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
郭爾羅斯和洛水
魚在藻下。一只藍蜻蜓飛來落在藻上。
藻未動,魚也未驚??吹靡婔~在水藻下游來游去,就是不咬鉤。
釣魚者洛水,并未失去耐心,似乎他只是意在觀賞水里魚的自由游動,并不在意它咬不咬鉤。一雙眼睛那么入神地盯著魚看??呆~自得其樂。
郭爾羅斯繞過水灣子,來到洛水身旁坐下,看他釣魚。
魚咬鉤嗎?
不咬。
噢,魚比人精。
魚是精,但終究精不過人。不過人也有不如魚的地方。
哪兒不如魚?
進水里就不如魚啊,呵呵。還不知魚之樂。
您不是魚,怎知道魚之樂?
噢?洛水側過臉看郭爾羅斯,不簡單啊,讀過《莊周》!我以為你只會背誦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呵呵。
干校春節(jié)聯(lián)歡,郭爾羅斯朗誦這首普希金的詩中間卡住,臉紅脖子粗,就如跳到岸上來的一條魚光嘎巴嘴,還是由洛水在墻角黑暗中提詞兒解救的。
郭爾羅斯不好意思笑了,說,不是特意讀的,上學時古文課恰好有這篇。
還沒拌飯吃,也不賴嘛。洛水瞅了一眼水灣子對面,一大撥人正在那里甩網捕魚,吵吵鬧鬧。
你在那邊,都沒撈著甩網吧?他問郭爾羅斯。
一個連那么多人,就那么兩張網,不夠趙連長幾個紅人搶的。郭爾羅斯如此說并無埋怨之意,只是在水泡子邊無所事事而心煩。
還是洛老師獨到,不跟他們摻和,選這個僻靜處自個兒釣魚。
不是不想摻和,人家嫌咱啊,一個有歷史問題的黑類。洛水兀自笑笑。
嗨,走進干校這大門的,哪個是干凈的呀?大小都有點事兒,是吧?
這里邊不該包括你小郭,你是剛畢業(yè)的小中專生,有啥問題?純屬是個充數(shù)兒的小魚兒。洛水拿小魚兒比喻郭爾羅斯,覺得挺恰當。
人家說我是三門兒干部,從家門到校門再到辦公門,必須投進這干校大熔爐里歷練。郭爾羅斯拔一棵身旁的苦艾草,放進嘴里咬,苦澀得他咧了下嘴。
是啊,歷練,這么拔一下就高尚多嘍。洛水不再說話,默默看著魚漂兒。郭爾羅斯清晰地看見,幾條黑背魚從魚漂下游過,對掛在水中的魚餌毫不理睬。
魚們還不餓,或是魚餌不香。我給你挖幾條蚯蚓來吧。
不用,不用。你就坐在這兒說說話吧,平時跟我說話的人少。洛水叫住小郭。
郭爾羅斯接著坐下??匆谎勐逅ò椎念^說,他們說你原來是管文化教育的大官兒,偽滿時期讀過日本東京大學,日本特務。我不相信你是特務,尤其是給日本人當特務,不可能。
他們就不說說我的左肩下,還留著日本人一塊彈片。哼,不提這些。
好吧,咱們不說日本彈片還有他們。說釣魚吧,你是從哪兒弄來的魚鉤呀?全連就你一個人在釣魚。他們說你是姜太公釣魚。郭爾羅斯露出白白的牙齒笑。
姜太公是直鉤,我的還是有倒鉤的,只是沒有倒刺兒而已。這魚鉤嘛,自己做的。從趙會計家要了一根針,在燈火上燒彎,再從針鼻兒穿根線就成魚鉤兒了,很簡單。洛水說得頗為自豪。
這里荒原上原有一家農業(yè)種籽場,干校就建在這種籽場,同時把種籽場幾十名職工也劃入了干校。趙會計是種籽場會計,分配在洛水他們這連活動,連里人閑下來就去他家坐坐。趙會計家如花似玉的大女兒就給大家炒瓜子兒嗑。
今天是農歷五月端午節(jié),干校給大家放風般的歇一天,組織野游,集體到這十多里外的野海子邊捕魚、野餐。說是海子,只是個面積較大的一片水泡子而已。
真有本事,會自制魚鉤兒。
我在洛陽的洛水邊長大,后來隨父母逃荒到東北松花江邊,從小沒離開水,懂這些魚事兒不算個什么。說到家時,洛水突然間緘默了。手握著魚竿兒在那里出神。
這時,魚漂兒動了一下,沉下去。
魚咬鉤兒啦,洛老師,起竿呀!郭爾羅斯喊。
洛水驚醒,往上舉竿,水里紅光一閃,一條兩三斤的紅鯉子就要浮出水面。對面甩網那撥人也看見了,驚呼起來,有人跑過來。
紅鯉魚,眼見著就要被起出水了,洛水一看對面的動靜又見有人跑來,不知怎么搞的手一抖,魚竿就變松。只見紅鯉魚一躍,便脫出沒有倒刺兒的魚鉤,撲楞一下,落入水中遁去,不見了蹤影。
哎呦!魚跑了,可惜!郭爾羅斯扼腕失聲。
跑來的是趙連長。他從嘆息變成慍怒,訓斥道,你這老家伙,真是沒用!
洛水并不抬頭看他,也不見為跑了魚兒惋惜,依舊慢條斯理地收回魚鉤兒,給小郭看。你瞅,沒有倒刺兒是掛不住魚的,沒跟你說嗎,我這是哄自己玩兒的。
趙連長站在一旁,有些尷尬,很快無趣地離去。
郭爾羅斯望著趙連長的魁梧背影,幽幽地說,他跑來時肯定開始計劃了,就拿這條魚中午野餐下酒,這下泡湯嘍!他們的漁網,連條蝦米都沒撈著呢。
洛水不說話。掛了魚餌,重新甩竿兒,那個拿墨水涂了紅色的秫秸做的魚漂兒,又靜靜浮在水面。
你是故意的,肯定。郭爾羅斯看一眼洛水,這樣說。
洛水笑笑,還是不言聲。
這時太陽已升高,照得他們身上開始發(fā)熱。郭爾羅斯拾起洛水放在手邊的那桿竹手杖,伸進水里看深淺。天再熱會兒,就可以下水游了。他有些閑極難耐。發(fā)現(xiàn)洛水的竹手杖是完全空心兒的,拿鐵條什么的疏通了中間全部的竹節(jié),這引起小郭的好奇。他當望遠鏡舉在眼前,瞄遠處。
哈,我都能看得見遠處那片蘆葦蕩了!離這兒有千米遠吧!
人的目光,透過這竹管兒小洞會變得聚光,能看得遠。
你真神,做的這根竹子手杖也有講究。
好啦,你就別玩兒我這跛子的半條腿了,我可是離不開它。
郭爾羅斯這才想起洛水是個瘸子。說是運動初期挨斗從高樓臺階跌落造成的,究竟何因他自己最清楚,不過他從不提這些事兒。小郭默默把竹手杖放回洛水身旁。
小郭,我問你,古今文字贊頌竹子的很多,竹子最大特點或者優(yōu)勢是什么?你知道嗎?洛水放下手中的魚竿兒,點顆煙歇息。
嗯,竹子挺拔有氣節(jié)。
這是一方面。再想想。
郭爾羅斯就歪著腦袋想。琢磨片刻還是未參透,搖搖頭。
告訴你,最重要的是,竹子是空心兒。因空心兒而外桿兒堅韌,因空心兒而能屈能伸,可彎可直,但絕不會被折斷,不像實心兒樹木一折就斷,竹子你怎么彎折它,一松手即刻反彈而起,又挺直了腰桿兒。這才是竹子最值得贊頌的優(yōu)點,空心兒,不易被折斷。古賢所講的虛懷若谷,也是此理吧。
一縷青煙,從洛水鼻孔里悠然流出,飄向空中漸漸散去。
說得真好,真哲學。郭爾羅斯拍巴掌,贊嘆,我也讀過不少寫竹子的文章,古今還沒有誰悟到您講的這個層次,大多只是停留在歌頌表面的挺拔和氣節(jié)而已,您講的才是竹子真品質,生命真諦。
小郭感慨,看著洛水身旁的那根竹手杖,忽覺自己明白了些什么。
不遠處,傳出一串笑聲,如銀鈴。
于是,洛水對小郭講:你就別再心思什么哲學了,勾你魂的來了,回到現(xiàn)實來吧小伙子。
洛水向郭爾羅斯擠擠眼睛,打趣。
來的是趙會計家那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名叫趙紅紅,是個高中畢業(yè)的回鄉(xiāng)知青,隨家庭亦成干校員工。手里提著一魚簍子,褲角挽到膝蓋處,赤腳帶著泥巴,劉海粘在額角,整個一漁家女模樣,打漁殺家的打扮。干校里中老年人居多,年輕人少,這個趙紅紅一有機會就往小郭這邊湊。人倒是大咧咧,直爽樸實,沒心沒肺的一個鄉(xiāng)下丫頭。
紅紅,瞧你這模樣,這水泡子里的魚全叫你一人撈了吧?洛水一邊甩魚竿,一邊逗趙紅紅。
別說了洛伯伯,往年這天我們都來玩兒,能摸到不少魚呢,今日個邪門兒了,我連個魚尾巴都沒摸到!咱種籽場最能打魚的老邵頭,也只逮住一條半斤多的白鰱,奇了怪了。趙紅紅站在郭爾羅斯身邊,打招呼道,小郭哥咋這么乖,安安靜靜坐在這兒?對面那兒多熱鬧呀?
本人就怕熱鬧,心也老了,心如止水。郭爾羅斯煩這丫頭老來纏他。
年紀輕輕,凈瞎說!洛水制止小郭,安撫趙紅紅說,別聽他嘴上說,心里對生活熱乎著吶。紅紅,大家沒說說今天為什么打不著魚嗎?
這個紅紅果然沒心沒肺,抿嘴一樂說,洛伯伯,他們說了,今天來了一撥兒圈在干校的牛鬼蛇神,把湖里的魚全給嚇跑了。
噢,牛鬼蛇神若有這般功效,給魚放生,還真善莫大焉!洛水幽幽地應對。
小郭哥,這魚簍子就留給你玩兒吧,我累了。趙紅紅早忘記剛才小郭對她的冷漠,依舊熱情瞟著他。
瞅瞅,人家紅紅多好,你要是我女兒,肯定不把你嫁給這傻小子,呆頭呆腦的,老想捉摸個什么,該玩兒不會玩兒,有啥好!洛水回頭又轟小郭,去吧,快摸魚去!我都煩了,你干坐我這里嚇得魚都不咬鉤兒了!
洛伯伯說啥呢,您也不是俺爹,怎知道俺爹的心思?不跟你們玩兒了,那邊招呼我過去弄午餐呢,我走啦!趙紅紅把魚簍子留在小郭旁邊,不好意思再看小郭,笑嘻嘻轉身跑掉了。
嘿,敢情她也讀過《莊周》?他爹的心思,還用得著猜嗎?洛水直樂。
傻丫頭,鄉(xiāng)下妞,父女倆打我到干校那天起就惦記上了。話都不會說,牛鬼蛇神?這天下,還得靠這些牛鬼蛇神來治呢,懂個屁!小郭嘴里忿忿地說。
你也不必太拒人千里。這年頭,有人喜歡你惦記你,多好。不像我,別人一旦惦記,準沒有好事。紅紅這孩子有口無心,沒惡意,玩笑話不必當真。洛水這樣勸導郭爾羅斯。你還是去下水摸摸魚吧,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放松放松,別跟自己較勁。
于是,郭爾羅斯被說動了心,拽過那個魚簍子看。
那是個并非真正意義上裝魚的魚簍子。上邊圓口小,直徑約兩尺,下邊圓口大直徑三四尺,沒有封底子,上下兩個口子是開通的,用柳條編制而成,高約四尺多,圓筒狀。小郭端詳半天,竟不知怎么玩兒。
旱鴨子了吧,不會玩兒吧?洛水嘲諷他,告訴你,這玩意土名叫扣魚簍子,當?shù)亟小斑_如拉”,在沒膝深的水里大口朝下扣魚。瞅準扣上魚后,一手摁住簍子,一手伸進去摸魚抓魚,再用釘繩把魚從腮幫子那兒穿上,拴養(yǎng)在岸邊水里。懂了吧?
聽了無所不知的洛水講解,小郭茅塞頓開,一下子來了興致,站起來脫鞋挽褲,提起魚簍子就奔向水泡子東側淺水處。那邊已有很多男男女女正在用這種方式扣魚,摸魚,不亦樂乎。
等等,洛水喊住他,送你一本書看,待會兒在那邊摸魚摸煩了,躺在岸上讀著散散心,這一天長著哪。
好啊,什么書?
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你喜歡普希金的詩,知道他還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嗎?這是他一生里寫的唯一一部長篇!
啊,太好了!這是我尋找多年始終沒有找到的書,洛老師,你可真有干貨!郭爾羅斯喜出望外,接過書翻了一下,視若珍寶放進衣兜,笑呵呵地跑走了。
洛水從他身后頗有深意地搖搖頭,又點點頭。然后,繼續(xù)默默地盯起他的一動不動的那個魚漂兒。瘦削的臉上又恢復了平時那種憂傷的樣子,顯得肅穆而莊重,不知在思考著什么。下水的小郭從那邊向他招手,也沒有看見。只是把手邊的竹手杖,輕輕撫摸了一下,移了移,放在自己前邊的兩腿之間。
小郭去下的那片東北側水域,熱鬧非凡。水淹不過人的大腿,不像洛水趙連長他們釣魚、甩網之處,水深到三四米。那里已聚集著全干校一二百號人,老老少少,摸魚、甩網、撈蝦、游泳玩水,像個熱鬧的集市或南方潑水節(jié)。
學別人的模樣,小郭開始操作。第一次扣魚簍子,伸進胳膊摸,抓了一團爛泥;第二次扣,摸著一把水草;第三次,居然摸出了一只舊鞋,臭烘烘的。小郭失望,這水里哪兒有魚呀?連個魚腥味兒都聞不到。嫌這一帶人太多,小郭便向東南邊的無人處轉移,有兩個小丫頭片子認出魚簍子笑嘻嘻朝他喊,紅紅姐的魚簍子不是摸魚用的,是摸人用的!嘻嘻,借給你俺們的使吧!
小郭不理睬那些嘰嘰喳喳小丫頭片子們,心說,你們誰也別想摸到我,爺就是唐僧肉,哪能那么容易吃到,豈可廢在這個該死的干校,圈一輩子?爺還要去西天取經呢!心比天高的小郭,此時滿腦子的幻想,只想當普希金那樣的詩人,平時兜里揣的都是《歐根·奧涅金》插圖模樣的橢圓形小鏡子。當面對趙紅紅等鄉(xiāng)下丫頭們對自己投出火般熱烈的目光時,他心里只有一句話:燕雀豈知鴻鵠志?!跺羞b游》里講:鵬徙南冥,水擊三千里,扶搖而上九萬里;麻雀譏笑鵬:它要飛到哪里去呢?我飛起來數(shù)丈高就落下,在蓬蒿叢中盤旋,這也是極好的飛行了,而它還要飛到哪里去呢?
是啊,它要飛到哪里去呢?
郭爾羅斯自己也不知要飛到哪里去。但知道要飛。心里清楚,這是人生大和小的區(qū)別。夏生秋死的寒蟬,豈知一年的時光。
來到空無一人的東南片水域,他的眼睛和耳朵頓時清凈了。水面在微風中卷著漣漪,波紋在陽光下閃亮,初夏的太陽暖暖地照耀著大地,不遠處東南角岸邊的那一片茂密的蘆葦子和蒲棒草,在風中起伏發(fā)出窸窣之聲,綠油油中有白色水鳥飛進飛出。幽靜而秀美的北方沙坨中的水澤之鄉(xiāng),讓郭爾羅斯一時忘卻總縈繞在心間的那一股莫名的憂愁。
跟隨他跑來的一個男孩兒,看了看四周,摸了摸水下后說,這片水連個蝌蚪都養(yǎng)不了!水底下全是鹽堿底子,哪能有魚呀,真是外行!
看著跑走的小孩兒,郭爾羅斯笑說,我也沒想著真扣魚呀,自己扣水玩兒行吧。
他提起魚簍子,往水里這兒扣一下,那兒壓一下,和誰賭氣似的。撲棱棱,水花亂濺,一時間濕透了褲子和衣衫,腳底在堿性泥里一打滑,整個人又摔進水里去了。水淹沒了腦袋,成為名副其實的落湯雞,還嗆了幾口水。他爬起來后兀自哈哈大樂,突然又想起什么,噼哩噗嚕往岸上跑。翻開衣兜,洛老師的《上尉的女兒》已然浸濕。好在包著塑料皮,趕緊把書攤在岸邊干土上,晾曬。
當他把包書的塑料皮也打開時,從里邊飄然掉落出一張紙條來。
上邊寫著:我沒死。如果真死了,拿著這本《上尉的女兒》去省醫(yī)院,為我收尸。有一位對我有救命之恩的抗聯(lián)首長,在醫(yī)院奄奄一息,無人給他收尸,本書就是那位首長所贈,我要去給他料理后事,無奈不批假,但我還是要去的……
讀完這沒頭沒尾的話,郭爾羅斯一頭霧水。茫然地朝西北望。
從這邊看不到西北水灣處釣魚的洛水身影。
這幾句話是誰寫的?出自洛老師手,還是別人寫給洛老師的?信又是何時所寫?郭爾羅斯蹲坐在那里,陷入疑惑。
時間已到下午。小郭坐在那里開始埋頭讀起《上尉的女兒》,忘記了時間。
北邊水面那里,集體圍剿湖魚活動依然處在狂熱進行中,傳來一陣陣嬉笑鬧罵。到了下午,風變得有些大了,水面波紋開始一浪推一浪嘩嘩有聲。同時,北部水域的經眾多人群攪和、豁拉、踐踏了幾乎一整天的水泡子水,已變得泥沙翻滾渾濁不堪,此時隨著風向和浪潮那股渾濁的水正向這邊慢慢推移過來。漸漸,這里的水也變得混濁起來,泛起泥沫,整個水面呈現(xiàn)出一片渾黃顏色。
小郭放下書,滿腹心事,呆呆地凝視水面。想著書里的起義領袖普加喬夫,上尉的女兒瑪莎和主人公彼得之間的浪漫戀情及曲折命運。尤其普加喬夫對彼得講的那一則寓言令他深思:烏鴉吃死尸能活三百年,老鷹喝生血只活三十三年;有一回烏鴉勸老鷹吃一匹死馬,老鷹啄了一口說,不!烏鴉老弟,與其吃死尸活三百年,不如痛痛快快喝一次鮮血活三十年!
哥薩克人的追求自由和光榮的勇敢精神,讓郭爾羅斯感慨,欽佩。
小郭想起那邊靜靜裝作釣魚者的洛水,想起他所講述的竹子的真品質。
又讀了一遍那張夾在書皮里的紙條。這里究竟藏著什么奧秘?無意中接觸到的這個謎團,擱在他心中始終放不下,決定回去后一定向洛老師問個明白。
坐在那里,他又像個詩人般的憂郁起來。輕輕嘆口氣。
正這時,突然發(fā)現(xiàn),渾濁的水面上有一張張小嘴露出來,在翕動、飄移、張合。他好生奇怪,站起來細瞅。
哇!原來那是一張張魚嘴浮出水面呼吸!
顯然,北邊水泡子底部的細沙和堿性泥土被人群攪動泛起,幾乎已有一整天,粘性泥沙糊住了水下魚群的腮子,嗆得它們呼吸困難,加上不停頓地游動逃竄,疲乏無比,隨后它們躲避人群順著水流都漂移到這邊無人地帶來了。
郭爾羅斯開始扣魚,興奮異常。瞄準露出嘴巴的魚,舉起魚簍子往水里一扣,然后伸進手去摸,一次居然能逮住三五條。沒有多長時間,他就撈到二三十條魚,得來全不費功夫,但魚的個頭都不大,三四兩的樣子。顯然,小魚的腮子不夠大不夠堅強,無法應對這突遭大變的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
后來,郭爾羅斯嫌往下扣魚麻煩,直接拿魚簍子從水面上撈,就像端著簸箕搓米一樣。因缺氧呼吸困難的這些小魚,已經絲毫沒有抗爭能力了,只是勉強呼吸著,乖乖地躺在魚簍子里出水來,頂多尾巴和魚鰭稍稍動一下,表示還活著。
再后來,他干脆不再去搓去撈了,已經捕獲四五十條小魚,釘繩子里都串滿了,繼續(xù)捉那么多還有什么意思?看著那些小魚都可憐,趁它們呼吸困難時打劫,都有些于心不忍。魚太多,串魚的繩子有些嫌緊,他就挑出七八條六七兩大的魚,折一根岸邊柳條子把它們另外串起,然后放進湖邊深點的水草里養(yǎng)著。
有些累了,坐在岸邊歇息。
這時他發(fā)現(xiàn),稍遠點的水面上有一個黑點在漂移,慢慢朝著東南角岸邊那片黑油油的蘆葦蕩浮去。郭爾羅斯開始并未理會,覺得那只不過是露出水面的什么水鳥的頭部,或者青蛙在鳧水。稍后微微清晰起來后發(fā)現(xiàn),露在水面的又像一節(jié)小樹棍,他這才隱隱有些奇怪,難道水底下有一條大魚扯斷了誰的魚漂在游走?正狐疑間,從身后不遠處響起一串熟悉的銀鈴般的笑聲,轉移了他的注意力。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你也不是瑪莎我也不是彼得,老來糾纏我做什么。小郭趕緊把《上尉的女兒》塞進衣兜里,掩藏好。
哎喲哎,我說不見了你的人影,原來躲在這兒一個人玩兒吶!趙紅紅依舊那么大大咧咧,熱情無比。
郭爾羅斯禮節(jié)性地點頭笑一笑,畢竟人家提供魚簍子給他玩,還捉了不少魚。
小郭哥,我給你送午餐來了,那邊大家都吃過了,再歇息一會兒就該走了,我把你放在那邊的一雙鞋也帶過來了。趙紅紅熱情而殷勤,嗔怪說,你也不記著去吃個午飯,都下午了,不餓呀?
郭爾羅斯這才想起,自己真的忘了去吃午飯,此刻突然肚子里咕咕發(fā)響,饑餓的感覺霎時間如針扎般刺痛了他的整個胃部。
你不說還真忘了這碼事,紅紅妹子真好。謝謝,謝謝,還記著給我留一份兒送過來。小郭說得頗為真誠。
還謝什么呀。每人倆窩頭,一袋兒咸菜,給!趙紅紅把用自己花手絹精心包裹的窩窩頭咸菜,遞到小郭手里。不知是有意無意,兩人的手指尖碰到一起,小郭本能地往回縮手,那窩窩頭就掉地上了。
瞧你!被蛇咬啦?紅紅俯身撿起窩窩頭,吹吹土,拿手絹擦了擦,再遞過去。這回小郭沒有敢再縮手。
趙紅紅眼尖,發(fā)現(xiàn)了水邊釘繩串著那么多的魚,驚叫起來。
我的娘哎,這都是你撈的魚呀?有這么多!我的小祖宗,你這書呆子,沒想到你還有這么大的本事?。?/p>
這叫“奧利召泰”,意思是土命人心實,容易天上掉餡兒餅。小郭不動聲色地說?!皧W利召泰”,是當?shù)卮颢C術語,指不會打獵的笨人走在隊伍后邊,往往還能撿漏到很多受傷的獵物。
此時北邊水域已經安靜下來了,人們都撤到岸上,準備回家了。被折騰一天的這片大海子,終于徹底恢復平時的寂靜,四周突然變得闃無聲息。渾濁的水面,也開始塵埃落定,清澈明亮了,水面上剛才還四處可見的小魚嘴,此時瞬間全然消失無影。小郭暗想,幸虧你們逃遁得及時,否則遲一些又遭到趙紅紅這妞兒的掃蕩了。
剛咬兩口粘沙子的窩窩頭,又見有個人影風風火火趕過來。是趙連長。
嗬!是你們倆在這兒偷情哪?趙連長跑得滿頭大汗,似乎出了什么事,臉色緊張。
咋說話呢,連長!郭爾羅斯不高興了,人家趙紅紅是過來送午餐的,你這么胡嘞嘞,人家黃花大姑娘往后怎么活呀?
趙叔叔,玩笑也不能這么開呀!趙紅紅也在那里噘嘴,由于是趙氏本家,加上連長權威,她未敢發(fā)作。趙連長最初是個排長,因工作革命都很積極,對有歷史問題和污點的老干部黑五類等,他敢于批判敢于刺刀見紅,不僅劃清界限甚至拿鞭子教育,這在半軍事化管理的干校革命隊伍里十分典型和突出,于是很快被提拔重用了。
趙連長雖然知道自己的話有點過,但心里清楚,趙紅紅這妞兒心儀小郭這書呆子很久,一直在死纏爛打。霸道慣了的他并不在意二人的不滿,虎著臉問道,那邊出事了,洛水這老家伙不見了!你們在這邊看到他過來沒有?
???郭爾羅斯大吃一驚,問,不見了是什么意思?
岸邊只留有他的鞋、魚竿兒、小包兒什么的,人就他媽的不見了!
還有這事兒?搞什么鬼?郭爾羅斯大惑不已,問道,不會是掉水里去了吧?
不少人也這么說,洛水這回真成落水狗了,大家現(xiàn)正在水里打撈呢??晌覒岩?,也有可能逃跑了。明天省里專案組來人,正要向他調查原先他的一個老領導的問題,唉,都怪我疏忽了,沒有看住他!
趙連長懊悔不已,在那里直跺腳。
小郭我問你,他釣魚時你坐他旁邊,聽到他說過啥沒有?你們倆,都聊了些啥話?趙連長的眼睛盯住小郭質問。
他告訴我魚鉤是怎么做的,還說肩頭下留有日本人的彈片。
趙紅紅快人快語道,我知道,魚鉤是拿我娘大號縫衣針造的!
你先閉嘴,小郭,還說什么了?
還有就是,莊周了。
裝粥?裝什么粥?哪兒來的粥?趙連長一時茫然。
郭爾羅斯忍不住,一直緊繃著的嘴巴終于笑出了聲,哈哈哈。
報告連長,有粥有粥,真的有粥裝,不知他從哪兒弄來的,高粱米粥!
同時,他想起了什么,臉色突然變凝重,緘默不作聲,也不再玩笑打趣。
洛水老師突然借給他《上尉的女兒》看,為什么?難道他的用意在夾層里那個紙條上,期望郭爾羅斯好奇想看書時能看到它?
趙連長這時也顧不上追問小郭指的“裝粥”是何意,抬眼掃視著空茫茫的四周,忿忿而說:這老家伙太狡猾了,究竟逃到哪里去了呢?
是逃嗎?在周圍數(shù)百號人的眾目睽睽之下,他要逃出這里談何容易!別忘了,他還是個瘸子哎,我真的不相信他逃跑!這半天我一直在這塊兒,我是沒看見他來過,連長,你們還是抓緊從水里打撈吧,別在這兒耗費時間了!郭爾羅斯一臉認真地向趙連長建議。
你說得不無道理,看來還真得趕緊打撈。其實我的眼睛一直盯著他呢,轉眼間就不見了,八成真有可能犯什么病一頭栽進水里去了。媽的,去撈!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趙連長說完扭頭就走,回頭又喊,你們倆也快過來,別沒事在這兒瞎磨蹭了!
是,是,這就走,這就走!郭爾羅斯嘴里應著,轉身去把水邊的那一大串釘繩魚提起來,交給趙紅紅說,你拿著魚先走著,我在這兒蹲一會兒坑,有點干燥,憋一天屎了!
真沒出息,快溜兒點啊!趙紅紅笑著,順手也提上魚簍子就走。
晚上你媽燉魚,給我留點啊,別叫連長那伙兒人全給吞了!
聽了這話,那個趙紅紅更是樂開了花,笑顛顛地跑掉了。
這邊,就留下小郭一人。他假門假事找個洼地蹲下,一雙眼睛就沖著東南角岸邊那片蘆葦蕩出神。剛才從水面上飄過去的那個可疑黑點,又映現(xiàn)在他腦海里。
見趙紅紅身影已經遠去,看不見了,小郭這才站起身來。
他回到剛才的水邊,從水草中提起剛才沒被趙紅紅發(fā)現(xiàn)的那幾條大魚,又把送到嘴邊的窩窩頭收回來,用趙紅紅的花手絹包裹好,然后提上鞋子朝東南方向走去。那邊的茂密蘆葦蕩,正朝他神秘地沉默著。
開始走時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抬頭查看四周,見這邊水岸空無一人,他便走得迅疾了。哈著腰,腳步輕輕,悄悄地如一個行走的賊。后來,小跑起來。
繞過南岸一片發(fā)白的鹽堿灘,盡量不留痕跡,踩著岸邊草叢走。
終于抵達那片蘆葦蕩了。身子隱入高高的蘆葦和蒲棒草叢中,蹲在那里,向四處觀察。不見任何人影。小聲喊兩聲,也沒有任何回應。兀自笑笑,看來自己是多疑了,判斷有誤,洛老師不可能藏在這里。他有些失落,更有些擔心了。難道洛老師,果真掉進釣魚的那片深水里淹死了嗎?可他自稱是在洛水和松花江邊長大,應該水性很好的呀。如果真落難了,他還得趕緊回那邊,參加打撈營救,為尊敬的洛老師料理后事。
失望和悲涼一時襲上心頭。
黯然神傷中正要離開,不遠處一叢深水里的蒲草中間,他驀然看見有一節(jié)竹子頭兒隱藏在那里。露出水面有幾寸高,應該是剛才漂過來的那個被他當作魚漂兒的東西。從下邊偶爾還冒出幾個小泡泡來。那節(jié)竹子頭兒,他是那么的眼熟。
顯然,竹管下的水里,藏著一條“大魚”。
郭爾羅斯默默看著它,半晌無言。一股無邊的苦澀涌上他的胸口,他的心在疼痛,喉頭有些哽咽和顫抖,他強忍著不哭出聲來。
水下的“大魚”,顯然是在耐心等待天黑。紙條上寫著:但我還是要去的……
郭爾羅斯知道,洛老師這是正在去的路上。
此時此刻,自己已不宜繼續(xù)呆在這里了。
于是,他把帶來的那幾條大魚,悄悄留在草叢中做了明顯標記。然后,把自己腳上鞋子脫下來,身上褂子也脫下來,都留放在魚的旁邊。最后,把那兩個自己沒舍得吃的窩窩頭,也鄭重地放在褂子上邊。
這些做完之后,郭爾羅斯深情地矚望一眼那個孤獨的竹管兒,低聲說一句保重。然后他轉身就跑走,光著腳,頭也不回。
微風中,感覺到眼角有淚水在灑,在飛。
他不明白這世界為什么會弄成這樣。
郭爾羅斯和葛羅鍋
狗脖兒灣,早先叫羅鍋兒灣。
自從葛羅鍋砍掉坡上那棵羅鍋樹之后,人們才開始叫起狗脖兒灣。
干校正好位于形如狗脖的一座沙灣子拐角,宛若吊在狗脖子下的一塊肉,于是被人們戲稱狗脖兒灣干校。
如常,天剛朦朦亮,干校大門打開,學員們魚貫而出。如從狗嘴里吐出來的物什,急匆匆奔赴各自的勞動場所。
開春后,大家的活兒基本相同,去荒原上拉大耙。
唯有養(yǎng)牛工葛羅鍋不同,趕著兩頭花母牛一只牛犢,去荒坡上吃草。
葛羅鍋真名無人知道,他的彎成幾乎九十度的羅鍋怎么落下的,也無人知曉。早年間流落到干校前身種籽場,被老場長可憐他留下來看大門,后成養(yǎng)牛工。自老場長罷官后,他幾乎成了啞巴,只與花牛母子默叨幾句誰也聽不大懂的話。
每天,葛羅鍋走上狗脖兒灣的荒坡,在原先曾有羅鍋樹的那個土坎上置放好羊皮墊子,他就盤腿坐在羊皮上。從這位置上,他的羅鍋視角正好能看到坡下悠然吃草的花牛母子,還可遠眺,能瞅見荒原上冒出的一道道白煙兒,那是干校學員們在拉大耙辛勤勞動。每個人肩頭套著大耙把頭,用三四米長的耙桿兒在身后拖著沉重的鐵齒釘耙,在荒原上不停地走呀走呀,何時耙子里積滿干草才停下集中,然后繼續(xù)拉著大耙走。四五寸長的釘齒,深深扎進土里連草根都能全薅出來,你似乎能聽見草根在地下撕裂的聲音如哭泣,如呻吟。干校取暖燒飯,全靠這樣荒原上摟草,這是個無奈的事兒。
偶爾,從坡下走過拉大耙的人,朝半坡上的葛羅鍋喊話打招呼。
葛羅鍋一般不予理睬,只選擇性地哼哼兩聲。
郭爾羅斯例外。那是有一次,郭爾羅斯把拉大耙暈倒的老場長從野外背回之后,葛羅鍋冰冷的臉頭一次沖他笑了笑,變得友好。
每當中午時分,葛羅鍋要走下坡來,擠一次花母牛的奶。那是給干校早上熬奶茶預備的。近處拉大耙的郭爾羅斯,今天正好路經這里,便停在那里看他擠奶。
葛叔,擠奶哪?
不是擠奶你以為是擠尿嗎?葛羅鍋見是郭爾羅斯,跟他逗起嘴。
母牛的尿可不是從那里擠的,不知道的以為你自己趴在那里吸奶咯!郭爾羅斯笑起來回敬。
郭爾羅斯說的也沒錯,葛羅鍋擠奶姿勢與眾不同。他是讓自己的羅鍋背著地,仰臥在牛的奶房下邊,把牛奶桶夾在肚子和雙腿中間擠奶。
你小子可不要胡扯,我老葛頭哪兒敢偷吃奶呀!有多少只眼睛在盯著這頭花母牛呢,知道不!
擠完奶,葛羅鍋再把牛奶裝進有標志的大瓶子里,貼好封條。然后他招呼郭爾羅斯,一塊兒上坡去進午餐。郭爾羅斯抬頭看看太陽,就和他一起上坡。兩人坐在羊皮墊子上,就著咸菜啃各自戴的干校窩窩頭。
葛叔,聽說這塊兒土坡上,原先長有一棵老彎巴樹是吧?郭爾羅斯有意這么問。
不是彎巴樹,是羅鍋樹,你小子不用避諱,禿頭跟前不敢說燈泡兒!
是是,羅鍋樹。聽說被你砍了,為什么呀?
因為它也是羅鍋呀,跟我犯忌!嘎嘎嘎。葛羅鍋歪著嘴巴樂,一張黃瘦干巴的臉扭擠到一起。
犯忌就砍呀?不完全是吧?
真想知道?
郭爾羅斯點點頭。
運動剛開始那會兒,有個村里老地主被紅衛(wèi)兵揪斗后從這棵羅鍋樹上吊死了。葛羅鍋說著,卷一顆蛤蟆煙大炮,從嘴里噴出一股嗆人的濃煙兒。
后來呢?
后來,咱場子的一個老革命,受不了戴高帽游街的屈辱,也跑來這里上吊,幸虧被我發(fā)現(xiàn),救下了他一條命。
我知道了,你說的是老場長老鐵頭。
是啊,他是抗美援朝的老軍人,鋼鐵般的硬脾氣,哪兒受得了那種人格受辱的事呀。從那次,我擔心他抽冷子又跑來上吊,就把這顆冤孽羅鍋樹給它砍了。
葛羅鍋從嘴里“呸”地吐出一口濃痰,甚覺痛快。
葛叔,你真棒!砍得好,為民除害!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你小子別跟我拽古典,《春秋左傳》我也讀過。葛羅鍋幽幽地說。
這一下讓郭爾羅斯震駭。其貌不揚的這位老羅鍋,究竟是何人?干??烧媸遣佚埮P虎之地啊。見他驚愕地盯著看,葛羅鍋并不理會,自語,我老羅鍋讀了本雜書左傳右傳的,你小子至于這樣見著狼似地看我?嘁!
郭爾羅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拍拍屁股站起來。
葛叔,你心里肯定在罵我狗眼看人低,嘿嘿,罵就罵吧,反正我的確看低葛叔了。郭爾羅斯眼睛看著遠處荒野說,我該去拉大耙了,歇的時間過長,碰上四處巡視的趙連長他們又會記上一筆。
當郭爾羅斯向放在坡下的大耙走去時,葛羅鍋又喊住他。
他走下坡來,從下邊的浮土里撥拉出一個綠色的瓶子,交給郭爾羅斯說,一會兒你交給老鐵頭吧,那邊拉大耙你會遇到他。
墨綠色瓶子口兒,用一節(jié)苞米棒子塞得緊緊,似乎里邊裝有液體或凝固液體物,感覺沉甸甸的。
這里邊裝的是酒嗎?
別問那么多,你要是饞了,只準許你嘗兩口。必須留給老鐵頭喝,不要讓別人看見。葛羅鍋變得嚴肅,鄭重交待。
郭爾羅斯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放在鼻子下邊聞了聞。
不是酒。他說。
奶。花母牛的奶,這回行了吧。葛羅鍋告訴他。
哈,你偷著多擠了一瓶奶,好大的膽子嘛!
你瞎嚷嚷什么,老鐵頭的胃不行了,吃不下飯,就靠這每天偷著擠的一瓶牛奶維持生命呢。葛羅鍋嘆口氣,心中的憂慮使他臉色如凝固的樹疙瘩。
郭爾羅斯登時無言,內心震驚。冒天大風險救助挨整又病重的老鐵頭,對葛羅鍋頓時肅然起敬。他默默地把瓶子塞進懷里,扎緊腰帶,然后走過去拾起大耙套夾在肩頭,拉上就走了。很快,在他身后冒出一道白煙兒,濃濃塵埃中不見了他單薄的身影。葛羅鍋站在那里,后背如小山般的鼓凸著,久久凝視那道白煙以及遠處空闊的荒原。
在那片無法耕種的沙化荒原上,走動著一個又一個拉大耙的人。他們的行走無規(guī)則,如是一個個夢游者,忽左忽右忽東忽西,尋尋覓覓走走停停,哪塊長有稀稀拉拉的荒草就往哪塊拉耙,有時相互交叉或并行,遠遠看去如一只只繁忙蠕動著的螞蟻。郭爾羅斯走過了一個個“螞蟻”,費老半天功夫,終于在一片洼灘上找到了老鐵頭。只見他癱坐在那里,胸口上沾著鮮紅的血,沙地上也有嘔吐的血跡。旁邊有一位干校老學員在照看他。
郭爾羅斯見狀嚇了一跳。
小郭同志來啦?沒事兒的,你不用怕,胃里鬧事吐了點血。老鐵頭蒼白的臉上擠出笑容,朝郭爾羅斯伸出手。他的肩頭那塊也被沉重的大耙磨破后滲著血。
見小郭因旁邊有人而猶豫時,他繼續(xù)伸著手說,沒關系的,好多人都知道。
郭爾羅斯這才趕緊從懷里拿出那瓶牛奶,遞給他。
你可以先喝兩口的,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老鐵頭苦澀地笑了笑。
郭爾羅斯趕緊擺擺手,替他拔出瓶塞子。
老鐵頭也沒再讓,接過奶瓶慢慢喝奶。又一陣疼痛襲上來讓他皺起眉頭。
緊接著,“嗷兒”的一下,他把喝下的一口奶全給嘔吐出來了。那個喝時白色的奶,此時已變成腥紅色。
看來,喝神仙湯也擱不住了,我的胃臟現(xiàn)在太挑食太嬌貴,沒轍了。老鐵頭的臉上依舊掛著苦笑,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吐出來的紅色汁液。
送你回校部吧,再上醫(yī)院,硬挺著不是個事兒。那位照看他的老者說。
省省吧,上次送過一回,醫(yī)院不接受咱這黑類,別費那事兒了。你們倆快去拉你們的大耙吧,別在這兒干耗了,我一個人歇會兒就行。老鐵頭驅趕二人。他咬著牙接著喝下去兩口牛奶,這回沒有嘔吐,擱住了。胃,也有間歇。
郭爾羅斯拉上大耙走了,那個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但二人誰也沒有走遠,都不約而同地圍著附近轉圈兒,眼睛時不時地瞅著這邊。
太陽快落山,收工了,二人再過來扶著老鐵頭回去,此時他已處昏睡狀態(tài)。
當夜,老鐵頭病情更加惡化送到城里醫(yī)院去了,從此便無消息。有人說死在醫(yī)院了,有人說轉到更大的醫(yī)院了,干校的人們也就漸漸地淡忘了這件事,那會兒此類事情屢見不鮮,無緣無故死亡或消失是常見的現(xiàn)象。唯獨不能忘了老鐵頭的人,是葛羅鍋。當他每天照舊去放兩頭花母牛時,站在狗脖兒灣的土坡上,向遠處久久眺望。兩眼癡癡的,含著淡淡的哀愁,落寞的神情掛了一臉。從此,他的話變得更少了,默默地做著事誰都不理睬,包括郭爾羅斯在內。干校頭兒們有時怒斥他,活死人。
半個月后的一天,郭爾羅斯從那座土坡下走過時,葛羅鍋突然喊住了他。
他從半坡上如儲藏室般的干沙土中,撥拉出七八瓶牛奶,裝進一個布袋子遞到郭爾羅斯手上。
小郭同志,麻煩你把這些帶過去,分發(fā)給荒原上那些身體最虛弱的人吧。拉大耙會把人身子骨給拉垮的,這一個多月下來一般人都頂不住。
郭爾羅斯的眼睛都瞪大了。
哇葛叔,你居然偷偷攢了這么多瓶牛奶!真有你的!郭爾羅斯驚呼,又說,可拉大耙的人那么多,身體都虛弱,你叫我偷偷摸摸塞給誰好呀?
張教授,劉局長,巴干事,還有剛生孩子的吉仁花……葛羅鍋一口氣點出七八個人名來。
敢情你門兒清??!這些牛奶,原打算是留給老場長的,是吧葛叔?
是啊?,F(xiàn)在人在哪兒都不知道,生死不清。唉,估摸著,他暫時是回不來了。
葛羅鍋深深嘆口氣,抬起憂傷的眼睛凝視遠方。
郭爾羅斯一時無語,也不知說什么才能安慰他,只好提上那幾瓶牛奶就離開,害怕繼續(xù)看到那雙憂傷的眼神。在荒原上,偷偷發(fā)放奶瓶時,郭爾羅斯很是費了些心思,提心吊膽的,還差點被趙連長們抓個現(xiàn)行。
時間又過了半個多月,干校氣氛開始悄悄發(fā)生變化。郭爾羅斯發(fā)現(xiàn),不少人不見了,說是回城里恢復工作了。有人更是私底下議論,干校可能要解散,上頭的風向變了,要抓生產,工人不干活農民不種地畢竟不是個事兒。果然,一周之后宣布干校將撤回城里,學員們組成工作組奔赴農村抓春耕抓生產,回來后都將回原單位工作。
這下,壓抑如勞改場的干校,一片歡騰。
唯有葛羅鍋,對此似乎無動于衷。他依舊出去放著兩頭母牛一個牛犢,早出晚歸,還是老樣子,坐在狗頭灣坡上默默遙望遠方,形影相吊,與世隔絕的樣子。誰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有一天大清早,從狗脖兒灣前邊的那條河上開過來一輛大卡車,叮哐顛簸著開進干校大院。那會兒,葛羅鍋正在屎尿四溢的干校公廁里吭哧癟肚地蹲坑,一邊奇怪自己天天啃著窩窩頭還便秘。當他慢悠悠走出廁所,如釋重負,依舊背負青天面朝大地走向院角牛棚時,他這才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空空如也。
我的牛呢?我的牛不見了!牛被盜啦!葛羅鍋大驚失色,跑出牛棚大聲呼叫。
老羅鍋,你來晚了,牛已經賣掉了,剛拉走!有人這樣告訴他。
賣啦?葛羅鍋更加疑惑,為什么賣?誰賣的,日子不過了?
可不是不過了嗎,你真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干校撤走之前,正在清理財物吶!
什么?清理財物?他們搞錯了,這兩頭母牛不屬于干校財產!干校還沒來之前,是鐵場長自己用工資買來給大家改善生活,做奶茶的!不行,這可不行!
說完,葛羅鍋拄著拐棍就向外追出去。路上遇到騎自行車的原場部趙會計,說了幾句話,搶過自行車騎上,風一樣追出大門。沒想到九十度羅鍋的他,這會兒腿腳一下子靈便了許多。
那輛大卡車裝載著兩頭花母牛,正向來路上奔馳。
葛羅鍋發(fā)現(xiàn),車身后,隱約可見還有個影子也正在追著車跑。原來是被留下的那只孤牛犢。
崎嶇坑洼的土路上,卡車跑不快。葛羅鍋很快超過牛犢,接著超過大卡車。
他把自行車一橫,丟在卡車前,自己也摔倒在車的前頭。大卡車“哧——嘎”一聲嘶叫,急剎車停下。
干嗎哪這是?你媽的葛羅鍋,發(fā)什么瘋?找死呀?
坐在駕駛室副座上的趙連長,額頭撞在擋風玻璃上,伸出腦袋大罵。
葛羅鍋從渾黃的塵土中慢慢爬起來,呸呸吐著嘴里的沙子,然后費力地仰起頭脖子,雙手叉著腰,站在那里冷冷地瞪著趙連長半天不說話。
快給我滾開,葛羅鍋,你這是撒什么瘋呢?
趙麻子,你是麻子我羅鍋,今天咱誰也別嫌誰打開窗戶說亮話,你們憑什么賣掉這兩頭牛?
既然你問了我就告訴你,本人受校部委托正在處理干校財產,這兩頭牛已經賣給鎮(zhèn)上屠宰場,我這是在押運!明白了嗎?趙連長眼睛睥睨,盡顯鄙視。
那我也告訴你趙麻子,這兩頭牛不屬于干校財產!它屬于原來的種籽場,是老場長鐵剛自己掏腰包買來給場部食堂的!跟你們后來的狗脖兒干校八竿子打不著!葛羅鍋理直氣壯地反駁,一改平時低順模樣兒,那神色似在說,樹倒猢猻散,你姓趙的好日子走到頭了,還狂什么?
嗬,這天兒還沒怎么變呢,牛鬼蛇神們就開始咋呼起來了哈!告訴你,干校的大旗還沒倒呢!今天,你們種籽場,仍然屬于干校管轄!賣不賣牛,還輪不到你這個放牛的羅鍋說話,快給我滾一邊兒待著去!
葛羅鍋并沒有聽話滾一邊兒待著。他更來勁了,杠上了。背負青天,雙手叉腰,站在那里宛若一只擋車的螳臂,如風車前的騎士。
好吧,姓趙的,今天你想拉走這兩頭牛,除非從爺?shù)纳砩蠅哼^去!
就憑你?還想擋車?
趙連長從車上跳下來,氣勢洶洶,向葛羅鍋走去。
站在他跟前,上下打量。在趙連長魁梧的身材面前,葛羅鍋矮小,羅鍋身板兒還不到他的腰那兒。只見趙連長伸出一只手,如提小雞揪住葛羅鍋脖領,“嘿”地一下,就把他拋扔在路邊了。然后拍拍手,走回車里。
葛羅鍋被摔得七葷八素。但是他晃了晃腦袋,仍舊歪斜著站了起來,走回去,依舊挺立在卡車的前頭。吐著嘴里的沙子說,有尿你來呀,壓過去呀!
趙連長眼一橫,二話未說如法炮制。這次摔得比第一次更狠,葛羅鍋半天沒有起來。
卡車司機剛要發(fā)動車,那個摔不死的老羅鍋又哼哼唧唧站起來了。只見他嘴角的血絲顧不上擦,雙眼鼓凸著要冒血,依然踉踉蹌蹌地走回來,頑固地站在路中央。如一根樹墩子,指著胸口說,來呀!
趙連長更怒了,牙一咬腳一跺,再去摔葛羅鍋。如此這般反復了四五個來回。
終于,那個羅鍋躺在路邊不能動彈了,徹底地不能動彈了。
開車!氣喘吁吁的趙連長,大手一揮。
大卡車嗚嗚嚎叫著,像一頭猛獸揚著塵土開走了。車上被綁牢的兩頭母牛,發(fā)出“哞哞”哀叫,向主人這邊頻頻回望??芍魅爽F(xiàn)在實在無力救助它們了。
那只小牛犢跟跑了幾百米,也終被甩開,可憐巴巴地走回來。顯得無助的樣子,就守在昏迷不醒的主人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葛羅鍋蘇醒過來。
他揉了揉眼睛,想起來什么,從地上爬起來又朝卡車開走的方向追去。身后跟著小牛犢。沒走幾步又摔倒,爬起來又走。
一直追到前邊那條沙河岸邊。
車早已遠去,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葛羅鍋呆坐在河岸的沙坡上,抱著小牛犢默默地流淚。心里絮叨,對不起老場長,牛沒了,被他們賣了宰了,你回來后沒有牛奶擠給你喝了,小牛犢也沒娘了,我可憐的花母?!?/p>
五月的太陽懶洋洋地照著,漸漸西下,快臨近黃昏。
葛羅鍋依舊坐在河岸上,連個姿勢都沒換過,如一座哪個低劣的雕塑家隨便捏出后丟棄在那里的泥塑。
這時,他的瞇縫著眺望遠處的眼睛里隱約看見,有個模糊的黑影正從對面河岸連滾帶爬地下到河里來,樣子是要渡過河來。葛羅鍋苦笑,肯定是個外鄉(xiāng)人,尚不知這是一條陷阱河,又不走那邊的渡口。河床里的黃泥漿平時是干硬的,驢蹄踩上去都嘎噔嘎噔發(fā)響,可一旦下了雨來了水,那黃泥灘便被泡軟后變成稀稀的泥漿,深不見底,吸力還很大,一腳踩進去后拔出來可就要費周折。昨夜下過不小的雨,此時那泡透的黃泥漿不露聲色,平滑地悶著表面,上邊有一層淺淺的水銀般的光澤,如晚霞的迷人的反光,足具欺騙和隱蔽性。
葛羅鍋沖那邊來者揮了兩下手提醒,可距離遠光線模糊,對面根本看不見,于是作罷。覺得自己已是世上最不幸的倒霉蛋,何必多管閑事呢。
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漠然地觀望。
果然,黑影沒走幾步就陷進去了。拔出前腿,后腿陷進去,好不容易拔出來,另一處泥潭又出現(xiàn),幾經折騰那黑影很快成為一只大泥猴,顯得驚駭無比地趴在泥面上。
葛羅鍋依然無動于衷,只是拍了拍旁邊牛犢的頭。不知怎么,小牛犢發(fā)出一聲“哞”的叫聲,怪怪的。葛羅鍋撫摸它說,是啊你是知道,陷進泥坑的滋味兒可不好受,上些日子你掉進去,我老羅鍋費多大勁才把你救出來的呀,差點丟了你小命!
黑影似是歇息夠了,繼續(xù)往這邊爬行,在軟泥里艱難地行進,顯得很固執(zhí)。
葛羅鍋倒頗為欣賞這種做派,世上事不能輕易放棄。
黃昏的光線變得渾濁不清,四周的荒野闃無聲息,死般寂靜。唯有那個河里的黑影,還在泥漿里無聲無息地搏斗著,掙扎著,滾動著,一步一步艱難地往這邊的岸靠近。
有只貓頭鷹在附近樹上叫,葛羅鍋突然有個不祥的預感,身上一激靈。
小牛犢的頭,也往他懷里拱了一下,再次發(fā)出怪怪的哞叫。
怎么啦?有什么不對嗎?葛羅鍋抬頭遙望還在河里掙扎的黑影,忍不住說,你可真頑固啊,圖什么呀?等明天河泥徹底變干后再過來不行嗎?
顯然,跋涉者不懂葛羅鍋的心思,一根筋,現(xiàn)在已變成一團黑乎乎的怪物,似乎跟這條泥河較上勁了,非蹚過它不可。堅韌不屈,頑強不撓,四肢并用好似一只蚯蚓在泥地里拱動。終于爬過了河的中心地帶,由于身子平臥在泥潭上,支撐面兒大,還不易徹底沉進泥底下,但不知還能支撐多久。
你還算不笨,知道趴在上邊。葛羅鍋心里說。
哞——哞!
小牛犢沖著河里黑影又叫兩聲,聲音怪怪的,然后“哧楞”一下站了起來。
怎么啦?受驚了?肚子餓想娘想吃奶啦?
葛羅鍋安撫著牛犢,拍拍他的背。
黑影兒已顯筋疲力盡,趴在泥面上歇半天后才往前拱一拱。身上整個被一層黑灰色泥漿包裹起來,如披著厚厚一層鎧甲,從嘴和鼻子里“撲哧撲哧”吐出氣泡,徐徐向前爬動時全然像個怪物像個外星人,又像正在拱泥水的一頭大象。
黑影兒終于快要抵達這邊的岸了,就差十多米遠。
然而不幸的是,再次陷進這邊河岸的淺泥坑里,由于耗盡體力已經無法再爬出來,癱在那里了。從嘴鼻子里處發(fā)出絕望的“嗚嗚”之聲。
你真是何苦呢?這下徹底趴窩兒,動彈不得了吧?葛羅鍋說。
小牛犢的身子再次不安分地躁動。
葛羅鍋發(fā)現(xiàn),黑影兒的頭部處似是向上伸著一只手,又像個犄角,往他這邊揚了揚,晃了晃。然后,那個趴臥的身體開始整體往下陷落,緩慢地陷落。黑影掙扎著想保持平衡,保持平臥的姿勢,可身上沒有一點力氣動彈,拔不出往下陷落的身子。漸漸,稀泥淹到脖子下巴處,只有頭部犄角般的手在微弱地晃一晃。奇怪的是,這個人從未說過話,也沒有大聲喊叫過。
葛羅鍋陷入疑惑。來者是啞巴?
小牛犢更是伸著脖兒往那邊張望。
這會兒,那黑影兒已陷到到嘴巴鼻子那兒,接著是額頭那兒,最后整個都被淹沒,陷落了,泥面上只伸出一只犄角般的手,上邊掛著幾縷泥草。
從泥草下冒出幾個泡泡,又冒出幾個泡泡。
小牛犢“嗷兒”一聲叫,從葛羅鍋懷里掙跳出來,“噌噌”地跑向那邊。
葛羅鍋知道要出事兒了,也急忙跟著跑過去。
先到的牛犢兒,沖著黑影陷落的泥潭又是叫又是跳。
葛羅鍋顧不上牛犢的奇怪的反應,奮不顧身跳進泥河里去。離岸近,泥水只淹到腿根。他先抓住伸出泥面的那只手,頓時驚駭,他抓到的不是人的手,而是一只牛的犄角!
他急忙再往下扒泥,很快扒拉出臉部和嘴巴處。天啊,也不是人的頭,而是一個糊滿泥漿的牛頭!
很快辨認出,這是被拉到屠宰場的自己那頭花母牛,小牛犢的媽媽!一只犄角已被折斷,在耳旁耷拉著,斷根處還殘留著一節(jié)拴系的繩子頭,但嘴巴被鐵絲牢牢地綁住無法出聲。顯然,花母牛是在屠宰場等候被宰時,折斷自己犄角逃出來的!
葛羅鍋的心,猛然被刺痛,震駭。
他加快救助行動。好在及時,花母牛還有一口氣在,給它解開綁住嘴巴的鐵絲,讓它能夠張開嘴巴大口呼吸,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哞叫。
沒膝深的泥底,已開始變硬,沙坨的季節(jié)河床存不住水,其實再過幾個時辰整個河床的泥潭都會變硬,也不會再有泥漿陷坑。對付這條河,葛羅鍋還是很有經驗,也沒少從河泥里挖出過陷落的豬羊牛犢。他先扒開牛的兩只前腿,讓牛有個支撐點,然后再去扒開它后腿。很快,他自己已成了泥人,累得氣喘吁吁。
折騰了有一個時辰,天已經完全黑下來。
葛羅鍋終于完全扒開花母牛的身子和腿,扶著它從泥漿里站出來??蓱z的母牛踉蹌著走兩步,然而變僵硬的四肢還無法行動自如,就趴臥在河岸上。小牛犢緊緊依偎在它身邊,親昵地哞哞叫著,拱著母親的腹部?;概I斐錾囝^,唰唰地舔牛犢的頭臉,雙眼里有明顯的淚痕。
小牛犢跪在母牛的腹下,開始吮吸母親的奶頭。那只裹滿黑泥的奶頭,噴射出白色鮮奶,喂進牛犢的嘴里,那么的溫暖而美妙?;概>褪菫榱宋惯@口奶,才掙斷犄角舍命逃回來的。
葛羅鍋看著這一幕,看著牛犢跪乳,坐在那里咧開嘴笑,眼角含著淚水。身上已筋疲力盡,雙手顫顫巍巍地卷了一顆煙,摸索著點燃,深深地吸起來。
月亮升上來了,大地上如銀揮灑。
歇夠了,葛羅鍋站起來,遙望遠處。
他嘆口氣,拍拍身上的泥土,然后趕著花母牛和牛犢就走了,是沿著河岸走的,他知道,花母牛絕不能再進一次屠宰場。
在他走后很久,郭爾羅斯出現(xiàn)在河岸上。他是來尋找葛羅鍋兒的,干校接待了兩位來自大西北的搞外調人員,拿出一張照片是葛羅鍋的。那二人告訴干校領導,葛羅鍋是一位在逃老“右派”,原先是個物理學家原子專家,現(xiàn)在國家需要他回去工作,為國家做奉獻。
這下,干校上下目瞪口呆。
郭爾羅斯在河邊沒找到葛羅鍋,那里只留有一片亂七八糟的爛泥,還有一攤牛的稀屎。
出動全干校人員尋找搜索,還是沒有結果。
葛羅鍋就此消失。誰也不知他趕著他的花母牛和牛犢,逃向了何處。
狗脖兒灣干校的春天,今年來得晚了些,大地依然混沌未開。