說她的名字是“月”，毫無根據(jù)，純屬虛構(gòu)。

羋八子于公元前325年生王子嬴稷。前311年惠文王死，嫡子嬴蕩繼位，為秦武王。武王好武，他除繼承父志，用武力向外擴張，如攻占韓國大郡宜陽，又“有力好戲”，即勇武有力，喜歡體育活動。他提拔大力士任鄙、烏猛、孟說等人當大官，平時一起鍛煉身體、比試體力。前307年，武王與孟說一起舉鼎時，絕臏（斷了脛骨，一作“絕脈”），不久亡故。陪他舉鼎的孟說被滅族（《史記 秦本紀》）?！读d月傳》中只有秦武王與大力士一起鍛煉，是史著有記載的，除此，其他具體情節(jié)全為虛構(gòu)。

但是《羋月傳》說武王死于窺視周室之時，《史記 樗里子甘茂列傳》的確也曾記載：他想“窺周室”，“武王竟至周，而卒于周?！彼乃赖兀c《史記 秦本紀》不同，卻并非舉鼎而死。

史載秦武王還是頗有才略的，他能攻下韓國的一個大郡，并非如《羋月傳》所貶低的一無作為。他是在秦宮舉鼎失手，受重傷而死，《羋月傳》說他去周廷挑釁、擺威，力不勝任，當場斃命。史載他當了四年（或?qū)嵶闳暧啵┒?，《羋月傳》說他僅當了一年國王，改變很大。

《羋月傳》說秦惠文王的王后是楚國嫡公主，史書并無記載。根據(jù)以上史實，《羋月傳》的前三分之一，描寫羋姝和羋月在楚國的生活和恩怨，羋姝出嫁秦國以及路上遭義渠王搶劫等所有的情節(jié)，全部是虛構(gòu)的。整個電視劇中，羋姝和她與羋八子的恩怨、爭斗，羋八子與黃歇的戀情，全部情節(jié)皆是虛構(gòu)。

武王“取魏女為后，無子”（《史記 秦本紀》）。他死后，“立異母弟，是為昭襄王。昭襄母楚人，姓羋氏，號宣太后。武王死時，昭襄王為質(zhì)于燕，燕人送歸，得立”（《史記 秦本紀》）。秦武王的異母弟，即羋八子在燕國當人質(zhì)的兒子嬴稷當上了秦王，即秦昭襄王。

嬴稷當上秦王全憑機遇，因為武王猝死，又無子繼承，才輪到得立為王。此時他已經(jīng)19歲（古時以虛年齡計算，下同）?！读d月傳》寫他10歲左右登基，還是一個孩子。

關(guān)于惠文王王后的姓名和來歷，史籍沒有記載。武王死時，她的情況，有兩種說法。其一是，那時她已死了：“宣太后非武王母。武王母號曰惠文后，先武王死。”（《史記 穰侯列傳》）另一是，她還活著，她是在昭襄王二年“庶長壯與大臣、諸侯、公子為逆，皆誅”時，才“不得良（好）死”，《史記 紀年》也說：“秦內(nèi)亂，殺其太后及公子雍、公子壯。”《史記 穰侯列傳 索引》說：“又云‘及惠文后皆不得良死，蓋謂惠文后時黨公子壯，欲立之，及壯誅而太后憂死，故云‘不得良死，亦史之諱也。又逐武王后出之魏，亦事勢然也?！?/p>

不存在的宮廷斗爭

《羋月傳》描寫惠文王王后在惠文王生前與羋八子的宮內(nèi)爭斗，全屬虛構(gòu)。武王王后，在武王死后即被羋八子的弟弟魏冉趕回魏國：“而逐武王后出之魏”（同上，又《資治通鑒》卷三）《羋月傳》關(guān)于她與姑母魏夫人一起，在武王死后裝懷孕以及與羋八子的明爭暗斗，都是虛構(gòu)。

嬴稷當上秦王，就他本人來說全屬機遇，而就背景來說，他又靠母舅魏冉的力量。他的母親宣太后有二弟：“其異父長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冉（說明宣太后之母曾改嫁過；也說明她是一般公侯的女兒，如果是楚王生的公主，其母是楚王的夫人，不可能改嫁），同父弟曰羋戎，為華陽君。而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名顯）、涇陽君（名悝）。而魏冉最賢，自惠王、武王時任職用事?！保ㄍ?，又《資治通鑒》卷三）

羋八子即宣太后除了生養(yǎng)了贏稷，還生了第二、第三個兒子，即贏顯和贏悝，他們都長大成人，并各有封號?！读d月傳》絲毫不提她的這兩個兒子，寫她只有獨子贏稷。

贏稷是一人去燕國當質(zhì)子，當時其母是不可能陪著去燕國的。他是燕國送回來的。因此羋八子和贏稷母子在燕國的經(jīng)歷，和他們母子逃出燕國的曲折故事，全是虛構(gòu)的。

宣太后有兩個弟弟在秦國幫襯，史書肯定魏冉最有德才，在秦惠王和秦武王兩朝都在朝中任職。秦武王死時，全賴魏冉一人之力，將贏稷扶上王位，而非《羋月傳》所描寫的，是羋八子的謀劃和運作：

爭奪王位的動亂，除了以上的兩則記載外，《史記 穰侯列傳》明寫：“武王卒，諸弟爭立，唯魏冉力為能立昭王。昭王即位，以冉為將軍，衛(wèi)咸陽?！薄笆菤q，庶長壯（僭位立而號曰季君）及大臣、諸公子謀作亂，魏冉誅之”，“而逐武王后出之魏，昭王諸兄弟不善者皆滅之，威振秦國。昭王少（虛歲十九），宣太后自治，任魏冉為政?！?/p>

贏稷接王位前后，共有兩次動亂：接位前，諸弟爭立，爭搶王位；只有魏冉能力最強，是他將贏稷推上王位，但沒有殺他們。他接位后的同年，公子壯和大臣、諸公子謀反作亂，魏冉成功鎮(zhèn)壓，并殺掉了贏稷“不善”的兄弟。宣太后臨朝聽政時，一切國事都由魏冉獨攬。

魏冉靠異父姐羋八子嫁給秦王而能在秦國任職用事，羋八子又靠她的弟弟魏冉在秦國的兩朝任職打下的根基和鍛煉出來的政治、軍事才能為自己的兒子奪取王位并統(tǒng)治秦國。他們姐弟倆互為因果，配合得極好。宣太后的這個兒子被送到燕國當人質(zhì)，在爭奪王位的斗爭中處于最不利的地位，全靠魏冉之力奪到并保住權(quán)力?！妒酚?秦本紀》記載的這場奪權(quán)斗爭非常激烈，驚心動魄的場面和氣氛在史家冷峻的簡短注文中若隱若現(xiàn)，發(fā)人遐想，這給小說和電視劇創(chuàng)作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宣太后靠異父弟魏冉為主，又賴同母弟和另二個親生兒子互為羽翼，牢牢抓住朝中大權(quán)，自昭王元年（前306）至她臨死前一年即昭王四十一年（前266）執(zhí)掌朝政長達40年之久。

輔助她的異母弟魏冉，也確有杰出才華和功績。他于昭王七年（前300）為秦相，于昭王十四年（前293）提拔白起為將，攻韓、魏而大敗之，斬首24萬；次年又攻取楚國二城。十五年（前292）魏冉封為穰侯，四年后又攻魏，魏獻河東方四百里，又進占河西，取城大小六十余。于是于昭王十九年（前288）秦稱西帝，齊稱東帝。后雖又各歸帝位為王，秦已成為七國中的最強之國。

被夸大的政治才能

二十九年（前278），魏冉起用的名將白起，攻克楚都郢，秦國置為南郡。接著魏冉與白起連年攻魏，兼攻趙、韓，皆大獲全勝。魏冉乘勢伐齊。

白起（？—公元前257）是百戰(zhàn)百勝、威震七國的名將?！妒酚?白起王翦列傳》記載：“白起者， 郿人也?！编d，今為山西省眉縣是西周的發(fā)祥地之一：《詩 大雅》“申伯信邁，王餞于郿”，成為周郿邑，當今該地的方言還是周朝的國語、雅言。所以《羋月傳》將白起寫成是義渠的狼孩出身，白起在惠文王和武王時期，直至贏稷掌權(quán)二十九年前的約四十年的故事，全是虛構(gòu)。

好花必有凋落的時候，《史記》記載魏冉與宣太后的結(jié)局：

秦昭王昭王三十六年（前271）范雎至秦昭王處游說，批評魏冉“越三晉（魏、趙、韓三國）以攻齊”的軍事計劃，于是昭王用范雎。范雎乘機向昭王批評宣太后專制、穰侯擅權(quán)，他們兄弟外甥“富于王室”。范雎用五年時間，逐步取得昭王的信任，最后他尋機挑撥說：“臣竊為王恐，萬世之后，有秦國者非王子孫也?！保ā妒酚?范雎蔡澤列傳》）昭王已當了四十一年秦王，且已59-60歲，可能本就早想親自掌權(quán)，范雎之言無疑正中要害。于是昭王（于前266年）罷免魏冉，改任范雎為相國。司馬遷評論說：“穰侯，昭王親舅也。而秦所以東蓋地，弱諸侯，嘗稱帝于天下，天下皆西向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貴極富溢，一夫開說，身折勢奪而以憂死，況于羈旅之臣乎！”宣太后運氣好，她的異父弟才華卓特，武功顯赫，又任人得當，所以能穩(wěn)做太后，大權(quán)在握。穰侯魏冉富貴過度，在失權(quán)后，很快憂愁而死。

宣太后本人才能平庸，并無作為?！稇?zhàn)國策 韓策二 楚圍雍氏五月》記載，前292年楚圍韓，韓屢派使者向秦求救，冠蓋相望，秦卻按兵不動。后來韓使者尚靳向秦王講了一番唇亡齒寒的道理，于是宣太后召見他，對他說：“妾事先王也，先王之髀加妾之身，妾困不支也，盡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韓，兵不眾，糧不多，則不足以救韓。夫救韓之危，日費千金，獨不可使妾少有利焉。”她不看政治、軍事形勢，如秦不救韓，韓將投楚聯(lián)魏合謀秦國，單重個人私利，又口不擇言，竟以男女房事比喻軍國大事，言辭風騷。作為堂堂大國太后，未免既乏風度，又失外交禮儀?！读d月傳》為了美化羋月，將她描寫成雄才大略的政治家，這種史料當然就棄而不用了；同時為了將她塑造成品德高尚，性格堅韌的政治家，也美化了她的私生活。

偏離史詩的宮闈生活

實際上，宣太后養(yǎng)尊處優(yōu)，卻國事興旺，心中無憂，飽暖則思淫欲。兒子19歲即位，她才三十幾歲，與在秦國做官的魏國人魏丑夫相好，至死不渝?！稇?zhàn)國策 秦宣太后愛魏丑夫》說：“秦宣太后愛魏丑夫。太后將死，出令曰：‘為我葬，必以魏子為殉。”她于公元前265年死時已七十好幾，甚至年已八十了，竟難舍情人，要他殉葬。魏丑子怕極，請庸芮去勸說太后。庸芮說：“太后您也知人死后已無知覺，為什么還要把自己喜愛的活人去白白殉葬呢？如果死人也有知覺，那么故去的惠王在九泉之下積怒之日很長久了，太后您補救過失都來不及，還有什么閑暇去偷愛魏丑夫呢？”經(jīng)過這番開導，她才放過了情人，放棄了逼他殉葬的念頭。

至于《羋月傳》說宣太后因魏丑夫相貌酷似黃歇而喜歡他，當然是無稽之談。

宣太后與義渠王交往的記載只有兩條：《史記 匈奴列傳》說：匈奴“義渠戎王與宣太后亂，生二子。宣太后詐而殺義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殘義渠。于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筑長城以拒胡?！薄逗鬂h書 西羌傳》說，義渠王是在朝秦時“與昭王母宣太后通，生二子。至王赧（周赧王）四十三年（前272），宣太后誘殺義渠王于甘泉宮，因起兵滅之，始置隴西、北地、上郡焉?！?都記載她與義渠王通奸，與他生了兩個兒子，還用陰謀詭計害死了他，出兵消滅義渠?！读d月傳》中兩人的生死之戀全屬向壁虛構(gòu)，并將他們的私生子減了一個。

這位貴為太后的風流寡婦竟然勾引異邦君主，與他通奸且生二子，最后又誘殺這位異國情人，讓秦國攻敵擴地，她也真會享受，同時也真夠奸詐毒辣的了。此時她年已七十左右，竟還能用色相誘敵、殺敵，既風騷又老辣。她雖不能靠智力治國，竟能用旁門邪道幫助兒子擴展國土，與埃及女王克莉奧佩屈拉相比，這位風騷艷后在公元40年前后雖先后迷倒過羅馬大將愷撒、龐培和安東尼，卻屢遭失戀，最后自殺，身死國亡，窩囊之極！

宣太后死于昭王四十二年（前265）。其孫，即昭王與唐八子所生的嬴柱即位，為孝文王，時年53歲，竟在繼位的第三天即死。宣太后的重孫子嬴子楚（孝文王與夏姬所生之子）于前249年即位，時年32歲，稱莊襄王，三年（前247）而卒，其子嬴政立。此即羋八子宣太后的玄孫嬴政，稱秦王政。秦王政二十六年即前221年，秦統(tǒng)一六國，秦王政稱始皇帝，即秦始皇。羋八子宣太后是秦始皇的高祖母。

《羋月傳》的具體故事都是虛構(gòu)的，其配角連姓名帶故事都是虛構(gòu)的；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是歷史上的真實事件和真實人物，但《羋月傳》的故事多與歷史的記載不符，眾多言行也全是虛構(gòu)的。

《羋月傳》虛構(gòu)主、配角的故事，描寫得頗為精彩；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的虛構(gòu)，漏洞頗少，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是成功的。尤其是人物的對話，符合人物的性格，或反映人物性格的發(fā)展；智斗的對話，設計精巧，更且語言典雅，富于智機，常寓人生和政治智慧，頗有啟人神智的出色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