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君

國土破碎，山河嗚咽。

東洋人摜炸彈，蘇南沿江幾個繁華的鄉(xiāng)鎮(zhèn)連帶遭了殃。幾乎一夜之間廢墟上冒出千千萬萬株蘆葦，牽絲攀藤的，綿延成蔚然壯觀的江岸線。每當(dāng)夏秋之際，蘆花盛開，如江霧彌漫而來，鋪天蓋地，白茫茫一片。太陽出來，蘆花泛出耀眼的光澤，仿佛為殞命的冤魂披麻戴孝，人們給這里起了個美麗的名字——蘆花岸。

蘆花岸南面熟了的玉米和甜蘆粟高過人頭，中間隔著一條九曲回腸的小路。一支隊伍遠遠走來。

走頭里的是蘇南特區(qū)區(qū)委書記云哥，身邊是楊連長。云哥此次奉命護送新兵去新四軍根據(jù)地。1942年是抗戰(zhàn)最艱難時期，新四軍開展敵后抗戰(zhàn)，急需補充兵力。她要按時把楊連長他們送到千河渡口，那里有“老家”的人來接應(yīng)。

出發(fā)前，云哥為這支隊伍立下了夜行軍軍令狀：一、為了避免遭遇敵人，不能喧嘩、不能點燈，始終保持高度警惕。二、不許隨地大小便，要解手鉆進蘆花叢。三、不許踩踏老鄉(xiāng)的莊稼。從黃昏前到天亮走百把里路，對年輕人來說，不算什么，可在隨時有敵人現(xiàn)身的情況下，其艱難使得這一百里相當(dāng)于一百公里。

眼見得一個個充滿活力的年輕人垂頭悶聲地趕路，云哥叫通信員小馬帶路，她和楊連長走到隊伍中間去，為大家鼓勁。她為前面的同志講蘆花岸的故事、孔子七十二賢之一言子隱居虞山和姜太公垂釣尚湖的傳說。悠悠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國豈容日寇侵犯！而楊連長給后面的同志講一個放棄優(yōu)裕生活、投身革命的女戰(zhàn)士故事……

太陽沉淪，晚風(fēng)習(xí)習(xí)。蘆花在風(fēng)中搖曳，發(fā)出嗚嗚咽咽的聲音，仿佛冤魂在哀號，嚇得鬼子魂飛魄散。

同志們，噢，應(yīng)該稱你們戰(zhàn)士，你們每個人就是一名新四軍戰(zhàn)士。雖然還沒有穿上軍裝，可總部等著你們。聽到嗎？云哥站在隊伍前，揮手指向蘆花岸說，江南父老在呻吟，血債要用血來還。我們要為鄉(xiāng)親們報仇！

報仇，報仇！戰(zhàn)士們攥緊拳頭。聲音發(fā)自熱血沸騰的年輕胸腔，好像長江在咆哮。

楊連長摘下帽子，彎下了腰。戰(zhàn)士們學(xué)他的樣向蘆花岸鞠躬致哀，告慰遇難的生靈。在鞠躬致哀時，唯獨云哥沒有摘帽。而且，后來發(fā)現(xiàn)云哥老愛壓壓帽子，其實帽子戴得牢著呢。

戰(zhàn)士們不免覺得怪異。他們覺得云書記像個將軍，威風(fēng)凜凜的。就這點禮數(shù)不懂。有人悄悄地問，楊連長笑著回答，也許有他不方便的地方吧。

楊連長曾經(jīng)和云哥一起從事地下工作。他能理解，在眼下這樣殘酷的情形下，云哥不想讓新兵們知道她是女的，而且還是上海學(xué)生。哦，她還是個嬌小姐呢。

往事歷歷，恍如昨日。上海太原路一幢花園小洋房是地下黨秘密聚會的地方。他每次去，開門迎接他的是氣質(zhì)高雅的嬌小姐。她就是此刻與他并肩行走的云哥。他們曾經(jīng)在她家一樓客廳以開派對為名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組織宣傳抗日的活動。

云哥在家族同輩中排名老大。女眷男稱，以示尊重，是蘇南地方的風(fēng)俗。姑姑稱伯伯或叔叔，姨媽稱舅舅。故她的堂弟堂妹叫她云哥。

大家向她投去欽佩的目光。其實她的年紀大不了多少，才二十出頭。

風(fēng)刮過，云哥感到一陣切膚之痛，頸脖上的槍傷尚未痊愈。她緊了緊衣領(lǐng)。這件大衣是她離開上海前，愛人羅霄從自己身上脫下為她披上的。多少錦衣華服留在上海家里，她卻帶了這件男式大衣，天一涼就披在身上。

兩人在外灘黃浦江畔徘徊，互訴離別之情。往昔崢嶸歲月使他們心中波瀾起伏?！鞍艘蝗比湛苓M攻上海，他們在戰(zhàn)時服務(wù)團相遇、相識，一起慰問、救護抗戰(zhàn)傷病員，一起在黨旗下宣誓……心心相印的戀人眼看著天各一方。云，你去的地方很艱苦，多保重！不怕。依靠組織和群眾，一定完成任務(wù)。你在膏藥旗下，憲兵隊殺人不眨眼，要多加小心。你放心，東洋鬼子不是三頭六臂。霄，爹爹姆媽只生我一個，我走了，托你照顧，就當(dāng)他們多生你一個兒子。不，是女婿！羅霄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情，緊緊把云哥擁在懷里，你放心，我會像兒子一樣待他們……

誰知，他們的愛情結(jié)晶在麗水誕生之時，噩耗傳來，羅霄被捕，犧牲在獄中。

不是說你是鋼鑄的嗎，怎么那么容易折斷呢？云哥噙著熱淚，暗自悲嘆。

游擊隊員金牛心急火燎地從后面跑來，云書記，有情況。

云哥用眼神招呼小馬，小馬立刻伏地貼耳，他有遠辨敵情的特異功能。她這次帶了五個跟她多年、經(jīng)驗豐富的游擊隊員。除了小馬跟在她左右，其余的走在最后照顧掉隊的新兵。有的剛從上海來，走在溝溝坎坎的泥地上，磕磕絆絆。

云書記，是皮靴的聲音，約摸十來人。多半是日本巡邏兵。云哥一陣緊張。她之所以選擇這條路，一是安全，日寇平時一到晚上就不敢來這陰森恐怖的蘆花岸邊。二是可以對新兵進行“學(xué)前教育”，蘆花岸是日寇侵華的罪證、日寇喪盡天良的罪證。難道走漏風(fēng)聲，難道有人出賣？可是云哥來不及深究，心里盤算怎么應(yīng)對眼前的險情。

請云書記拿主意。聽到面臨的險情，楊連長表示。來之前，組織上一再要求他一切聽從云哥的指揮。她對蘇南地區(qū)的情況了如指掌。

經(jīng)商量，楊連長把戰(zhàn)士們召集起來，說明情況，然后讓云哥對大家說，戰(zhàn)士們，你們雖然是新兵，可個個有智有勇，干掉這一小撮日寇綽綽有余。但我們不能打草驚蛇……放這幫王八蛋過去，由我們來收拾！

日寇來到云哥他們藏身的蘆花岸前，似有所發(fā)現(xiàn)，伊哩哇啦了一氣，然后對著蘆花岸端起帶刺刀的步槍。一個手里拿著銅鑼的老頭氣喘喘過來，太君，那里面全是靈魂，觸犯了他們，他們會跟天皇老子拼！前兩天那個龜隊長掉在糞坑里……

聽到“天皇”，那個領(lǐng)頭的日寇伊哩哇啦招呼同伙繼續(xù)趕路。

透過蘆葦稈縫隙，看到剛才的一幕，云哥欣慰地笑了。原來那老頭是趙市鎮(zhèn)的偽保長老孫頭。前些日子，云哥做他工作，他表示一定不當(dāng)漢奸，暗中保護游擊隊和鄉(xiāng)親們。

待日寇走遠。云哥他們才一骨碌爬起來，鉆出蘆花岸，重又上路。

好藕沉勒河底浜

有情勿撥別人看出來……

日寇走遠了，老孫頭尾隨他們，邊走邊唱，然后“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著銅鑼走遠。他好像在暗示什么。云哥會心而心酸地笑了。

多好聽的白茆山歌，好久聽不到了。東洋人來了，白茆人不再唱山歌。誰都知道，那次大掃蕩，鬼子殺了兩個名歌手。隊伍里幾個云哥征集來的當(dāng)?shù)剞r(nóng)家子弟小聲議論。老孫頭的山歌活躍了新兵隊伍的氣氛。可云哥抬頭望向漸漸暗淡的天空，心想，日寇控制下哪里不沉悶?zāi)兀?/p>

好藕沉勒河底浜。與老徐分手時，云哥耳邊也回響這支含情脈脈的山歌。那天，老徐送她們母女翻過兩座山。老徐抱著孩子一拐一拐地走在前面，云哥感到愧疚。老徐的腿是救她負的傷，至今子彈還在腿里。老徐三十還不到，就成了瘸子，以后怎么娶媳婦？她終于憋不住，老徐，對不起，你的腿……老徐回頭嘿嘿一笑，好事，它是我們這段戰(zhàn)斗生活的紀念。你這一走，不知哪天才能見面？那一天會來到的。到那時，我找最好的醫(yī)院給你做手術(shù)，取出子彈。老徐樂呵呵的，好呀！等把小日本趕出中國。

老徐出身貧寒，為人樸實。他是浙江特區(qū)領(lǐng)導(dǎo)，也是云哥的上級。為了壯大革命力量，他領(lǐng)著云哥他們足跡遍及浙江的山山水水。在浙江特委遭到破壞時，多虧他們發(fā)展了一批新黨員，才能使地下斗爭堅持下去。沒想到，云哥要與生死與共的老徐分開了。這次組織派云哥去蘇南建立抗日地下武裝。因為她從小隨祖母在常熟鄉(xiāng)下長大，直到上學(xué)才回到上海父母身邊。她會蘇南方言，容易融入當(dāng)?shù)厝罕?。得知云哥調(diào)離，老徐看她的目光像水晶一般透亮，走的那天還給孩子熬粥。云哥仰慕老徐也感激老徐，但想到羅霄犧牲了，他們也隨時為民族解放事業(yè)獻身。面對殘酷的戰(zhàn)爭，她決意把這份刻骨銘心的愛埋在心底。

老徐，你可好？云哥剛烈如火，柔情似水。好藕沉勒河底浜，有情勿撥別人看出來……老孫頭竟唱得那么哀婉。

有個豁口，楊連長的話把她從沉思中拉回。

遠遠望去，前面的莊稼地沒有種玉米或甜蘆粟，就像一排屏障出現(xiàn)了豁口。隊伍失去了隱蔽。

那是大義村的田。這個村給東洋鬼子血洗了。村民發(fā)誓不當(dāng)亡國奴，不讓鬼子進村，鬼子滅絕人性，把全村人殺光。地沒人種。瞧，都荒了。

果真，大義村房屋東歪西倒，煙囪頂上沒有裊裊的炊煙，一片死寂，連狗吠聲也聽不到。天邊的一絲云彩也為之失色。

默默地望著這幅凄涼的景象，大家神情肅穆、心情沉重。我們記住這個大義凜然的村莊，給東洋鬼子記上一筆！

天色暗了下來，隊伍淹沒在夜幕之中。幸虧今天空中有月亮有星星。云哥每次送護新兵都選擇月明之夜，借月光行路。她告訴楊連長，后面四個游擊隊員都帶了燈，但不能點，是防備意外的，請新兵們體諒。月亮微笑，星星眨眼，我們心里有一條光明路。

這條路的路況她爛熟于心，可楊連長和新兵第一次經(jīng)過。云哥叫小馬往后傳去一根粗粗的麻繩，憑借繩子傳達信息，有問題拉動繩子，全隊人馬就能引起警覺。這樣既保證行路安全，又不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云哥還不放心，自己往后巡視，一個個小聲問候，叮囑他們注意腳下，當(dāng)心摔跤。你們到部隊馬上投入訓(xùn)練學(xué)習(xí)殺敵本領(lǐng)，這個時候可不能扭傷腿腳。

快到后半夜了，行軍的速度緩下來，原來蘆花岸開始高低起伏，而且底部升高。云哥興奮地告訴楊連長，我們的紅色驛站快到了。楊連長微微一笑，知道她說的紅色驛站就是虎山鎮(zhèn)她姑媽家。來之前，就聽說了她姑媽曹家三少奶奶冒著生命危險，幫助新四軍、游擊隊的故事。現(xiàn)在馬上見到這個了不起的三少奶奶了。楊連長的這支連隊為了躲過封鎖線，兩頓飯沒吃，帶的水早喝光了。大家饑腸轆轆、口干舌燥，渾身無力，要走完剩下一半的路程，簡直不可設(shè)想！而這些難題將壓在了三少奶奶身上。

虎山鎮(zhèn)是僅存的幾個沿江村鎮(zhèn)之一，它邊上的蘆花格外茂盛，也許是尸骨成堆的緣故吧？

云哥先派金牛老范兩個游擊隊員打前站，走東西大街。這是鎮(zhèn)的主干道?？纯存?zhèn)上有沒有異常。她的意思，一、不給姑媽留下麻煩；二、讓隊伍順利趕路。好多事情壞就壞在奸細手里。

他們的隊伍依然沿著蘆花岸魚貫而入。從東向西，云哥邊走邊小聲給楊連長介紹，日寇轟炸前這一帶蘆花岸哪里是商鋪哪里是倉庫哪里是碼頭。這些商鋪倉庫碼頭原本是曹家的產(chǎn)業(yè)。曹家是虎山鎮(zhèn)的首富，做鹽業(yè)漁業(yè)生意，從長江口進來的漁船?？吭诓芗业拇a頭，魚直接卸在碼頭上。如今只剩下山丘似的蘆花岸。碼頭坍塌，江水涌了進來，變成河灘，就長出蘆葦來。

虎山鎮(zhèn)本是聞名遐邇的大鎮(zhèn)。因虎山與南通的狼山遙遙相望，乾隆皇帝下江南路過說“前怕虎后怕狼”，這句戲說吸引了南來北往的生意人。可也沒能幸免東洋人的炸彈。

雖然夜里不能點燈，借著月光可以看見到處是斷垣殘壁，無不透出凄涼。

鎮(zhèn)西對著蘆花岸有一扇門開著，射出微弱的光。那是曹家的后門，前門臨西門大街。那微弱的光對云哥來說，盼到了星星。一個中年婦女——曹家三少奶奶已候在門口，笑吟吟的滿月臉，顫巍巍的小腳。爺叔（姑媽），云哥在姑媽面前現(xiàn)出女兒的嬌態(tài)。姑媽疼愛地摟住侄女，快叫孩子們進去。

站在一起，這姑侄倆像一對母女。云哥和她姑媽容貌神態(tài)都相像，高高的額頭，大大的眼睛，眼睛里都流露出倔強的鋒芒。

戰(zhàn)士們有露出驚奇的目光，怎么云書記一個男子漢，在三少奶奶面前像個大姑娘？

庭院的圍墻像老人的牙齒，一個缺口一個缺口，青磚鋪就的場地纖塵不染。楊連長命戰(zhàn)士們坐在庭院里，朝著正廳中央一幅畫像，畫像上是曹家在朝廷做官的老祖宗。那老祖宗神情肅穆威嚴，仿佛對大家說，家國不可失。云哥點一炷香拜了拜這位曹家的老祖宗，還是“忘了”脫帽。

為迎接新四軍，女主人在畫像下方的條案上點了一根紅燭。當(dāng)時，三少奶奶帶了一雙兒女在上海哥哥家（云哥家）作客，聞訊趕回家，只看到一座焦黑的“山丘”。五進的深宅大院只剩下臨街的一進。她性子剛烈，在“山丘”里刨了三天三夜，“山丘”里埋了她丈夫、公婆等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可只找到這幅畫像，在灰燼里完好無損，簡直不可思議！生活中有些現(xiàn)象無法解釋。她發(fā)誓要陪這位老祖宗，死守這個破碎的家園。兒子被她的哥哥（云哥的父親）留住，萬一東洋鬼子再來轟炸……我要保住曹家的這根獨苗。

眼下這所滿目瘡痍的院落只有相依為命的母女輛。

日寇轟炸和一次次掃蕩，這個家早沒了首富的影子。那些貧寒人家更可想而知。只有條案上一扎線裝書，還有庭院里一株臘梅，一棵花剛謝的桂花樹，為這家留存書香門第的痕跡。

小梅呢？云哥沒見到表妹，便問姑媽。我叫她在前門外放風(fēng)。叫一個女孩做這種事太危險。不小了。你十六歲就救護傷兵。過兩年讓她跟你見見世面，為他爹爹報仇。云哥說，小梅幫你把我們游擊隊傷病員藏在屋后蘆花岸里養(yǎng)傷，游擊隊員傷好了打鬼子，就是給男爺叔（姑父）報仇。你做的事多值?。?/p>

云哥來常熟后，曹家成了游擊隊的聯(lián)絡(luò)點。游擊隊員常來常往，與三少奶奶親如一家。戰(zhàn)士們一坐下，小馬和游擊隊員阿柄水生去東偏房，老宅的廚房一般在東偏房。他們打來熱水，給戰(zhàn)士們洗臉、喝茶。隨后跟三少奶奶去西偏房，不一會搬來兩只大竹篩，篩子里堆著小山似的糍團。糍團是糯米飯加餡捏成的，外面裹一層糯米粉，白白圓圓的，頂上點一紅圓點，煞是可愛。平日里餡用的是芝麻粉拌糖或豆沙?？蛇@年頭日寇燒殺擄掠，老百姓飯都吃不飽，哪里弄來芝麻、赤豆，三少奶奶就將黃豆炒熟磨成粉代替，咬一口香噴噴。

孩子們，你們是貴客。這兵荒馬亂的，也沒好的招待?？粗鴳?zhàn)士們吃得津津有味，三少奶奶眼睛笑成一條縫，慢慢吃，別噎著，剩下的當(dāng)干糧帶著。

云哥知道，糍團是男爺叔（姑父）的喜好?，F(xiàn)在喜歡吃的人不在了，她特意做了給為她丈夫報仇的人吃。她悄悄走進東偏房，門邊一張編草鞋用的板凳。從前三少奶奶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什么都不會?，F(xiàn)在為了幫助游擊隊，學(xué)會了編草鞋。灶臺上兩口大鍋冒著熱氣，鍋里的水已舀干，旁邊一張矮桌上蓋著一只碗。她掀開碗一看，是一淺碗玉米粥。她把自己的一份干糧——兩只糍團放在粥上，正要蓋好碗。一只手伸過來——云哥回頭一看，三少奶奶朝她瞪大眼睛，她忙分辯，爺叔，你自己不舍得吃，也不給小梅吃，我要留給小梅。

你別為我們擔(dān)心。學(xué)會編草鞋，有了吃飯根本。倒是你整天為打東洋鬼子?xùn)|奔西走，餓一頓飽一頓，瘦成個衣架子。要讓你爺娘見了，心痛死了。

噢，楊連長離開上海之前去過我家。說著她掏出一只金手鐲，這是爹爹姆媽托他帶來的。

哥哥嫂嫂好伐？三少奶奶關(guān)切地問。

好著呢。表弟長高了。

三少奶奶舒口氣，謝天謝地，他們平安，我就放心了。其實，楊連長告訴她，母親臥病在床，父親兩鬢斑白，她難過，但不能讓姑媽操心，爺叔，把我那只手鐲當(dāng)了。

那怎么行？那是爺娘給你的陪嫁。

孩子都三歲了，還要陪嫁做什么？拿去換糧食，給新四軍吃飽肚子，有精神打鬼子。

說到孩子，待會路過青云村去看看你嫩吾（女兒）。

等完成任務(wù)再說。孩子，青嫂比我照顧得好。

等孩子大點，送到上海你爺娘身邊去吧。

隊伍要出發(fā)了。三少奶奶拿出一捆草棉鞋。我用蘆花編的，穿著又柔軟又暖和，剛學(xué)會，做得粗，不要嫌棄。云兒，你腳小，給你做了雙小的。

楊連長眼睛濕潤了，謝謝姑媽！戰(zhàn)士們也齊聲說，謝謝姑媽！

要謝，謝你們的云書記，是她開導(dǎo)我，你們多打鬼子就是替我報仇。

爺叔（姑媽），你記住，替你報仇，也是替我們大家報仇，替全民族報仇！

三少奶奶笑了，瞧，云兒又教育我了。孩子們走好，多打鬼子，替全國老百姓報仇。戰(zhàn)士們齊刷刷向三少奶奶舉手敬禮。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狗叫，門外金牛在大聲說話，小梅，你看，你等的舅舅從東街走來了。手還帶兩個包裹。

不好，三少奶奶說，偽軍來了，有五個人。

馬上撤離，要快。云哥當(dāng)機立斷地對楊連長說，分開走。我來拖住他們。你們出了鎮(zhèn)也不要停留。我會趕上去。小馬留下，阿柄和水根各帶一支隊伍。一隊走后門，一隊翻西墻。

曹家后門原本是一進院落到二進院落的甬道，如今二進院落被夷為平地。云哥和姑媽，還有小梅，三人自己動手在窟窿上按了扇門，為了便于游擊隊員進出不被人發(fā)現(xiàn)。但甬道太窄，迅速撤離就擁擠。院墻往西的幾戶人家都是三少奶奶的本家。在這場劫難中，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一個空殼——殘缺不全的院落。云哥叫姑媽給這幾家院落大門掛上鎖，對外說幫親眷看護房子。實際上成為一條游擊隊和地下黨應(yīng)對意外情況的安全通道。從一座一座院墻的缺口翻過去，像翻跨欄一樣，游擊隊神不知鬼不覺地撤出鎮(zhèn)西口。

楊連長立即命令一排二排走后門，三排翻西墻。因為一排二排的新兵是來自上海的城里人，而三排的是蘇南農(nóng)村出身，手腳麻利。

鎮(zhèn)靜地等待新兵們撤離，云哥才叫小梅和兩個游擊隊員進來。她對金牛他們作了安排，自己進小梅的閨房，不一會出來的是一個迷人的嬌小姐。小金和老范也換上長衫。他們告別姑媽出了后門往東去，大步流星走到東西街臨界處拐彎。這時，偽軍已到西門大街。

云哥不容遲疑，換上“得得得”響的皮鞋往東去。偽軍們聽到聲音回頭，看見一個女人的窈窕背影。

見鬼。半夜三更的，一個獨身女人在街上走。一個偽軍看得發(fā)呆，色迷迷的。那個領(lǐng)頭的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東洋人最喜歡花姑娘。我們?nèi)プ?，孝敬太君，領(lǐng)些賞錢喝小酒。好主意！那幾個蹺起大拇指。

于是，偽軍們在云哥后面追趕。見魚上鉤。云哥等他們走近又加快步子。偽軍們緊追不舍。云哥干脆奔跑起來。一路得得得響。

站住，要開槍了。偽軍們邊追邊喊，總算追上花姑娘?；ü媚镆荒樋只?，蹲在墻腳下，雙手捂住臉發(fā)出“嚶嚶”的哭聲。這時在偽軍身后擠進兩個男人，哎，小姐，你在這里？我們?nèi)艺业浆F(xiàn)在。

這是我妹子。另一個年輕男人對偽軍說，他指指太陽穴，這地方受點小刺激。夜里睡不著，就亂跑。明天送上海，她同學(xué)汪會長聯(lián)系了醫(yī)院。

偽軍正在捉摸，這汪會長與南京政府那個姓汪的有什么瓜葛？

年輕男人回頭叫，小馬，背小姐回家。對不起啊，長官，多虧你們保護！管家，謝謝長官。

“管家”逐個給偽軍發(fā)了煙。小馬背起云哥矯健如飛。

在小巷里七拐八繞，甩掉偽軍，估計楊連長他們走遠了，云哥一行換好衣服去追趕隊伍。衣服在途中藏在蘆花岸里，又把換下的衣服扔在原地，等三少奶奶來取。蘆花岸為他們打掩護，他們把蘆花岸當(dāng)做護佑他們抗日的精靈。

怎么把偽軍引開的？他們趕上隊伍，楊連長借著月光深深注視云哥，欲言又止。他知道，在這條“華容道”上，云哥一批批護送新兵去根據(jù)地是多么不容易啊！

經(jīng)過休整，隊伍行軍速度加快。

還有兩個時辰能到千河渡口。接下來的路難走。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月光開始暗下來。趕上隊伍后，云哥對楊連長說，叫戰(zhàn)士們小心。

戰(zhàn)士在這一夜里經(jīng)受了不少風(fēng)險，應(yīng)該能克服。他們要把你的榜樣帶到根據(jù)地去。

楊連長，有樣?xùn)|西要托你帶到根據(jù)地。說著，云哥從小馬手里接過背包，

掏出一雙草鞋。云哥想起前一批護送的隊伍里有一個女孩，長得瘦小，拿到的草鞋太大。叫她帶到根據(jù)地給其他戰(zhàn)士。

那女生就沒有草鞋。把我的帶給她吧。

你，三少奶奶，你們姑侄倆很像哦。楊連長動情地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哪有母親不牽掛兒女的？路過青云村時，她站在石橋上朝青云村久久凝望。她心愛的女兒在那里，她是羅霄的血脈，是老徐的心肝寶貝。

楊連長和新兵們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云書記，小馬哀求似的叫她。她理解小馬勸她去看一眼女兒的意思，卻轉(zhuǎn)過身去，走吧，趕路要緊。說完轉(zhuǎn)向經(jīng)過她跟前的戰(zhàn)士，月亮微笑，星星眨眼，陪我們奔向光明。

快到千河鎮(zhèn)了，過了這個鎮(zhèn)還有四五里路，就到渡口。

哎——，哎——，千河鎮(zhèn)西郊傳來凄慘的尖叫聲。發(fā)生什么了？云哥命小馬前去偵察。小馬很快回來報告，兩個東洋畜生欺負一個女孩。云哥最痛恨的就是，東洋鬼子蹂躪中國女孩。她對楊連長說，你們繼續(xù)前進。我?guī)扇巳タ纯础?/p>

小金舉起槍托一下?lián)舻固嵫澴拥墓碜?，云哥和老范撲向那個壓在女孩身上的鬼子。那鬼子正舉著匕首刺向在地上掙扎的女孩。

小蓮，怎么是你？小蓮是千河鎮(zhèn)地下黨聯(lián)絡(luò)員。解決了鬼子，云哥為她裹上衣服，才發(fā)現(xiàn)是小蓮。

我來這里等你，云書記，剛得到情報，鬼子在渡口增加兵力。沒想到……小蓮抽泣著說。

鬼子在渡口？云哥一驚，如果這兩個鬼子尸體被發(fā)現(xiàn)，千河鎮(zhèn)百姓要遭殃。她回頭提醒小金他們，快把兩個畜生處理掉！就在她回頭之際，小蓮抓起匕首刺向胸口——不要，云哥伸手去奪，已經(jīng)晚了。鮮血濺到她臉上。

云書記，替我照顧爺爺……

小蓮呀，我的好妹妹。云哥傷心欲絕，無力地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臉，肩頭抽搐。等她抬起頭，臉上的血順著淚水往下淌。

聽到這個悲慘的事件，新兵們個個義憤填膺，要跟東洋鬼子拼了！

楊連長也失去理智，云書記，你下命令吧！

云哥攔在大家面前，我們要冷靜，硬拼，小蓮等于白白犧牲。去拼，不僅你們有危險，而且這個新兵接應(yīng)點就暴露了。后面的同志不能再從這條路走。

那怎么辦？楊連長又氣憤又焦急。

小馬，測一下，渡口有多少人？小馬又一次伏地傾聽，大約五十人。

情勢嚴峻。如果繼續(xù)沿蘆花岸走，等于撞到敵人懷里。而且來接應(yīng)的同志也有危險。千河渡口是個偏僻的小渡口。平時這里只有偽軍把守，而且崗哨里有自己人。怎么偏偏現(xiàn)在來了東洋兵，莫非出了奸細？天快亮了，時不我待。

云哥把楊連長拉到一邊商量。只能起用第二套方案。兵分兩路。金牛帶領(lǐng)隊伍繞道去渡口。其他游擊隊員隨我留在蘆花岸邊，引開渡口的敵人。

我和你一起留下，我們是老戰(zhàn)友，應(yīng)該患難與共。

楊連長，云哥嚴肅地望著老戰(zhàn)友，你是老同志，不能感情用事，帶好隊伍。

那也不行，力量太懸殊，你們才五個人。楊連長憂心忡忡。

不怕，游擊戰(zhàn)就是以少勝多。我會有辦法的?！阌浀?，當(dāng)初在上海周圍都是巡捕房、憲兵隊，我們也沒嚇倒。這里，到處有支持我們的抗日老鄉(xiāng)。

她利索地從記事本上撕下一頁交給小金，順路送到千河鎮(zhèn)聯(lián)絡(luò)站。那里有一支我們的小分隊，會前來增援。你放心吧！說著，把小金手里的包袱遞給楊連長，從畜生身上搜到的武器。帶到根據(jù)地去。鬼子軍服我們留著有用。

哦，兩把駁殼槍，那兩個畜生是當(dāng)官的。槍也留著你們吧。說不定有一場惡戰(zhàn)……

不，要留，就留下手雷。

你？

云哥笑了，不到迫不得已不會用。

你一定保重，我在江北等你。楊連長語重心長。

別婆婆媽媽的，走吧。代我向江北的同志問候。

云哥。楊連長哽咽地握住云哥的手。

你們的安危比我的生命重要。她心里說。

全隊?wèi)?zhàn)士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都舉手敬禮。

她按了按帽子，微笑地，走好，走好。

待隊伍離開，云哥他們抓緊“調(diào)兵遣將”。他們用蘆花做腦袋，蘆稈當(dāng)軀體，扎成一個個像稻草人一樣的假人，又把油燈扎在竹竿上，當(dāng)孔明燈。然后，他們走到離渡口目及可視的地方。他們悄悄把假人放在路中間，自己埋伏在布滿雜草荊棘的壕溝里，把油燈舉到人腰的高度。云哥叫大家用三少奶奶送的草鞋對拍，聽上去像許多人在行走。云哥在暗處探視敵人的動向。

渡口的日偽軍果真發(fā)生騷動。不一會，搖搖晃晃走來一隊人?？茨羌軇菔莻诬?。

小馬聽聽多少人？

二十多個。

還有一半日寇在渡口？。先引偽軍過來。云哥他們拍出邁大步的聲音，其實在往后移。只聽得偽軍在發(fā)牢騷，明明不遠，怎么走不到？

誰？沒有回音。偽軍加快步子走來。可前面突然沒了油燈、人影和腳步聲。

云哥已帶了手下，躲進蘆花岸，往渡口方向疾步走到偽軍來的半道上，又像剛才那樣做好布局。見偽軍正在疑惑四探。云哥舉起油燈，“腳步聲”重起。

他媽的，人群到后面去了，鬼打墻！

見偽軍開槍，云哥也射一顆子彈，子彈省著點。

這一槍得到偽軍響應(yīng)，槍聲頓時大作。

云哥忙回頭注意渡口的情況。

渡口的東洋鬼子行動神速，整隊跑步，向這邊過來。云哥趕緊命令手下收“兵”。

東洋鬼子快到跟前，舉槍朝槍響的地方射擊。

云哥和游擊隊員透過蘆葦縫隙旁觀日寇和偽軍對仗。

東洋鬼子發(fā)起沖鋒。只聽得，偽軍哀號，太君，別打了，都是自己人。

望見偽軍倒地大半，日寇損失不大，兩軍會合，只聽見伊哩哇啦和揍耳光的聲音。

小馬，還剩多少人？

三十多人。

我們趕緊布好陣，等他們過來。

只見日偽兩支隊伍一起往回走，來到一百米左右。靜觀等待的云哥“砰”的射出一顆子彈，打在日寇的鋼盔上。敵人正欲辨別方向，發(fā)起進攻。但子彈射來的渡口方向并沒有人影，而在他們身后卻有一挺機槍“突突突”吼叫，同時“打呀”“打呀”的喊聲震天。她一陣驚喜，知道援軍趕到。沒想到她的這聲槍響成了信號。從千河鎮(zhèn)趕來的游擊隊和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聽到槍聲，發(fā)起攻勢。那挺機槍也是從日寇手里奪來的，日本武器打日本人，用的正是地方。

可目前的情況依然不容樂觀。千河鎮(zhèn)小分隊不過六七人，跟隨來的老鄉(xiāng)是助威的，并沒有多少戰(zhàn)斗力。如果兩面夾攻，老鄉(xiāng)勢必受傷害。只能分而治之。設(shè)法把日寇引開。讓小分隊對付偽軍，東洋鬼子由他們來對付。日寇武器精良，窮兇極惡，而他們只有五個人，身上的槍支彈藥有限。雖然剛才，日偽混戰(zhàn)后一起往回走時，機靈的小馬竄出蘆花岸從尸體旁邊揀了幾支，他們現(xiàn)在每人背兩支槍。但對付二十多個鬼子還是不能正面出擊。

云哥對戰(zhàn)友們說，我們設(shè)法引鬼子過來，糾纏他們到楊連長他們離開千河渡口。硬拼，寡不敵眾，只有智斗……最后關(guān)頭，我們要與敵人同歸于盡。

消滅東洋鬼子，我們不怕死。游擊隊員們毫不畏懼地說。

小馬，你負責(zé)假人隊伍和拍草鞋，拍得越有力越好。鬼子沖過來，你躲進蘆花岸。

不，我要跟你殺鬼子。

你還是個孩子，只有十六歲。再說你有任務(wù)，告訴組織，有奸細。要是我們回不去，你把這封信交給組織。是我為你寫的入黨介紹……見小馬撩起袖管抹淚，不許哭鼻子，這是戰(zhàn)場。振作起來！

老范，阿柄，水根，我們四人分兩組，迂回襲擊。你們都是老同志，經(jīng)歷過的。

正當(dāng)敵人蒙頭轉(zhuǎn)向，云哥他們把假人重新豎到路中，最前面的兩個假人穿著日寇軍裝。日寇一時以為是自己的增援隊伍，放心地轉(zhuǎn)向機槍射擊的地方。

打！狠狠打！云哥命令。

最后一排日寇后背中彈倒下，前面的鬼子返回身往穿軍裝的假人身上掃射。自己卻挨著從側(cè)面射來的子彈。手榴彈、手雷壓過之后，存活的鬼子從硝煙中爬起，朝前沖，遇到蘆葦假人擋道，鬼子發(fā)瘋似的揮刀砍去。突然，一聲吶喊，蘆花岸里躥出一群天兵天將，飛落到鬼子們中間……

戰(zhàn)斗持續(xù)到天亮。只有一個偽軍逃回去報信，說是奸細提供假情報，他們中了新四軍正規(guī)部隊的埋伏。日寇長官惱羞成怒，當(dāng)即一槍斃了告密者二狗子，那家伙正等著領(lǐng)賞。

打掃戰(zhàn)場時，遍地橫尸的盡是日寇和偽軍，沒有一個新四軍或游擊隊的影子。一把刺刀刺穿一個蘆葦假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拔出。可那個報信的偽軍說，他親眼目睹新四軍端槍沖鋒，還看見太君的刺刀刺穿一個女兵。

太陽升起，陽光照在云哥秀美的臉上。

傳說，第二年蘆花岸上開出一小片粉紅的蘆花。

在晨光薄霧中，楊連長他們登上開往江北的渡船。聽到激烈的槍聲，戰(zhàn)士們紛紛感嘆，云書記是個好漢、壯士、英雄。

對！她是巾幗英雄。楊連長飽含熱淚地告訴大家，云書記是個女的，我給你們講的女革命者就是她！

啊？他們景仰地喊道，云哥，我們的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